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賀的詩
 
《減肥夢想曲》
 
如果我減掉二十年，是不是就可以吻你
卸掉的重量全部加在嘴唇上
如春天催開玫瑰的速度
如大海瞬間卷入十萬只海鷗的呼吸
而單單吐出你
在無鱗的孤島上
抽枝、發芽、排卵
三月翠綠色的夢想
向著遠方
風一吹
所有的少女就搖擺
 
此時，我必須相信最好的早餐是北風、白云
母魚眼中的幽怨
減肥不過是東風壓倒西風
取掉物質的肉 懸掛鏡中的空
減肥不過是減掉男人最哀婉的部分
詞語中多情的外延
血中血，夢中夢
減肥不過是一次山寨版的反腐
掏出心事重重
咬緊兩袖清風
 
所以此刻，我的每一個動作
力求簡捷、透明、目標明確
就像時間是為了死亡
死亡是為了劃清界限
就像我們寫詩，
是為了把歷史寫小，把圍墻寫高
把男人寫進軍營里，把女人寫進賬戶里
關鍵是看你怎么花
 
而當我用完最后的力氣
把東風寫盡，把詩書寫黃
把肚腹寫扁
把整夜整夜的冬天寫殘
就有兩個高傲的雪峰炫耀于未來的枝頭
親愛的，咱們好好算一算
這兩三個月扣掉的口糧
是不是，
用你開春的秀色來找補？
 
 
《無題三首》
 
無題 二
 
窗外的葉子黃了，是石頭的心在變軟
是秋的耳目爬滿我歲月的枝頭
是不是到了懷舊的年齡連空無也有了顏色
連透明也能映出累世的銹斑
于是，我聽見季節的猛虎跌倒在破敗的黃金里
于是，一支啤酒喝干了大海，
一根煙抽盡了秋風
 
無題 三
 
慢慢地我將夢的角度轉向了北方
帶著剛剛剃光的冬天
你從水上來，從婉約的命運中來
從白鴿子的顏色中來
攜帶兩座透明的島嶼
三千弱水只為護送一縷秋波
然而，在秋與冬的交接處——歲月的邊界
你貼滿了窗花、南唐與晚明——歷史的春恨秋愁
為何不貼滿我，貼滿國恨家仇
那樣，我就成為你脂粉軍團里唯一的俘虜
最溫柔的敵人
在敕封的玉體上
修竹、種荷
沒日沒夜地挖井
挖呀，挖呀，
有水處則撈月
無雨時則觀天。
 
無題    四
 
據說，滿天的星象已被狐仙鎖進美人的檔案里
而美人在前朝，意淫在遠方
我枯干的命運被北風盤查的七零八落
如果剪去命運的上半部，
我們就沒有歷史、天空與出處
如果剪去下半部
我們就沒有來世、香火與死亡
即使你從蝶戀花中再次長出腰肢
冒險越獄到我夢中，
也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你緊緊抓住的只是一小塊夢魘的留白
 
一場飛雪提前將寒冷預支到今夜
孤獨在血液里降溫，
我的愛人還沒有踏上初冬的韻腳
從詩歌中重返江湖
她有一種開盡梅花酒的落寞
今夜的月光也如深潭的記憶嫵媚于枝頭
也許明天早晨，叫響黎明的喉嚨被霧霾層層封鎖
我的歌聲只能重返民國的柳暗花明
你說，別擔心，該來的遲早會來
可那該來的——飄滿故國山水的無字家書
還沒有從我的漢語中
紛紛落下
 
 
《我要在你眼皮底下，攜帶著秋天過冬》
 
昨晚，我蹣跚歸來，帶著一路狂醉的北風
一只樹葉悄悄飛了進來
他身體很輕，下降的速度略顯緩慢
我要把他踢出去，踢出這個安靜的夜晚
可他卻往里跑，顯出無辜的樣子
原來他是被嚴冬追捕的秋的士兵，僅存的火種
就像一個受傷的戰士想躲在老鄉家里，
養養傷，吃吃雞，看看風景
 
于是，我撿起這片小小的樹葉
秋天衰竭的心臟
我把他輕輕地夾在書里面，代替書簽
興許深夜，會從書里走出一個弱冠書生
與我長談，與我對飲，奏一曲“秋江夜泊”。
 
北風你聽好了，我要在你眼皮底下，攜帶著秋天秘密過冬
 
 
《身后的歲月》
 
放下你
如同摘一片樹葉
沒有知覺，轉身就走
越走越輕
走出身體與靈魂
走出輪回與古籍
走出走
 
穿殿堂，過午門
見一婦人路邊叫賣空心白菜
張口欲問，卻喊出了前世的疼痛
 
只見銀幕上一黑衣男子
手捧葉形心臟
身后的歲月凋零成
一棵枯樹
 
 
《袒露著月光》
 
如果你要隱藏
我就點燃黃昏的野火
烘烤月亮
這根被炭火燒彎的銅絲
曾經照耀我童年的生長
 
照耀我七歲偷煙
十歲偷鐵
十五歲偷卷子
而當我偷情時
就黯淡下來
或掩面投入路邊水井
余下兩個黑暗的火種
上下求索
 
當然，這只是我兒時的想象
以虛妄對虛妄
以珍藏對珍藏
 
就如此刻，我孤身登上夜空
途中看見你  躲在雙魚座里
袒露著月光
 
 
《睡覺時，一只舌頭掛在窗口》
 
睡覺時，一只舌頭掛在窗口
你的尖叫只能驚醒
夜行人，與兩三只詭異的小貓
如果是夏天
我們會懷念一條河流
有白色的小船從欲望的上游飄過
整個夜晚都在航行
 
我們在虛無里誕生 在虛無里老去
在虛無里風起云涌，
時間是紅色的
花朵是酒國的粉黛
開滿冉冉升起的明月后花園
今夜還是牽一牽手吧，雖然我們早已忘記
但彼此并無仇恨
 
酒醒時，另一只舌頭掛在窗口
代表閑人免進，或明鏡高懸
還不明白嗎，寡人有疾
已黑白顛倒，混淆視聽
為了羽化夢蝶
大隱隱于詩，
第一次，將酒色與情枝寄給遠方的孤獨的小鎮
 
如果此時，小鎮的路口有棵大樹
那就把舌頭掛的再高些，再遠些，面朝南方
并向未來所有的情人及其助手們宣布
從明天起，
無腿的人將出門遠行
有嘴的人請停止歌唱
 
《妙有空巢》
 
上古的頽與當代的靡
是一種雜交試驗
混血之美麗
旋轉時間之空杯
空杯如空唇
如無人之吻
響徹無聲之夜空
今夜，夜空中只有一輪空月
照不見自己的孤獨，在空鏡里
梳洗一條河水
今夜，她只能自拍
所以大地上到處是自戀的影子
與自卑的人生
 
所以河流只能反向展開一幅長卷
滿載胭脂的龍船徐徐穿過血管的絲綢之路
此時有批評家指出：雜交是美學的進化論
但要是辯證的看，今夜的無言是一種更為深刻的喧囂
 
今夜，
今夜白酒必須是仙鶴
花雕必須是美人
而女兒紅使我再一次迷失于
原古初夜之彩蝶
 
今夜的空，再一次照不見酒醉后的別離
我奢華的病句與寂寞的友人
今夜，酒后必定有一條小路通往香艷的蛛絲馬跡
而傳說中的油壁車率先接我入無門之庭院
這巨大山水畫的留白啊，留不下青春與妄想
癡情與骸骨
卻讓我交出半生榮辱之密碼
 
不遠處，
一群無人稱的碩鼠想在古墓里挖通我的前世
 
業風流轉中
我只記得九十九次沉醉
與九十九碗孟婆醒酒湯
我只記得九十九次白日夢升起時
盲目般耀眼
我用盲目之眸辨認你空足之舞
于空靈的水墨之間
一片茫然啊
如果此刻蕭音響起
那我也只有低眉掩卷
并追隨殘夢于地下
 
有多少世，
我將枯枝說成了空枝
我將故國說成了空國
如果空即是色，
色是你一生遙望的空月
那么親愛的，也只有我才能在逃亡中
為你守候誓言
要棄智絕學啊，伙伴們
要將星空交還給原野
要將鋼鐵融化成斑竹的眼淚
尤其是第三條，今后人類家譜中必將代代相傳！
 
于此，
我才能安心地從詩歌的后路
攀登你鮮花的碼頭
一座妙有空巢
 
上古的靡與今生的頽
是兩只翡翠
兩只耳環
兩只出土的殘夢
萬古昂貴之虛無
 
《金屬碎片的回聲》
          
不用做夢
不用過橋
不用丈量夏至到秋分的距離
我在電腦前讀出了線裝書的味道
初秋虛掩的體香
讀出空
日子在老掛鐘里滴答地生長
 
此刻我會想起一杯桂花酒
一陣小風
會想起沒有霧霾的夜晚
一個女孩滿身開滿梧桐葉
突然不敢想了
怕再一想
葉子落下來
發出金屬碎片的回響
 
《釣魚》
 
當夕陽燃盡了最后的炊煙
宇宙的鐵柵欄在人體里若隱若現
月光已悄悄磨亮了牙齒
一條條夜晚草草上船
 
 
《黃昏時，一輛馬車順利地通過了空空的別離》
（悼念臥夫兄弟）
 
只一個電話
上海就衰老了
初夏的夜晚
在另一個早晨睡去
有人用七天走完了一生
有人用一生領略“七”的奧義
在沒有亡靈的國度
我們掏出心中的嗩吶
吹響孤獨
 
原來此行不是懷念一位故友
而是慶典你們重逢
在海子的墓碑前
我們成了無辜的道具，
鏡中月與水中花
空對空啊
我從沒想過，以這樣顫抖的方式
與你再度相識
臥夫兄弟，
我不能接受生前的你
不能接受塵土與謙卑
并在鏡子里譏諷過江湖
最終打碎的還是自己
正如此刻，我不想通過詩歌的針眼
窺視另一種人生
 
雙腳、泥土、鮮花
沉默、夜晚、夜晚
誰為誰押送著麥子并扯起經幡
誰為誰并守候著黯啞并敲打鐘聲
誰是誰的夢魘
誰是誰的挽歌
一個墓碑已經足夠
一次死亡已經負債累累
永生永世
 
 
黃昏時，一輛馬車順利地通過了空空的別離
 
《中國夢》
 
原來喝一泡茶
就可以把半片星空贖回
就有美人從古籍里走出
焚香、畫眉、研墨
為我連夜抄寫詔書
敕封這個無雨的夜晚
 
然后開始親自做夢
突然有聲音告送我
中國夢在左邊 請靠右行駛
 
 
《黑暗的余光》
 
蠟燭，將一個人的夜晚燃盡
 
我是煙灰里最后一丁點火星
黑暗的余光。
 
夢與醒之間只隔著一層詩歌的扉頁
正如夜空之上
你我的簽名全部擦去之后
黎明才能升起
 
 
《陽光下，一伙野草想瘋長出鐵窗逃脫花朵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南方的記憶
南方是花朵的記憶
 
一滴水在雨中變成了淚水
在懷舊中是鹽
流出骨骼與大海的內心——
臘肉般小鎮的表情
翻手為云
覆手往事浪子般蒙面歸來
滿城皆落花
人間的六月 有我潮濕的半壁鄉愁
漫過金山 
漫過北方烏騅的馬蹄
 
我的記憶是六月的記憶
六月是花朵的記憶
 
一輛火車疲憊地運送著歸途
在青春里提速
在欲望里出軌
在時間的陰暗面掛滿星辰
今夜，是誰在思念中打開了遠方的小門
毛茸茸的童年被你寄養在往事的陳釀里
 
記憶中的花朵總是沉睡的
落葉總是飄零的
火焰總是孤獨的
就像用過的日歷越擦越黃
就像千年前的女兒醒來是一種疼痛
就像黎明的誕生
源于一次青春夢游的走火
 
親愛的，可以在月光下等一等自己
家鄉的銅鏡為你保存了往昔的容顏
沉默是前生
張口就是來世
今生的茶花
在三月的書箋里叮當作響
 
我的記憶是書箋的記憶
書箋是花朵的記憶
 
如果幻想可以瞬間到達
那么思念就必須通過童年、青春與永生
必須通過河流與嗩吶
必須穿過針眼與傷口
必須慢于家書
靜止于歲月的空弦
 
 
陽光下，一伙野草想瘋長出鐵窗
逃脫花朵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