究竟有多少個蘇東坡?(散文詩十六章)
洪燭
【蘇東坡,我愿意做你的書童】
我愿意做你的鎮紙愿意做你的狼毫,愿意為你磨墨為你拎包,蘇東坡,我愿意做你的書童,不知是否夠格?
蘇堤春曉,當你在西湖泛舟,我愿意為你撐篙。山高月小,當你夜游赤壁,我愿意為你劃槳。濁浪滔天,當你橫渡滄海,我愿意為你搖櫓。蘇東坡,我愿意做你的船夫,在坎坷的旅途中,助你一臂之力。
我愿意做黃庭堅愿意做辛棄疾,也愿意做王安石愿意做柳永,我愿意做你的戰友,也愿意做你的對手。
我愿意做豪放派的馬前卆,也愿意做婉約派的急先鋒,我愿意把手中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讓。兩邊其實都有你啊:你的偉大在于可以比豪放派更豪放,也可以比婉約派更婉約。
【究竟有多少個蘇東坡?】
生活在眉州的那個我是幸福的,可以用父親的泉水沏茶。
生活在湖州的那個我是幸福的,可以用東苕溪與西苕溪的水沏茶。
生活在杭州的那個我是幸福的,可以用西湖的水沏茶。
生活在黃州的那個我是幸福的,可以用長江的水沏茶。
生活在惠州的那個我是幸福的,可以用荔枝樹上的露水沏茶。
當然,生活在京師的那個我也是幸福的,可以用黃河的水沏茶。
生活在儋州的這個我,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該用什么沏茶呢?這難不倒我:用海水吧,沏出真正的大碗茶。走過多少地方,就有多少個我。今天晚上全聚攏在一塊,用大海碗,喝大碗茶。
什么叫海角,什么叫天涯?就是給窮途末路,換一種婉轉的說法。喝下這碗茶,就啥也不怕。我是海角新長出來的一個棱角,又是天涯多出來的一個零頭:不僅沒賠,而且賺大了。
【蘇東坡的荔枝】
剝開第一顆,里面藏著一輪微型的月亮,陰晴圓缺。
剝開第二顆,露出一座速凍的西湖,入口即化。
第三顆更了不起,大海破殼而出,浪花四濺。
“日啖荔枝三百顆”,每一顆都是驚喜。“不辭長作嶺南人”,賽過活神仙。我一生吃過多少苦果?統統不算數了。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得到加倍的補償:甜到心里去了。
從此我啥也不信了,除了荔枝,沒有哪座城池,配得上成為苦命人的首都。
【在儋州的東坡書院,聽調聲《千年江水萬年魚》】
蠻唱與黎歌,余音猶杳杳
——蘇東坡
莊子用夢想釀造千年的海水,蘇東坡陶醉于其中,成為長命百歲的魚。北溟之魚游于南海,來的時候名鯤,化而為鳥,去的時候名鵬。
別人問我:東坡是什么意思?象征著鯤鵬啊,不管在深水里,還是高空中,都能一個勁地逍遙游。
蘇東坡用月光釀造千年的江水,我陶醉于其中,成為冷暖自知的魚。嘗過海水的咸、江水的澀,發現詩人的淚水是甜的,那是心里的苦海釀成的一滴蜜。
在大師面前,我只能算小蝦米,可鯤鵬有鯤鵬的大自由,蝦米也有蝦米的小自在。
蘇東坡的桄榔庵,今安在?千年之后,變成我借宿的森林客棧。有一個夢是別人做過的,落到我手里,還是做不完。
【蘇東坡比屈原走得更遠】
——寫在海南儋州的東坡書院
你比屈原走得更遠,走過眉州、杭州、湖州,走過黃州、惠州、儋州。
你比屈原走得更遠,走過詩經、楚辭、漢賦,走過唐詩、宋詞、元曲。
你望穿了屈原問過的天,見到了屈原沒見過的海。同樣被放逐,你的牢騷怎么比屈原少呢?我懂了,你要以笑聲,寫自己的《離騷》。
你的問題其實與屈原一樣多啊。只不過,比他還多了一個答案:帝王,不值得詩人單相思,詩人自己就是無冕之王。黃州、惠州、儋州,哪一個不是你的王國?你以蓑衣作為鎧甲,你用斗笠為自己加冕。天底下最自由的流放者啊,有更多的故鄉。
這就是你的理想:要把屈原遇見的死胡同給打通,要把屈原沒走完的路給走完。見到大海之后你真正想通了:汨羅江算什么呀?笑一下不就過去了嗎?只要跨過汨羅江,再沒有什么,能攔住勇往直前的詩人了。
在天涯海角,你若有啥想不開的,不僅可以問天,還可以問海。蒼天是啞巴,而大海每時每刻都在以濤聲回答。
【海南儋州的東坡書院,主客問答】
“還有比烏紗帽更好的帽子嗎?”“斗笠。”
“還有比官靴更好的鞋子嗎?”“木屐。”
”還有比東坡肉更好的下酒菜嗎?”“烤生蠔不用加鹽。有海水做調料。”
“還有比王母娘娘的蟠桃更誘人的水果嗎?”“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
“什么叫天涯?”“離皇帝最遠的地方。”
“什么叫海角?”“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在天涯海角,你會想家嗎?”“這就是我的家啊。以前一直在想,現在終于找到了。”
“你在杭州留下蘇堤,在儋州會留下什么?”“留一座露天的書院吧。每一串腳印都可以當成書來讀。你讀到的,是別處沒有的:一個赤腳的東坡、赤膊的東坡、赤子的東坡……”
【李白的夜郎與蘇東坡的儋州】
李白被唐肅宗流放夜郎,途經巫山,改為赦免。他重獲自由,從白帝城放舟東下江陵,在船上口吟《早發白帝城》:“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渾身輕松啊。
蘇東坡被宋哲宗貶謫儋州,一個比夜郎還遠、還要蠻荒的地方,中間隔著一道海峽。
他算是走到天涯了,在鹿回頭的地方,詩人沒有回頭。沒有回頭看一眼。他還想再走幾步,走到天盡頭,就可以把皇帝忘得一干二凈,徹底地面對自己。他算是走到海角了。在大海拐彎的地方,詩人沒有改變方向,還是認定自己是對的。
他每天面朝大海,并不是因為大海有多么好看,只為了有一個理由,背對皇帝。渾身輕松啊。
儋州,蘇東坡的夜郎,他卻在這里找到了光明。
【桄榔庵,蘇東坡的草堂】
“東坡居士謫于儋州,無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葉書銘,以記其處。”
——蘇東坡《桄榔庵銘》
只知道四川成都,有杜甫的草堂。來到海南儋州,發現蘇東坡也有草堂。蘇東坡的草堂叫桄榔庵。
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是哭著唱出來的。蘇東坡的茅屋也曾為海風所破,他卻樂呵呵的:“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意思是天無絕人之路。
杜甫的草堂有一口井,我為之寫過一首《水鏡子》。蘇東坡的桄榔庵也有一口井:東坡井。我從井水里看見杜甫的臉、東坡的臉,以及我自己的臉。隔著滄海桑田,詩人的心都是相通的。
杜甫的草堂門庭若市,蘇東坡的草堂稍顯冷清,迎接的都是一些跟他一樣遠游的人。畢竟,已經是天涯了,幸好,這里有詩歌的最后一個驛站。
蘇東坡的草堂里什么都沒有,只是墻壁上掛著一頂草帽。夠了,在我眼中,那是天底下最輝煌的桂冠。
【海南島的謫仙人】
我是玉掌仙,謫來海南村。多生宿業盡,一氣中夜存。
——蘇東坡
他是蘇洵的兒子,又是蘇轍的哥哥,還是李白的弟弟:雙胞胎一樣的謫仙人。
他是黃庭堅的同學(并稱“蘇黃”),又是辛棄疾的盟友(并稱“蘇辛”),還是陶淵明的接班人:在儋州找到失傳的桃花源。
他是永遠的杭州市長(蘇堤為證),又做過黃州團練副使(前、后赤壁賦為證),還被貶為瓊州別駕:官越做越小,胸懷卻越來越大。
他“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中不溜秋的時候就做個詩人吧:陪一陪忘我的自己。
他流放到蠻荒的海南島,只帶了一本書:《陶淵明集》。就不寂寞了。
我跨洋過海,也帶了一本書:《蘇東坡傳》。很管用。
【蘇東坡的防波堤】
蘇東坡走到哪里,就把月亮帶到哪里。杭州有三潭映月,黃州也有,只不過搖身變成兩篇賦:前、后赤壁。
蘇東坡走到哪里,就把西湖帶到哪里。杭州有西湖,惠州也有,情同姐妹,雖然相隔十萬八千里。
蘇東坡走到哪里,就把蘇堤帶到哪里。杭州有蘇堤,儋州也有,當然,已不是湖堤,而是海堤。
走在這條原本無名無姓的防波堤上,我尋找蘇東坡的腳印。
蘇堤延伸到這里,就再也走不動了。因為它有了一個新名字:天涯。
蘇東坡走到哪里,就把風景帶到哪里。杭州有他的湖景房,儋州有他的海景房:桄榔庵。
蘇東坡的胸懷越來越開闊了,已不滿足于裝一個西湖,還裝得下整座大海。
驚濤駭浪的大海,在他眼中也沒啥了不起的,只不過是一個會發脾氣的西湖。
【歸去來兮的蘇東坡】
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迎送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蘇東坡
你說食無魚,我卻有東坡肉。你說出無車,我卻有木屐。
你說無以為家,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此心安處是吾鄉。你說長鋏歸來乎,我說歸來又去兮。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田園將蕪胡不歸?
你說逐客無消息,我說明月幾時有?你說冠蓋滿京華,那算啥呀,比不上我頭戴的斗笠。
你說“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我也有新衣服啊。我的華服是蓑衣。
你問我平生功業,我笑著伸出三根指頭:“黃州、惠州、儋州。”還不夠嗎?哪一個都夠別人修煉一輩子的。
你說白居易字樂天,號香山居士。那是我的偶像呀。在香山的東坡、唐詩的下游,還住著一個人,是更大的樂天派。
【蘇東坡來過的古鹽島】
古鹽田里能長出什么?長不出花,長不出草,只能長出鹽。
古鹽田里除了長出鹽,還能長出什么?還能長出詩。不管是最富饒的城鎮,還是最貧瘠的荒野,詩無處不在。
蘇東坡就曾經用一桶海水,曬出了幾粒鹽。
古鹽田里除了長出鹽、長出詩,還能長出什么?還能長出詩人的腳印。
瞧,那一串模糊的腳印,分明豎著寫道:“蘇東坡到此一游”。
即使在什么也長不出的荒島,詩人也注定是第一個拓荒者。
【蘇東坡的載酒堂】
從眉州載酒到杭州,酒就有了雨水的味道。那是巴山蜀水啊。
從杭州載酒到湖州,酒就有了湖水的味道。那是西湖之水啊。
從湖州載酒到黃州,酒就有了河水的味道。那是倒淌的河流啊。
從黃州載酒到惠州,酒就有了江水的味道。那是赤壁之水啊。
從惠州載酒到儋州,酒就有了海水的味道。那是滄浪之水啊。淹死過屈原,卻淹不死蘇東坡。
你載著酒,酒也載著你,渡過萬水千山。你載酒、載歌、載舞,寫一部自己的《離騷》:醉比醒好,笑比苦好,多情就別怕被無情惱。
“此心安處是吾鄉”,江湖之遠,好過廟堂之高。天涯海角,正好美美地睡一覺。
【儋州中秋,蘇東坡的月亮】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在蘇東坡仰望過的那棵最高的椰樹頂端,孤零零地,懸掛一顆毛茸茸的椰子,裝著滿肚子的不合時宜,搖來晃去,至今沒有落地。
有人把它當作青澀的問題,有人把它當作成熟的答案。
【臨高縣波蓮鎮蘇來村的蘇來小學】
誰也記不得這座村莊原先的名字。自從蘇東坡來過,就改名為蘇來村。
誰也記不得這座村莊有過多少位村長。自從蘇東坡來過,客人就變成主人。
他從澄邁老城登岸,先到瓊州府(海口)報到,然后經過臨高,抵達被貶地昌化軍(儋州)。中途夜宿波蓮鎮,飲水和喂馬,使那口無名的井也有名了,使這座原本有名字的村莊改換了名稱。
蘇來村,蘇東坡還會再來嗎?九百多年了,你一直在原地苦苦地等。
今天來的是我啊,我不是蘇東坡,只是一個追隨蘇東坡而來的詩人。
雖然遲到九百年,卻帶著和他一樣的疑問:天涯的外面是否還有天涯?海角的后面是否還有海角?為了尋找天外天,我路過蘇來村,卻發現夢里面還有夢。
在懸掛著蘇東坡《端硯銘》詩句的村文化室旁,一所叫做“蘇來小學”的小學堂正在上課。只有十個學生。恐怕是全世界最小的小學。村民們堅持將學校辦下去,由五名教師負責孩子們的所有課程。
我悄悄地找了個空座位坐下。
今天在蘇來村,我要成為蘇東坡的第十一位得意門生。
【臨高,蘇東坡登高望中原的地方】
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
——蘇東坡《行瓊儋間》
他換上了木屐,還是不夠高。
騎上了馬背,還是不夠高。
登上了山頂,高度倒是有了,可還是看不見中原。
一半海水一半天空,剩下的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自己。
別說這只是一座荒島,即使站得更高,登到月亮上面,也看不見。中原,已屬于前世:另一個人,另一個世界。
失望的瞬間,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懸崖,腳下濁浪滔天。這是臨高嗎?分明是臨淵。
虧了他是詩人,把風險看成風景,把失意當成失戀。搖一搖頭,就從上輩子活到下輩子,把滄海看成桑田。
也正因為他是詩人,可以忘我,卻還是忘不掉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