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她的馬（組詩）
 
作者：遠心
 

《青眸》，蒙古族女畫家烏吉斯古楞的油畫
 
烏吉斯古楞
 
沒有花，女人和她的馬
馬和它頸鬃
布在展駕，我試圖掛上你的名字

渴望親密，從這里，闖入
闖入者被陽光照射
躲避高層大樓陰影
 
云霞浸透過伊敏河水
小鳥從袍子里飛出
瞬間，時間的切面，稍縱即逝
 
魂定
聽見翅膀的聲音
劃過浩蕩蒼穹

草原部落
 
陰山北草原上草根草葉咝咝吸水我聽不見
樓外面下雨我聽不見
你的呼吸聽不見，你手心的熱聽不見
手腕隱隱作痛，潮濕的床單水滴在睡衣里
 
細細的粉底梅紅線條你看得見
陽光的回響
不惜穿過云霧親吻我的雙肩
雜亂無章的柳葉刀
一刀刀梳平你額頭的凌亂

金秋落葉小路走向森林深處的天邊
雪花的花我握住
寒涼的秋風拉動圍巾，降溫的夜晚洗去暑熱
心沿著木階小路盤旋而上到山頂
梧桐細雨落進夢端，那一端在半空

蒙古包潔白著每一朵落花，而后
激烈地落進溝渠，躲進雨后的淅瀝
一只腳丈量大地
另一只腳陷入回憶和懷疑，快樂重構

陣陣細雨敲打夢中的草原部落
靈氣逼人，從紙面飛向云端
你入夢八分，兩分被我喚起
牽手走進靜謐的曠野深處
原木紋裂，迎著晚風在芍藥花畔
 
 
彎弓在弦
 
彎弓射鷹在夢中草原
勁風貼地，草桿搖顫
嘶啞蒼涼的馬頭琴音
醉酒師傅蒼茫中對話蒼天

遙遠的敖特爾
兩根絲絲縷縷的琴弦
波濤涌動在都市舞臺
清涼的杭蓋 ，查爾達斯的柔弦
游子如赤子，身著藍色蒙古袍
流浪在西方和東方

靈魂玫瑰綻放在夜晚星空
你手心有魔鬼和精靈推波助瀾
蘇醒的水仙，撼動山的堅硬
大海為你止步
繞指纏綿、回旋
捧出心靈撞擊后滾燙的熔巖

從指尖到琴弦
一個靈魂訴說草原的眷戀
我被你燒痛，半生走遍世界
抱著一把馬頭琴的歌聲
肺腑凝練四方風情，今夜
回抱陰山腳下青城月光
衷腸盡訴，彎弓在弦

傾聽一次，閱你三生心路
弓弦一擊，觸動萬物輪回
 
 
背光的雪山
 
黑夜掏空大地，河流失去意義
只在你的成長里哺乳
豐乳漸漸干癟，母親的素顏如背光的雪山
緩緩起伏，乳峰的高度等你攀爬
積蓄畢生之力，吸納生命之元

戈壁般焦黃的冬天草原
頭頂長出巨型牛角
嬰兒爬行其上，天使般的笑靨

十六的月亮，重生黑夜之光
照出母親的脊背
暗黑的身影，米黃的紙月亮
逝去千年的骷髏
在冬天草原，荒涼的戈壁之海
跳上薩滿銀盤
 
 
隱約隱約
 
我安靜下來
為什么人需要安靜
豎琴的樂音，冬至前夜的風
賓館大床，白紗簾外寬闊陽光
是好的，我接受我的小鳥
飛進身體，時而堅挺如玉
時而溫熱如水
我接受小鳥飛來
再飛去
為什么不呢
小鳥從來不屬于我們
我是圓形的，不是你的缺角
風把額頭叫醒
額頭嚎啕大哭
哭失去的小鳥
永遠不能筑好的巢
喜歡在這里遇見
在路上，在人群中
塞北冬至的寒風
陽氣始生
你不是我的小鳥
空中有很多白鴿
刮我的眼睫毛
身體紋路漸漸明顯
我安靜下來
等待，一切發生
陰山內部的水路
湮滅一切
從未有過的
隱約隱約
 
 
那一刻
 
那一刻
一根最堅硬的羽毛
折中而斷
 
太陽背后只剩下黑白
一滴鮮艷的血
落進玄關
 
你化成了冰
冰孵化了卵
卵在藍星星之圍
 
那一刻
蛋殼碎了扎破了天空
你揮堅硬的斷羽突圍
 
 
女奴

十六歲，白披風滑落
赤身裸體
站在你面前
歪著頭，任你的手伸進唇間
看牙口

我是阿拉伯女奴
你需要唱歌的女奴嗎
我的牙齒不漏風

赤身裸體，你看清楚
穿著貴族長衣的男人
肚臍微陷
乳房圓聳
雙腿平滑

一件完美的裸體雕塑
在奴隸市場，等待交易
你不發命令
我不說話

你看著我，穿長衣的貴族男人
看牙口
小聲商榷，手里捏著金幣
敢不敢把你的長衣脫下

你們，穿長衣的貴族男人
敢不敢把衣服脫光，頭上的包巾打開
亮出你們的肚子
肩膀，赤腳
伸出你們的命根子
 
和我赤裸相對
在我兩乳間照鏡子
照你們的臉
莊嚴，貴族，男人的臉

把胡須毛發剔光
光滑可鑒
我要在你們胸膛上照鏡子
赤身裸體，少女的臉
秋水涌動
嬌蕊初現
 
不，男主人，我的貴族
你不發命令，我絕不說話
眼窩深邃，溜肩
你不發命令，我絕不看你
少女的下巴，收緊
 
我是阿拉伯女奴
一絲不掛
一無所有
高貴的男主人，請收留我
收留你飛散的靈魂
安置在肩頭
 
一只會唱歌的小白鴿
只需撫摸柔軟的羽毛
它便絕不沉默
 
 
抱著第三只眼睡去
 
你掰開額頭一角的秘密
如今，我看不見你，在風雪里
駕駛越野車到半白半黑的草地
最后一匹馬，帶著霜
 
是不是在等你，靈魂的歌者
而你不唱歌，也不說話
用線條編織馬鬃
長長地，回眸甩下
 
我也在等待，歲月深處的姐妹
擴大或者縮小之后，尺寸相合
不同的前身后背，擁抱唯一
指紋交錯纖細
 
停頓在你永遠不會轉角之所
我把自己變成平面，折疊
牽一匹馬，擠進兩堵墻的交界
抱著第三只眼睡去
 
 
附：評論
 
精神的抵近方式 或遼遠
 
樵夫/文
 
當地理概念成為一個人的精神血液，那么從她心中流淌出來的所有詞語都會有一個明晰的指向，那個指向或是豐滿的，或是遼闊的，或是蒼涼的，或是蒙昧的，總之一些精神密碼或基因已深深地陷落于一個大詞：草原。
 
讀遠心的詩，我即激動，又小心。遠心做為一位文學博士，肯定會在自己的詩中放置一些詞語的陷阱或暗流，一定會把生她養她的土地變成一個抒情的元。當然這個元是有明晰質感的，是很多人都向往但又無法具有的，那就是有著“長生天”情結，有著蒙古族意味，有著“天蒼蒼，野茫?！贝肢E背景的生存環境，一個整天與藍天、草地、河流和牧人相伴的現實世界，在這樣一個世界里，一個知性女詩人，她要做的，就是更像一個歌者，能夠唱出帶有草原基因的歌謠來。原本草原就充滿了母性，而一個知性的女詩人契入其中時，那種母性的草原特征一下子伸展女了詩人的詩性世界，因此她的詩在接近生命體悟的時候，一方面很冷，堅硬到冰點，一方面又很熱，仿如沖騰的火焰。“那一刻/一根最堅硬的羽毛/折中而斷/太陽背后只剩下黑白/一滴鮮艷的血/落進玄關/你化成了冰/冰孵化了卵/卵在藍星星之圍/那一刻/蛋殼碎了扎破了天空/你揮堅硬的斷羽突圍”（《那一刻》）冷峻、暗啞的詩句，把一切熱烈和光亮收起，很像在草原的夜晚看星空，孤寂而又高傲，紅塵之外的第三只眼，看盡繁花，感悟生命，蒼涼中的堅硬，堅硬中的蒼涼。而另一些詩又如此的熱烈激蕩：我是阿拉伯女奴/你需要唱歌的女奴嗎/我的牙齒不漏風/赤身裸體，你看清楚/肚臍微陷/乳房圓聳/雙腿平滑/一件完美的裸體雕塑……/你們，穿長衣的貴族男人/敢不敢把衣服脫光，頭上的包巾打開/亮出你們的肚子/肩膀，赤腳/伸出你們的命根子/和我赤裸相對/在我兩乳間照鏡子/照你們的臉/莊嚴，貴族，男人的臉”（《女奴》）這樣的熱烈，一定會讀出女性的壓抑或覺醒，這樣強烈的性別意識給詩歌增加了許多人性的力量，這不像是在寫女奴，而是在寫被金錢和權力打倒的女性如何找到自我，如何自立。同時也表現出一個草原女詩人，草原一樣豪放的個性。
 
在遠心的詩中，有些是大句子，如“黑夜掏空大地，河流失去意義/只在你的成長里哺乳/豐乳漸漸干癟，母親的素顏如背光的雪山/緩緩起伏，乳峰的高度等你攀爬/積蓄畢生之力，吸納生命之元……”（《背光的雪山》）有些是小句子，如“豎琴的樂音，冬至前夜的風/賓館大床，白紗簾外寬闊陽光/是好的，我接受我的小鳥/飛進身體，時而堅挺如玉/時而溫熱如水……”（《隱約隱約》）大句子和小句子的錯落，構建了遠心的詩意表達，那些張揚，自我，甚至沉潛的詩句，散射著一個女性對生命的包容與熱愛。她幾乎不在詩中質疑世界，她的詩都是心靈的靠近，即便很多詩句是斷裂的、沉吟的、述說的、或嘶喊的，但她也會用女性的懷抱去擁抱一切，包括黑暗或不公。也許這就是一個草原女詩人心中的世界，是草原的廣大和包容給予她的遼闊、熱烈和包容。她把這種感覺變成一些光斑、色彩、詞語和碎片，那些被她割裂之后，又重新組合的場景或生命，便有了屬于她的意義，這個意義在于，她用詩占有生活，又用生活占有詩。她把世界放置在她的草原基因里，再把草原基因轉化成詩，呈現給世界。因此我們看到：“沒有花，女人和她的馬/馬和它頸鬃……小鳥從袍子里飛出/瞬間，時間的切面，稍縱即逝/魂定/聽見翅膀的聲音/劃過浩蕩蒼穹”(《烏吉斯古楞》)看到：“蒙古包潔白著每一朵落花，而后/激烈地落進溝渠，躲進雨后的淅瀝/一只腳丈量大地/另一只腳陷入回憶和懷疑，快樂重構……”（《草原部落》）看到“從指尖到琴弦/一個靈魂訴說草原的眷戀/我被你燒痛，半生走遍世界/抱著一把馬頭琴的歌聲/肺腑凝練四方風情，今夜/回抱陰山腳下青城月光/衷腸盡訴，彎弓在弦……”（《彎弓在弦》）肯定有一些因子已成為遠心的生命密碼，變成不斷溢出的詩。這些詩已深深地嵌入草原的背景，更深深地嵌入草原母性的地域性和文化性，因此我們再回首看遠心的詩，就會發現，她不管在寫什么，如何寫，她的精神指向都是一致的，形而上的。
 
無論出發或抵達，草原都鮮花爛漫。
 
 
作者：遠心
來源：遠心篤行 微信公眾號
 
（全文發表在《作品》2017年第4期）

劉不偉編輯整理
 
http://www.jianshu.com/p/b44697bdf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