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閃爍 (組詩)

 
　　
　　悼黃金
　　
　　我為他們脖子上
　　動蕩的黃金，惋惜
　　也為骷髏上
　　靜穆的黃金，惋惜
　　
　　黃金的命數是不腐
　　是在誰凌亂的骨殖上
　　蒙塵。我為陪葬的黃金
　　在盜墓者眼前
　　堅守的那種不驚不怒，而哀悼
　　我為黃金失去了
　　黃金，閃爍的本意，而哀悼
　　
　　在后溝小學
　　
　　很久沒有聽過
　　孩子們的朗讀聲了
　　很久沒有想象過
　　一行，又一行的白鷺
　　飛上青天的樣子了
　　
　　在一座后溝小學，稚子們
　　搖著頭。白鷺啊青天啊的
　　念著。很久沒有
　　這么快樂了。我偷偷
　　躲在教室外面
　　
　　隨著他們。青天啊白鷺啊，念著
　　搖頭晃腦。我走過
　　那么多地方，卻仍需要
　　從這窮鄉僻壤的孩子們身上，榨取
　　這片刻的歡愉
　　
　　講臺上的那個支教老師，有一張
　　我喜歡的，稚氣未脫的臉
　　我們隔著一層玻璃
　　卻恍若，隔著整個塵世
　　
　　對愛人的機械化抒情
　　
　　愛人，下一世
　　你不必有性別
　　不必有臉龐，肢體，語言
　　我的愛人，你可以一動不動
　　或者，像云朵那樣，一直
　　在天空里飄浮著
　　你可以出生在，這個星球上
　　所有的朝代，所有的國度
　　你可以信基督，信佛
　　抑或，什么都不信，只是
　　剛剛失業的市井小民
　　你可以生下無數孩子
　　黃皮膚的，黑皮膚的……
　　沒關系，我愛你的孩子們
　　假如我們相遇的太遲
　　那么，就從白發蒼蒼
　　開始相愛。一直愛到白骨累累
　　下一世，你可以是一只鳳凰，一條美人魚
　　假如你是一頭母豹
　　就一定有，我喜歡的斑斕與咆哮。我的愛人
　　你甚至，可以不那么具體
　　你甚至，可以只是一個名字
　　一個傳說，一個秘密，一個符號，一頁白紙
　　我的愛人，下一世
　　也許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個癡人，一塊頑石，一條野狗
　　那就讓我，癲狂地愛，沉默地愛，嗅來嗅去地愛
　　因為愛你，下一世，整個天下都無所事事
　　
　　祭奠日，青山下，教堂邊
　　
　　青天，青山，青松
　　青草無邊。環繞著
　　鄉路邊的小教堂
　　它那么小，宛如一個童話
　　沒有神父，沒有修女，沒有唱詩班
　　只有鳥兒，飛進飛出
　　我羨慕它們，有一副童話里的好嗓子
　　我羨慕教堂邊，那座年代久遠的墳
　　聽說，那里埋著一個善良的人
　　清明了，我看見每個
　　從墳前路過的鄉親，都會放下些什么
　　仿佛所有活著的人，都是他的后人
　　我想，上帝也喜歡
　　一個善良的人
　　埋在身邊
　　
　　養鶴指南
　　
　　請把鶴養好，請讓它在梅林中
　　餐風，宿露。請用古詩里的
　　落霞，為它沐浴
　　請它瘦一些
　　
　　念杜甫
　　
　　有名的秋風
　　吹破，有名的茅屋
　　不名一文的詩人
　　寫下，一文不名的詩歌
　　我用每一場秋風
　　祭奠每一個朝代的杜甫
　　我用每一間茅屋
　　擺放每一個窮人的靈柩
　　
　　兼職記
　　
　　右衛率府胄曹參軍
　　是兼職
　　左拾遺
　　是兼職
　　華州司功參軍
　　是兼職
　　工部員外郎
　　也是兼職
　　一個人拖著病體，茍活著
　　也只是兼職
　　在錦官城
　　茅屋中寫詩的老杜
　　像極了，在城中村
　　拼命工作，又不斷失業的打工仔
　　
　　在我們的故鄉
　　
　　1
　　
　　馬鬃山瘦，滹沱河寒
　　污水漫溢的街角，去年的雪
　　已經臟得不像雪了
　　去年的荒草，還在誰家的屋檐上
　　搖晃著路人的眼眶。我走過
　　一個個破敗的村莊。看見坍塌的房屋
　　仍將繼續坍塌。看見腐朽的門楣
　　仍將繼續腐朽
　　這被我們疏遠了的薄情的故鄉
　　必將以牙還牙，繼續疏遠著我們
　　直至，抹去我們
　　在這里，活過的證據

　　2
　　還記得你的教室嗎？你的課桌呢？
　　你的書包呢？你書包里的鉛筆
　　橡皮，小刀，練習本呢？
　　還記得，你回家時奔跑過的小路嗎？
　　你摔倒過嗎？你疼么？
　　現在，那小路上
　　下著雪。現在，雪已經大起來了
　　雪，已經把磕破你膝蓋的
　　那粒石子，深深掩埋
　　
　　———如果春天來了，你還能找到那粒石子
　　么？
　　你還會像小時候那樣，對著它
　　啜泣嗎？

　　3
　　我們的村莊里，有無數死胡同
　　骯臟，狹窄
　　每個死胡同的盡頭，都住著
　　一個將死的老鰥夫
　　遲鈍，寡言
　　
　　不要在黃昏時，向他打聽故人的消息
　　不要望向他干癟的眼睛
　　那里，深埋著恥辱
　　———他連個相依為命的人，都沒有
　　那里，深埋著絕望
　　———他連個相依為命的人，都沒有
　　那里，暗影憧憧
　　那里的世界，只是一部默片

　　4
　　我也曾向人們描述它的貧窮與小
　　它有那么多荒唐，與不堪的故事
　　
　　可是，全天下，再沒有第二個地方
　　叫作段景的村莊了
　　可是，全天下，沒有第二個地方
　　能夠值得，你我，再去出生一次
　　
　　唯有文章不抵押
　　
　　冷風抵著你的喉嚨，只是向你索要
　　五斗米的哀鳴
　　你卻蓬頭垢面，向后世，歸還了
　　幾千年，荒蕪的田園
　　之后，天下只是一間
　　皇家的當鋪
　　之后，唯有書生的文章
　　不可抵押
　　
　　本文刊于2017年《草原》第7期
 
來源：盧輝新浪博客
作者：張二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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