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南山的到達
 
鐘南山攜著他84歲的年齡，到達武漢
武漢的那只黃鶴，卻剛剛飛走，已等不及他的高鐵進站
而他要尋找的敵人，玩起了躲貓貓
知道有一座飛來峰，從天而降了
 
到達武漢的鐘南山很沉得住氣，他的視線
從來就蔑視王冠
他當天出口的一個不留情面的判定
立即讓國家作出決斷，為三山五岳，戴上口罩
 
他每一句斬釘截鐵的話，都有火神山、雷神山的分量
誰說千年的黃鶴已經飛走
這一刻，武漢恢復了載重
 
關于鐘南山的這趟行程，你也知道
他是由于訂不到飛機票，而改坐的火車
本來，在空中，他還能更早地拉住那只高飛的黃鶴
對此，他自己，并無怨言
別人不能提供的方便，他自己提供
他的84歲不是高齡，他不需要隨從，不需要專機
他全部的行囊，是他的公信力，他知道
人民需要他
需要他盡快站到電視攝像機前面，把他的行囊抖開
 
好在他已經到達了武漢
人民在第一時間，把話筒遞給了他
第一時間，他那雙有著輕微白內障的目光，透視王冠
洞若觀火
 
他的親戚林語堂先生曾說：“自己，永遠是
自己的主角，不要總在別人的戲劇里，充當著配角”
所以他當機立斷，獨自抵達武漢
他要在自己的人生戲劇里，說出自己的臺詞
 
他也愿意當配角，任何時候都愿意
如果
主角是人民
 
那份請戰書
 
沒見過那姑娘，也不知人家長啥樣
可是這兩天，那份請戰書里的溫柔與剛強，一直
讓我熱淚漣漣
我的淚光里，有桃花，也有梅花
 
我要全文引用，也不怕我的這首詩
缺了詩意：
 
趙老師，這幾天，我一直關注新型冠狀病毒，如果
需要護士，請先通知我，我可以去一線
原因如下：1，從全院護士來看，我年齡小，如果不幸感染
恢復，肯定比年長的護士老師快
2，我沒有談戀愛，也沒有結婚
3，身為汶川人，我得到過很多的社會幫助，如果我有機會，能夠
去前線出自己的一點力，我一定
義無反顧！
 
其實，已經知道人家長啥樣了
三個理由，足夠傳神
 
當代的英雄是什么？請給予青銅
請給予青銅的底座
我要把這段文字，刻上去
我還要在一邊種上桃花，一邊種上梅花
 
今夜，讓我的心跟隨你們去武漢
 
這是深夜，我只能，讓我的
一顆心，一顆感恩的心，跟隨你們
迅速而沉默地前行
 
這是在燈光昏暗的車廂內，我看見你們
一個個，端坐著，一聲不吭
你們，有的是鄭重地告別了家屬，再三地擁抱了妻子和兒女
有的則是，根本不敢跟父母提及目的地
只說，自己是因公出差
 
不敢提及武漢，不敢提及那里的
已經關門的野味市場里，死神在悄悄徘徊
不敢提及，那里的大街上救護車在嘯叫
大夫不夠，床位不夠，設備不夠
不敢提及，那里的發燒門診面前，正排著長隊
不敢提及，那里，最不缺的
是焦慮，是眼淚，是哭泣，是求援，是一句使人難受的問話：
我的媽媽什么時候能夠住院治療？
 
現在，你們都默默坐著
掠過車窗的樹木，像一柱柱黑色的閃電
你們自己內心的電閃雷鳴，已經平靜下來
因為你們親筆寫下的報名書、決心書，乃至血書
都已經在昨天遞交了
祖國，伸出右手，親自取了過去
 
現在，陪你們一起默默坐著的
是你們的防護面具，是你們的醫療設備，是屬于你們自己的
性命！
 
你們把自己的性命，與紅十字符號
整整齊齊，收拾在了一起
我聽你們說過，你們自從走上救死扶傷的崗位
就已經仔細稱量過
中國人民的分量與自己的分量
 
因此，你們在第一時間，就聽見了武漢的哭泣
也在第一時間，用寫決心書的筆
接通了
自己的血管
 
我是在高鐵站與你們告別的，我甚至
不敢跟你們握手
但是，我在流淚
 
我多想在這種生死決戰的關頭，跟你們握一握手，代表
你們的妻子，代表你們的丈夫，代表
你們的兒子和女兒，甚至
代表你們年邁的父親與母親
因為我知道，你們是去跟死神拼殺的
你們會很勇敢地把自己的性命，從劍鞘里拔出來，但是我明白
你們厚重的盔甲，也有被刺穿的可能
 
現在，你們正堅定而沉默地奔向戰場
車輪與心跳，一起在黑暗中轟鳴
武漢已經很近了
你們的腮幫咬得很緊，嚴酷的使命與嚴酷的命運
已經開始敲響車窗了
 
我甚至看見你們其中的一位，眼眶里
忽然有淚水流出
他不是害怕，也不是心慌，也不是剎那間想起了才兩歲的女兒
他是為自己的使命感動
他終于在危難之時看見了祖國，而祖國
也在危難之時看見了他
他是激動，為自己激動，他是在焦急等待列車到站的那個瞬間
而那個瞬間，他將闊步
走向人間大愛
闊步，走向自己
闊步，走向一個大寫的人！
 
求戰書上，這些螺紋的形狀
 
又看見了同樣的一幕，求戰書上
這些按下去的血色的螺紋，每一個，都是
密密麻麻的“八一”形狀
這些男軍醫與女軍醫，這些
軍醫大的男學生與女學生
這些把自己的生命，以八一的形狀
按在求戰書上捧給武漢的勇士們！
 
他們是在除夕之夜出發的，求戰書上
所有血色的螺紋都迅速轉動了，成為高鐵車輪
他們愿意在大年初一，直接
面對死神
他們，西安的空軍軍醫大學的勇士們
重慶的陸軍軍醫大學的勇士們
上海的海軍軍醫大學的勇士們！
 
陸海空都出動了
軍旗上的八一，被他們用生命和意志的螺紋
按回了軍旗！
 
多么熟悉的一幕，十二年前我在汶川采訪
也看見了同樣的仿佛流著鮮血的紅手印
那個晚上，面對失去聯絡的鄉鎮
戰士們大叫：我上，我上，我上！
那些獨生子女大叫：我不是獨生子女！我不能不去！
 
那些不眠的晚上，仿佛都是
祖國的除夕夜
翻過這一夜，仿佛都是
新一年的近距離決死格斗，都是
格斗后的勝利
 
多么熟悉的一幕，南昌城頭
那些賀龍的將士們，朱德的將士們，葉挺的將士們，也在
那個深夜，在為中國人民而戰的求戰書上
用自己的螺紋，按下了最初的
“八一”形狀
 
去武漢，去戰堟，去廝殺，只為
那里的焦慮與哭聲，只為
那些焦慮屬于人民
只為軍旗上的那個八一形狀，都是
中國年輕軍人按下的
對于中國近代史與中國當代史的
求戰螺紋！
 
你們將來是一座雕像
 
有時候敬意是一種顫栗，我要趕緊在我的詩歌里
抽一批詩行，扎一束
最亮麗的金銀花，獻給你們
 
尤其是，獻給你們的張院長，他
嗓音啞了，眼圈黑了，他日夜率領的醫院，顯然是
戰役中心區的戰地醫院
是一個尖刀連，或者說是一個加強營
固守于武漢中心
 
我甚至把他想象成電影英雄王成，想象他，面對那些
蜂擁而上的頭戴王冠的兇徒，無畏大喊
向我開炮！
 
當然，他不會選擇倒下
雖說他本人，甚至，還是一個漸凍癥患者
這一刻，他根本不考慮自身的正在失去的活躍
他只考慮，躺在他病床上的那些人
何時活蹦亂跳
 
而且我還知道，他的妻子，這一次也被冠狀病毒擊中
但他無暇陪伴妻子
整個武漢金銀潭醫院，需要他的陪伴
 
我要在我顫栗的詩行里，抽出一大束，扎成
最深情的金銀花，獻給.
你們這個高地，獻給你們這座堡壘
尤其是，獻給尖刀連的張連長
或者說，獻給加強營的張營長
 
你們現在是一家醫院
你們將來是一座雕像
 
艱困時刻，讓我說，我是杭州人
 
我曾經糾結，我曾經問過，憑什么？
我是老杭州人，我愛腳下這塊繽紛而干凈的土地
但我曾經問過，憑什么？
 
憑什么，載有幾十名成百名武漢人的飛機，要從境外，一架一架
降落在我們杭州蕭山機場？
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
與蕭山機場的跑道，共同震顫
 
我知道這是艱困時刻，人民與山河
都戴上了消毒口罩
我知道病毒正從長江的中部溢出，并且順著長江與黃河的蜿蜒
蠶食全國，但是我
我還是有點糾結，我還是想問，憑什么？
 
憑什么他們不落在別的城市？
我們的西湖與大運河，并不流淌消毒的酒精，憑什么，要用
這樣美麗的水花，來洗凈那一群群
疑似的病例？
 
看看這張叫人憂心的中國疫情地圖吧，也只有我們浙江，與湖北
并駕齊驅了
這兩塊深紅的顏色真的讓我不忍，我心頭總是糾結
憑什么？
 
我更多的杭州老鄉卻說，我們要大度
我們杭州，曾經做過大宋首都
我們要有首都人民的胸懷
他們武漢，也真心不容易，那只有名的
飛臨武漢的神奇的黃鶴，已經被隔離那么多天了
藥品缺乏，床位缺乏，新的隔離醫院正在日夜突擊施工
接連吃幾頓方便面的武漢白衣戰士，一個個
倒在病床邊睡著了
 
武漢，曾幾何時，在和平歲月
遭過那么大的難啊？
我的越來越多的杭州老鄉說
我們杭州，這座舉辦過G20峰會，并且
即將迎來亞運會的城市
這座在古代史上舉起過整個南宋王朝的城市
我們理應有更大的氣度與更果敢的行動
 
我不再糾結，我不再問憑什么
就憑都是中華同胞，就憑都是華夏兒女
就憑武漢與杭州同屬長江中下游地區，我們
實在不忍看見
長江邊那座最美麗的黃鶴樓，也幾乎變成隔離病房
 
我們杭州人一直以勇立潮頭為傲
杭州的國民產值跑在前面，杭州的數字經濟跑在前面，杭州的
文明程度跑在前面
杭州底子不薄，杭州精神充裕
面對這場劫難，杭州多做點貢獻并不算什么，那就讓
全國同胞，再一次聽見我們的
錢江大潮的澎湃之聲吧
再次看見我們浙江省在全國地圖上，那個
脹得血紅血紅的
舉著刺刀跳出戰壕的面孔吧
 
現在，作為錢江大潮之中
一粒小小的水花，我還
糾結什么？
 
說句實話，我們杭州的醫療資源，也并不十分充足
就是今天，我走進樓下藥房，被告知
酒精消毒液沒了，全被政府征用了
店員還說，口罩有，九百六十元一包，一包六十只
我算了一下，一只口罩十六元
我每天下樓兩次散步，散步費就得支出三十二元，但是
朋友，我不糾結，我不糾結
這點開支算什么，武漢已經向國家
開支了那么多的焦慮、呼喊、痛苦與眼淚
 
說句實話，杭州的困難與全國的困難一樣
但是我們杭州，還是盡可能多地向武漢，派去了自己的醫療隊
杭州的白衣戰士，用筆，蘸著錢江大潮的水花，在
決心書與生死書上，紛紛寫自己的
轟轟作響的姓名
我們杭州，還是準備了蕭山機場的平穩的跑道
并且在跑道旁停滿了救護車輛，迎接
暫時無法回到武漢的朋友
 
我能糾結什么，我不再
說出這句狹隘的問話：憑什么
只因為
我是杭州人，我的心靈是西子湖
我的骨骼是大運河，我的血管是錢塘江！
 
在這個全國急難的時刻，我為自己是個杭州人而驕傲
我與祖國共命運，同呼吸
我為祖國多貢獻，多出力
我有什么多說的，我還有什么多說的
如果還要我說話，我就一遍遍
反復地說：我是杭州人，我是杭州人！
我是杭州人，我是杭州人！
 
穿著防護服趕制防護服，謝謝了
 
如此緊張與危急的時刻，居然
這個大房間，還聚滿了人
雖說你們都戴著口罩
 
居然，出來多少人，還補進去多少人
居然，二十四小時座無虛席
 
原來，你們是三班倒，原來你們是
穿著防護服趕制防護服
原來你們把一個大車間，弄成了120急救車的樣子
 
你們聽見的不是縫紉機的響聲，而是全國重癥病房的呻吟
你們廠部的生產訂單，是大江南北的
加急電報
 
把呻吟與康復縫紉在一起
把痛苦與安康縫紉在一起
把淚水與欣慰縫紉在一起
把煎熬與勝利縫紉在一起
你們都是熟練工
 
你們車間的橫幅是“過一個戰斗化的春節”
你們這些巾幗英雄，確實是在佳節里，如期
趕到了生死搏殺的最前線
你們閃亮的縫紉機針，是一支支
躍出戰壕的刺刀
 
宣傳大使阿馬爾
 
也門醫生阿馬爾，穿白大褂、戴藍色醫用口罩，出現在視頻上
阿瑪爾揮動堅決的手勢
十五秒，不能再多
阿馬爾精確計算過，他知道這樣效果最好
 
阿馬爾成了明星
他在浙江的義烏，瞬間接通了中國
他使用漢語、英語、阿拉伯語三種語言
瞬間，在中國的外國人，都成了他的追星族
 
他的手勢一下子劈到了你心里：大家在家
憋了好幾天了，我知道
那很無聊，但是專家提醒，近期
仍不可出門
只要家里有面包，堅決不出門！
 
正因為一萬五千名外國人常住義烏，阿馬爾坐不住了
阿馬爾是義烏稠州醫院聘的外籍醫生
阿馬爾把明星的光環從醫學界帶到了輿論界
阿馬爾有點中央電視總臺的味道
 
阿馬爾知道，在中國打勝這一場抗疫戰爭
贏家是整個世界
中國的東海是直通阿拉伯海的
 
只要家里有面包
是的，就是這樣，阿馬爾深入淺出，直達核心
只要中國有阿馬爾
是的，就是這樣，在中國的外國人，又囤積了
一大批面包
 
是誰把紅袖章大媽送上了筋斗云
 
是誰，把紅袖章大媽送上了一朵筋斗云？
是誰從《西游記》里取出一架無人機，讓它
發出紅袖章大媽的苦口婆心的聲音？
 
讓這位自我旋轉的大媽，不離不棄跟著你
一遍遍用嘉興土話喊：
叔叔阿姨當當心，出門口罩別忘記
麻將聚餐消消停，窩里玩耍最太平
不生毛病最開心
好嘞好嘞，趕快回到家里去！
 
這位大媽能沖你左耳朵喊，也能沖你右耳朵喊
你若沒戴口罩，她就會一直
追著你的后脖子喊
你想跑也不成，她跑得比你快
她雙腳踩四個螺旋槳，比哪吒還厲害
 
整個嘉興市南湖區大橋鎮的隱患線索，現在
都被這位姓房的小伙子
用螺旋槳旋緊了
他彔制的鄉音不是一遍遍的假唱
他是真愛這方土地，所以才有紅袖章大媽那樣的
苦口婆心
 
南湖區公安的領導發話了，這種無人機喊話
要推廣全區
看來，更多苦口婆心的大媽
要踩著筋斗云工作了
 
杭嘉湖水鄉即將到來的廣闊的春風，可能
最初，就是被這位姓房的小伙子
用四個小小的螺旋槳
旋動的
 
我多么心疼這些剃光頭的姑娘
 
怎么說你們呢，你們這些叫人心疼的90后
你們的眼睫毛夠長了，卻還要拉長
你們的嘴唇夠紅潤了，卻還用唇膏
你們這些
每天都化妝得如同天使的姑娘
 
問題就出在“天使”這個字眼上，你們都是白衣天使
天，是生命關天的天
使，是國家使命的使
因此，你們都讓你們的決心書發出90后的轟鳴，并且
連夜，降落到了武漢
 
現在，我都認不出你們了
你們的嘴唇不見了唇膏，還裂了血口子
說是顧不上喝水，說是焦急上火
你們不是尼姑，卻一個個剃了光頭
說是為了穿防護服快捷，說是便于日常打理
甚至，你們還穿戴上了尿不濕
說是病房太忙，來不及去上衛生間
你們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害羞，而我卻
流下了眼淚
 
我是多么心疼這些可愛的姑娘
你們平時不是愛打聽哪一種香水更為沁人嗎
你們平時不是還問我如何寫詩嗎
甚至你們中的一個，剛辦完結婚登記
就來咨詢我如何給孩子取名
甚至你們中的一個，總是不無惆悵地問我
為什么城里女生這么多，男生這么少
 
而現在，你們的戰壕生活，一點也不輸于男性的士兵
防護服不透氣，一穿就四五小時，渾身浸透汗水
現在，你們還不客氣地對我說，目前不要采訪
這幾天是我們戰斗最艱苦的時刻
疫情的拐點就要到了
 
我寫這篇采訪稿的時候，心里一直揪著
我是多么心疼這些可愛的姑娘
小伙子們，你們
也大膽地愛這些剃了光頭的姑娘吧
她們的信仰，你們
應該是懂的
 
她的夢是長腳的
 
她的夢是長腳的，因此
她在夢里跑得很快，她很快就向她的爸爸媽媽跑去
她要接受陽光一樣的撫慰，這些天她太累了
她需要像幼兒園畢業那天一樣，被父母久久摟在懷里
 
她的夢是長腳的，因此她能在夢里打開人生的速度
從隔離房奔到急診室
從化驗點奔到護士站
如一道雪白的穿梭的閃電，直到
靠上一柱疲乏的門框，讓黑夜抹去閃電
 
她的夢是長腳的，因此她的夢可以承載很多分量
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好穿的
通通都可以有
當然也可以有很多病人，她不拒絕，她也無法拒絕
那些日夜不停的急救車嗚啊嗚啊的，總是
從她夢的邊緣開進來
幸虧，她都支撐住了，她的夢
畢竟是長腳的
 
我這首小詩是為一張照片而題的
有一個猝不及防的夢境，被一位白衣天使的雙腳撐住了
她就這樣靠在門旁，剎那間，就讓
父母脫去了她的防護面罩，心疼地撫摸著她發黑的眼圈
 
姑娘張琪是浙江衢州常山縣人民醫院的護士，她剛讓
自己的的夢境長出了腳，就被
一位路過的姓毛的護士長拍了下來，毛護士長說，我實在
不忍心叫醒她
 
毛護士長還說，她跟我的女兒年紀一樣大
我當時，心疼得
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寫完這首小詩，眼淚也快流出來了
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也想起了很多人家的女兒
多少孩子為了國家的急難，給自己的夢
裝上了腳
 
我看見一位二十五歲的老太太
 
我看見了一位二十五歲的老太太，也可能二十才出頭
時間是一種烙鐵啊
請原諒我的震驚
 
就是這樣，每天摘不下來的防護服、護目鏡、口罩
把憂傷、痛心、責任、祖國撕裂的高山大川，一齊
勒上了這張嫩嫩的臉龐
我為這張照片震驚，為這位
剛剛走出急診室的二十五歲的老太太
 
我震驚這位老太太此刻還在笑
她在鏡子里驚愕地看見了自己，但是她，還是
一下子，笑了出來
甚至笑得像花兒一樣，就像以往的周末
與戀人手拉手，走出影院
 
也許，她真的是高興，高興自己已是如此老練與老成
高興自己懂得了太多
高興自己沒有倒下，高興自己這么老了還能夠
站在第一線
為多難的祖國服務
 
皺紋滿臉的二十五歲的老太太，你笑得人好心疼哦
難道我可以這樣理解，你是在用此刻的容顏，證明
我們國家已經進入了老齡化社會？
還是在說，七十歲的人民共和國，其實
還是如花的歲月？
 
二十五歲的老太太，你笑得人好心疼哦
你上禮拜才告別戀人趕到武漢，才幾天，就把祖國最深的傷痛
統統，搬到了臉上
那也好，那就讓我陪著你一起笑吧
我也很會笑
我會笑出眼淚
 
解放軍來了
 
八架巨型軍用運輸機，一架一架地落在武漢機場，輪胎
帶著火星，劃過我的手機屏幕
我趕快讓手機充電，我知道這種分量
 
武漢人民隔著窗戶，看著大街上一眼望不到頭的軍車
鼓掌吧，火神山與雷神山這兩個高地，已被解放軍牢牢據守
逃離武漢的那只黃鶴，也該飛回來了吧
你完全可以安心了，雖說，要先在江邊那座樓里，隔離十四天
 
解放軍來了，一些戰略的要地都開始了軍事化操作
戰斗更像戰斗了，戰役更像戰役了，戰略更像戰略了
是的，解放軍來了
 
我要向雷厲風行致敬
我要向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致敬
我要向“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致敬
我要向南昌城頭的八一軍旗致敬
我知道，當年的南昌起義
就是根據武漢某棟樓里發出的指令爆發的
 
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
又一次，全城被春天與花朵解放的日期
臨近了
我的手機現在充滿了電，就像信念壓滿了槍膛
——解放軍來了！
 
李蘭娟團隊的刀尖，已經刺到了王冠的邊緣
 
他們的刀尖，正在一點點逼近那頂王冠，這我是看見的
他們的刀尖閃爍著銳利的寒光，我看見那頂王冠
開始抖顫
 
他們的“立即繳槍”的嚴厲口令，是這樣表述的：
第一，阿比朵爾，在10～30微摩爾濃度下， 與對照組比較
有效抑制冠狀病毒，達到60倍
第二，達蘆那韋，在300微摩爾濃度下，能顯著抑制病毒復制
抑制效率，達280倍
 
他們說到這里，我就看見那頂王冠顫抖了
如此凌厲的戰斗喊話，震懾力
不言而喻
我真的看見雪亮的刀尖，已經抵住王冠了
看見由十四億兵馬組成的大部隊，已經在尖刀部隊的后方集結，準備
發動最后的攻勢了
 
就讓我們把卷起的戰旗抖開，準備沖鋒吧
就讓我們更低地俯下身姿，準備
躍出戰壕吧
我們的尖刀部隊已經抵住那頂王冠了
最后的沖鋒號與喊殺聲
就要震耳欲聾了
 
李蘭娟院士是第二次趕往武漢的，她與她的團隊申請求戰
務必再赴前線，對于中國那個“百歲掛帥”的故事來說
她那72歲的年齡，算得了什么
她現在牙齒也很好，她是紹興人，秋瑾與魯迅的老鄉
平生的最愛，就是啃硬骨頭
 
因此，就讓我們準備最后的沖鋒吧，讓手中的戰旗，抖開
一個國家的春天吧
在王冠粉碎的地方，讓大部隊，與尖刀連
擁抱在一起吧
 
武漢餐廳的汽車來到工地
 
火神山與雷神山的建筑工人們，兄弟姐妹們，請收下
我們的兩葷三素
回想解放大軍進入武漢的時候，大街兩旁的百姓
也是這樣向將士們獻上熱茶和雞蛋的
 
不知道現在還熱不熱，不知道
口味是否合適
你們現在搬動的一磚一瓦，是在為我們武漢建一個厔頂
我們的城市再大，你們也怕我們漏風啊
 
你們快歇一歇，坐下吃，不用付錢
要說到錢，你們如此辛苦地為我們請來火神爺與雷神爺
又該怎么計費？
 
你們的打樁機日夜不停，我們當然聽得明白
這就是武漢的心跳啊
 
我們江城的武昌魚
被一首很有名的詩詞提起過
我們只希望，在這兩所隔離醫院造好后，或者說
在這次抗疫戰爭勝利后
你們也還能記得，我們江城，曾經有過一種
兩葷三素的每天送上工地的，能始終
保持胸口一樣溫暖的
盒飯
 
你繞不過一個展示人性的賽場
 
你可以繞過一位作家，更可以繞過一位時評家
繞過他每天在報紙上的絮絮叨叨
認為那些指點江山或者憤世嫉俗并無大用
可是你繞不過徐迅雷
 
他正是這樣一位在我們杭州的報紙上每天絮絮叨叨的人
他工薪有限，生活簡樸，唯一的興趣是球技不高的羽毛球
另一個習慣，則是經常捐錢，以便
使自己的生活繼續保持簡樸
像一只羽毛球那樣單純，并且發出生命的呼嘯
 
昨天他又向紅十字會捐了一萬多元，用途上，寫著武漢
這個數字甚至超過了他一個月的收入
這讓我想起了他一直流水不斷的捐助，一到開學季
他都要捐助貧困大學生
甚至，還長期資助過一個山區學子
他每年至少捐出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并且捐出全部的獎金
十幾個春秋，年年如此
 
他在報紙上的絮絮叨叨與他在支出賬本上的滴滴答答
聲響頻率是一致的
生活的球拍與理想的球拍，從兩邊擊打著他
他的羽毛被磨損著
但他昨天依然對我說，不實際上貢獻一點什么，晚上睡不著
 
你繞不過我們杭州的一個文字寫作者徐迅雷
他的名字，與武漢正在加速建造的雷神山醫院有共同的轟響
其實他的聲音也并不震耳欲聾，只是一種
清脆的呼嘯
社會責任與個人良知，從兩邊擊打著他
他很滿意自己的羽毛，每天如此耗損
 
他曾經在浙江麗水當過鎮長，在即將被提拔的時候
他選擇了辭離，他認為文字對社會更有用
而他覺得文字還不夠用的時候，他會直接選擇捐助
他認為個人羽毛的價值，在于
社會的溫暖
 
這一次，他是向武漢呼嘯而去的
他愿意在一種迎頭相撞的方式中，顯出
自己的速度與意志
 
朋友，你可以繞過一個作家，但你
繞不過一個噼啪作響的
展示人性的賽場
 
謝謝楊老伯，你的口罩故事感動了我
 
我一直不覺得，我的樓道鄰居老伯，是我的一面鏡子
他走路比我遲緩，上下樓梯的時候
腿關節比我吃力
我在他這面鏡子里，照不到我
 
要不是有人偶爾拍下他這幾天的視頻，我還真不知道
他楊老伯，是我的榜樣
他提著他的一捆又一捆的口罩，出現在
社會道德這面透明的鏡子里
 
這一捆捆口罩，是他用自己的退休金
從藥店買的，在車站他送給值勤
在街口他送給警察
在小區門口，他送給保安
 
楊老伯，這幾天我也去過藥房兩次
我都是為自己與家人買口罩
我沒有想到更大的家
楊老伯，顯然，你的家庭人口比我多
整個的城市，整個的國家，都是
你至親的親人
你的這個口罩故事，感動了我
我的口罩現在有點濕了，那是我流下了眼淚
 
楊老伯，你走路比我遲緩，上下樓梯的時候
腿關節比我吃力
但是我今天，在自己的鏡子里，看見了
人家的速度、胸懷，以及
胸膛里發出的猶如太陽一樣的光芒
 
我要好好擦拭這面鏡子，我要在這面鏡子里
找到我自己
在道德的樓梯上，我的腿關節
要與楊老伯，保持
同一個頻率
 
兩天后，警察終于截停了他
 
現在我要說到我的祖籍地蕭山，說到
一件費腦筋的事兒，說到警察
 
警察是在兩天后才截停他的，在金城路一棟樓房的門口
警察問，這些事都是你干的吧？
事后查明他姓張
他當時急忙想走，但警察硬是截住了他
 
還查明了他現在的職業，蕭山的一家文化創意公司的經理
查明他是春節后突然臨時起意，告別妻女，匆匆駕駛汽車
從江西岳母家，返回杭州蕭山區的
那天雨很大，他的雨刮子一路刮著兩個省的疫情
 
警察核實：惠路路口環衛工張大姐的一捆口罩，是你送的吧？
警察核實：公安分局傳達室收到的幾捆口罩，是你扔進去的吧？
警察再核實：消防大隊傳達室收到的三千只口罩，也是你放下的吧？
還有北干派出所的、城廂派出所的？
所有路口的環衛工人的？
 
這位小伙子急于要走
他說還有很多地方，他要趕去
拉開他的白色奔馳車
里面果然塞滿了一捆捆的口罩
原來他想盡辦法采購了五萬只口罩，這幾天一直在送
 
他說你們不要攔我，我十四歲就從北方來到這里創業
我愛這塊土地
眼看有武漢同胞的國際航班，降落在蕭山機場，我在岳母家
還怎么待得住？
我有奔馳車，但我知道，做人
應該為什么奔馳
 
他確實姓張，叫張霆，老家在黑龍江
今天，警察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并且截停了他
就是為的，向他
行一個警察的敬禮
 
柬埔寨的那片棕櫚樹搖晃了一下
 
也不是非得收購柬埔寨的那家口罩廠，如果
那家廠子足夠叫得應
如果那家廠子能立馬增強運力，如果
那家廠子能煥發中國式的“有條件上沒有條件也要上”的精神
 
他突然就拍下了板，聲音很響，桌上的筆筒跳了起來
窗外，那片柬埔寨的棕櫚樹搖晃了一下
椰樹上，也有幾只椰果掉下
一群受驚的鳥兒，竄上了口罩形狀的白云
 
實在是是因為中國人口太多，缺口太大
實在是因為醫用口罩一夜之間，要掛上昆侖與泰山的耳朵
實在是因為，浙江縉云家鄉的電話里，每次都有哽咽
 
這一掌拍得好啊
趙普洲，柬埔寨浙江商會副會長
你這一掌，拍痛了掌心沒有？
 
趙會長說，怎么會痛呢
這家廠的生產設備完全符合歐盟認證，開足馬力，每天
可產醫用口罩十萬只，每只僅三毛錢
我高興都來不及
 
趙會長出門去辦手續的時候
所有白云里的鳥兒，都回到了樹枝上
它們都戴上了小小的口罩，它們現在都知道了
浙商精神，就是這樣迅雷不及掩耳的
 
請進門，循循善誘的老師
 
請進，張老師，您真準時
知道您帶來的是“部級優課”，孩子已經端端正正坐好了
你的課孩子可愛聽了
 
請進，李老師，我家女兒就喜歡聽您講成語故事，還有
您能把文言說成白話，那些
唐詩宋詞，經過您的嘴，會成為水墨畫與鋼筆畫
 
請進，潘老師，您這一對一的體育課可實用啦
看您教的大鵬展翅、金雞獨立
我家大剛這幾天已經變成少林寺的小武僧啦
 
非常時期，進門的老師卻一個也沒戴口罩
但我們，依舊感謝浙江省教育廳的精心排課
請進，請進，請進
多好啊，停學不停課
我們就喜歡這樣每天開門
 
我們，全是用電視機的開關，拉動門栓的
我們一拉動門栓
張老師、李老師、潘老師，笑嘻嘻的就都在了
 
他們教得特別耐心，循循善誘，只是
偶爾也會發脾氣，一張臉忽然擰了起來，其實
那是我們的電視機，臨時電壓不穩
 
多好啊，“之江匯”百萬在線課程
多好啊，各個年級，兩百多位特級教師
多好啊，通通免費
多好啊，家長也能蹭課，恢復青春不是夢
 
請進，請進，請進
李白，魯迅、羅貫中
請進，請進，請進
牛頓、達爾文、愛迪生
 
這位姓戚的勞模又出發了
 
這位姓戚的省級勞模，又火速推車出發，任務還是疏通糞管
這是他的本行，他幾十年都在
杭州天水環衛所工作，他的信念，就是讓杭州
有更濃的花香
 
當天，已經退休的他剛向慈善總會
捐獻了他扒著、掏著、挖著、捅著一輩子所積蓄的十萬元錢
直到存折上只剩個零頭十三元
他耳朵靈，他不忍心這幾天耳邊一直響著的武漢哭聲
 
他耳朵今天又很靈，聽見了專家說病毒會“糞口傳播”
于是頓然覺得自己的工作，已上升到國家戰略
于是，一聽景艿五區有糞管堵塞
叫上他的公益團隊立即拔腿
他退休工資六千，每個月的五千都捐給了這個團隊
他說他與老伴一千塊一個月生活足夠
一葷一素就是天堂
 
糞管堵塞的這戶居民事后一定要付錢，老戚當然死活不收
收了算什么公益，算什么為人民服務？
他是在一株臘梅下說這些話的，他的口罩與梅花
有同樣的顏色
 
在回去的路上，他感覺到有點餓
他大步推著車，挺著六十九歲的胸膛，他愉快地知道
老伴已在桌上，擺好了一葷一素
 
愛心天使驛站：七個媽媽兩個孩
 
一個小小的家庭，突然冒出了七個媽媽
七個媽媽噓寒問暖的聲音，都像孩子的小腮幫那么柔軟
盡管那些慈愛的聲音，都是
從護目鏡、大口罩，防護服的后面發出來的
男孩八歲，女孩兩歲
 
兄妹倆的親爸爸，親媽媽和親外婆都被隔離在別的地方
一家五口，都是從老家武漢返回杭州濱江區的
這兩個城市都奔流著滔滔的大江
這兩條江說的方言，都是純正的漢字
 
愿意做“媽媽”的手，迅速從濱江區的各個方向舉了起來，都知道
母愛這個字眼是由淚水與愛組成的
七個媽媽從發出報名通知后的短短兩小時，就破確定
確實，母愛與母愛之間，不能留有縫隙
 
她們火急火燎趕到了“愛心天使驛站”，四班倒
她們小心地扶起八歲與兩歲的年齡
尤其是兩歲的哭，每一聲
都揪著她們的心
這個隔離觀察期，她們發誓要做天下最溫柔的母親
 
一個都不能少：書本、拼圖、玩具、電子游戲，以及
哥哥的定制遠程數學課
一個都不能少：愛心、呵護、細致、笑聲，以及
不是給孩子而是給自己用的尿不濕
 
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媽媽們還在值班
其中一個媽媽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她盡量少喝水，盡量
不讓尿不濕，派上用場
 
朱炳仁銅，總是有蓮座的顏色
 
一說到“朱炳仁銅”，總讓我聯想到蓮花寶座那樣的安詳的顏色
聯想到凝重與和平
我在許多大寺、寶塔、甚至地宮里
都看到過朱大師這一閃耀著金子般光澤的奉獻
 
銅走出了銅
銅走向莊嚴與感動
 
而在今年元宵，蓮花以這樣的方式，又一次
開出了銅的顏色：
朱炳仁父子倆公開拍賣三件精致的銅藝術品，共募善款222100元
皆由慈善機構，充作抗疫糧草
 
樓下，穿紅馬甲的巡邏大伯敲了一下“不要出門”的銅鑼
我聽上去，是拍賣行的聲音
是藝術開出了花
 
中國的藝術家，也穿上了紅馬甲
在中國的寒風中
敲鑼
 
我仿佛看見許多防護服與護目鏡，一瞬間，呈現出
銅的顏色
六月的蓮花，又一朵，綻放于正月元宵
 
誰在走路，雙手合十
一種穿戴著紅馬甲的莊重
余音繚繞？
 
孩子好幾天不提媽媽了
 
三歲的女兒好幾天不提媽媽了，今天又問我
媽媽去哪了
我說她去別的城市上班啦
像你一樣乖，天天穿著尿不濕呢
 
女兒說媽媽好乖呀，我說
媽媽可比不上寶寶乖啊
爸爸叫寶寶睡覺就睡覺，可是爸爸打電話叫媽媽多睡覺，
媽媽就是不聽
媽媽有時候佝在墻角里睡，有時候坐在凳子上睡，有時候還站著睡
女兒說，媽媽不是不乖，媽媽是在做游戲呢
 
我笑著說，寶寶說得對，媽媽真是很乖的，寶寶快睡吧
女兒睡著之后，我才開始流淚
 
口罩航班：世界華人的向心力
 
這簡直就是世界華人向心力的一個圖騰
從它的起飛，到它的飛行
到它的降落
 
它的起飛地，是紐約、悉尼、法蘭克福、迪拜、大阪、雅加達
它飛行穿過的，是云層、閃電、意志、呼喊、義勇軍進行曲
它的降落地，是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杭州、重慶
 
多少個國際回程航班，座位上坐著的
都是口罩、口罩、口罩、口罩
成包的、成捆的、成袋的、成箱的
 
就是這樣，你看見的，就是飛機經濟艙的滿座
各種顏色的口罩，各種型號的口罩，都是
“人肉”扛回的
僑胞們簡直使出了吃奶的勁兒
要把全世界各大商場的口罩柜臺，都裝上飛機，緊急運往
中華人民共和國
 
所有的人心，所有的眼淚，所有的焦慮，現在
都整整齊齊坐在座位上
靠窗的座位，靠過道的座位
每一只口罩的耳朵，現在都沒有拉開，但是，此刻
每一只口罩，都聽見了
祖國飛機上柔和而感激的廣播聲
 
是的，這就是僑胞，這就是中國人，這就是一顆顆滾燙的心
這就是長江與黃河，這就是
龍的傳人
 
我聽見那些白人朋友，那些黑人朋友，那些
棕色人種的朋友都在說
都在說中國人太可怕了，太團結了，太厲害了
他們的國家一旦有事，他們簡直
會把全世界的口罩都買上
一根帶子掛緊昆侖，一根帶子掛緊泰山
 
這就是他們的國家
他們的國家有長達五千年的未曾中斷的文明史
他們的國家，在這個世界，不能無端地
遭受風寒
 
我今天看見的是，從內羅畢飛回廣州的CZ634航班
少數乘客都安排升艙，去了前面的頭等艙
現在，整個經濟艙，都安安靜靜坐著肯尼亞華僑捐贈的口罩
高高低低，成包的、成捆的、成袋的、成箱的
這一座座微型的昆侖，這一座座
微型的泰山
 
南航的經濟艙空姐，現在，優雅地彎腰，向所有的口罩
鞠躬，宣布航班即將起飛
成捆成箱的口罩，此刻都很配合，一律系緊安全帶
并且，相互約好，全程不要求提供一杯水
或者，一杯咖啡
 
我在這趟國際航班快要起飛的時候
眼睛濕潤了
我聽見渦輪發動機大聲地轟鳴起來，而我聽得明白，這是
一部交響樂的前奏，馬上
震撼人心的義勇軍進行曲，就要震響在天空了
 
我每天的戰斗姿態
 
從未想到戰斗的姿態是這樣的，真是
從未想到，雖然
我從小就幻想當一名沖鋒陷陣的勇士
 
是的，眼下，沖鋒陷陣的標準就是如此：
斜靠床上翻弄手機，數窗外樹葉
三口之家，一天玩三次
老鷹捉小雞
 
長時間鬧不明白，為什么舉著鐵喇叭的社區大媽天天這樣喊：
不要出門，為國奉獻
難道這就是，叱咤風云的保家衛國？
 
臥室走客廳三百遍，客廳走廚房三百遍
把武漢兩字，握緊在掌心的命運線與健康線里
雙拳攥出了水
想寫封決心書，甚至血書，也無處可遞
連快遞小哥，也不跟你打照面
 
電視里每天告訴我，這場舉國的戰爭，就是這樣打的
這就是萬眾一心，這就叫眾志成城
終于慢慢明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打哈欠、數樹葉
就是與祖國風雨同舟
 
終于慢慢明白，樓下每天走過的紅袖章大媽
原來就是戰役指揮部的首長
她舉起的鐵喇叭
是勝利的沖鋒號
 
蹲 守
 
中國房地產，一向是大家詬病的話題
現在它可發威了，一張口
就把十四億人民，統統吞進了自己的肚子
看你們還說什么
 
每天不敢開門，窗外也看不見任何同胞
只有風與枯葉在比賽速度
只有妻子在廚房弄出的鍋碗響聲，以及
樓頂咚咚咚的跑動，才知道
還有人類在與我共同生活
 
幸虧微信與電視機，繼續給我一個活蹦亂跳的地球
知道還有各式專家在指點江山，知道
有飛來峰性格的火神山與雷神山
正在空降武漢
知道所有的藥房都不關門，知道
所有的白衣天使，雙眼
都有血絲
 
幸虧中國人有了房子，這個用鋼筋水泥織成的口罩
幸虧我們都比較聽話，哪怕專家七嘴八舌
幸虧，我們堅信，十四億人民的蹲守
最終，是有意義的
 
同時，我們也明白了，中國的房地產
對于擅長持久戰的中國人民來說，在生死關頭
就是一個
碉堡的概念
 
陽光不孤獨，燈光不孤獨
 
陽光照著空的街道與空空的公園，照著
公園里有葉子的樹與沒有葉子的樹
陽光照著一只鳥的翅膀
那只鳥把一小縷陽光從地面帶回空中
陽光照著空空的長椅，陽光
照不到一個人
那張綠色長椅一向很忙，要么是老人
要么是相摟的情侶
 
陽光很孤獨
 
燈光照著空空的廣場與空空的臺階
照著走過來又走過去的寒風
照著電桿間，一只只
相距兩米互相防著飛沫的紅燈籠
本來這里是腰鼓翻飛的海洋
本來在這兒，唱京戲與唱越刷的人爭做麥霸
 
燈光很孤獨
 
請允許我對陽光與燈光表明真相，其實
我們全都窩在這座城市里
跑出去的人也被一個個攔回來
我們全都貓在窗子后面跟你們手拉手心連心
我們渴望著白天沖出去晚上也沖出去
我們只等春天的發令槍響
 
陽光不孤獨，燈光也不孤獨
空空蕩蕩就是結結實實
看起來是空氣，其實是底氣
現在你們都聽明白了吧，你們的光芒
決不是白撒的
 
只有看到你們灑下的這些溫暖，我們這些
于鼠年，耐心貓在戰壕里的人
才有決勝的力量
 
四千萬人的深夜監工
 
監工，在深夜，整整四千萬人
這不是夸張，或許
我們白天睡夠了
 
當然，這只是武漢建造的兩處醫院工地
但我們愿意，賦予它
頂級的意義：中華民族的口罩！
 
為了使目不轉睛的監工，變得更加有趣
我們給每一個關注點命名了代號
以便，看清它們的每個表情：
 
在雷神山工地，我們說送高宗，就是說高層吊車
送灰宗，是說混凝土攪拌車
小綠，指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綠色渣土車
大黃，是指水泥泵車
小黃，是指黃色挖掘機
至于焊武帝，那是指電焊工作組
攝政王，是指攝像頭
 
而在火神山工地，當我們說到
光武帝，就是指那盞直面攝像頭的大功率照明燈
我們把這盞大燈的關燈，說成退朝
開燈，說成上朝
至于小藍，是指畫面左下角那兩輛藍色的挖掘機
小小黃，指的是那輛黃色的小型挖掘機
 
顯然，每一道工序，甚至
每一鏟斗的土渣，都逃不過
四千萬監工的眼睛
我們日夜關注武漢，在用什么樣的動作
穿一件嶄新的白大褂
我們日夜關注民族的健康
 
老母親推開房門，說天都快亮了，怎么還不睡
我說光武帝還沒有退朝，我怎么睡
我還說兩位小藍今天很賣力，應該給予口頭表彰
 
中國的歷史發展
就這么牛：
幾位皇上拼命干活，人民
卻躺著監工
 
陽光這樣對我說
 
早晨的陽光準時敲窗，這簡直是唯一的溫存
而且，每次都伸好幾只手進來，但
我要握她的手，她就是不肯
她不拉我出去
 
陽光說，對你而言
屋外的草坪、樹林吹響的風，還有溪流上的那座小木橋
目前，都是不存在的
坐在這些事物后面的春天，也是不存在的
但是你放心，我都把它們保管著，拉鏈拉緊了
 
陽光還說，你現在唯一該做的，是把自己的屋子
拉鏈拉緊
你不要試圖拉我的手，我不會心軟
 
陽光說，她從空中剛進入小區，社區管委會就告訴了她這些話
陽光還說，她被夸父死命追趕過，她的兄弟
被后羿懲罰過，所以
中國人的話，是必須要聽的
 
陽光最后保證，她一定會打開潘多拉的盒子，讓所有花瓣、蝴蝶、草香
一股腦兒撲到我身上，并且允許我掙扎而出
跑過所有的道路和橋梁
像瘋了似的奔跑
她會鼓勵春天與我廝打不休
 
早晨的陽光說得我淚目了，還從來沒有人
這么不愛我
陽光說，不是這樣的，正因為大家太愛你
所以才這樣聯合起來，對付你
 
陽光還說，這番話，也是
社區管委會告訴她的
 
讓這首詩開出兩朵喇叭花
 
忽然想起，詩歌，也可以帶著歌詞的口罩出門
這應該不是詩人的黔驢技窮，應該理解為
詩歌開出了喇叭花，就是那種
大花瓣的能夠沖著城市與鄉村喊叫的喇叭花
不知道我的這種理解，是否智商低下
 
因此，不妨在這里先培植兩朵
我要讓這兩朵喇叭花開放出七階音符
并且在春風里猛烈招搖，讓這群音符散成花粉
還要注意，不至于讓歌唱的人，花粉過敏
 
好了，現在就看看我糟糕的園藝吧
我的第一朵花的花名，叫做《我喊春天如喊娘》
她是這樣伸展花瓣的：
 
我要出門扶助你，你卻讓我在家里。祖國啊，我好想哭
胖了瘦了你告訴我，我在地圖上，日日尋找你！
我用口罩愛著你，我用耐心愛著你。祖國啊，我好想喊
冷了熱了都能過去，祖國你看看，春天在這里！
啊，我望山河千萬里，，千萬里都在我心里
我喊春天如喊娘，爹親娘親我想你！
 
我栽培的第二朵喇叭花的花名，叫做《繞著走》
是這樣伸展的花瓣：
 
寶貝，我們繞著走
走走走我們繞著房間走，走走走我們繞著桌子走
繞進廚房香香香，繞進廁所臭臭臭
不能走到外面去，外面讓給太陽走
寶貝，我們繞著走，
走走走白衣阿姨繞著病人走，走走走袖章爺爺繞著村莊走
救護車繞著大街走，快遞哥繞著小區走
不能走到外面去，外面讓給喇叭走
寶貝啊，總有一天沖出門，爸爸追在你后頭
黑心病毒死光光，咱見誰就跟誰握手
全世界都不用繞著走，咱與祖國哭著摟
 
完了。現在你可以鼓掌，也可以
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早就
不見影兒了
 
詩人雨后春筍，盡管時令不到
 
十億人都成了詩人，十億人都學會了朗誦
十億人都舔上了羊毫與狼毫
十億人都成了書癡，盡管大都是
碎片化閱讀
 
鎖在家中，還能做什么
這是國家在提升我們的素養
不要說這些詩人全是假的，是偽劣的，包括
我自己，也寫不出一首像樣的詩
但是人們在過年的時候要說話，同志們必須尊重
 
雨后春筍，盡管時令不到
應該承認，溫室里竄起的詩句，確實沒有幾枝
夠到窗外口罩似的白云
但是我也要向所有的詩人致敬，你們
在大事面前開口了，雖則
叫聲多有跑調，有些還很離譜
 
我要向所有自稱的詩人，歌手、書法家、段子手致敬
起碼大家在幽閉的狀態中自我拔高了幾寸
我們確實愿意這樣，拎著自己的頭發，踮起腳尖
讓牛頓暫時走開
這也是我們應該做的
這是祖國通過樓下的紅袖章大伯大媽，喊我們這樣做的
 
終于，人民的嘴，沒有讓口罩蒙住
終于，我們的口號與雄心壯志，通過
拙劣的詩歌，千軍萬馬地
喊了出來
 
你不是獨個兒喝悶酒，你是在戰斗
 
你不是在發傻，你不是隔窗數樹葉，你是在戰斗
你不是睡懶覺，你不是睡了還想睡，你是在戰斗
你不是吼破嗓、寫歪詩、獨個兒喝悶酒，你是在戰斗
你不是一家三口老鷹抓小雞，你不是日夜看手機看花眼，你是在戰斗
 
還排不上你報名去武漢
還排不上你值崗站街口
你只要把窗下大吼大喊的大媽當首長，你只要窩在貓耳洞里抱著頭
你就是在戰斗
 
為祖國沖鋒的大軍里，就有你的花名冊
殺敵立功的光榮花，就開在你胸口
倘若日后真要建中國抗疫功勛碑，底座上
你大名，一定在上頭
雖然英雄名單長達十四億，你的不落后
 
專家反復說，隔離就是在戰斗，所有中國人
都是在戰斗
雖說專家互相常打架，但是專家說的話
還是有理由
 
老婆問今天想吃什么菜，你說必須二兩二鍋頭
這就是前沿陣地的問口令、答口令
好樣的，廚房硝煙正猛烈
你視死如歸端起碗，準備新戰斗
好樣的，每一天，你都滿臉紅光恍如血
不斬病毒誓不休
 
專家鑒定說，你不是每天懶洋洋臉上醉了酒
你是祖國給你榮譽害了羞
 
設想906
 
封城時期，我要設想一下我樓上的樓上的樓上的906
讓我設想，他是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起碼
他上臂與小臂的肌肉相當發達
不然每戶門前，怎么每天都會出現
一堆安靜的青菜？
 
這些青菜甚至還帶有露滴與大地的水靈
仿佛剛從潮濕的土壤起身
抵達菜場
 
讓我設想，也許，是個女漢子
我甚至設想她是一個健壯的退役運動員
當然并不一定是舉重選手
再讓我設想，這位906一定達到了財務自由
非常時期連青菜也不便宜了，怎么就能
每天這樣學雷鋒？
 
第二天物業上門補發小區出入證的時候，忍不住問了
這才知道是一個男性退休老師，教地理的
這就對了，地理老師，最明白武漢與全國的距離
也最明白，此刻，家家戶戶與菜場的距離
他只希望每天的這段距離，也由他獨自完成
 
國家與人民的距離，此時
最好為零
 
但是我還不能明白，地理老師，怎么會與體育老師，有著
同樣的體魄？
直到今天早晨，我偶爾開門，突然間的
淚眼迷濛
我看見一位佝僂的瘦弱的眼鏡，獨自扛著一只碩大的麻袋
不坐電梯而爬著樓梯
 
他扛著他的沉重的責任心與單薄的退休金
他扛著雷鋒與愛
他扛著他的地理知識，他扛著
他的武漢
 
由于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臉，而他也不打算回臉
但這位906的喘息聲，我是清晰地聽見了
我除下口罩大喊一聲謝謝
他也沒有回頭
只是，我腳下的一小堆青菜，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把祖國田野的當天氣息
送了一縷上來
 
杭州的梳子終于梳到了我
 
這兩則短信都是今天下午先后到達我手機的
一則來自于杭州疾控中心，另一則來自
杭州電信客服中心的轉發
內容一致，類似火神與雷神：
 
您好，據排查，您有可能是新冠肺炎病例的密切接觸者
請主動聯系社區，自覺居家隔離
如有發熱等不適癥狀，及時報告社區
按程序就醫。務請配合
 
聯想到兩天前社區打來電話，問我節前是否去過北京
我瞬間頭皮一炸，急忙推開窗戶，一個筋斗
跳上云端，耳里抽出金箍棒，并且
戴上口罩，緊盯303窗戶
 
發現窗戶里的那個我，確實異常
一會兒繞著餐桌走路，一會兒大聲吟詠詩句
還抓耳撓腮，還拍打腦門，做出
黔驢技窮的樣子
 
他辯解說他是良民，幾天來一直寫詩，已寫二十二首
額上不熱，咽喉不咳
除了詩寫不好，除了武漢的口罩發送遲緩
并無另外憤怒
 
在看到金箍棒指著他之后，終于如實招供
去過北京，日期是一月十六
中午從首都機場到中央黨校辦事，傍晚從中央黨校返首都機場回杭
未有亂竄行為
 
接著又辯解，即便去過北京，也已度過十四天
頭上摸摸，確實沒有王冠
只有政府的梳子梳過時，那火辣辣的一陣
我于是把金箍棒放回耳里：此人看去，還算老實
 
跳回303室，我與他合二為一
雙方眼淚汪汪，都贊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又繞餐桌走路，開始
寫第二十三首詩
顯然，這首詩的脊椎骨，是一根
金箍棒
 
大 局
 
我說太煩了吧，我不過也就買了兩塊錢的東西
姑娘指著紙筆說：姓名、身份證號
住宅小區的名稱與樓層與房號、手機號
 
我說，唉呀我不就買了一小袋棉簽嘛，兩塊錢嘛
我不過就是每天洗澡以后怕耳朵濕要掏一掏耳朵嘛
你不是測量過了嗎我又沒發燒，我聲音洪亮不咳一聲啥病也沒有啊
 
姑娘說：姓名、身份證號
住宅小區的名稱與樓層與房號、手機號
 
我說我這幾十根小棉簽就不買了好不好？
我這兩塊錢也不要了，好不好？
 
姑娘說：姓名、身份證號
住宅小區的名稱與樓層與房號、手機號
 
我終于明白這不是一個小姑娘，這是一個大局
這是一種意志，這是一種文明
這是制度里的鋼這是紀律里的鐵
抗疫前線的所有英雄，都是這個小姑娘的兄弟姐妹
這沒得什么好說的
 
我終于彎下腰來，用一張抽紙握住那支筆
面對一個二十不到的小姑娘
把所有的隱私
交了出去
 
安全距離
 
從沒見過人民的心與心，如此緊密相連
地鐵上、公交車，都保持一米開外的安全距離
從沒見過，老百姓如此團結
見面就扭頭
或者，分走人行道的兩邊
 
其實，這是一場大戰役的戰斗隊形編排
這是戰地司令官的要求
十多億中國人都觀看過電視上的大閱兵，全明白如何走路
什么樣的步姿，才能走出威風
 
因此，安全距離，就是人心的高度凝聚
就是人民的力量攥成了一個拳頭
眼下，戰斗到了攻堅階段，就如大面積掃雷
我們必須排成散兵線，小心翼翼
搜索前進
 
哪怕熟友相遇，也是兩米開外
抱拳代替握手
口罩帶子忽一繃緊，就明白，這是雙方
笑容上臉
 
即便碰上戀人，也是一個飛吻
手指頭劃過口罩
這已經是洞房級別的禮節，不能再多
 
安全距離，就是紅旗沖上山頂之后
狠狠插入土壤之前的
那個空間
 
孩子，我們現在不哭
 
媽媽，醫生怎么會跟警察叔叔一樣抓人呢
孩子，醫生是太愛那個人了
 
媽媽，爸爸怎么也抓進去了呢
孩子，爸爸不是抓進去的，他是自愿去的
因為他愛你，也愛全城的人民
 
媽媽，你怎么抱著我也戴口罩呢
孩子，媽媽戴上口罩，就能把你當寶貝，不把你當敵人了
 
媽媽，我好想哭
孩子，媽媽比你還想哭，可是媽媽要挺住
媽媽一哭就得換口罩
街上已經買不到口罩了
 
媽媽，我不哭了，我等到爸爸回來再哭
孩子，到那時候，媽媽就陪你一起哭，我們
用很多很多的眼淚，把祖國
洗干凈
 
“武漢封城”聯想
 
那時候的武漢是希望之地，那是1927年
那是七月份之前，那時候
汪精衛在武漢
汪精衛拍桌子，大罵蔣介石
那時候中共召開五大，陳獨秀依然
當選為總書記
那時候陳獨秀與汪精衛一握手，電就通了
武漢，就成了全國的燈塔
 
七月中旬之后發生了什么，你是知道的
汪精衛突然開火，槍管里射出的
是冠狀子彈
那一刻武漢滿地鮮血
中共黨員被迫帶上口罩，轉入地下
毛澤東在武昌被截停盤查，幸而脫險
周恩來化妝去南昌，策動起義
 
武漢是不能呆了
中共的首腦機關全體撤離，隱入上海租界
那一年鐘南山還沒有出世，他在
九年之后，才發出嬰兒的啼哭
 
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武漢還是干凈的
毛澤東在那里暢游長江
還說武昌魚好吃
 
今早起床，忽然聽說
武漢暫停進出，說是壯士斷腕
忽然，又想起國民黨左派鄧演達的逃離武漢
那年也封鎖了，鄧演達是步行離開的
一路走到鄭州
他沒有戴口罩，但化妝成鐵路查線工人
他從鄭州搭汽車去了陜西臨潼，又從那里
搭蘇聯顧問的便車，去了俄羅斯
最后死在那里
 
我們都不想客死異邦，我們都愿意
終老于親愛的祖國
生前，與祖國的動物與植物友好相處，包括
所有的蝙蝠與貍獾
我們都希望能在第一時間
知道真相，希望所有的規定和條例，都成為
有效的口罩
 
我們都希望武漢，這顆中國的心臟
樞紐暢通，避免心血管搭橋
不要讓我，一清早起來就聯想冠狀的歷史
淚水涌出眼眶
滿腦袋，都是七一五政變
 
不妨讓我們嚴厲一些
 
不妨讓我們嚴厲一些，讓我們
把這些同胞，把這些發著低燒還隱瞞信息到處走動，甚至
倉皇逃來逃去的同胞，稱作
壞人
 
當然，他們被最終抬進急救室的時候，我們的白衣天使，還會
用最溫柔的手，為他們的無知
輸液
 
也會把他們的家人與親友
送入另一棟樓的一個個雪白的房間
也會很人道地允許那些人，把悔恨、埋怨與淚水，充分的攪拌
 
但是我們還是愿意嚴厲地把他們
稱作壞人
我們的警察、志愿者、社區的大伯大媽，為了捉到他們
幾乎用盡了蹲守、追蹤、跨省奔襲的手段
這些辦法，原來全是專門對的壞人的，對此我們都很明白
 
所以不要說我們無情，我們還是愿意
嚴厲地把他們，稱作壞人
就為幾個人，整座城市蒙受了多大的痛楚
所有的公交線路與地鐵，都成為了這個受傷城市的繃帶
市長按下全市暫停鍵的時候，臉上都有淚痕
 
不妨讓我們暫且，把這些同胞
稱之為壞人
我們并非惡意，實在是忍無可忍
我們很不愿意用“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的比喻，但是
你們也該清楚，在這個鼠年里，你們自身的形象是什么
 
我知道你們現在悔恨了，我們也正在考慮把你們的名字，從另冊
重新記回正冊
希望你們跟著自己的眼淚，走入人民懷抱的時候
對白衣戰士的英雄雕像，以及對那些死難者的靈位
多鞠幾個躬，不要顧慮自己的身姿，猶如當初
倉皇逃竄的模樣
 
對一問三不知，我一知三不問
 
對這種期期艾艾，對這種王顧左右而言他
對這種一問三不知
我的態度是：一知三不問
 
我的所謂一知，是我什么都知道
我是看透了，我是太明白了
我是看到骨髓里了
我知道這種干部是憑了什么，被安排在這種
看似太平崗位，而實際上是有扎扎實實級別的官位上的
等遇到突發事件，比如說，直接面對中央指導組的有關提問，突然
就一問三不知，露大餡了
 
我知道，此刻，她為什么把頭低下去
顯然，冠狀病毒的那頂王冠
分量太重
 
所以我三不問，我一不問這樣的干部是怎么上來的
就比如，這位湖北黃岡市的衛健委主任
她現在用口罩遮住了羞澀與人生履歷
 
我二不問這個疫情僅次于武漢的城市有著
什么樣的白天與黑夜
天災與人禍，各占多少比例
我三不問央視的這次曝光之后
他們黃岡衛生系統的官場，將如何震動
 
有時候，憤懣是徹底的無言，就譬如
我的此刻
 
面對一問三不知，我是一知三不問
因為我深信，繁花盛開之時，許多官員將與那個戴王冠的東西一起退走
國家將會重新驗收山河與掌管山河的人
 
現在，讓我把電視機關掉，繼續沉默，讓我
與轟響著火神山與雷神山的湖北
保持一種反差
 
火線問責
 
在口罩戴得最緊的日子里，忽聽
與口罩有關的湖北紅十字會三位頭頭，被紀委問責
其時我正繞著小區花壇散步，頓然大吐一口長氣
口罩鼓成氣球
 
一個丟了烏紗，兩個記了大過
果然是一場戰役，有督戰隊的設置
只有我對面枝椏上的那只鳥兒沒有共鳴，驚訝地瞪著我
 
我已經幾十次從眼眶里，為那些前線搏殺的將士們流出液體，現在
也該讓我從嘴里，吐出一大口
渾濁的氣體了
 
慶功大會之后，要好好提拔一大批勇于“逆行”的
倒下去的、昏過去的、滿眼睛血絲的
也要仔細搜尋一批敷衍失職的、睜眼撒謊的、形態類似冠狀的烏紗
統統，當紙錢燒掉，如果那一天
有親人在墳前痛哭
 
小區依然很安靜，花壇屏住氣，但那只鳥
突然起飛了，翅膀搧得厲害
它顯然是在鼓掌，它明白我的意思了
 
黑暗中，哨音還在響
 
哨音還在響，但有些顫抖
其實不是哨音顫抖，是我的心在顫抖
是2月7日2時58分在顫抖
 
我斷定，是這個李醫生吹哨子吹得過猛
他的肺部被氣流掏空了一半，所以
那些戴王冠的兇徒才得以趁虛而入，得以屠城
 
他本來是可以不吹那個哨子的，好端端做他的眼科醫生
他可以說武漢非常吉祥平安
但是一種天生的責任感，使他與其他七個伙伴一起，顫栗著
舉起了哨子
 
他在2019年12月30日吹出的氣流，只驚飛了那只黃鶴，并沒有
吹成有效的大風，原來
風暴是可以被“約談”的，原來風暴在被訓誡之后，是可以
猛烈發作，吞沒整個共和國的
 
我這么多天一直戴著口罩，請原諒
我此刻因為痛哭失聲，而把口罩摘了下來
窗外有雨，有顫抖的風
再仔細聽，是口哨聲，是凌晨2時58分之后的持續不斷的口哨聲
 
不是哨音在顫抖，是我的心，是數不清的人心
在這個寒冬，顫抖
我們親眼看見一個吹哨者，如何用自己的方式
讓國家的一部當代災難史，轉了個急彎
 
黎明，黑暗中，哨音在響，持續的響
那是醫德，那是理智，那是信念，那是良知
那是國家很少但是很珍貴的東西
那是你我夜間的哭泣
 
我打開黑漆漆的窗戶，李文亮啊，我看見你還在用你的哨音
來回的竄啊
你還在查驗有多少人插著氧氣管，或者沒有插著氧氣管啊
還在詢問已經患上肺炎的妻子，現在感覺好點嗎
你還不忍心
離開這個世界哪
 
關于臥薪嘗膽
 
國家按下暫停鍵，長江停止了流動
黃河依然封凍
三山五岳，一半帶上了白雪的口罩
另一半，以大雨消毒
 
我的過勞的祖國，終于
夠了每天八小時的睡眠，甚至還有午睡
甚至還有睡前的小酌
盡管，給以忙碌鋪床的那部分人，那部分
穿著防護服的人、戴著紅袖章的人
付出的不僅是手忙腳亂的代價，還有淚，還有血，還有犧牲
 
就比如此刻，我給遠方的外甥女寫短信
我說你不要像照片中倚墻站著睡覺的女孩子那樣，那樣我會心疼
要多喝水，反正你已經穿上了尿不濕
總之，只有你不倒下，你的治療對象才會起身
 
給祖國鋪床的那部分人中，還有一些總是嘴里嘰里咕嚕的
他們鋪下的不是柔軟的被褥，而是
一根根排列整齊的柴禾
他們總是抱怨、責難，追蹤，他們的口頭禪是“真相”
他們都很有學問，一想就想起“臥薪嘗膽”那樣的典故
 
我在這首作品里重點要講的，也就是這部分鋪床者，他們
擅長把柴禾，排列成一個國家的脊椎骨模樣
我深信，祖國在躺下休息的時候，對這部分人會很寬諒
脊背偶爾刺痛，也當作沒事
那不過是他們鋪下柴禾的時候，不小心，混入了
一根粗糙的
 
最后強調一句，對于中國來說，暫停鍵只能是暫停鍵
血管里的黃河，自會解凍
背脊上偶爾的刺痛，也當然，就是
長江滾滾東去的
一個漩渦
 
一輛汽車駛過“約談”這個字眼
 
一輛汽車駛過“約談”這個字眼
是一輛汽車，武漢的一輛集中收治危重病人的汽車
前輪轉著遲緩，后輪轉著茫然
 
這輛汽車駛過深夜的風寒，這天氣
已經過了元宵，依然這么陰冷
病人與病毒抱團坐著，他們的抱怨成了司機的方向盤
車上沒有干部指揮，司機終于決定讓自己的一只眼睛變為紅燈，另一只
變為綠燈，他自行決定選擇醫院
下車的病人，一時間，被寒風收治
 
偏這一次，記者與這輛車同行，眼晴與這輛車同行
發現這輛車的輪胎，像生活的漏洞，四處漏氣
發現這輛車在抗疫斗爭的拐角上
方向盤嚴重故障
 
這輛車終于駛過了“約談”這個字眼，次日
武昌區長在心靈的顛簸中，坐到了中央督查組的面前
 
我不想形容約談的氣氛，不想提及用詞的沉重
都什么時候了，龜山與蛇山都幾乎改名火神與雷神了
紅綠燈依然失序
 
有關方向盤的約談，是最為必要的
約一些方向盤來談，是最為必要的
武漢深夜的這輛汽車，撞進的不是醫院，而是戰地指揮部
茫然下車的，不是發燒的病人，而是
滾燙的問題
 
今天我的腰也被這輛車撞痛了，盡管我在千里之外的斗室內
我一邊揉著腰，一邊
為這樣的約談振奮
我希望這一夜過去之后，武漢開關正常
紅燈就是紅燈，綠燈就是綠燈
 
小黃線牽動我的心
 
幸虧它往下走了，盡管
還是磕磕絆絆，還有曲折，如峽谷間
一條咬牙掙扎的溪流
 
巖壁、淺灘、亂石
一路的攔阻，一路的艱險，但總算是
往下走了，遠處，寧靜的大地已在寧靜地招手
 
我從不炒股，但這些天，怎么就像個最虔誠的股民，日日緊盯
屏幕上這條黃色的曲線
我投資了什么？我投資了
多少份同情，多少份憤懣，多少個煎熬之夜！
國家投資了多少？
多少個城市，多少個鄉村，多少個不準通行
多少個逆行的壯士，多少個袖章、喇叭、欄桿，與
本應有的轟鳴與綻放
這本錢，叫人揪心，太大了
 
幸虧這根咬牙切齒的小黃線，這些天，與我心性相通
它鉆過亂石，繞過淺灘，磕磕絆絆
“武漢地區以外新增病例連續七天下滑”是它最新的喧嘩
它雙目銳利，堅持下行，甚至
一路噴出漩渦般的火焰
猶如火神與雷神
 
我不能不感激那些與火神與雷神齊名的揮汗如雨的建設者
不能不感激，病床邊，那些
穿防護服與尿不濕的英雄，不能不感激
街頭、橋邊、村口、小區大門的那些任勞任怨志愿者
他們都是一個國家的
背纖人
 
他們手中那根攥出血來的纖繩，現在，就是
爬行于圖表的小黃線
 
快了，寧靜的水鄉與平原，已經
在歡迎它的貼地而行了
快了，我這個月來一直緊繃的心，已經
被一根顛簸而行的黃線
慢慢繞開了
 
我不是一個炒股的股民，但我已經
學會了一句股市行話：
大盤企穩了
 
我聽見最后的聲音，是冠狀的
 
為什么在武漢防疫醫院的隔離病房里，我會忽然邂逅
這個頭戴王冠的小家伙？
 
為什么我的嚴密的防護服，與它隔開了兩個星球的距離
它對我說話的聲音，依舊如此清晰？
 
它說，你們，別再問我來自竹鼠，還是蝙蝠，還是蛇
這并不緊要，關鍵是你們現在已經舉國行動
我正在被逼往死角，我將
順著你們規定的拐點一路下滑
我將走得無影無蹤，且一路舉著白旗
 
它說，其實，我最知進退，因為舉國之力是不好惹的
既然我這頂王冠，已經被你們破解
我今天決定，選擇突圍，趁疫苗還沒有
堵死最后的缺口
 
你們也不必爭論我是否再次變異，是否隔十五年再來一次
就憑你們這一次從武漢出發，調火神與雷神隨行
我就覺得人類已經倍加聰明
你們已經從竹鼠、蝙蝠與蛇的泥潭里抜出了腳
可能，未來的戰役，一打就是拐點
 
為什么我看這個小家伙舉著白旗越走越遠，但聲音
依然那么清晰
它說，好在，我會與你們長期共存
這顆星球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
它說，你們也不必追上來痛打落水狗了，這沒有意義，你們
還是籌備你們的慶祝大會吧
 
為什么一瞬間，我就看見病床上的患者
突然坐了起來
容光煥發地說，我覺得我可以出院了？
為什么陽光照進病房，會照進我的防護面罩，
照亮
我眼角間，出現的
一粒淚珠？
 
我想2020重來一遍
 
我想2020重來一遍，我的
大批的男女同胞，興高采烈，舉著燈籠
重新涌入2020
 
就從中國的核心地帶，武漢，重新涌入
興高采烈，舉著燈籠，甚至一路舞起龍與獅子
 
涌過黃鶴樓，涌過歸元寺
興高采烈，穿新衣裳的孩童騎在父親脖子上
人群里，沒有口罩，沒有防護服
沒有那個頭戴王冠的小家伙
 
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人干咳，沒有發燒，沒有公安機關的約談
一開始，就沒有異樣的檢測報告，沒有公布真相的權限
沒有慈善組織賬目的混亂
沒有領導的自責與內疚，沒有防疫部門頭頭的
一問三不知
 
沒有封城，沒有央視里的眾志成城專欄
沒有世界衛生組織的令人憂傷的公布
所有的國內航班與國際航班，都在天空的綠葉中
流暢地畫著花瓣
 
我多想2020重來一遍，我不用寫下如此多的
分量沉重的詩歌
我們能幾代人聚在一起吃餃子，暢談
初春的創業
女人交流化妝品與如何更加美麗
男人探討國家更深層次的改革與文明的進步
孩子拿一個紅包唱一首歌
 
可是2020年，就是這樣
被戴上口罩了
被火神山與雷神山這兩枚圖釘，釘在
中國當代史的某一頁上了
 
什么都不會重新再來過
什么都不會
是的，哪怕是夢境，都不會一樣
 
好在，中國的人民是有韌性的，也是有記性的
既然人民能從楚人屈原投汨羅江的岸邊
兩千多年來都堅持吃著粽子
我們就一定不會忘記武漢這個地名
不會忘記這個城市
在2020年初的的百感交集，不會忘記，歷史
在這個交通樞紐中一時失去的方向
 
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中國
在成長中，將繼續走著它的弧線
陪著它走的，是我的無數個興高采烈的男女同胞
而武漢，也不妨成為
一個新的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