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詩人”陳燦的詩
一個死去的士兵留下什么(組詩11首)
一個死去的士兵留下什么(組詩11首)

陳燦,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世紀80年代初隨部赴云南老山前線參加邊境防御作戰并開始詩歌創作,被譽為“戰士詩人”。先后在《解放軍文藝》《解放軍報》《人民日報》《人民文學》《光明日報》《中國青年》《詩刊》《詩歌報》《詩神》《清明》《山花》等報刊上發表作品,著有《士兵花名冊》《懷抱受傷的時光》《撫摸遠去的聲音》《陳燦抒情詩選》《硬骨男兒》等詩集和長篇報告文學多部。有作品選入《戰地詩抄》《校園青春詩選》《浙大詩選》等數十種選集。作品曾獲《詩刊》獎、《人民文學》獎、《詩刊》暨《解放軍文藝》紀念建軍90周年全國軍事題材詩歌大賽獎等獎項。
☆一個士兵留下什么
不應該埋怨一個死去的士兵
什么也沒有留下
陽光活著
風還在動
日子界碑一樣站穩了腳跟
☆致祖國
提起祖國
就無法平靜
一顆小小的心臟里
裝著黨旗國旗和軍旗
我那山河般起伏的胸膛
熊熊燃燒著三團火焰啊
而此刻
我的祖國
就是身旁那
綿延的邊境線
就是我中彈倒下時
死死摟在懷中不愿松開的
半塊活著的界碑……
☆站在當年倒下的地方
我來到昔日的戰場
找到了我的陣地
站在當年倒下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視線模糊
語言全無
一發渴望中的子彈
瞬間
再次將我擊倒
☆士兵花名冊
白紙 裁紙刀 復寫紙 直尺
這是我當年作為連隊文書
抄寫花名冊的必備工具
今天我要再次履行
一個連隊文書的職責
我要用三十年前的書寫方式
書寫你們的名字
我要把你們復寫成三十年前的樣子
我要一筆一劃一絲不茍地寫
我要把你們喊不醒的名字寫活
我要讓你們碎了的名字
整整齊齊列隊
請老連長按著這個花名冊
再點一次你們的名字
我仿佛聽到隊列中
那些空了的位置上
回聲四起 — —
☆“點名 — —”
一
現在開始點名 — —
……
二
誰踉踉蹌蹌 死死摟住
自己的名字
像一堵老墻訇然倒下
三
誰的名字返回故鄉
不知所措
誰的名字遺落在石頭上
墊高日月
四
現在開始點名 — —
我要把你的名字喊醒
我要把你倒下的名字
喊起來
站在墓碑上
☆輕輕喊你
三十多年沒有相見
今天終于站在你面前
一忍再忍
我什么也沒有說
只對著一堆泥土屈下雙膝
只對著一塊石頭
輕輕喊了一聲
你的名字
☆這樣一群人
他們是人
但沒有把自己當作人
他們熱愛生命
但生死關頭總是不要命
這樣一群把界碑視為自己墓碑的人
這樣一群青春勃發的生命啊
夜幕下他們掏出自己的命根子
對著無邊的夜色撒尿口中念念有詞
“你這可憐的小蟲蟲除了撒過尿
其它什么也沒干過啊”
說完使勁地抖幾抖
鄭重塞進肥大的褲襠里
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當中
許多帶著作為男人的遺憾死去
走出戰爭的人
帶著對戰場無法褪盡的記憶
帶著戰火烘烤過的身軀
回到人們中間
他們對俗世顯得不大適應
戰爭中錘煉淬火的靈魂
不斷承受擊打
精神布滿傷口
找不到那位野戰醫生
這樣一群人啊
對腳下的土地
傷痕累累的心和
日漸滄桑的臉龐上
永遠鐫刻著兩個字:忠誠
☆老 兵
他一絲不掛
我仍然一眼認出
他是一位老兵
在浴池邊
在一群男性裸露的軀體中
我絕不是從他身上
那些傷疤判斷出他的身份
不是,絕不是
在光滑綿軟的人群中
一個老兵與其他人
最明顯的區別在于
他有一根骨頭
一根倔犟的脊梁骨
如一尊裸雕
始終堅挺著
☆又一個春天開啟
— —為紀念八一建軍節而作
當又一個春天開啟的時候
將迎來人民軍隊走過92個春秋
我們這一群90后士兵
同一個輝煌的日子幸運握手
祖國,我和我們的軍隊都是90后
當祖國把界碑交給我和戰友
我就把腳下的土地當作母親護佑
當祖國把天空劃出一道清晰的河流
我就駕馭戰鷹在天河上巡走
當祖國把海疆交給我們把守
手持深藍之劍我們堅決伏海鎖喉
每一朵浪花都是一名久經摔打的戰士
每一次下潛都是為了祖國高仰起頭
當又一個春天開啟的時候
我們喜迎建軍92個春秋
人民軍隊和我們一樣年輕
我們都是90后
走在強軍路上
我們把遲來的秋天與
早到的春天一起捍衛
讓每一條小溪都幸福地流淌
讓每一縷炊煙不再飄動憂愁
說到這兒
心中泛起陣陣歉疚
請允許我鄭重說一聲抱歉
其實,我不是90后
我是一名傷殘老兵
在夢中多少次回到隊列里
我和你們站在一起
青春煥發,精神抖擻
我的新兵兄弟親愛的戰友
請你一定要握緊當兵的日子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是水我也還會往回流
我們手持正義之劍
一退再退
即使面對一千次挑釁
那致命的回擊
我們必將一起出手
☆一把劍夢想出鞘
我是一把夢想出鞘的劍
我有一萬個瞬間出鞘的理由
然而,近一個世紀
一直隱忍在袖子里
一把有道德的劍一忍再忍
如同一個民族用近一個世紀
努力要把那些應該記住的日子忘記
忘記仇恨甚至淡化勝利
一直期望伸出善良友好的手
輕輕拍一拍鄰居的肩頭
把鄰里間的親情重新拉在一起
南方多變的天氣呀
總是不斷傳來雨水踢踏的腳步聲
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
從我的身上走過去
像怪獸用魔爪把夜幕拉開個讓人失眠的口子
我同樣地聽到了醒來的巨人的腳步聲
沒有一刻停留遲疑
像工匠一錘一錘敲打一塊青銅的初心
如同一個夢從大地深處醒來
如同一塊骨頭離開我多年
又從土地里刨出來
我來自泥土
我要立地為魂
我來自一塊青銅
我要再一次鑄魂入劍
這劍身,是在火焰的胎胞里抱出來
這劍刃,是在猛獸的牙床上拔出來
這劍柄,是在祖先的忠告中傳下來
這劍鞘,是在隱忍的老根里挖出來
這劍魂,是在石頭的內心里掏出來
但我一直不想輕易走出劍鞘
一把沉睡中的劍
入鞘決不是沉醉
果實已經長滿枝頭
太陽已經把國家照亮
我是劍夢想已經出鞘
這劍從大地的疼痛中抽出來
這劍從長風的長嘯中抽出來
從我的一根肋骨中抽出來
從我的一腔熱血中抽出來
抽出來一把
夢想出鞘的劍
如同一個等待出征的人
渴望明確方向——
劍指波濤,我是一柄深藍之劍
劍指九天,我是一柄倚天之劍
劍指魔爪,我是一柄斬妖之劍
劍指界碑,我是一柄和平之劍
即使在劍鞘中等待
我也是一柄忠烈之劍
劍鞘里一個靈魂
醒
著
祖國我要出鞘
☆航 跡
——寫在南湖紅船邊上
如果有一條夢想成真的路
那一定是從上海灘石庫門
通往北京城天安門的那條道路
如果有一池與世無爭的湖水你看一眼
卻能讓人產生如同看見大海的感覺
那一定是浙江嘉興平原上的那個南湖
如果有一條小木船內心也有一個浩瀚的遠方
那一定就是嘉興南湖的那條小紅船
那一條小小紅船承載著一個政黨的日升月落
承載著一座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江山的不變航向
此刻我正臨風佇立在南湖岸邊那條紅船身傍
我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接受她給予的精神滋養
這是一個黨誕生的搖籃啊
是我和我兄弟姐妹洗心的地方
面對她一道思想的光芒浮出水面
我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磅礴力量
頃刻注入我的血脈強大我的心臟
我深情的筆尖再一次探入這一湖紅色記憶
探入一個民族的初心和一部黨史的根部
我看到當年上海灘幾個神秘的游人
在黑洞洞的槍口下目光扶著很緊的風聲
來到嘉興南湖風雨飄搖中的那條船上
他們的手緊緊相握著靈魂與靈魂也握在了一起
握出了一個民族和家國的底氣
從此鐮刀與鐵錘走到了一起思想與思想深深相依
從此一個民族有了自己清晰的航跡
后來走出這條游船的十幾個人變成了一群人
后來這樣一群人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條人間奇跡
一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從不摸槍的偉人
用手中的筆桿子寫盡了槍桿子里裝著的全部心思
字里行間起承轉合中完成迂回包抄
將行軍路線在一首詩詞里分行排列
讓流血傷殘以及沼澤地中掙扎的手指
像石縫里拼命往外生長的嫩枝沒有一絲傷感
一個戰士在窯洞把自己的青春燒成一塊好磚
一個偉人從一塊燒磚的煤炭里提煉出一句經典
讓輕的如鴻毛讓重的如泰山
壓住俗世的輕浮墊高百姓的心愿
惜墨如金的偉人最后用一闋絕世辭章向舊世界告別
“俱往矣”、“換了人間”
風吹麥浪啊 遍地舞動金黃
夢中母親在星光下醮著月色磨鐮
父親從雁叫聲里收割了滿心歡喜
沒有一穗麥子沒有故鄉
沒有一滴水來歷不明
每一條道路都有自己的起點
每一條航跡都有自己的根系
96年后十月的一天陽光灑滿山水江南
一位新時代的領路人帶著他的戰友們
從北京趕赴上海又匆匆來到南湖岸邊
佇立在地球東方一個平靜的湖畔
深情矚望著湖水中那條小小紅船
“一個大黨誕生于一條小船”這是他十年之前
曾經站在紅船邊上發出的肺腑感言
今天他站在這里再次向紅船莊嚴承諾不忘初心
永遠追隨一支穿草鞋的隊伍踩踏出來的道路毅然前行
從石庫門到天安門闖過了千重關隘走過萬重雪山
那一條路呵越走越紅越走越寬
從南湖到南海從一條小小紅船到海上閱兵
波濤洶涌中的那一艘巨輪旗艦大海里航行
舵手從容擘劃出新時代的清晰航跡
那雙大手曾為弘揚紅船精神新建的紀念場館奠基
今天正在為一個國家這艘大船緩緩啟錨沉穩解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