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空 的 詩（十首）
 
作者：空空(白族)

 

在西安
 
在西安，八百里秦川無邊無際
從空中俯瞰，就像一個巨大的棋盤
一條條河流縱橫交錯，分開歷史的
楚河漢界，一個個城鎮(zhèn)和村莊星羅棋布
與一代代帝王和詩歌為鄰……
 
在西安，我一日游了兵馬俑
在始皇帝嬴政枯索的目光中
穿來穿去，那些隊列整齊的士兵
他們以戰(zhàn)斗的姿態(tài)迎接我
一個個卻面無表情
在半坡遺址，一件件古樸的器物
閃爍著石器時代的光輝
一輛輛銅馬車疾馳而來
馳過黃土高原千年的風(fēng)雨
帶來古長安闊大而蒼涼的帝王氣息
 
在西安，我到過鐘樓、鼓樓
也到過黃昏時的碑林
并在細(xì)雨中的明城墻下留影
還曾站在酒店的窗戶前久久地觀賞
光影斑斕的明城墻
看如潮的車流和人流
穿過夜幕下的尚儉門、尚德門……
 
在西安，我自然會想起詩人韓東
許多年前，他曾寫過一首流傳甚廣的《有關(guān)大雁塔》
他說，“有關(guān)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
因為時間關(guān)系，我沒有去大雁塔
所以，有關(guān)大雁塔，我也不能說些什么
只是在西安，我知道了一座城市的宏大
和一個人的渺小，我知道了時光的久遠(yuǎn)
和生命的短暫，以及歷史文化的強悍
和國家機器的脆弱……
 
城市流浪者
 
城市的街道上
斑馬的花紋隨處可見
 
我蜷縮在城市的街角
而風(fēng)吹起的一片碎紙
冷冷地粘住我冬天的臉
 
霓虹燈閃閃爍爍
城市卻不肯睜開眼
 
我害怕這個時代終結(jié)
而另一個時代永遠(yuǎn)不會到來
 
給yp
 
高山流水。雨打芭蕉
春江花月夜……
我們在寧靜的鄉(xiāng)村
守著一臺老唱機，緩緩地
撥動一堆舊唱片
你的眼睛明亮。你的身體潔白
你的心如千里明月
浸透我靈魂幽暗的草原
你是那個時代
留給我的青春的紀(jì)念
只是不再有老唱機、舊唱片
你的臉已變得模糊
被時光磨損了邊……
 
童年的沙子河
 
河水靜靜地流淌
水面是散亂的落花
水底是斑斕的卵石
一動不動
 
無數(shù)的細(xì)魚兒，在干凈透明的
水中，自在地游來游去
我也無數(shù)次地用撮箕
把它們同漫長的夏日一一撈起
 
那是我童年時代的沙子河
如今還流淌在距家五里遠(yuǎn)的山腳
映照著古代的天空
和兩岸花草的芳香
 
我把手伸進(jìn)渾濁的水里
試圖打撈些什么
使盡吃奶的力氣
也沒能抓住一滴水——
 
我說的是時間的流水！
        
致空空
 
王家寨時的一場大病
險些奪去你六歲的小命
你要感謝上海的一位醫(yī)生
他的下放，成全了你的上升
 
高中時的一名漂亮女生
結(jié)束了你十七歲的純真愛情
你要感謝普希金美麗而憂郁的詩句：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花溪河畔的一個文盲女人
讓你的大學(xué)生涯出現(xiàn)了污點和裂痕
你要感謝那個時代
它沒有對你趕盡殺絕
 
三十二歲時一把意外飛來的刀
使你的胸腔漏出了鮮血和風(fēng)聲
你要感謝上帝
讓你從黑暗的時間中睜開眼睛
 
空空，空空啊，歲月太雜，太鬧
今夜，你能否安睡
你如能安睡
你將感謝誰？
 
 給某詩人
 
有時候，你是一間熾熱的鐵匠鋪
肉身是燃燒的鐵皮，激情是
通紅的鐵水，吱吱炸響的
火星，灼傷周圍的人群和空氣
 
有時候，你是一個小小的花園
你的臉龐是花朵，你的眼睛是花蕊
你的歡樂和悲傷，就是你彌漫出的
花粉和香氣，你贈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的蜜
 
有時候，你是一座寧靜的寺廟
孤獨是你的早課，寂寞是你的晚鐘
裊裊上升的青煙和單調(diào)乏味的木魚
是你與這個時代的唯一聯(lián)系：叩問與懷疑！

當(dāng)他從荒野歸來
 
他喜歡探險，喜歡冒險，喜歡
危險，唯獨不喜歡保險
他是一個拓荒者，與荒涼為伴
并在荒涼中變得坦然、淡然、超然
 
當(dāng)他從荒野歸來，在喧鬧的市聲和
萬家燈火中，他蛻變成了一個獨裁者
并在末世王朝的陰影中
迅速地黑暗、腐爛……
                   
 曾經(jīng)，那個人
 
曾經(jīng)，那個人
用手指蘸著口水?dāng)?shù)錢
在深夜的小巷里出沒
與站街女和黑暗周旋、糾纏
讓自己單薄的青春的身影
在發(fā)廊女深不可測的眼睛
和猩紅的熱情中淪陷
 
曾經(jīng)，那個人
終日與酒作戰(zhàn)，在牌桌上
翻云覆雨，輸?shù)袅藧?br /> 輸?shù)袅税矊幒蛪粝?br /> 也輸?shù)袅宋磥?br />  
曾經(jīng)，那個人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把愛情當(dāng)垃圾，視人生如兒戲
卻在江湖中見縫插針，四處出擊
最終，既沒有捕到風(fēng)
也沒有捉到影
 
那個人，那具現(xiàn)實中骯臟的肉體
他想與昨天告別，卻無力告別
他想在夢境里把自己消滅，卻無法消滅
                   
 
我曾經(jīng)那么瘋跑
 
我曾經(jīng)那么瘋跑
為了一個小小的念頭
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跑得比時間還快
 
我曾經(jīng)那么執(zhí)著
為了一張純真的臉
一條白裙子的美麗謊言
躲在自己的心里，流血多年
 
我曾經(jīng)那么堅強
為了一米的陽光
一個人，在黑暗中
背負(fù)著一生的傷痛
 
我曾經(jīng)那么脆弱
為了一句話而流淚、一首詩而心碎
我不能原諒一個人的背叛
就像流星不能承受天空的迫害
 
我曾經(jīng)那么瘋跑
為了一個無法兌換的未來
跑啊跑啊
一不留神，跑出了世
 
牙 祭
——寫給此生第一顆落牙
 
一年來， 這顆牙
讓我煩心，鬧心
無論我怎樣刻意回避
它都不肯放過我
 
吃飯不再是享受
一粒米會硌痛它
一塊肉會觸痛它
甚至一口水
都會傷害到它
它的痛不再是痛
比痛還痛
它的疼不再是疼
比疼還疼
 
一天又一天
它不斷地松動
像一棟搖搖欲墜的危房
一天又一天
它不斷地刺激我的神經(jīng)
讓我忘記塵世的痛
 
它是我的朋友
也是我的敵人
它愛我一生
卻在告別時
讓我傷透了心
 
現(xiàn)在它脫落了
離開了廝守半世紀(jì)的牙齦
仿佛一個防守國門的士兵
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牙落了，意味著我的身體
已經(jīng)開始腐朽
我的生命也所剩無幾
但我不會像這顆牙
成為一個逃兵
我不會半途而廢……
 
這顆牙，它一聲不響地離去
而我卻不想放過它
我用一塊布
將它牢牢地裹起來
然后裝在一個紙盒里
放到衣柜的頂層
我要讓它在黑暗的角落里
盡享孤獨的滋味——
有一天，我離開這個世界時
它將隨我一起化為灰燼
 
作者簡介:

空空：本名趙翔，白族，1964年9月出生于貴州納雍，1985年畢業(yè)于貴州民族學(xué)院中文系，現(xiàn)為納雍縣文化館副研究館員。1982年于《鴨綠江》發(fā)表處女作《窗外的白樺》。先后在《山花》、《民族文學(xué)》、《詩神》、《詩歌報月刊》、《大河》、《綠風(fēng)》、《詩刊》、《一行》等海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六百余首（篇）。曾獲國內(nèi)詩獎三十余次。作品被收入《一九八六中國少數(shù)民族詩歌選》、《2000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等選集。著有詩集《臉孔與花瓣》、《人之高原》《不惑之書》和散文隨筆集《酒杯里蒼涼的倒影》。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節(jié)地區(qū)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2008年12月，獲“貴州十大影響力詩人”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