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夢比時代更遼闊 | 于堅詩選
 
 
攝影 | 于堅
 
大象
 
高于大地　領導亞細亞之灰
披著袍　蒼茫的國王站在西雙版納和老撾邊緣
叢林的后盾　 造物主為它造像
賜予悲劇之面　鉆石藏在憂郁的眼簾下　　
牙齒裝飾著半輪新月　皺褶里藏著古代的貝葉文　
巨蹼沉重如鉛印　察看著祖先的領土
鐵證般的長鼻子在左右之間磨蹭
邁過叢林時曾經(jīng)喚醒潛伏在河流深處的群獅
它是失敗的神啊　朝著時間的黃昏
永恒的霧在開裂　噸位解體　后退著　
垂下大耳朵　在黑暗里一步步縮小　
直到成為恒河沙數(shù)
 
夜歌
 
風或是姑娘們
在黑夜里唱歌
看不出誰是誰啦
圓圓的　潮濕
豐滿　 修長　
樹林也跟著晃蕩
看不出是桃樹還是李樹啦
它們唱的是另一支歌
刷刷 沙沙 嚓嚓　呵呵
海浪涌到了大地上
 
暴雨之前
 
在暴雨之前穿過小哨鎮(zhèn)附近的荒野
腳步倉促　像兩行來不及寫通順的字跡
我急著在被淋濕之前找到避雨之所
山岡安定　土地健康　草綠著　矢車菊轉(zhuǎn)向暮色
仿佛在等我離開　好享受那天賜的豪宴
 
故鄉(xiāng)
 
從未離開　我已不認識故鄉(xiāng)
穿過這新生之城　就像流亡者歸來
就像幽靈回到祠堂　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李家水井　何處是張家花園　
何處是外祖母的藤椅　何處是她的碧玉耳環(huán)
何處是低垂在黑暗里的窗簾　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母親的菜市場　何處是城隍廟的飛檐　
我依舊聽見風鈴在響　看見蝙蝠穿著灰衣衫　
落日在老桉樹的湖上晃動著金魚群　我依舊記得那條　
月光大匠鋪設的回家路　哦　它最輝煌的日子是八月十五
就像后天的盲者　我總是不由自主在虛無中
摸索故鄉(xiāng)的骨節(jié)　像是在扮演從前那些美麗的死者　
 
撫仙湖
 
原始的美　不需上帝說
憑天生的直覺即能感悟
此刻的伊甸園　就在對面天空下
秋湖一灣正深　邑人命名撫仙
舞蹈一天之后　花朵伏在沙灣下休息
夏娃和亞當躺在水中　素面朝天
晚霞落在他們身上　過去的壁櫥中
魚群霓裳羽衣　有時天堂會露出一角
當我們在世　當我們轉(zhuǎn)過來　面對古老的黃昏
那時候他們坐在沙發(fā)中飲酒　空調(diào)開著
賓館的落地窗朝著風景　獨立暮色我飄飄欲仙
但要離群索居　先得穿過玻璃
 
口哨
 
有時候　我也想夾著那種公文包
黑牛皮的　模仿著手工　
黃銅拉鏈暗暗發(fā)光　猶如敵人
的一個指頭在黑暗表面發(fā)報
再穿一身西裝　當然要系上領帶
這索子勒住了脖子所以
呼吸要調(diào)整一下
然后在頭發(fā)上打些蠟
喝一杯咖啡　就向著
一家證券公司的玻璃大門走去
但是我有點小小的修改
俺要吹著一支口哨　
 
鉆石
 
今夜有鉆石在我眼睛深處發(fā)光
一生從未如此亮過
我將它獻給你
因此鐘情于盲目
 
我的夢
 
我的夢化身獅子
渾身金毛　內(nèi)部黑暗
守在夜的邊上
禁止現(xiàn)實進入　它即將開戰(zhàn)
我的夢比時代更遼闊　自由　修遠　結(jié)實
語詞在舞蹈　最后一句飄飄欲仙
立地成佛　我修改我的出身為來自高原的河流
越過山脈和大地向西
袒身赤足于紐約　耶路撒冷與巴格達之間
居然勸他們和解　我命令坦克和玫瑰都盛開玫瑰
詩人　我在從事一項并不存在的事業(yè)
黑黝黝的　伸手不見五指　
但并不困難　暗地里
信筆寫下光輝之句
無數(shù)高人為此犧牲
明月升起時
我關掉窗子
 
我看見了秋天……
 
一本舊雜志的右下角　我看見了秋天
有首遙遠年代的舊作提到它
也提到　風　蒲公英和快樂的農(nóng)夫
他撅著嘴扛著鋤頭走在田埂上
提到曠野上的紅日和那種享福般的孤獨
一堆陳詞濫調(diào)　令我熱淚盈眶
我聽見落葉的腳在墨跡間沙沙走動
我看見那個隱遁多年的農(nóng)場出現(xiàn)在霧里
那些蒙面的狼群　周身裹著灰袍
在某一行伸出舌頭　就是當年發(fā)表時
也沒有如此貼近過我
 
夏天
 
夏天女王獨坐于故居之庭園
群芳伺候　森林如武士肅列
蜜蜂傳出她的幽思
高山積雪　下面是平原
湖泊在溪流的尾部出現(xiàn)　
豹子們目光深邃
狼群越過沼澤地的時候
鷹轉(zhuǎn)身遁入蒼茫　吾生也晚　
無法成為這王國的臣民
只是偶爾在某個黃昏　
當鷓鴣在林子深處練腿
鹿在風中搖頭　我會隱約感到
有一種生活　一種深刻的秩序
一種文明　隱藏在自然深處
我永遠無法書寫
 
選自《彼何人斯》，于堅 著，楚塵文化 出品

 
作者：于堅
來源：楚塵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