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用刀子刻下的名字|谷禾最滿意十首詩|收藏級

絕頂論
……眾山之上,不再有
更高的存在
唯星空,白云,空虛,和厭倦
一種偉大的荒涼
所謂江河
不過泥丸。所謂古今,亦不過彈指間
你看那千仞懸崖,如刀砍斧劈
等待著英雄縱身一躍
從一張滴墨的宣紙上,那詩的落差
與你的短暫的暈眩
構成了古老漢語的神性
繼續向上,一只鳥在暮色里
懷抱經書疾飛
再向上,就剩一顆禿頭了
你喚之太空,喚之寰宇。偶爾也稱之絕頂之人
——唯一的白發,飛流直下三千丈
2017
傳說
淚水流到半路,卡在了眼眶
剜出一坨坨鹽
有人說來自舌頭,有人說來自大海
眼睛里接著落下灰燼
灰茫茫,無邊無際
落上每個人的臉頰、身體、道路、荒野
這一次,不再有人
去關心它的源頭,如同灰燼
不關心灰燼
2016
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
我記得多年前的一個夏日
練溝河兩岸的麥子已經收盡
一垛垛麥秸,在暮光里
如蘑菇生長,又如初堆的新墳
我去村子里看望老去的父母
在一段土坡路上,相遇了陷入泥濘的拖拉機
拖拉機上坐滿了出遠門的農民
他們長著比我憨實的笑臉,黧黑的面皮
我幫他們一起用力
把吐著黑煙的拖拉機推出泥濘
他們問我從哪里來,熱情地邀我
與他們一起去耶路撒冷
他們說那兒是耶穌的家鄉
他復活后一直與上帝生活在那里
那里才是人間天堂
坐著這拖拉機,天黑前就可以到達
他們扶老攜幼坐上去
唱著上帝的贊美詩
在我的注視下,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晚霞里
2016
燒樹葉及其他
在一本詩集里,露易絲•格呂克
三次寫到燒樹葉
第一次是一個農工,他選擇早晨
把那些樹葉摟成堆,點燃了
我能想見樹葉沾帶的濃重夜露,更多煙霧升起
死亡為新生命騰出空間
大地變得空無
火焰熄滅后,他清掃灰燼,像清掃失敗的人生
第二次燒樹葉,農工僅以背景存在
而樹葉的秘密火焰
噼啪燃燒起來,為了自由而掙脫
火苗撲向石頭和瓦礫
上升,旋轉,散開,死命抵抗,又放棄
在冬天到來之前
在農工的注目下,用自焚誅滅了自己
第三次簡單多了
更多的葉子,死亡,枯干太久
火焰加快了速度
一俟煙云散盡,世界瞬間廣闊起來
燒樹葉的孩子
看葉子燃燒,一小片大地
在有限的時空里,成了灼燙的焦土
他通過短暫的死亡儀式,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
也讓樹葉,進入恒久的寧靜
2016
殺了——
“……殺了吧——”我老娘
語氣平靜——
她指的
是一只此刻正昂首闊步
引吭高歌的公雞——它有雄健的身體
一身發光的羽毛
曾幾何時
一個鵝黃色的小絨球兒
在她的身前身后
滾動。敏捷地
捕捉更細小的蟲子,一點點膨脹起來
有一次它突然跳上圍墻
對著升起的太陽
歌唱起來,一遍遍的——
……一個鄉村的帕瓦羅蒂
但它終歸是一只公雞
盤中的美餐
我老爹手起刀落,它鮮血噴濺在門前水泥地上
綻開一朵朵梅花
它繼續向前沖,慢慢不再抖動——
這故事發生在暑假
當我帶兒子
從城里回到鄉下
“殺了吧——”成為愛的儀式——
一次次
在簡陋的院子里舉行
我和兒子的目光
緊盯著,透風的籬笆墻上的天空
“老娘。老娘——”我兒子戲謔的撒嬌聲里
另一個女人
越來越接近我老娘的樣子。但你看吧——
她此生,已無雞可殺……
2015
樹疤記
我見過的每一棵樹,都留有
大小不一的疤痕,
我從沒想過它的來處
和去處。你說它得自風雨,
我不信,卻無法舉證。
螞蟻也不信,它爬上去,小心地
探測,一點點地,
進入疤痕內部。出來時,
卻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許它有
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飲,
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獨,
自我治愈的本領。一塊塊
疤痕,并不影響
樹木生長,而且愈多愈茂盛。
我見過一片樹葉上的星空,
以及它內部的浩瀚。
一塊疤痕,有時流出清澈的汁液,
也有做了蟻穴。但冬去春來,
依然生出新枝,綠蔭。
對著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記住了她,
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
我年輕時用刀子刻下的名字,
如今也變成了
舊疤痕,隨樹生長,
一次次地,把我從夢里喊起來,
坐到燈下,憶及從前,
低頭時,看見數不清的疤痕,
又從骨頭深處泛出來。
2015
老王來訪
咖啡館轉讓后,我許久
沒見過老王了。
前天下班回家,我又在
公交站遇見了他。
他一邊走,一邊抽煙,
女兒挽著他胳膊。
去市場買點菜,老王說,
回頭去你家坐坐?
我點頭,說在家等。
但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門,
回到家已半夜時分。
我女兒說,白天有人找你,
一個老頭兒,和他女兒,
來了兩次。上午一次,
我說你不在家,他們走了
下午一次,我沒開門,
說你還沒回來。你打個電話
過去吧。我支吾著,
進了自己的房間。
——老王又來敲門了,
在睡夢中,我趕緊趿上拖鞋,
去給他開門。他淡淡地,
站在門外,和我聊了一會兒。
從夢中醒來,我打定主意,
天亮以后,過去向老王道個歉。
他離我不遠,喊一嗓子
彼此也能聽見。只是不知道
他在不在家。但我沒想要打電話,
你知道的,我沒老王電話。
老王也沒我的。
2014
刀子和刀子
刀子和刀子,對坐在堂前
隔著一杯好茶
聽到彼此的心跳
這時候,刀子的光芒還斂在鞘里
但月光喚醒了它,讓它壁立三尺懸崖
生出了問斬流水的決絕
抽刀,揮過去,握刀的手
電光火石地抖了一下
只一下,千丈白發從空中落下來
刀子又坐回了,端茶近唇
吹了吹灼燙的漣漪,輕輕抿一下
從此消弭了蹤影
刀子飄然離去的一刻,不再光芒護體
恍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回望一眼空蕩的堂口
它敗給了另一把刀子,也還原了
一座刀子的廢墟
2013
鮮花寧靜
鮮花開在那里。鮮花
寧靜
鮮花開在草原,河谷。鮮花
開在山坡
鮮花開在孩子和羔羊的眼睛里。鮮花
——開在墓地
風吹……風不吹。鮮花,如此寧靜
大地緲遠。天空無限
活著與死去的人,一次次從芳香中走過
2013
父親回到我們中間
春天來了,要請父親回到
我們中間來
春天來了,要讓父親把頭發染黑
把舊棉襖脫去
秀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氣
把門前的馬車
在我們的驚呼聲里,反復舉起來
春天來了,我是說
河水解凍了,樹枝發芽了
機器在灌溉了
綠螞蚱夢見迷迭香花叢
當羞赧升起在母親目光里,一定要請父親
回到我們中間來
要允許一個父親犯錯
允許他復生
要允許他惡作劇
允許他以一只麻雀的形式,以一只跛腳鴨的形式
以一只屎殼郎的形式
或者憑著浪子回頭的勇氣,回到我們中間來
春天來了,要允許父親
從嬰兒開始
回到我們中間來
要讓父親在我們的掌心傳遞
從我的掌心,到你的掌心,她或者他的掌心
到母親顫巍巍的掌心
春天來了,要讓他在掌心
傳遞的過程中
重新做回我們“披頭散發的老父親”※
※引自張執浩《高原上的野花》
2012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農村。著有詩集《飄雪的陽光》《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和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2012)“《詩選刊》最佳詩人獎”(2013)“揚子江詩學獎”(2015)“劉章詩歌獎”(2016)“第五屆《芳草》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2017)等獎項,現供職于某大型期刊。

作者:谷禾
來源:無限事
http://mp.weixin.qq.com/s/KkhIUuz9WIFFqy2QnQC3F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