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干菜的八月
母親在的時候,
曬豆角絲、茄子干、南瓜片……
一刀刀切細,
放到蓋簾上、板子上,
拿到太陽下。
回老家時,
幫她切。幫她串辣椒、串豆角籽……
我不知道這攤開和懸掛起來的是母親的時光。
如果我知道,
會留戀太陽、風拿走的色彩和濕潤。
母親把皺了的干菜、辣椒串,
儲藏,分給我們,
她和她的孩子能夠好好過冬。
母親越來越老時
還曬它們,
只是很少了。
我接過母親的干菜,
不知道是接過八月的陽光,
母親的溫度。
現在我獨自曬它們,
似乎母親看著我,收集季節。
采草莓
草莓,在草里,
血紅地滴著。無數顆。
采呀,采呀!
陽光斜過來,
上帝高興地看他的果子摘去。
她們喊:徐徐,更多!
一個草莓說一句熱愛,
整個山坡??!
我捂著幸福,就在這兒。
草莓,大地的經血,
天空的眼淚。我們提著。
天暗下來,
等待的草莓紅得迷幻、誘惑。
亞平寧的陽光
在佛羅倫薩,
世界在身邊向前走,
人們向前走,
我的孩子在他們中間。
她不住地回頭看我,
我微笑著,示意:走吧,走吧。
多年后,我坦然、安靜地坐在家門前,
櫻桃花、李子花開著。
回想但丁的家鄉,
教堂,葡萄園,亞平寧的陽光。
我的孩子跟上了世界的人們。
雪
雪細小的身子,
在夜里站到房頂、樹枝,
苘麻發黑的果子上……
它們新奇地窺視,
屋子里的睡眠。
最先醒的是大地
還是踩一溜腳印報信的狗?
上升的炊煙,
返回天空的通報者。
說:天上的糧食收到。
我被命定成一朵花
我被命定成一朵花,
在枝子尖上,
柵欄里。
鳥偶爾來,
枝顫一下,
瓣兒落兩片。
柵欄外青蔥、綿延,
柵欄外!
我住在幸福的邊上。
雨來,
我捂著瓣。
我只有一片給你。
經過的
他是時間里來的,
我揚起笑臉,無由地邀請了,
像人類之初
邀一個人在河邊燒陶罐。
詩歌的泥土。
青青的海,岸邊魅惑的龍膽花,
天空哈達般的白云。
他拍黎明的門焦急尋找。
大地的水跳著金時,
他揀一顆石頭,聽波濤。
那個女人,為相見的驚喜,
躲在洶涌的中心。
麥子金黃了。
祈禱的經幡搖著,風呼吸呢。
豌豆的九顆豆子
我找九顆豆子的豌豆,
六月最后的一天,
找齊另外八個兄妹。
我們挽著手。
九顆豆子不在一個豆莢,
我們各有各的屋頂
各自的黑暗。
第二顆是二哥,
八顆是大弟,
而第一顆的大哥
領我們走得歪斜。
母親不知道我們來,
瘦高的母親,
穿著彎曲著紫色花紋的衣衫,
在牽牛花的柵欄旁邊
瞅我們。
九顆豆子走過大壩,
地間的黃豆秧。
母親淚水漣漣,
抱住十一年沒見的二哥,
摸摸大哥、大弟,
這些長大長高的豆子??!
九顆走散的豆子
圍著母親。
她細瘦的手指
淌不出一點愛的水。
九顆豆子還要走散。
母親站在燕子飛舞的地方,
蛐蛐長鳴
黃豆地灼熱。
九顆豆子不只九次回頭。
從前的雨
要下雨了,
把窗子關上,
外屋的門關上,
我們坐在炕里很安全。
外屋的柴不濕,
下屋的米不濕,
雞鴨早早趕進架里。
雨點噼啪打著院了的干土,
籬笆上牽?;ù瓜骂^,
楊樹枝子上下動,
燕子飛高。
我們老老實實,
守著做針線活的母親,
守著窗子,
和小園更綠的菜葉,
等地里的父親哥哥濕淋淋回來。
林中
熾熱滑過下午,
樟松、榆樹、白樺
在自己的傘下打盹。
黃菊花在裙子上做夢。
我的酣睡越過它們。
湯旺河先涼下來。
陽光斜過樹的細身子,
照亮水上蜻蜓。
飛翔靜靜的,
我的甜蜜跳閃著圓。
走進小路
幽密的懷里。
蟋蟀叫了,
青蟲也叫了,
野雞咕咕喚仔,
螢火蟲舉著小燈。
林子在集會,秘密,小聲。
幸福的葦草
濕地被鳥聲浮起來,
嘰嘰、咕咕、嘎嘎、啾啾……
它們藏在哪兒,
在近處還是在遠方?
我看不到它們,
蘆葦茫茫的。
幸福的葦草,
有軟軟的羽毛,
溫暖的鳥蛋。
一些鳥貼著葦穗盤旋,
或飛遠,向天空的邊兒。
它們叫聲急切、高遠,
含了清涼的水。
樓頂搭房架的木工
樓頂搭房架的木工,
垂直跌了下來!
人們圍過來,他很乏累似地閉著眼睛。
醫生沒有搶救過來。
疼痛在這個下午持續。
一個晚上休息后,
工地又熱火朝天。
后來,人們在他落下的地方安上電梯,
十八層
上,下。
我們每天乘電梯,
從沒想過一個木工
曾經在這兒上去下來。
傾入
陽光投在墻壁上,
沙果樹長長的影,
玉米紅的黃的纓子垂著,
蜻蜓落在黃瓜架尖上。
屋子安靜、清涼,
燕子飛回的叫聲,
蟋蟀的叫聲。
一滴露
滴入花的灑杯,
又一滴,白天傾入。
時光又苦又甜
緩緩浸入身體。
我微醉、充盈,
像大芍藥花層層打開。
老榆樹
老榆樹在我的路邊,
晃著榆錢,它的銀子。
用葉子的密紋,
占卜命。
它把榆錢撒下來,
陽光下,薄薄的淡綠的榆錢,
被風吹著跑,
翻個身,還跑。
我頓悟,我命的樣子。
藍菊
母親離開了,
隨著一次次的黎明,慢慢滲進泥土。
墳邊,玉米穗壯實得歪著頭,
豆莢成熟、裂開豆子的清香。
院子里,一株藍菊,五朵花,
四朵代她绱鞋、做飯、串門、看姥姥,
一朵發呆。
我發出的短信
我發出的短信,
有黑下的山坡野雞咕、咕的叫聲。
青黑的天幕,
星星像振翅的蜜蜂,
采了生命的蜜去。
沒有收到回信。
手里攥著的蕨菜,
卷曲著頭,
羞怯幸福的樣子。
春天頻頻的表示。
取暖
我的手在你的手里取暖;
我靠著你的肩,
半個身子
人性里都有的柔軟取暖。
你舒緩斷續的話,
望一眼又撩開的目光……
我靠我們的智慧,
望見又達不到的目標取暖。
這是寒冷的十一月,
柞樹沒落的棕紅葉子安靜,
雪花不時飄落。
大自然神秘,飄緲,
人那么渺小。
我們在相互的鼓勵和注視下,
摘取堅果,追趕馬群,
靠向大地的挖掘取暖。
魚的小鎮
幾十戶人家的抓吉鎮,
住著赫哲人,山東人、安徽人……
抓吉河岸邊濕漉漉,
船并排停著。
第一縷陽光最先照亮魚,
它們集體游過東邊的水。
俄羅斯的群山朦朧,
柳樹林亮了。
魚飛翔起來,
鱘鰉魚、大馬哈魚,白鰱……
一條條銀亮的光鋒利、歡快。
銀亮的網撒開。
“船滿江,魚滿倉”,
船回來。買魚的人來。
暮色降下了,
一陣雨水,敲打烏蘇里江水。
幸福它來了
初冬的雪前,
一場凍雨剛剛干。
山坡的枝子安靜,
野玫瑰的漿果鮮紅。
幸福它來了!
我擦亮窗子、門,
藍邊的綠花的碗,碟子……
試穿絨衣,大衣……
卻擦不新鮮自己。
我們分離太久。
比夜更黑的貓
跳腳走進夜,
黎明的藍,在窗子洇開。
幸福來了!
我站起,又站起……
臉潮紅,
心的節奏像鼓。
我摸到衣角,腮須,胸懷……
幸福不出聲。
青海湖
神踩最藍的那滴水,
踩啞的鹽
過來。
我貼近青海湖的水,
貼近岸邊的沙、石子時,
神貼近我的額、胸……
草里的藍花開在我的身上。
我匍匐下去,沙上驚慌的影子,
我默禱,內心的水起伏。
我在油菜花,石頭的山
牧場,羊群中間;
在牧人和他們的孩子中間。
我是大地的女人, 裸著愛。
高原緩緩升上去,
太陽更低地垂下來。
灼熱里,灌滿我的水罐,
寒冷中,紡織羊毛,
牦牛馱來青海湖那邊的聲音。
神,我不時地看看你,再看看你。
第一串葡萄
在神的家門外,向里看:
人們安坐在八月的陽光下,
傳講云端上的話。
之后,有人把水從幾個人的頭上澆下,
其它人站在一邊唱歌。
一個姐姐發現我,招呼進來,笑著摘一串葡萄摘給我,
說葡萄誰還都沒吃過。
我驚慌又感激。
一粒粒晶瑩的葡萄,涂了薄薄的灰色的霜,
它們鼓漲漲地滾過神的手,
到我的手里。
我該在土地上種植,
水經過青蔥的枝葉,淋到我。
姐姐愛我,想讓我做神的果實,含著種子
九峰禪寺的敲鼓人
他高大的個子,
寬大的褐色袈裟
像蝴蝶貼在鼓上。
隨著他右手鼓錘的快速擊打
左手鼓錘的跳躍滾動,
急驟的風雷閃電,
嘩嘩的雨聲,
從寺院的鐘樓沖向夜。
看不見的座座山峰,
飄蕩在黑色的水上。
敲鼓人把骨頭里藏的風暴逼出來,
把身體里的鳥語花香擊碎。
回到僚房,平靜地躺下,
心里念阿彌陀佛,
阿過去,彌過去,陀過去------佛……
初夏
灰霧漫過來。
葡萄還沒長出葉子,
我們坐在剛搭起的棚下,
好像等什么,又沒什么可等。
前面暗青色的樹林,
夜色好像在它們剛剛長大的葉上
一團一團的,
野雞咕咕招喚伴。
溪邊的小塊田,我們種的粘玉米剛長出苗。
夜慢慢長大,要包住我們。
我們剛剛走過哈爾濱的中央大街,
索菲亞教堂繁復地層層高上去,
尖頂疼痛、虛無。
松花江邊絢爛閃爍的燈光,
迷惑似的,不讓你知道:
江水流淌不停,
此刻已非此刻。
江邊的臺階上,我們一如今天這樣坐著,
似乎天地開始時,我們就在一起了,
夜垂下它的臉,我不自覺地靠緊你。
大半個月亮鉆出云彩,
溪水更響了。

徐書遐:黑龍江人。1998年開始業余詩歌、散文寫作。作品散見于《詩刊》、《人民文學》、《星星詩刊》、《詩潮》、《揚子江》、《綠風》、《詩林》、《北方文學》等刊物。有作品收入各種選本。作品多次獲獎。出版詩集《水罐里的早晨》、《飄蕩的橡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