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阿右旗，萬物奔騰（27首）
 
 
萬物奔騰（27首）
 
安琪/文




 
《滴血的方向，也是愛的方向》
 
我耽溺于尋找的快樂
仿佛為的檢測我對你的愛
那個漆黑的夜晚
我被驅趕上這塊漆黑的玄武巖
我嗅出了你的氣息
那獨屬于你的氣息
即使群馬亂撞
馬上的獵手不斷拉緊他們手上的韁繩
不斷發出吁的吆喝聲
我一樣能在嘈雜的狩獵現場嗅出你驚恐的眼神
所發散出的悲哀的氣息
你是如此怯弱的一只小母羊
我是如此強壯的一只小公羊
那個漆黑的夜晚我在抵達你淚水的最后一瞬
被飛馳而來的弓箭射中
你不會知道
 
2017-10-17
 
《帳篷》
 
時至今日
我也不曾在帳篷里看到一層樓
二層樓
三層樓
可那個繪畫的先民
竟然在帳篷里建了六層樓
第一層住進六個人
第二層住進七個人
第三層住進三個人
第四層住進兩個人
第五層住進一個人
第六層
這最高的一層
我沒有看見人
我猜這層是給神住的，也可以給夢想
給希望。
 
2017-10-17
 
《駱駝知道》
 
駱駝知道家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們心愛的小兒子在哪里
駱駝知道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你就會為它清洗滿身疲憊的褐黃卷毛
我們心愛的小兒子就會喊它扎布扎布
就會抱住它羊一樣溫馴的頭
就會親它噴著溫暖氣息的嘴
駱駝知道我也想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也想你
想我們心愛的小兒子
駱駝知道
駱駝什么都知道
它一個勁兒朝前走
朝著家的方向走
 
2017-10-17
 
《盤羊，盤羊》
 
盤羊有彎曲的角
大弧度彎曲角的盤羊
一只兩只三只
被駱駝圍住
被烈馬圍住
馬背上的男子拿著弓拿著箭
他們將用死亡來招呼盤羊
他們需要死亡的盤羊來喂養奄奄一息的
一家老小
再把盤羊美麗的角掛在蒙古包外
聽它在風中發出嗚嗚嗚的哭泣聲
 
2017-10-17
 
《巖石巖石開開門》
 
越來越近的獵狗的吠叫
越來越近的獵馬的嘶鳴
越來越近的塵土
越來越近的
死亡的面孔
正在安然吃草的巖羊、綿羊
和盤羊都頓住了
它們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還能說什么呢除了
跑
快跑
拼命跑
實在跑不動了
巖石巖石開開門
讓我們躲進你家里
巖石開門
巖羊綿羊盤羊跑進去了
誰知道獵狗也跑進去了
獵馬也跑進去了
獵馬上的獵人
也跑進去了
 
2017-10-17
 
《誰給他們殺我們的權力》
 
媽媽
那樣一個早晨
露水還在芨芨草上晃著晃著
我站在芨芨草面前
等著看露水晃下來
到大地深處捉迷藏
你，和哥哥姐姐們
在不遠的戈壁上覓食
偶爾對著剛剛升起的太陽喊一聲
你好！
你好，世界
我也悄悄地
隨著你們的節奏
在心里喊了一聲
媽媽
那樣一個早晨
一群人騎著馬
腰部挎著弓箭
突然狂沖到我們面前
他們射出尖尖的箭簇
一箭就刺中你的脖子
血
從你的脖子滾滾流出
他們射中哥哥
他們射中姐姐
媽媽
他們又來抓我了
一個扯我角
一個拉我足
媽媽他們要干什么
媽媽誰給他們殺我們的權力
 
2017-10-18
 
《如何回答一只巖羊的提問》
 
作為一個盡職的畫家
我自然不能拉下戈壁上常見的一幕
獵人們狩獵
為了生存
巖羊們被獵，因為命運
有一只巖羊問我：
為什么
為什么我們必須死
我沉吟半晌：
請讓被咀嚼的青草回答你
它現在正在你肚里
 
2017-10-18
 
《我的鹿角開花了》
 
他先鑿出我的身子
好瘦啊，我瘦得只剩一個線條
他再鑿出我的前腿
和后腿
他知道我想跑
就鑿出不讓我跑的造型
我的前腿彎曲
后腿也彎曲
現在，我要鑿出你最美的部分
他說
他耐心地鑿啊鑿
哐哐哐
我的角長出了樺樹葉
長出了楊樹葉
長出了橡樹葉
我的角開花了
他說
可愛的鹿啊你就在巖石上呆著吧
你哪里也別去
想看你的人自然會來看你
 
2017-10-18
 
《鑿虎》
 
他把我鑿成了一只狗
一只皮毛光溜順滑的狗
一只仰天吠叫的狗
一只笨拙的狗
一只有勁使不出的狗
他說
我的大王
我的大王虎
這戈壁
這抒情詩和敘事詩的戈壁
都屬于你
這天地浩瀚這四季輪回
都屬于你
 
2017-10-18
 
《夢見馬》
 
這是我夢見的馬
不同凡響的馬
它有鋼筋的外殼
擋得住風和雨
它有支架縱橫的軀體
即使以光速奔馳也不會分崩離析
它的工作就是把曼德拉戈壁的信息帶給全世界
有足夠的能量支持它完成這艱巨的任務它一天就能
跑完全世界
因為它是一匹
不同凡響的馬
是我
用夢境制造出來的馬
 
2017-10-18
 
《媽媽快放我出來》
 
我在媽媽的肚里已呆了10個月
媽媽的肚子已經太小了裝不住我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到這個世界看看了
媽媽媽媽
快放我出來，媽媽媽媽快放我出來
我大喊大叫
我拳打腳踢
我不知道這樣會弄痛媽媽
我只是個孩子
真的不知道這樣會弄痛媽媽
我大喊大叫
媽媽也大喊大叫
我拳打腳踢
媽媽就滿地打滾
媽媽說
孩子孩子你別鬧
我這就放你出來看世界
 
2017-10-18
 
《塔與羊》
 
他用大寫意的線條
涂一條線，就代表盤羊瘦瘦的身子
涂粗一些，就代表盤羊胖胖的身子
他把這群盤羊安排在一座塔的兩側
把一些牧羊人安排進塔里
這些牧羊人只顧自己在塔里避日
一點兒不管盤羊們在塔外咩咩叫
讓我進去
讓我進去
太陽曬得實在受不了了
但他說
塔里雖然沒有你們不要的太陽
但也沒有你們想要的芨芨草啊
 
2017-10-19
 
《天才畫像》
 
上天造人
各有不同
親愛的們，看我的
我的腦子比你們大
主意比你們多
手
也比你們多出一雙
你們看不見的神的手
就在我手上
我
曼德拉山最天才的畫家
要畫出曼德拉神秘密授予我的
偉大的詩篇
畫出我們部落的帳篷
草編的竹編的羊皮編的牛皮編的
駱駝皮編的……我們敵人的人皮
編的。畫出帳篷里我的母親你的母親
我們的母親
永遠不會枯竭的乳汁。畫出狩獵的父親
和可憐的獵物它們滴血的脖子
和壯碩的肥臀。畫出我們忠實的老狗
這最早歸順于人類的愛物
畫出高高在上的太陽（只有在曼德拉
太陽才能照耀得這么痛快）
畫出月亮寧靜的臉容這眼神憂戚的美女
一直在天上為的每當我孤寂時可以抬頭
和它說心里話
如你所知最后我要畫出我
一個悲傷的天才和他控制不住的瘋與癲
 
2017-10-19
 
《野牦?！?/strong>
 
我本是
曼德拉山散淡的一塊石
我不記得什么時候來到曼德拉山
也不記得怎么來的
誰帶我來的
我一睜眼就在曼德拉山上
就看見一塊又一塊
我的石頭兄弟
我們在這里曬太陽曬月亮
風沙把我們弄臟
雨水又把我們清洗
冬天到了
我們就長長地睡它一覺
扯大雪的棉被蓋上
我已這樣活了千年
活了萬年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你來了
你在我身上敲敲打打
我痛得直哭
流下了石屑的淚
你說好了
野牦牛
我方才知道
我原來就叫
野牦牛
 
2017-10-19
 
《部落械斗》
 
那一天
我親手將一支長矛
刺進了我兄弟的喉嚨
他不是我的親兄弟
卻勝過我的親兄弟
我們一起在巴丹吉林戈壁放牧
一起唱草原牧歌
一起看月亮
數星星
他曾經救我于虎口下
正當我絕望等死之際
巴丹吉林神作證
我們在燦爛的陽光下結拜為兄弟但那一天
我親手將那支長矛
刺進了我兄弟的喉嚨
我的部落
和我兄弟的部落
為了這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竟然發生了械斗
我的族長命我們
不顧生死
一定要取得戰斗的勝利
我的兄弟
混亂中我刺死了你
我刺死了你
我用你的血
在漆黑的玄武巖上畫下這場械斗
這殘酷的械斗取走了你的性命
也將取走我的性命
畫完這幅畫
我就去死
我要用這把刺死你的長矛
刺死我自己
 
2017-10-19
 
《萬物奔騰》
 
我們看不見上帝
但看見了他放置萬物于同一空間的神力
我們看不見畫家
但看見了他放置萬物于同一塊巖石的神力
在曼德拉山某一塊群聚著牛
羊馬駱駝雄鷹獵人弓箭……的玄武巖上
我看見了隱身畫家被磨利的手
被洶涌而至的靈感激蕩的心房
他一筆一畫
沉毅堅定，把萬物放置。我想
上帝就是這個樣子的
上帝一定是，這個樣子的
 
2017-10-19
 
《巫者的絕望》
 
有一個巫者
舉著雙手
從雅布賴山趕到巴丹吉林
他剛在雅布賴山巖石上按下血淋淋手印
他對著雅布賴山神起誓
我一定能把巴丹吉林的牛啊羊啊馬啊
誘騙到雅布賴山
用我強悍的巫術
他騎著駱駝
穿過蘇亥賽漫長的荒涼
穿過夏拉木漫長的荒涼
穿過海日很漫長的荒涼
穿過希博圖漫長的荒涼
穿過，穿過
阿日格楞臺
漫長的荒涼
這漫長
又漫長的荒涼
漸漸喂養大了他的絕望
對不起雅布賴山神
我已經絕望得武功俱毀
巫術盡失
 
2017-10-19
 
《羊的天敵》
 
咄
大膽北山羊
哪里逃
還不快快來受死
我的弓已在你背后
我的箭已射出
就要到達你的臀
這是你最后一次看見蒼天在上
這是你最后一次回眸看見你的
天敵
你的天敵不僅有四條腿奔跑的狼
也有兩條腿奔跑的人
 
2017-10-19
 
《我要加大馬力去把它抓上來》
 
多么浩瀚的寂寞
我的越野車奔馳在沒有邊際的戈壁
跑上一個白天也見不到一個人
我感覺我要瘋了
我感覺我要瘋了
多么浩瀚的寂寞
前面那個大火球它為什么不會把白云
燒起，它為什么不會把雅布賴山燒起
它一直掛在那里
我一直盯著它看
我只是眨了一下眼它就掉了下去
它一掉下去天就黑了
它一掉下去天就冷了
我不喜歡天黑
我不喜歡天冷
我要加大馬力去把它抓上來
讓它一直掛在高高的天上
一直！
 
2017-10-19
 
《獵者與羊》
 
向曼德拉山再走幾步
就會看見他們狩獵的身影
正午的陽光傾瀉戈壁
戈壁浩瀚，不藏秘密
逃無可逃的巖羊、盤羊、北山羊
逃無可逃的命運
這萬物的法則不以群羊的意志為轉移
也不以獵者的意志為轉移——
你忍得住弓箭
卻忍不住饑餓
 
2017-10-21
 
《騎者與羊》
 
馬蹄卷起狂沙
使一只覓食的羊聽到大地的心跳
和自己的心跳
 
獵人在馬上吆喝
弓箭在馬上吆喝
 
山羊向北
一路奔逃
但愿它的蹄兒能借到天神的助力
但愿它的蹄兒能借到天神的助力
 
2017-10-21
 
《鹿棋與騎者》
 
皓月當空的夜晚
兩個阿拉善人會騎著矯健的神鹿
來曼德拉下棋
以戈壁為棋盤
以玄武巖為棋子
 
兩頭神鹿
一頭叫舊石器
一頭叫新石器
兩個阿拉善人一個叫你
一個叫我
 
2017-10-21
 
《騎者與交媾》
 
和你在天地間完成神圣的儀式
種下我們塵世的孩子，我們孩子的孩子
教會他們騎馬
狩獵
教會他們辨識羊的腳印
狼的腳印
和芨芨草一起承受日出日落的恩澤
教會他們讀書
寫字，給他們一冊經文
嗡嘛呢叭咪吽
布散吉光的六字真言
護佑四季風調雨順
護佑我們的孩子
健康成長，平安幸福
 
2017-10-21
 
《生育圖》
 
那個夏天的傍晚
太陽在曼德拉山遲遲不肯落下
 
它通紅的臉模糊了時間與時間的界限
這是注定要發生大事的一個重要日子
 
駱駝皮上的母親
她的身子與滋生萬物的大地平行
與眾神的天空平行
 
那使母親孕育的是種族繁衍的希望
血淚交織的啼哭回蕩在曼德拉戈壁
 
新月浮現像母親淺淺的笑
篝火噼啪中我們唱起歡樂的祝頌詞
 
2017-10-21
 
《鹿》
 
一只梅花鹿
一只美麗的梅花鹿
向樹阿姨借來樹枝樹葉頂在角上
昂首闊步
行走在曼德拉戈壁上
它要去參加詩歌那達慕
它胸中有滿滿的激情，腦中有澎湃的詩句
它徹夜不眠寫出的曼德拉詩篇
將由它自己朗誦
是的
就用蒙古語
這流淌著乳汁與奶茶芬芳的母語
是我最親的親人
最愛的家鄉
 
2017-10-22
 
《虎》
 
一塊黑褐色玄武石
混居于曼德拉群山中一堆玄武石里
不甘于自己平凡的命運
每個夜晚
眾石沉睡
這塊黑褐色玄武石便悄悄起身
來到星光朗照的曼德拉戈壁
不斷打滾
磨礪
直到露出平整的一面
有一天一個匠人來到它面前
說
此石甚好
適宜棲身一只虎
 
2017-10-22
 
《獵巖羊謠》
 
大雪已要封山
巖羊啊，我騎著獵馬接你來了
我騎著獵馬帶著弓箭接你來了
 
大雪已要封山
戈壁已住不下一棵草
巖羊啊
你的口糧在我的羊圈里
你的口糧在我的帳篷里
 
大雪大雪就要來了
巖羊巖羊快快隨我離開戈壁
一個拉你腿
一個扯你腳
不跟我回去我不放心
不跟我回去我不放心
 
2017-10-22
 
作者：安琪
來源：極地之境 微信公眾號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3Njc0NDkzNA==&mid=2653495210&idx=1&sn=d892ce8377af413026119c8a9edd7b23&chksm=84812e23b3f6a7355f66a93a35ca2950db5422479ecb06af57bcd2d61a7620d7166a83e5bd0c&mpshare=1&scene=1&srcid=1022MWSGinOyzJp7N3oHpVle&pass_ticket=Xl9Ym0wm0ms6ghMPkcKI2YVWvmoNl1PXH%2BiOYbQidhly8xptT3dFSj6dcoM5QJiD#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