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62街(組詩)
作者:胡茗茗

北緯47°
北緯47°、15小時、62街
這真是一個龐雜的標題
每一行回文都是牛毛細雨,是靜默
我連嘆息都綠色并吐露陳年霧霾
參天樹仿佛排排牙齒
我穿行其間,像塵埃
貝爾維尤用自身的青苔滋養著寄居藤
雷特蒙陰晴不定的天氣左右衣衫和燈盞
我將半生的海嘯,裝進行李箱
倒入華盛頓湖水
這真是一個讓人生病的地帶
我被掛號,被X光之后
直接扔在了候診室
可我的醫生去了哪里?
山頂高爾夫球場
我到底是被誰一桿子打到了這里
滾了一圈,并順勢躺在油亮草地上
晚春的土壤有熱氣微微升騰
太陽它從來只照耀一面
只有草地,像子宮絨毛完整溫暖我
包括我弄掉的后脖頸的痦子
包括我始終丟失的他
我翻過身來,讓陽光也曬一曬
身體里曾經日夜背負
又不知所終的那部分
那草率、糊涂、沒有好好愛著的部分
把臉,埋入草根深處
它們像親人接納了我的不完整
被弄丟的記號啊
快帶我的愛人找到我吧
窗里窗外
窗外有大樹洞,每日盯著我
站在窗口,吐出去的暗物質
迅速被風送回,又順著門縫潛走
外面實在太冷,已是殘忍人間四月
不知名的繁花處處
一草一木都是異鄉
我不請自來,并一意篡改路標
操母語,著唐裝
常懷道德律,偶爾放大樣
天際里總有機翼一閃一閃
它奪目的銀光與西雅圖的烏鴉
對比何等鮮明
在一首詩的對面
凌晨三點,我醒來
喝水,吸煙,做豎起耳朵的兔子
做我愛著的那個人
道路上車流依舊滾滾,二十年了
所有寫下的文字,終于用滾動的方式
將我運出祖國
仿佛隨時,可以選擇關門
選擇關閉世界相連的一半
又仿佛隨地,走不出扎緊的口袋
這一切多么奢侈和困窘
在一首詩的對面,是我
我的對面,是自由
更有低頭
在你們睡去的時候
我用整個白天的時間等你們醒來
我用等你們的時間寫了一些詩
這些詩,每個字都在朝著你們張開手臂
我行走在你們的星空
一個人,爬樓、掛奶瓶
一個人呸著另一個
并推遲一天祝你周末快樂
多好啊!我延長了十五小時的快樂
在時針的兩端,在地球的東西
有時候,我會把頭從床沿低下
仿佛這樣就靠近你們一個緯度
仿佛能觸摸的力比多
會比我的孤獨大很多
麻蛋們,在你們睡去的時候
沒有人知道我是愛著每個人的疊音名
以及擠奶時活色生香的小頑劣
九年
我愛盡了天下錦繡
針的暴力,線的棉柔
這進進出出的重疊多么和諧
如果絲綢說不出口
那刺下去的疼,一定是女人的
多少濃云翻卷都放下了,而我
胸有化不開的墨團,只能
描摹山水,不會小嬌娘
繡箍上塵土太深,九年前
繡上的一朵海棠,還張著小嘴
有著河北口音和體香
我被卡在其中,斷成兩截
愛過的身體何其遼闊
里面的部分,九年,
外面的部分,九年
又九年
星星們
你們是我散養的孩子,那么乖
卻也執拗,即使我狼狽地得像寒風里的麻雀
你們也不會挪開疼愛的目光,一直注視我
不用抬頭,顫抖的后背
也能感覺到你們蜜糖的親吻
好清澈啊,你們,無邊的海水涌動
我想向星星描述海底的暗流,可是那么遠
離開母親的孩子那么孤單
比如此刻,我攤開卷邊的筆記本
想寫下不能說出的部分,只有閉起眼睛
才能看到我原本擁有的你們
——漆黑里的光亮,正透過頭頂
在紙上打了一個大彎
多帶勁啊!星星們
壓下來……
一個人的祖國
明天,我會關好電源與煤氣
最后一次給花澆水囑咐它們保持貌美
最后一次給佛祖敬香拜托看護我的家,
讓它葆有人間煙火的模樣
送出去的金魚,愿你吃得依舊肚圓
送出的貓咪,忘記你曾叫我媽媽
我在家里安頓下我一個人的祖國
我把女兒放進了行囊
從白天飛到白天,反復計算時間
在西雅圖我翻看著北京的天氣預報
在北京我數著西雅圖的上課鈴
我有一個悲傷要對你自首
這是最后的月光,烏云就要來了
這是最好的啊,啊,啊!
分離就要來了。我以為來自內部的腐爛
會亮得讓人心碎,熔漿會傾瀉
這迎面而來的抽打
大于黑的事物,你降臨
你站到了我顫抖的眼簾上
除了接受還能怎樣,左手已經凍傷
我把右手再次奉上。苦難啊
你把我鍛造的和我的愛情一樣大
然而飛,朝著相反的方向
“我有一個悲傷要對你自首”
這萬家燈火,正將我屈打成招
大郊區
左一腳是櫻花,右腳也是櫻花
每一步都在暗示反復死去,可浪費的
越來越少,落英帶我步入青草
高處是啄木鳥的聲響,并不見其蹤影
不見為看花而看花的人,疆域
已被捆綁,白云打賞白云
一對金發母女在光亮里嬉戲
我返身沒入落花,烏鴉都不怕人
而我怕
我怕來自霧都的咳嗽驚動秋千上某個教養的開關
我怕來自農村的不信任引發一座城市的信任
我為我制造的垃圾與噪音、日復一日
浪費的水、揚起的尸灰而滿懷羞愧
至始至終,這盛大花木繁如鬧市
我的心,沒有故園,只是郊區
忘記熄滅的巴洛克草坪燈
陽光下細弱又孤獨
它等待那個它曾照亮的人
前來將它熄滅
作者:胡茗茗
來源:胡茗茗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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