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詩會：那一聲濕漉漉的最清脆的鳥鳴
 
 
清明 . 詩會
 
王家新、黃亞洲、張維
何曉坤、胡茗茗、施施然
談雅麗、艾蔻、花語
阿毛、談驍、劉不偉
 
 
清明，在老家
 
王家新
 
昨夜一夜雨聲，不像是春雨，
像是一場遲來的冬雨，時而從屋檐下潑下，
時而滴滴嗒嗒；
在寒冷的縮成一團的夢中，
似有人對我說話……
清晨，雨霧散開，
妹妹，弟弟，我，開車走上了
給爺爺和父母上墳的盤山路。
這是我故鄉鄂西北的山水，是夾雜著
淡紫色豌豆花的青青麥地，
（豌豆公主哪里去了？）
是閃亮、濕潤的一棵棵橘樹——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是我沒認出的紫云英，蘿卜花，
是探出農家院頭的花椒枝，和一樹
結滿了累累青果的山櫻……
而在更遠處，是一畦從雨霧中透出的
金黃油菜花，是水庫抬高的水面，
是一道火焰般松柏簇擁的山嶺，
還沒有走到爺爺、父母的墓園，
我就要流淚——
在再次聚攏來的雨霧中，我聽到了
當我還是一個孩童時聽到的
那一聲濕漉漉的
最清脆的鳥鳴。
 
在清明不用考慮生死
 
黃亞洲
                                          
煙霧是最好的動遷令
全山的鳥兒都已一邊咳嗽一邊遷居他鄉過渡
它們知道躲開幾天，即可回遷
 
各種版本的貨幣在這里燃燒
中國經濟一向有火焰的活力，當然我這里是特指
指的是地下經濟
 
不用在這一天考慮生死，先賢們早已考慮完畢
我們只須按章辦事：焚香、鞠躬、拜祭、燒紙、灑酒
千年儀規，照做就是
不用改革，改革太累
 
不用考慮任何哲學問題，照做就是
連嘰嘰喳喳一向很計較的鳥兒，都給你讓出位置了
還不馬上照做？
 
把舌頭磨細，就發出小鳥一樣悅耳的聲音
告訴自己，今天這座山就你一只鳥
今天這座山，是祖國大好河山里最有分量的一座
 
再拈一炷香，再倒半杯酒，煙霧中不要咳嗽
清明是國家政權鞏固日
三鞠躬之后，再告訴自己是一只好鳥
比臨時飛走的所有鳥
都討人喜歡
 
清明的雨
——懷念父親
 
張維
 
從更高的天上流下來
清明的雨 綿延不盡
剛剛洗凈我的外衣
內心的灰塵尚未淋盡
雨腳應已抵達親人的身邊
 
一個人在渾濁的人世
如何清澈清楚地生活?
雨水擊打著湖面
親切而疼痛 如一種叮嚀
 
你看 另一位剛剛離世
尚未冰涼 他的
空位巳蓄滿落寞的雨水
這雨水積成一面
深廣明亮的鏡子 看見
永恒軀體里的黑暗
幽暗的心驟然發光
 
…….忽然看見
二十年前 揚州小站
父親送我到煙雨的江南
他轉身瞬間迷離的淚光
此刻正如一輪滿月
緩緩地落在尚湖中央……
 
在先祖墳前靜坐
 
何曉坤
 
獻完貢品，燒了紙錢
我的身體似乎就空了。山霧
突然開始彌漫。有那么一瞬
我恍若身在云端。恍若
誤入神仙的地盤。內心深處
竟然開始竊喜。而我真的累了
只想靜靜坐下來，自言自語
或者什么也不說。彌漫的山霧
讓我無法看得太遠。但我還是發現
眼前的這堆黃土，好像比去年
高了一些，青龍山上的那棵樹
也比去年，高了一些。
 
 
糖
 
胡茗茗
 
數著父親離去的日子
慌做一團的仨姐弟
不再爭吵，團團圍住母親
 
顫巍巍的母親，塞給我們
維生素和童年往事
家里的空氣，安靜而有微許甜度
 
就這樣，三塊被父親舔過的糖
裹著母親這層糖紙
黏在了一起
  
清明
 
施施然
 
枕著春夜酥軟的胸膛，細雨墜落
閃著四月的光澤。窗外，三只未名的小鳥
鳴叫著飛向五七干校后的土路。這一天
那些行走在地底的人
那些棲身在樹根下緘默不語的人
將重新站立起來。他們通體碧綠，粉紅，金黃
他們躍上枝頭，屋檐，群山之巔。哦
這是一場多么聲勢浩大的呼喊
如果有人喚我乳名，我將應答，并喜極而泣
  
雪花變白的枝頭
 
談雅麗
 
恍惚間，回到二十年多前的羅湖
在黑暗的屋外，仰望雪花變白的枝頭——
我的爺爺奶奶都還在人世
在堂屋的火炕里，爺爺扛來曬干的樹兜
生起了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
 
雪花亂舞，爐子上的開水撲哧地響著
大雪很快蓋住田野，和一只孤獨的渡船
秋割后的草垛，在雪中漂浮
屋脊雪白，菜園的青菜裹了銀妝
池塘深青，像極月桂一樣的夢境
 
我記得爺爺有一雙深邃威嚴的眼睛
抓壯丁時，他和同年的兄弟躲進荊棘
后來，才有了我的父親
晚飯前他輕輕咳嗽：“話不要多，食不能言”
奶奶默不做聲，只是把稀少的肉沫夾進我碗里
小小瓷碗，一粒米飯我也不敢剩下
 
新釀的甜酒藏在秘密之地——
它香極撲鼻，簡直讓整個村莊都為之著迷
在寒冷的驅使下，我溜進谷倉
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奶奶找到我時，我正和稻谷一起沉睡
她一句責備也沒有，只是笑著喚醒我
然后把我凍僵的雙腳，緊緊捂在她的胸口
 
很多年我都不曾回到荒草遍地的老屋
大風嗚嗚地吹過一個又一個的晚上
我假裝忘記了他們，只是把手靜靜地
放在爐火邊烤熱……
 
雪光下的村子呈現淡淡銀白，因為不斷失去
我知道生命中不會出現越來越明亮的日子
可怕的長夜最終會降臨到我們每個人的身上
我深愛著你！這么短暫的一生
愿寒冬的大雪，能更輕柔地落在你的肩頭 
 
麻雀飛回來了
 
艾蔻
 
三個人依次下跪、磕頭
再蹲下來，陪死者聊天、抽煙
提起往事朋友就破口大罵
附近的麻雀受了驚嚇
接二連三地蹦到遠處
朋友說，他死了十多年了
為什么我還要來
 
我們便站起身
在一排排墓碑間漫步
吸毒的張家小兒子
活到了一百零七歲的寡婦
出車禍的劉啞巴……
臨近中午，認出了其中十三個
 
麻雀們陸續飛回來了
圍成一個圈，啄食香爐中的米
它們鞠躬，鞠躬，再鞠躬
感謝著米的美味
米，一點一點消失
像在代替某種力量
一點一點
撬開那些攥緊的拳頭
 
 
陪他們默哀
 
花語
 
一個人真正傷心的時侯
任何言語，都是無力的
黃菊花，白菊花
都是白搭
勸戒和安慰
都是隔靴搔癢
遠水，不解近渴 
 
就像云朵愛慕睡蓮
蓮并沒有回報以愛
給云朵，金銀花有什么用
感情的內毒
苦菊的手
伸不到內心
 
時間的飛毯，卷走一切
世事無常
當悲傷真正降臨
我通常什么也不說
 
垂著手
陪他們，默哀吧
說什么，都
無濟于事
 
不下雨的清明
 
阿毛
 
春風不識故人面。
 
轎車的尾氣，蜿蜒千里……
垃圾工的鐵鉗，
沒能釘住幾只飛舞的塑料袋，
和大把的紙錢。
 
風的賦格曲，萬種事物的裸舞，
和心靈提問。
 
繞過那墳塋，那叢花，和它們的回聲，
一群青年在一個盛大儀式后，
跳恰恰。
 
他們的舞步，和明媚的春光，
令故道上過來的人，把斷魂之日，
看成快樂的節日。
 
先人
 
談驍
 
爺爺帶我們上墳
他清楚樹林里的每一塊石頭
認識每一塊石頭下的人
蠟燭點亮，黃紙冒煙
爺爺為墓中的先人介紹兒孫
他年紀大了，但記得所有兒孫的名字
燭光搖晃，是先人的回應
爺爺說，他們知道了，他們會保佑你們
他知道先人在說什么
他懷著和先人一樣的心思
 
梁素坤
 
劉不偉
 
塌鼻梁丹鳳眼
右眉藏痣
左耳胎記旺夫
大耳垂大奶子大屁股生大胖小子的身子板
鑼鼓息
蓋頭掀
一二胎女三胎男四胎女五胎男第六胎張秀文
殺雞不眨眼的女人
縫縫補補變魔術的女人
小腳裹得緊
大是大非不含糊
起夜喂小牛的燈
一小隊張德珍家的
口頭禪別扯犢子
急紅眼用薄嘴皮跳腳罵那些喊她地主婆的女人
最后一個上桌吃飯的女人
不回娘家嫁蛇隨蛇的女人
 
梁素坤
百度搜索梁素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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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素坤（女）
生于一九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陰歷待查
滿族
巨蟹座
柔情幻想居家小女人賢妻良母型
理想工作：藝術類
我母親的母親
電視里演義成媽咪的媽咪
書面表達為外婆
外婆的澎湖灣是什么樣的澎湖灣
 
親愛的姥姥
我在德外問候你
我在人間問候你
 
二零零三年七月的下午
四五點鐘左右
你和你手中的蠟燭一起
噗
滅了
三十七根本溪安全火柴散落一地
安詳
燦爛
紅燦燦的火柴頭處女的乳房
 
梁：水平方向的長條形承重構件
素：本色素樸的意思
坤：八卦之一
乾為天坤為地
指女性的
讓我指給你看
中國
遼寧
海城
新立屯紅光大隊一小隊村北口的楊柳河
也叫沙河
向東向東向東
向東向東向東
清澈溫婉
流啊流
 
 
攝影：施施然
 
 
《中國女詩人詩選2017年卷》（長江文藝出版社）
海男、施施然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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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女詩人詩選》2018年卷，即將出版發行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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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家新 黃亞洲等 
來源：女詩人詩選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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