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只送我萬道霞光（外七首）
                       
作者：馬永珍 
 
用盡了各種想象和可能：雞棚、狗窩
羊圈、牛槽、灶火、炊煙，甚至是
黎明和呼吸之間的罅隙，褶褶皺皺
晨禮結束后，母親就開始忙碌
想把今天的暉光藏起來
 
輕飄飄的，像一個詞語，
宛如世間嶄新的希望，太陽
仍然從東山升起來了
母親依然忙碌，有時拿塊抹布
有時拿塊云彩，把我潮濕的激動
擦得和天空一樣
潔凈、透亮、蔚藍
 
半句話也沒說，總是微笑著，
頭戴草帽，或者一輪太陽
母親在東山頂站成了母愛
三十年前，母親送我去上學
只送給我萬道霞光
鋪滿我生命的低音，慢慢滄桑
 
種洋芋的女人
 
 十畝溫順、又有些張揚的鋪開
軟軟的，像她的小腹
對牛拉著犁鏵，整個上午都在做手術
墑情較好。犁溝有些歪
宛如一條被風吹動的金絲線
把牛蹄印、喘息、雞鳴狗叫
穿成項鏈，戴在南山頂上
 
大山空曠，寂寥無人
種洋芋的女人，試著
從胸中取出無數個聲音，讓所有人知道
洋芋種子像一條條小船，會載著她的指望
穿越黑暗的河水，鉆出目光，生根、發芽
會長出墨綠色的莖葉，開滿藍色的花朵
還會孵化出一窩窩金蛋蛋
 
這時，她又看了看眼前的新墳
白花花的，還沒有長出草
仿佛她的乳房。半個月前，她和眾人一起
把他四十五歲的男人種在了那里
也像個洋芋，但不會發芽、開花
 
又想到兒子，也出去打工去了
去的地方她也很熟悉
——就是男人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的那家
建筑工地
 
陽光絲綢一般，從坡上流到
坡底，家家戶戶的水窖都滿了
炊煙都很干凈
 
割冰草的女人
 
盡管依依不舍，黑暗和光明告別時
露水看見了交互的犬牙
 
喂雞，給牛添草，掃院，讓娃娃上學
伺候婆婆上廁所、洗手、吃飯，上炕
她感覺總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像一個陀螺，大清早又轉了幾百圈
依然那樣飛快。最后，她
背起背兜出門上了南山
 
山野空曠寂寥，白霧環繞
她的孤獨仿佛是一位神仙
暢游天國，遇到好多老朋友
棉蓬如傘似蓋，駱駝蓬瞪打紅眼睛
狗牙刺扯著褲管、布谷鳥鳴時隱時現
她都沒心情和他們說話
不愿把他們帶回家，因為他們
營養太少，牛不喜歡吃
 
她知道哪兒有冰草，翻過兩道山梁后
來到一個低洼里，還有些積水
最后一鐮刀，不小心割傷了
藏匿在水底的彩虹
還發現了兩朵蘭花，小心翼翼
別在兩鬢斑白的喘息上
 
高高的一大背兜冰草，她坐下來
試了幾次，都沒有能背起來
東山的太陽實在看不下去了
就伸出手，從后面偷偷的推了一下
 
晃晃悠悠的，他的心跳、喘息
和竊喜，與連綿起伏的
群山一起微微顫動，微微顫動
但她只背了一座峰線，下坡爬洼
 
放羊的女人
 
崖畔畔上一顆野花
正在攥緊拳頭。秘密。
幾只野雞背負著空曠飛得不太高
這個放羊的女人
把起伏連綿的群山都安排好了
卻怎么也按不住自己體內的波濤
洶涌
 
她想，她要是神仙多好
吹一口氣，就下一場大雨
窖里的水就滿了，內心的歡喜
也就滿了。每天都可以映照
呼吸的影子和天堂的面容
 
已是下午，陽洼的青草略高一些
已經苫住地皮了。而陰洼的草
才冒出地面，好像她愧疚的情緒
她想再吹一口氣
滿山滿洼到處都是綠茵茵的
那該多好
 
這樣還不夠快，再吹一口氣
這些羊羔就猛地長膘，又肥又大
能賣好多好多的錢
好給上大學的娃娃給飯錢
再給躺在炕上的老公公抓藥
給男人減輕些負擔，好早些回家
 
羊群忽明忽暗，啃食光陰
和她的一望無垠的心事，仿佛身旁小兒子
清澈的眼神
 
環衛女工人
 
天氣酷熱，只有我很悠閑
坐在街道旁的椅子上，模仿
行道樹，睜開翠綠的擔心和憂郁
讓一生的海水倒流，演繹生死、榮辱
或者看微風趕著這種這樣的腳印、車輪
圓圓的匆忙，斷翅的鴿群
漸行漸遠，直到遁入空無、蔚藍
廣告牌上美女嫵媚的眼神和建筑工人
把那些刺耳的尖叫舉高，再舉高
 
人到中年，有很多事情不敢奢望
內疚的事情和沙粒一樣多，和細雨一樣密
比如眼前這位環衛女工，穿得嚴嚴實實
不停地清掃街道，清掃盛夏的暑氣
她身后的垃圾車，渴得難受
宛如城市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這時，我不敢奢望，更不敢懺悔原罪
怕我的懺悔紛紛落下，像樹葉一樣
枯黃、卷曲
 
烤紅薯的女人
 
當爐火不太熱烈的時候，烤紅薯的
女人，就把自己的憤怒放進爐膛
放紅薯的時候，她順帶
就把自己的五臟六廢也放進去
高溫，烘烤，翻個，熟了
外焦里黃，酥軟，味美
 
稍微閑下來，她就面帶微笑
給坐在車上癱瘓的女兒
擦口水、擦鼻涕，洗臉，喂飯
溫暖和愛，常常在街道上散步
行人經常碰見他們
 
上學路上，一場交通事故，
她聰明活潑的女兒，才十三歲
的寶貝，告別了學校，遠離了健康
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終身要和輪椅為伴
 
一個一個，紅薯又烤熟了！
但她的憤怒永遠都烤不熟
撞人的汽車為什么要逃走呢 
 
賣菠蘿的女人
 
八月溫順的臥倒在她的身旁，反芻著
一望無際的蟬鳴。但她的憂慮還是
泛著點點紅暈，她知道，她的臉型偏長，
容顏黝黑，但她喜歡愛撫這橢圓的的憧憬
 
她從不抬頭看人，只低頭忙碌
刀刃笑著，露出明晃晃的野心
和一座城市的心跳對抗
作為追求完美的藝術家，她一遍又一遍
尋找信仰的軟肋。仿佛在給自己
做一次剖婦產手術；刀法純熟
黯青色的皮膚紛紛墜地，他不關心疼痛
只算計一刀陽光的利潤
  
賣草莓的女人
 
天氣尚好！三輪車上的草莓和陽光
憨態可掬，親兄弟一般，擁擠著，談笑著
有的居然還睡著了
 
西風正在醞釀蜜汁！賣草莓的婦女懷抱著
還有些寒冷的希望，太陽不緊不慢的從她的胸口升起
她斜靠著車箱，不停的從自己的骨頭里抽出金線
編織濤聲和火焰的未來。旁邊的紙箱上，她的女兒
正在寫作業：一筆一劃寫著“生”字
 
生意的生、生活的生、生命的生
賣草莓的婦女，這位街道的母親卻不識字
但是她微小的幸福飽滿，個大，鮮艷
也穿紅，也戴綠，跟在路過的風箏后奔跑
仿佛早春的傷口，很俊美
 

馬永珍，男，回族，47歲，寧夏固原人，現在北京昌平長陵學校教師。先后在《民族文學》、《星星》、《北京文學》、《北京作家》、《黃河文學》、《詩歌月刊》、《詩歌周刊》、《教師文學》、《山東詩人》、《天津詩人》、《六盤山》、《昌平文藝》；《中國建材報》、《中國教師報》、《寧夏文藝家》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400多篇；入選《中國回族文學大系·詩歌卷》、校園文學《唱出心靈的歌》、花城年選系列《2016年中國詩歌年選》、《當代詩卷2016年卷》等選本；榮獲2015年《民族文學》年度詩歌獎、2016年第八屆“新月”文學獎、2016年寧夏政協“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征文一等獎。魯迅文學院25期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