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心的詩：我命中的棗紅馬
 
我命中棗紅馬
 
我一直在這里等你，我命中的棗紅馬
曾經的黑被你眼底的風情鍍亮
早霞和夕陽燒融你金色雙翅
愛和毀滅把鮮血融進你的色澤
你的鬃頸和眼底的雄光
 
任何嘶鳴都不能牽絆你
我只有歌唱，拉響馬頭琴的兩根弦
一根絕望，一根遙望
我是無以逃遁的地母
遇見你贈予你刺傷你喂養你
卻不能和你一起飛翔踏遍未知的大地
 
還未發生的，如何預警
你踩緊油門，讓塵土飛成光輪
你忽視一切存在一切遮蔽一切細微的生命
你把自己置于屠戮與廝殺的現場
臉上露出寧靜的笑靨，抿緊雙唇
 
我愛你抿著嘴唇的樣子
青髭略浮在唇上，唇線微微翹起
你初涉世的樣子，坐在母親對面的樣子
母親怎樣嬌縱了你的青春
讓那奔馳之力延續到無物的荒野
與天宇間雷光星云的奧秘對壘
 
我放開了手中的韁繩
一匹野馬的魂靈注定與無邊的野草共生
而我不是野草，不是草原
我是一座不會移動的山丘
站在你出發的地方
 
我已悄悄地走過很多四季
為了走到你馬蹄到達之地
日復一日，置備糧草和精氣
 
“兩只乳房敞開，暖大我的暖”
 
你來的時候我沒有迎接你
在茫茫的宇宙間我還未成形
你走的時候我送送你
送你的肉身入土
為你招魂雖不知魂歸何處
 
我來的時候你迎接了我
從母腹掉在炕上的碳灰里
你抱我起來，拍出了哭聲
我哭著看到你哭著送你走
我走的時候你已不能送我
在茫茫宇宙間，魂氣散何之
 
這么說，我們只是擦肩而過
一個你，一個我，沒有你，沒有我
擦肩而過，兩只手掌相握的剎那
驗證我們真的來過
 
來過就來過了嗎
“兩只乳房敞開，暖大我的暖”
草木一秋，我和你度過了37個春秋
折疊在87個年華里
折疊在即將到來的每一個日子
 
我把手放在你的乳房上
輕輕地撫摸，輕輕地呼喚
把你帶給我的暖，暖回去
 
神駿
 
沒有一個字
沒有色彩
退，退，退
輕輕的馬蹄
 
從云中飛下來
雪落紙上
從風中跳出來
弦依著弓
 
筆比琴還細
你的眉骨、脊線
后腿的肌理
 
了然于心
 
一棵樹一棵樹地退回去
 
一點兒一點兒地，就退了
還沒有抬起腳
已經到了村外
 
姥姥在有月亮的夜晚流淚
二妗陪著姥姥一起哭
實在想家了就送你回去
回去住幾天再來
 
七百公里，從河北朱家莊到呼和浩特
也是一棵樹一棵樹地走出去的
我還想一棵樹一棵樹地退回去
 
八十八歲的姥姥退回六十五歲
即將不惑的我
退回懵懂少年
 
玉石藍
 
雄鷹翅膀上掛著白玉蘭
我聽見那鷹唳
在空中滑出刀痕
轉身卻遇到你的眼神，溫情相對
粉紅的唇線河流般柔軟
 
我是路邊的小野菊花
傻白傻白，被你的叫聲嚇得一顫
楞癥地仰望玉蘭樹
秋天的玉蘭果一串一串地紅
等你走過時，一顆一顆
落地
 
露珠無聲地
把每一片花瓣都潤濕
肩膀更沉了，向上跳
戴著泥土的鐐銬
跳不到你指尖
 
半個翅膀才露出崢嶸
就被更多的色彩覆蓋
可怎么藏也擋不住
你心底
那一小塊玉石藍
 
我和駱駝
 
我突然不敢往遠看
火車窗玻璃上寒氣刺破眉心
月亮像一縷孤魂被東北大地翻騰的夜霧捕捉
腸胃一陣擰痛，虛弱地在空中抽搐
我們將去何方
 
寒冷比大象皮還堅硬
龐大的地球表層，奔馳到掉下去的邊緣
一聲巨響火車斷裂伸向宇宙
然后落空，完整地
飄向宇宙，一陣無法忍受的子宮劇痛后
飛行的恍惚
 
一棵成熟的玉米跑過來摔打我的臉
枯萎的葉子像老人的手指，刮著皮膚
形若枯木的張開的五指
我呆若木雞，這片刻的荒蕪
我被空中的月光劈成兩半
一半向前，一半向后
一半被光刷白，一半被夜拽黑
 
靈魂站在中間，上升
無窮的黑夜從太空撅住一顆頭顱
會唱歌的頭顱，耐饑渴的駱駝的頭顱
駱駝頭突然沖破了火車的玻璃窗
長嘯一聲伸出去，鼻孔噴著奔跑的白氣
這一列奔馳不休的火車
將把我和駱駝
帶到哪里
 
陰云在月亮上曬干
 
落到窗口小榆樹枝頭
這是我的夜晚
身體里的水晃動
 
沿著天梯向上
每一空都隔著一座山
踩著童年的青石一步步登高
悠子車把我悠到這里
 
小土塊遠遠地拋向東房頂
越過瓦當落上筒瓦
秋天的夜晚展開翅膀
飛上南房
 
陰云在月亮上曬干
我枕著最后一片青綠的玉米葉
剝下最后一顆水嫩的玉米粒
藏進正在收斂的大地
 
一只白鴿臥在我張開的手掌
和我一起閉上眼睛
聽——
月光飛翔
 
趕霜降
 
寓言像一匹野馬
“再見，在而不見”
陰山背面的綠草地，初降的霜
向零點起飛
 
再往北，霜已成冰
鵝毛被凝結，高懸夜空
再往南，霜在海上
甲板荒蕪誰的宿命
 
起飛的途中蘆葦在蕩
南方常綠的湖邊，童年莫名的笑
消失在水底漩渦
當人變成一小白罐灰
一把短柄鐵鍬鏟開結霜的土
能不能安靜地，收回你
 
恍惚中失重帶來的恐慌貼住肩膀
張開翅膀把你擁住
而你在云端，在暴雨，在子夜以后
你的翅膀張開擁住了誰
站立成一根竹竿
自己撐著自己的竹竿入睡
 
滾落在草地上像一粒鹽
落進京城不再融化
蜷曲的嬰兒打響呼嚕
在野馬的鼻子上結霜
數著四蹄奔跑的竹竿
 
抵達，霜寒打濕了雙眼
兩只喜鵲早早等著眼睛里的水
飛到正午，把身體曬干
 
（組詩發表在《中國作家》2018年第3期）
 
作者簡介：

遠心，80后，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四川大學訪問學者，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內蒙古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在《文藝爭鳴》《南方文壇》《求是學刊》《詩探索》《蘇州大學學報》《內蒙古大學學報》《名作欣賞》等發表學術論文十幾篇。2003年出版詩集《月的下弦》，2013年出版詩集《一條草游蛇的故鄉》。2011年至今，近百首現代詩、散文發表在《草原》《作品》《詩歌月刊》《詩選刊》等文學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