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查爾斯河出發(fā)(7首)
王徹之
林蔭道
終點的松樹鉤住大地,
不要前行!落葉正焚燒起飛的山巒。
你等的人將在冬日來到。
她身后,黑色暴雪考驗海鷗的心。
我貼身于童年的烤架,
渴望越炙熱,永恒離我越遠。
從查爾斯河出發(fā)
河水已經(jīng)完成了它自己的任務,
無論輸送養(yǎng)料,還是給一整塊青花石
摳出來的冬天打造一個襯底,
連斜拉索橋和它冰封的每個銷孔都認為,
它表現(xiàn)得十分出色。像齒輪恰如其分,
在觀光船滑行的程序中,對導游詞的把握
準確像計時器,從上游的霍普金頓
一路旖旎而來如人造燕子,在城市的指縫間穿梭,
像熟練的織工挑選百衲衣,并善于
在特定的時刻接納墜落的靈魂和朽星。
體面,但容不得滲透,靜止時,
它看上去就像精心設計,用來固定
你頸椎的鋼化板,但雨水同樣能濺起浪花,
以至于縈繞你的思想,河道兩岸卸了妝的風球叢,
也張牙舞爪像廢石料閃光的空氣。
一座風和大西洋鑿出的城市。巨大的綠色朦朧
在遠處地圖的章魚狀分叉中展開,火車
開始加速,像蛋糕師擠奶油時最后炫耀的一甩,
以天然的造型勾勒你伸入大海的火線,
當早晨太陽噼里啪啦在對岸島嶼上響亮地敲打,
一聲威嚴的號令半空中顯現(xiàn),你坐在陽臺上,
小口撕著奶油的夾心,咂著紅莓醬,
回想它殷紅的命運流動在這大地的銀色靜脈中。
烏鶇鳥
——贈從安
在希斯羅灰色的,
狂犬病般發(fā)作的陣雨中,
我提好行李箱,用黑手套
欺騙,并遮擋遠處天使光線的灼燒,
我的大衣覆蓋的心靈
焦黑如烤肉架下的煤球,
愛的錫紙融化于它的舌頭上,
混入海德公園的燒酒,熱狗攤的冷氣
和停機坪腋窩的溫度計里,
水銀環(huán)形上升如戴安娜噴泉。
而我身體的星期五,在長途車
結巴的旅行與周末無事可做的恐懼中,
幾乎笨拙地,把醉醺醺的
眼球充血的月亮和在我體內
與我內心河流分道揚鑣的火星混為一談,
仿佛靈魂此刻故地重游,
尋找我失落在我不能賦予它形式的
由于一種知識的確切性
而隨風搖擺的樹叢中的,
那驚慌逃竄如烏鶇鳥的天賦。
有時也叫百舌,雖然一言不發(fā),
但也好過歐歌鶇(遠看像白臉樹鴨,
槲鶇,或者垂涎的縱紋腹小鸮),
仿佛來自歐洲,卻和籠子里的畫眉押頭韻。
我用全部的時間走在籠子之外,
走在它碳土似的雨與稀薄的記憶空氣中。
據(jù)赫拉克利特說,我們所失去的一切
都與火發(fā)生著聯(lián)系,而我所獲得的,
如你所見,此刻都在啞雨中成為暫時之火。
穿越雅拉
出發(fā)時,朦朧的天色
尚未被月光最后的哀吟喚醒,
亞樂緊隨我們,朝向厄俄斯的雙手
所推開的平原遠去。月亮暗紫色,
盡可能俯身,以便讓濕地貍藻自鳴得意,
閃爍像大地樂器上發(fā)光的箔片。
每一根弦都使我們低調,把自己縮進口袋,
而斑點苔像陰影般透露著恐懼,仿佛音樂
戲劇性的框架;反差中,水牛的重音
倒比它更羞澀,對越野車輕佻的喊叫無動于衷,
反而橢圓地上升,直到和風融為一體,
發(fā)出魯特琴般暗箱的回音。有時被提醒,
操琴者,即使明知不完美,但依然保持克制,
臉青得像本地的石料加工員,不放過一點赭石色,
對待人和火星別無二致;但車燈滔滔不絕,
更強調你我周圍,大海的碎片
如藍孔雀般結晶在確切的巖石上。
通向現(xiàn)實的必經(jīng)之路,是音樂成為它本身。
等待獵豹時,仿佛看穿另一種虛構,
我們自身也被缺乏象征性的樹影沐浴著。
像蜥蜴般匍匐,蒼涼的轉音,謹慎地出沒
并在沼澤的結尾吐露它的秘密,仿佛某團火焰
燃燒在我們自覺的內省中。但意識漫無目的,
構造如三明治般簡單,你親手固定了它的形態(tài)。
那些隨我們的顛簸,猛烈扭動的是什么?
無聲的,成熟的抽泣,在雨水來臨之前減弱頻率。
而在蒼鷺所飛過的,以及曾經(jīng)
幻想探險的風景之外,聽眾無關緊要,
一種啼鳴已不存在于我們想象的觀察中。
加勒,雨
苦役的蜂漿,胡亂涂抹著嘴唇。
桌子上擺滿了甜蒲桃,與卡其色菠蘿,
黑色衣裳烏云般聚集,沉吟著鬼魂
滌棉布般洗練的語言,直到雨開始飄落
讓大地的重量增加,把麻栗血塊狀的葉泥、
獼猴的糞便,和英式植物園的郁金香樹
被印度洋的日光烤焦的氣味混在一起,
我光著腳,踩在拼貼著卵石子和混凝土
花瓣的磚道上,為了刻意的圖案而完成它,
你體內的火鉛球也跟著下墜,
使痛苦一點點失去我們。它飛翔的模具無法
攥住煤球般的雨滴猶如因行星破碎
而死去的黃蜂,砸向芒果攤竹竿支撐的頂篷
沖刷的激流,小山丘上帽子的郵局,
按摩館如女人經(jīng)血染過的木棉樹的脖頸,
白蟻群的珍珠項鏈被風扯碎。池塘的英語
經(jīng)由果蠅調音,從海灘酒館迅速聚攏
圍著重金屬啤酒飛舞,海浪
模仿著瓦納姆,以你咸澀的瞳孔
盛滿詩中逝去的大海。碼頭黑夜扭動著小巷,
不停有車燈麻風病似的顫抖,
招徠客人的語言,多被簡陋的漢語取代,
元音服從著抑揚格。加勒的港口,
黏膩如椰奶的云斟滿了狗窩,月光徘徊
在彌漫熏魚和肉桂味的客艙內。我們
繞過水洼回家,緩慢地,如當年冒失地
過來探險的兩艘卡拉維爾船,蹣跚在滑石粉
做成的細沙和彩色旗桿濕滑的鳴叫里。
現(xiàn)在星星成群結隊卸下我們的貨品,
我們的身體要比暴雨到來前更新。
外灘行
——贈子瓜,兼示蔌弦,作焉
這洶涌的風景沉淀在江水中,
遠看積木般大小,被拉開疾風的
筋脈波浪般起伏的臂彎
輕輕地收攏。船舶行于水下,
看似屬于它們,搖曳在金屬珊瑚叢的倒影
和石灰?guī)r嶙峋的漣漪間,
而瀝青般的霧不耐煩地翻滾
給旅行團喉嚨的高速公路上漆,
讓急駛的華北口音揚長而去
沖入?yún)钦Z的積雨云,它黝黑的,
蓬松如棉的絲綢被歷史之蠶
吐成縫合新舊河水的,閃光
如晾衣尼龍繩的絲線。外灘潮濕的低地
補丁般干癟,附議在萬國銀行
腳下鰩魚般川流的灰色皮氅
和她們缺乏淚水的,沉重如坦克的眼眶里。
她們哥特式的顴骨盤旋新的語言,
她們巴洛克式的圍脖,打著噴嚏的碼頭,
明知徒勞地顫抖在冷靜的晨光中
戚戚如老兵。和平飯店的鐘表內
時間的戰(zhàn)役結束了。但無人失去什么。
他們所得就是他們想要的,
盡管此刻悲哀已耗盡,而江水突然改變主意,
決定臨時轉身還我一個飛馳。
返程
海鷗被輕浮的熱情所左右,
從這一浪看,善于周旋如賣魚的小販。
在泡沫中,想象的魚影
并沒有成為任何人的誘餌。
盡管擔憂明確,暗含了空氣的企圖,
我所置身的這片內陸,掩飾著
絕不任自己老去,讓海的陰影涌向云層,
再對它滾動磷光的臉甩下風暴。
因此,飛機如名聲般墜入水底,也因此
你的猶豫不決也正步履蹣跚地返回
它飛馳在雨的光纜上的童年。
那里車站碼頭工人般,泥濘而渾身水氣,
而濃霧中人群像長條濕毛巾,被一雙手擰著。
這就類似我們之間的國度,無物在此終結。
但現(xiàn)在,你的名字及其沿岸的熱風
早已通過對短暫旅程的總結,和對自我清單的熟稔,
把感受的延遲推及到時間的所有意圖中。

王徹之,原名王浩,1994年出生,天津人。本科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牛津大學文學博士。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星星詩刊》,《延河》,《詩江南》,《漢詩》等雜志。2016年獲北京大學王默人小說獎,2018年于紐約出版中英雙語詩集《詩十九首 19 PO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