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樓,田樓
陸健 著
陸健 著
作 品 目 錄
1、 去南陽路上
2、 田樓的田
3、田樓的樓
4、村東南,五龍廟
5、老實頭傳奇
6、田樓的大人物
7、黃牛和狗
8、排排坐,吃果果
9、一天三頓,吃飽不饑
10、八隊知青
11、吃屎孩子
12、老插的業余生活
13、想念哈利
14、謠曲和故事
15、老鼠和雞
16、陳八叔
17、發松和七萬八千根火柴
18、發強養老
19、好人田振武
20、能人張景憲
21、??h長
22、司三娃家鴿子
23、燈的變遷
24、揭批“四人幫”的婦女們
25、夢謙和他的母親
26、海亭與鄉稅局臨時工說說理
27、十一個民間土方子
28、綠了天,綠了眼,綠了鼻子尖
29、農民工李小四
30、準備當爺的田武石
31、唐三伯和他的兒媳婦
32、鐵頭不是鐵頭,是鐵嘴
33、抄袖子
34、和四哥說大哥
35、草房在運國身后倒塌
36、雙印的彈弓和注射器
37、建華的工作方法
38、文運的運道
39、清德的手
40、世永一家三代的幸福生活
41、小牛犢,大奶牛
42、那些消失的事物
43、高考狀元高群山
44、日記本上的鄉村風景
45、舊井臺,新井臺
46、在銀行等待牡丹卡生出錢
47、離家闖天下,走多遠,耍多大?
真實的田樓,虛構的作者(后記)
(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去南陽路上
火車響亮的鳴笛一下子變得新鮮生動
臥鋪上的我,忽然有些肚子難受
像一口鍋,倒扣著,像一種饑餓
也許它知道要準備消化田樓的紅薯
我對付它的策略是足夠的黃連素
輾轉反側。這輾轉
要從普通話里兌換出來
兌換成泥土味的方城話
就像當年的全國糧票換成地方糧票
換得吭吭哧哧結結巴巴
這輾轉,雖沒有車輪轉得快
卻也好一陣子不消停
鐵軌枕木像是肋巴骨
一根兩根,三五根,從北京西站出發
在2004年11月的夾縫中南行
遙想當年,咱每每從洛陽東啟程
走焦枝線,像如今——我們都知道的民工似地
硬座或者站立十三小時,車廂亂哄哄
有時誰會踩了座位下面睡著的旅客的腳
劣質酒,劣質煙草的氣息在大家的呼吸里循環
而這會兒,我的學生尹嘉明在上鋪的酣聲
如同排行榜上的流行歌曲
想我的“插友”雙印、海忠、玉琦、志瑤和李平
想——穿48碼球鞋吃過一筐紅薯
留下三斤半紅薯皮的建洛;總是悶悶不樂的效德
想——馬玲的歌聲;跟所有人都開玩笑的曉光
被戲稱為“表侄”的向池
我尊重的朋友夢謙和他的弟弟海亭
他們總是在我困難的時候陪伴我
在我需要的時候等待我
想田樓的鄉親,保宇、建平、文運、運國
發堂、振生、振武,田樓的黃炸彈和粗瓷大碗
田樓的鄉親,田樓的故事,像車窗外
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的小車站
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火車嘁哧咔嚓開過了三十年
注:焦枝線——焦作到枝城的鐵路線。黃炸彈——一種在大鍋里煮的玉米糝餅子。
田樓的田
田樓的田,怎么就成了田家的田呢?
天下土地,本來就屬于天下人嘛
當然,我不敢說:新加坡人口稠密
咱們給她勻點
我還是個愛國主義者哩
但田氏宗祖,原籍河北保定??滴跄觊g
遷徙至此。當時方城名叫裕州
因為明末戰亂,缺乏足夠的人煙
田樓的田,就該是田家的田。田氏宗祖
披星戴月,雙手起落,開荒引水
四百年墾出良田四萬畝,人口超過一千
八方分布:田樓、獨樹、山后齊莊
以及桐柏平氏,湖北的襄樊
田樓的田,就該是田家的田
姓田,背上背著田,頭上頂著田
哪怕你把我的姓氏倒著寫
終歸寫不出旁的字來
也許“民以食為天”這話的發明權
應該有田家一半
田樓的風水好:村西黃土,村南村北
連環土。東北角“老牛愁”黑粘土
適合各種糧食和經濟作物
只是有一點美中不足——
咋的地里一上化肥
這米面就不如過去香了呢?
咋的吃了化肥里長出的糧食
人跟土地就不如過去親了呢?
田樓的樓
田家的地太多了
順著村邊轉著看,看不過來
田家的祖先
就挽起袖子,使些銀子,蓋了一座兩層樓
穿著千層布底鞋,登上去好好欣賞
田家哪代先人?已無可考
雇了很多長工,好些姓氏
為主家苦吃蠻做,起五更達黃昏
累得脖子上的筋繃起多高
勞力多的,娶妻生子,慢慢
也置下自己的田產
后來樓的主人——田氏中的一支
勞動能力較差,外帶耍錢呀啥的
——業余愛好,家業難保
把樓賣給了南齊莊石家
當時石家家旺,財大——有多少?
包不包括股票?包不包括當鋪?
也無可考
石舉人是位武舉,生長在田樓,勇猛
在湖北竹山做過縣令,頗有政聲
用今天的標準評價:反腐倡廉的好同志
賦閑回到故里,還能不歇氣地舉起麥場上的
石磙三次。該同志七十多歲,無疾而終
臨死時大叫三聲,院子里的
槐樹葉子說話間掉了一干二凈。不過
樹葉子到底掉沒掉?又無可考
接下來的幾輩人輩輩屬虎
可惜不曾再出顯赫人物
他們有時候和人爭辯,這個院子
使了十萬塊青磚五萬片灰瓦
十里八莊誰家比得了?
旁人認為:石家要再出人
祖墳得再長那么高的蒿,再長那么高的草
才中哩!現在都要火葬了
咱們得想別的辦法來看征兆。另外
出人也得看,出的是——老包還是曹操
注:老包——包拯,忠臣。曹操——奸臣。主家——舊時雇農對地主的稱呼。娶妻生子——因家境困難,為延續香火,有的家庭諸兄弟中只有一人娶妻成家,其余的打光棍,并非一妻多夫。此現象十幾年前才較為少見。
村東南,五龍廟
話說當年,田樓一帶風調雨順
五條黃龍,扮演水神
四方父老遇旱求雨,龍們每次
都吐出肚囊子里的水來慷慨助人
“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
龍給當時的財主大戶托夢
讓大家在崗上為他們修建廟宇
眾人認為,中,在理
于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廟已蓋成,就請龍們都搬進去
誰也沒說,龍們長得有點像
田家幾兄弟
大龍老,行動不便,指定老二前去查驗
二龍懶,推給老三,老四推老五
老五來了,一看歡喜,忘了自己老幾
當仁不讓地坐了大殿中間
不見老五回來交差,老大派老二,老三
派了老四來。第二把交椅成了老四的
這樣三番五次,老三排第三,老二排第四
大龍王排第五,氣得肚子鼓——
這簡直就像孔老夫子說的禮崩樂壞了嘛
所以他們各有各的神態,或滿臉不快
或眼望別處,或慌里慌張;幸災樂禍或
得意洋洋,想象著一個好道場
五龍廟的門,五龍廟的房梁
五八年都被燒了去煉鋼
這幾年五龍又開始興云布雨
五龍重新在新廟里落座了
可是它們跟以前不太像啊
咋看咋就長得——和音樂龍虎榜上
幾位當紅歌星一個樣?
老實頭傳奇
田樓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別的方城人對這故事也很熟悉
到底故事是從別處傳來?
還是田樓的故事傳到了別處?
老實頭和他的老伴,膝下一女,小名瘺妮
一家三口,有好多事跡,我們只舉一例
那是一個雨季,院子里的廁所給淋倒了
老實頭就趁天剛放晴,備足料,和好泥
準備建造一個新的出恭場所;老實頭夫人
也頗守婦道精于女紅,忙著織布紡線
快晌午,瘺妮問,“做啥飯?”
老實頭在廁所里應聲:吃撈面,方便
夫人在紡織間補充,沒饃了,多和點面
過了一陣,瘺妮在廚房喊:面太干了
廁所的聲音——“干了加水”
一會兒,瘺妮——“面又濕了”
“濕了加面啊”夫人連忙指點
反反復復,半尺高的
外陶內瓷的大面盆里直冒尖,這可咋辦?
“老婆子,你放下手里的活兒幫幫瘺妮”
“老頭子,我被纏在線團子里了走不成
你快去看看”;“我要是能出來我早就去了”
瘺妮這時兩手沾著面出了廚房,解下圍裙
手搭涼棚一看不打緊,氣得直暈
父親把自己砌在廁所里,廁所沒留門
紡線的老娘把自己繞成了線蛋蛋
正在滿地滾。看官諸君,您說說
假如不是田樓,您上哪兒去找——
這么神的人?
注:瘺——傻。
田樓的大人物
咱田樓人起名字,技巧高方法多
幾年幾輩子傳下來,壓根兒不出錯
先說以排行起名:大娃、二娃、三娃
四兒、五兒;大妮兒、二妮兒、小妮兒
大孩兒、小孩兒。一目了然
白菜不會叫成蘿卜,蒸饃不會叫成窩窩
當然以后計劃生育了,喊起來就更省事了
次說以性格長相起名:大孬、二孬
賴娃、老賴、歪、半調兒、疙料
老憨、乖娃、小睛小眼兒是眼睛小
瓦豆是臉形有些凹——形象生動吧
再說以五行所缺起名:金兒、銀兒
長河、淼、木兒、火生、小山、小樹
如果以節氣命名就是:春妮兒、小夏
小滿、秋兒雪兒們。五行經天
四季輪轉團團包住保住咱鄉村
老黃老黑、黑娃黑蛋兒白蛋兒是
根據膚色;鐵頭鐵箍石頭長鎖
栓、栓柱是對孩子健康的祈盼
誰說咱沒有市場經濟的理念?
小庫兒、多兒、順子、有財存財
已經叫了多少年。還有絕的、邪門的
尿兒、臭兒臭堆、臭包、騷兒、尿壺兒
臭妮兒、騷瓜兒都和莊稼肥料緊相連
要是誰家娃子出息了,村人會說
“瞅瞅,還是人家壺兒尿得高”
名字賤好養活。好水是田樓的水
好田是田樓的田,只是這會兒
年輕一代人不太習慣
五六十以上的老頭兒老婆兒,外人
叫他(她)他(她)也沖你翻白眼
注:半調兒——脾氣不正常。疙料——性格古怪。尿得高——有能力,有大出息。
黃牛和狗
南陽黃牛——中國最好的黃牛
田樓的牛——當然也是
田樓的牛,犁、耕、耙、拉車,拖石磙
田樓的牛,只有雨天,歇冬時候
才站在牛屋或大樹底下休息,反芻時光
滿街的泥濘,被凍成溝壑的車轍
絲毫不影響男孩游戲的興致
他們嘻笑打鬧。這個——腿肚朝后
撒丫子就跑;那個呲溜——從牛肚子
下面鉆過去,躲開同伴的襲擊
黃牛只是見慣不驚地瞥上一眼
憨厚的牛,只有解大便時才高揚起尾巴
作出它們唯一的夸張動作
隨后那糞便就被一只柳條筐撿去
田樓的狗,都是中國農村
隨處可見的菜狗。有的叫黑子
有的叫哈利;有的壓根沒有名字
“瞅,林生家的狗跑得麻利”
“不是哩,這是二瘺家的,耳朵耷拉
林生的狗耳朵直立像豎著的兩面旗”
街上的狗從不咬人,也不叫
退回自家門洞里,對旁人家的豬、雞子
才理直氣壯耀武揚威表現出十足底氣
它們一般最討主人家的男孩子喜歡
揚脖吃食回身打轉兒,男孩兒
玩累了煩了打它幾下它也不在意
排排坐,吃果果
當年農村小學,坐土龍
五個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
第一排一年級,二三四五排
分別是二三四五年級。
上課時,一年級學生字
二年級寫作業
三年級默念課文
四年級手工課——
用院子里的黃土做泥哨
——但課間時才能試著吹
五年級同時做什么我想不起來了
某某家的二兒子,單是三年級
就上了六個學期,他大在他屁股上
踹了一腳,罵,“叫你在這兒扎老營哩”
就讓他回生產隊去干活
校長甄長年和我說這些話時
田樓小學打鈴了?,F在一個年級
起碼一間教室,兩個孩子一個課桌
有些孩子已經會在電腦上按出自己
的名字,或“我喜歡張小娥”
最叫人眼乞的是每天早上
村口都會開來一輛面包車
接臨近村有錢人家的孩子去城里上學
一到五年級的妮們娃們形形色色
縣城的孩子去南陽,南陽的孩子去鄭州
鄭州的孩子想辦法擠進京城
聽更高級的老師講解功課。還聽說
京城不少小孩從小學就開始辦出國
家長們勒著腰帶望子成龍望女成鳳
脖子都望長了
自留地里,苗就這一兩棵,上糞一定得多
不然將來找工作競爭很惡,別人吃肉
自家孩子稀湯掛水,都沒有得喝
注:土龍——用干土,干打壘的方法做成的課桌和凳子。長長一溜從教室這頭通到那頭,所以叫“土龍”。眼乞——羨慕。惡——厲害,兇狠,壞。大——對父親的稱呼,要看父親在他的兄弟排行中是老幾。父親老大,稱伯;行二則稱爹;行三稱叔;行四及以下均稱大。扎老營——安營扎寨,在一個地方不肯離開。
一天三頓,吃飽不饑
當年早工回來
照例紅薯苞谷糝兩海碗
中午照例三個將軍帽窩頭
和從洛陽家里帶來的榨菜
——這就不錯啦
多數農民吃薯面窩頭
瞅上去油光發亮心里癢癢
教人把闌尾都提到嗓子眼上
手心里塞一個辣椒
要是綠的就煞是好看
我的兩顆大門牙天生
對這種飲食有點偏見
一口就把窩頭的尖尖咬斷
晚上該喝湯了。呲溜呲溜
的聲音全村傳遍
細糧軟乎,讓它在嘴里
多打幾個轉轉
轉到半夜還舍不得往下咽
注:喝湯——吃晚飯。
八隊知青
自從知青來了之后,田樓的小伙子們
開始穿拖鞋了。拖鞋——布鞋、球鞋、膠鞋的
自由化表現:十個趾頭愿咋伸展咋伸展
舒坦。妮子們則紛紛讓知青
從洛陽給她們帶發卡和鏡子
我們屋的鏡子長方形,雙印(瘦)
喜歡橫著照;海忠(胖)喜歡豎著照
兩位女同學,住村東頭
我不知道她們怎么照
海忠,就是高中全班開會時踴躍發言,揭批
“帝修反想把青少年引上牙(邪)路”的那位
好似生來會干活,無論鋤地割麥揚場拉車
雙印性格激烈,嘴繃著,干啥事有股子拼勁兒
玉琦喜歡背著鐵鍬伸長脖子唱歌邁鵝步
最初那些天我收工時總是累得要背過氣去
李平搖搖晃晃比我也強不了多少;王志瑤
大家都佩服她的吃苦能力、和樸素
收工之后海忠總把他的鐵鍬打磨得锃亮
像警匪片中的人物整理他的武器;玉琦
的腦袋扎進一個歌本里,嘴里呀呀咦咦
赤腳醫生志瑤開始走家串戶為村人治病
我慢條斯理記筆記,為將來寫小說當作家
搜集資料;雙印一般是先吸一鍋煙絲
再扶著胃部,打開放在窗臺邊的氫氧化鋁
煤油燈亮,早上所有人的鼻孔黑黢黢
煤油燈明,夜晚茶杯中落了一層小蠓蟲
說不清什么原因——早晚兩次,從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到“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美氣
雙印總把臉貼上整個知青組唯一
的他那臺海燕牌的晶體管收音機
注:氫氧化鋁——治胃病的藥物。鼻孔黑黢黢——煤油燈罩上面冒出的黑煙污染空氣,所以人鼻孔發黑。多數昆蟲有趨光性,所以燈下水杯最容易落下蠓蟲。我們插隊那幾年,誤將蠓蟲當茶葉喝的次數相當多。
吃屎孩子
誰家孩子都不叫吃屎孩子
可是他確實打小機靈,人稱鬼子
叫著叫著叫轉了,成了腿子
能說會道,又叫嘴子
他讓同學抄作業,條件是這同學
幫他偷梨子;打了架,天黑了再回家
借穿鄰居大伯的舊褲子;輔導二妮英語
“核桃,讀‘敲敲吃’。讀??!雞蛋,讀
‘剝了皮吃’”。二妮就真讀了,哄堂大笑
二妮就委屈地挨了老師的板子
其它罪狀,數不勝數,像這樣的是不是
該整治整治?那天數學老師發現講桌上
誰拉了一泡臭屎。喔,眼鏡都差點跌碎
誰干的?把它給我吃了!全班起立
咳,這不懂道理的吃屎孩子,大義凜然
像李玉和一般,最初還裝模作樣忸捏幾下
其實那是竹筒里擠出來盤成盤的熟紅薯
不就跟平常吃飯一樣嗎?可是老師慌了
放學把他單獨留下,給他買了一大包糖
“回家可別跟你大說?。 ?br />
后來他總說“那塊紅薯吃得真氣勢啊”
后來去南陽念書竟也能夠廢寢忘食
畢業開了一家三個人的公司
現在已經領導好幾十位白領
高談闊論,風度翩翩,前途無量
差點就接近不可一世
白領藍領都不知道他小時候的故事
注:李玉和——文革時期八大樣板戲之一《紅燈記》中的英雄人物。氣勢——神氣、威風、理直氣壯。
老插的業余生活
上工回來吃過晚飯,陸健開始
學習吸煙,不吸煙算什么男子漢?
沒想到從此變成煙囪,冒了三十年
吸煙還是初級階段,得會喝酒
劃拳猜枚:一枝花、哥倆好、五魁首
沒有商標的方城老白干。五毛錢一瓶
找根蘿卜洗洗切了,灑點大粒咸鹽
每人一斤,眼都不眨。當然喝醉了
睡死了也不眨眼
也難得有酒喝的,打撲克翻跟頭
倒是不要本錢。二尺半直徑的小圓桌
四人打對家,輸者仰躺在桌面
手扒桌沿,雙腿一舉,恰似金猴翻轉
穩穩落地,三翻過后盡開顏
假如人手已齊,陸健提前退陣
躲到那個用黍秸扎、水泥抹的小桌前
煤油燈下記錄白天搜集的對聯、謎語
傳說、風俗和農家故事,寫一些
今天看來是又左又狗屁的分行句子
翻開毛主席著作,陸健能從頭至尾背一遍
從洛陽家中偷著帶來的《修辭學發凡》
借了洛陽三中語文老師蘇廣超的書——
他怕別人借書不還,把溥儀的
《我的前半生》拆成兩半
所以陸健把溥儀的四分之一一生
翻得邊兒直卷
然后就跟過足了牌癮的哥們兒
搶剛才大家扔在地上的煙頭
不管想不想抽,都要很優越地
抽上幾口。也曾經半夜跑到村外
學狗叫,學狼嚎;也曾經潛入
十里八里外的村子偷雞打狗
把稻田里的青蛙捉光了煮著吃
就這樣一二三四年,海忠、玉琦當了兵
雙印招了工,陸健到北京呆了幾年
教書,吃飯。他寫的詩賣不了錢
想念哈利
哈利看起來也不見奇
不同的是,他打小兒
不吃污穢東西。鄰居撇嘴
“這畜牲還怪大樣哩”
哈利捉老鼠——這不稀罕
尚謙家的黑子,也會
東一只,西一只,咬死算完
哈利逮了老鼠:一溜兒
頭挨頭,爪挨爪,擺得整整齊齊
“老鼠活著不遵紀守法;死了叫它補上”
大耳垂的振生當了民兵營長
常常有干部、群眾來拜訪
吃飯、拍話,討論問題
哈利會踩著星光把最后一位
外村客人送到家里
繞客人一周,然后回田樓
“就只差沒學會說‘再見’啦”
振生有時也往別的村子喝酒
一到后半夜,月亮掉下柳梢頭
哈利就三莊五村地到處尋找
找到了,就撓開人家家門
就趴振生腳邊守候
回家路上,歡勢得很
尾巴忽忽悠悠,屁股一扭一扭
“比振生媳婦還惦記振生哪!”
哈利,頂著一個洋名字
田樓的一只菜狗
注:不見奇——沒什么奇怪、出眾之處。不吃污穢東西——舊時當地人如廁,因貧窮多數用石頭、土坷垃解決問題。新生兒皮膚嫩,養一只小狗添凈嬰兒大便。大樣——大模大樣,自視甚高,感覺比別人了不起。大耳垂——舊說,大耳垂的人有福氣。
謠曲和故事
正月初一:
過年好,過年好
好在一天吃水餃
過年樂,過年樂
樂在天天白饃饃
(嗨,白饃頂上還有個紅棗
跟媽媽穗兒似的)
正月初二:
正月初二真美氣
門口拴頭小叫驢
來了一個新女婿
你噘他也不生氣
(村東甄家對聯
家有萬金也沒有
五個兒子絕戶頭
橫批:老丈人曰)
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游花燈
糊上兩只大燈籠
剛過門的媳婦她不去
哎,掀開被窩照光腚
〈房東家士甫(七歲)剛糊好
士曉(三歲)戳了個大窟窿
——這兩行是我編的〉
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游百病
百病除去得安生
蟲不咬來毒不侵
一游兩游三游四游到天明
(正月十六誰都不準讓干活
非讓干活的話,針扎婆婆眼)
二月二
二月二,龍抬頭
雪融化到地里頭
一朝春雨貴似油
秋天吃飯不用愁
(如果天旱,過去在廟里燒香求雨
被破了四舊,現在改作吃炒黃豆了
節儉又實惠)
三月三
三月三,遍地青
麥子長到膝蓋深
赤背叉鳥喳喳叫
麥子揚花甜咝咝
(但逢麥花真的“甜噝咝”時
田樓人會說,“這回見天喝湯
一碗白面條算是有把握了”)
五月五:
家家門前插柳枝
日間念想夜間思
三閭大夫是忠臣
魚蝦可別輕易吃
(端午節,門楣插艾草
早飯吃粽子、雞蛋和大蒜飲雄黃酒
兒童系五彩線,佩香布袋——香囊)
八月十五:
收秋進門有九成
八月十五吃月餅
你一口來我一口
明晃晃月姥照當頭
(1975年筆者曾品嘗過“文革”月餅
極堅硬,據說能用來當門軸底子使)
十月一:
十月一,是鬼節
扎打鬼棒使秫秸
扎成燈籠掛門上
一準驅鬼鎮妖邪
(五十年代以來人們逐漸破此舊俗
我等知青并未得見燈籠狀打狗棒)
十月一
十月一,雨凄凄
給爹娘,送寒衣
十字路口燒張紙
陰間花銷都不缺
(因為鬼不走干路,所以天下雨
燒紙之后,死去的親人買衣御寒
于是不進家門,活著的家人得以平安)
臘月二十三:
臘月二十三
灶王爺上天
上天言好事
下界保平安
橫批:一家之主
(當地人認為居家過日子
灶王爺對所有事情洞若觀火
他今天要去老天爺那里匯報
初一五更回來)
臘月二十七:
臘月二十七,殺灶雞
二十八貼花花、二十九去罐酒
三十兒捏鼻兒,大年初一兒
撅著屁股拱脊兒
(當地人誰都知道——
花花是窗花、對聯;捏鼻兒是包餃子
撅著屁股拱脊兒是祭拜祖先,“脊背拱起來”
一年中鄰里之間的不愉快事情
也常通過拜對方祖先的方式化解)
老鼠和雞
“老鼠真不夠意思。不管大人小孩
都老叔(鼠)老叔(鼠)地叫著
它還總是禍害糧食”
“老鼠能得很。你灑點藥,它只聞聞
就不吃,倒把俺家雞子扁嘴毒死幾個”
“茓子里的紅薯干讓它啃了好些眼兒
饃籃子吊到半空里,它都能順著房梁
上系的鐵絲爬進去,你說成精了不是?”
“雞為啥叫‘饑’?它總餓哩
沒有飽的時候,啥時候喂啥時候吃”
周金英說這話的時候
嘴里笑著,手背擦著眵目糊
雞在那些年,可是功臣
“雞屁股銀行嘛!”換煤油
換火柴換咸鹽。女人做月子
也不準舍得殺只雞來補身體
唰,拋出一把陳年苞谷
雞子們一陣忙亂啄米像點頭
“那只蘆花雞,那個黑大個兒
這會兒就是它們下蛋的時候
你不喂它會把蛋下到別處”
它們下過蛋之后興奮得滿臉通紅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公雞一只,每天天剛亮,它的啼鳴
就像一只花毽子那樣升上屋頂
全家人起床開始各忙各的了
不甜不淡的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
陳八叔
在田樓時我跟保臣拍過
陳八叔太死筋,你最棒的勞力
一天十分,才掙2毛7分錢
等于五個半雞蛋不到
弄啥那么認真?
保臣說“八隊有發堂
多打千斤糧”
一年每家多分幾十斤哩
如今八叔穿著兒子的藍中山裝
微微駝著背出來迎接我了
并且一下子就認識了尹嘉明
手里的照相機
那時候都愿意和八叔搭伙干活
揚場垛麥垛,他一個頂兩個
整蓮菜池抬石夯,你稍一使勁
夯就起來了,別人省力得多
那時候都不愿跟他一塊干活
經常忘了收工,大家肚子誰不餓?
“誰不餓叫他一天只吃兩頓”
半晌歇會兒他不歇,說我慢慢干著
權當是歇著。他驖,身上的肌肉
好比地里土坷垃的顏色
知青地鋤得不勻,他啥也不說
走過來看看,自個兒再鋤幾下
也不說是示范動作。讓我們的薄面皮兒
臉覺得沒處擱。他的獎狀有啥用
不如去引火燒鍋。現在他八十多了
分隊了,該給自己干,干不動了
腰硬了走路兩手直搖擺,還是閑不著
在地里,在家里,摸摸索索
注:死筋——固執,不靈活,不肯變通。一天只吃兩頓——罵人話,牛一天喂兩頓。坷垃——土塊。分隊——改革開放以后,實行包產到戶,原來的生產隊取消,建立村民組。當地謂之“分隊”。閑不著——著,zhuo音。摸摸索索——遲鈍狀,形容做的是零碎活兒,動作慢。
發松和七萬八千根火柴
發松的煙荷包總是癟的
地頭上,別人想挖點,沒有了
他自己拿著荷包一抖落,還能吸一鍋
發松從來不帶火柴,從來是借火抽煙
兩個煙鍋子一對,合成一個銅疙瘩
上午兩袋煙,下午煙兩袋
發松節約了四根火柴
發松做飯,每次都到發堂家引火
小碎步緊跑十幾下。這樣一來
每天又節約三根
讓人心里那個美呀
按發松當家三十年計算,省下
七萬八千根火柴不用,雖然只值十幾元錢
只夠買一對挑水的木桶
可是,七萬八千根火柴是一棵大樹啊
發松節約了一棵大樹。打個壽材都夠了
不打壽材就更屹對,更簡便。當然
這種計算方法,是我有了環保意識之后
可是美德有時候是很危險的事
比如那回引火,引著了廚房檐下的
一件蓑衣,差點把五間草房全燒掉
注:壽材——棺材。
發強養老
我們稱他十一叔,因為他和發堂同祖同輩
以前愛和知青比個子,極其強壯
給隊里干活,肯掏力氣。之后,尚有余勇
推場上的石磙,將一把桑杈掄得飛轉
嘴里念念有詞——青龍偃月刀。青龍偃月刀
咔——桑杈折了。他說,這會兒桑樹上化肥
桑杈糟,不結實。他握拳曲臂,觀賞自己的
閎二頭肌,動作有些夸張
好像再用些力,六月天就能飄下雪花
好像大魚大肉,就往燒開了水的鍋里爬
轉眼已五十歲,仍然是后腦勺上的旋
如夏季的菊花開得散漫,轉過臉來
皺褶——也像仲秋的菊瓣兒橫七豎八
發強在我們回城后,娶了個瘦弱媳婦
恩愛若干年,她死了,發強像捧一只
熱紅薯一樣把女兒捧大。女兒剛成人
就換一雙新鞋,竄煙——到南方打工去了
每月按時寄錢回來
發強留守在家,有一搭沒一搭
比劃比劃莊稼,只等著當老丈人、當姥爺了
“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饑
你瞅咱的日子過得得勁兒不?”
說完順手從兜里掏出紅塔山
抽出一支,象征性地讓讓旁人
用塑料打火機輕輕為自己點燃
注:得勁兒——舒服、合適。竄煙——急忙、慌忙跑走。竄煙——跑走,逃跑。急赤白臉——壓力很大,急急忙忙。
好人田振武
好人田振武,人家沒長癩痢頭
好人田振武,人家穿過勞動布
“看著怪尵,不值一塊”——
那是日本化肥口袋做的
顏色染得再重,也能看見
后背心上“尿素”倆字
運全說振武這布衫子這么臟
你不嫌刺鬧啊,咋不換換?
“沒替換的”
你家要是再蓋座樓啊,還沒褲子穿哩!
紅薯刨完了,好人田振武
把薯秧掛到樹上,曬干了燒鍋使
也去平頂山拉過煤,來回三百里
腳起泡了,嘴起皮了,架子車把弄折啦
振武的白多黑少的眼泡子,直往上翻
土地爺吃螞蚱——大小也是個葷腥
振武獨身一輩子,沒沾過葷腥,而并且
從來不跟嫂子們開黃色玩笑,從來沒被
褪下褲子,襠里塞進一團泥巴
好人田振武,從來不長資本主義尾巴
——搞小自由, 放自家豬拱集體莊稼
好人田振武,干活從不偷奸?;?mdash;—
裝糞,專門站到糞堆兩頭
見到裝車的勞力多就帶鐵鍬
見到使三齒耙的勞力多就帶三赤耙
振武說:睜著眼尿床的事,咱沒干過
他干過什么?大伙都忘了
我這次回田樓,沒見到他。但我聽見
他在土里翻了個身,嘟嘟噥噥道
“你們作家寫文章
都是‘王八賣笊籬——鱉編的’?!?br /> 他翻一個身,心滿意足地呼呼睡去
注:勞動布——一種布料。尵——闊氣。尿素——文革時中國從日本進口的化肥,田樓人把尿素袋染黑做衣服穿。供銷社零賣化肥剩下的袋子也用來出售,五毛錢一只,所以有“看著怪尵,不值一塊”的說法。刺鬧——皮膚發癢。折——“斷”的意思,當地讀“she”音。而并且——而且。小自由——文革中農村個人在自家后院種幾棵菜,在水塘邊種幾枝藕,雞吃了生產隊的莊稼,賣幾個雞蛋,都有可能被稱為“小自由”或“資本主義尾巴”。睜著眼尿床——知其不可而為之。
能人張景憲
能人張景憲,最愛幫人解決問題
比如說教人找廢電池塞老鼠洞
比如說出個偏方治氣管炎治拉痢疾
比如同事買香油懷疑有假,“那你
拿筷子沾點油點著火,香油噼啪響——
里頭肯定摻了小米粥”——就像
當年阿基米德識破金匠的奸計
能人張景憲,最愛幫人解決問題
比如說大隊興修水利,人多飯少
怎么辦?他教人先盛大半碗
吃完趕快去添——果然很靈驗
那回年輕教師交團費交了一把鋼蹦兒
讓領導狠狠日噘說太不嚴肅
團員委屈,說這錢又不是我造的
巧得很景憲批改作業就在旁邊
“你要是交紙錢(幣)更不嚴肅
沒準定你個右傾、托派或者特嫌
你得先請示是交一瓶醋三尺布還是
兩包鹽”——領導氣得沒法應對干瞪眼
有人說這叫“仨錢兒買的倆錢兒賣
——你個賤貨”。他承認別人對他的評價
是“1加1等于3,接近正確”
他教語文、理化、英語和哲學課
給大家講母雞孵鴨蛋為什么孵出了鵝?
“有個孩子,他媽咋生他都生不出來
最后從肚臍眼兒里出來了——
知道為啥嗎?想走近路啊”
從此“走近路”成了抄襲作業的代名詞
能人張景憲,最愛幫人解決問題
可他自己的“民辦”問題總也解決不了
他退休的那天,山高月小
寢室里正好憋了燈炮
他摸黑兒信了基督,不哭光笑
注:日噘——罵。
海縣長
田樓的鄉親們只知道兩個好官
一個是包公,另一個就是??h長
電視報道中的人物,很可能他們
當成電視劇看了。比如任長霞
他們就說過,那女公安局長演得怪好
他們堅持認為薩達姆根本就
沒讓布什抓住,還在指揮作戰
監獄里的薩達姆是個替身演員
??h長,一提到這個稱呼,田樓人
就紛紛舉手擁護。為什么?三條
一,一個田樓人那次晚上從街上回來
看見某人正蹲在路旁丈量馬路的寬度
后來才知道
國家要按公路占用農民的耕地面積
進行貨幣補償。黑黢黢的夜晚
田樓的百姓明白了縣太爺也不好當
二,??h長把方城報上了省級貧困縣
關于這一點,田樓人以前沒有概念
另外說,露頭不露腚、露香不露臭
歷來關系到官員的升遷
可是現在田樓享受到了貧困地區政策
老百姓吃飯,一塊面啦
三,海縣長家在縣城,任誰都可以去
他家客廳里,十幾個木墩兒摞在一起
來訪者誰坐誰取。喝點茶,甭時急
竹筒倒豆子,意見盡管提
??h長一邊聽一邊記
他當政那幾年,方城確實有進步
海縣長退休了,在家伺候癱瘓的老伴
那張中間挖了圓坑的木床前,侍奉吃喝拉撒
用心很專,不亞于當縣長時的任勞任怨
注:海縣長,海廣仁,1980年4月至1984年4月任方城縣長。任長霞——河南登封市公安局長,因車禍殉職,中央電視臺評選的2004年度法制人物之一。一塊面——小麥面,又稱好面。
司三娃家鴿子
三娃家的鴿子吃饅頭渣,紅薯
嘴邊的皺紋一邊深一邊淺。他說著
城里他的一條船
家的鴿子愛吃方便面,生的熟的都吃
小外甥女用媽媽的口紅把白鴿子
涂成紅色,在天上打旋,引得
行人駐足觀看
“蛇吃鴿子。知道不?把鴿子
纏起來嘴巴套住鴿子嘴,一吸,
把鴿子血全吸干了。提起那鴿子
輕飄飄的”
三娃從小不怕跟蛇打交道
比如說奶奶不讓他下河摸泥鰍
他說,“泥鰍的洞是扁的蛇洞是圓的”
蛇吃雞吃扁嘴吃鴿子的事在田樓
經常不斷
“在咱家,從來沒有發生過那號事”
“三娃好逮蛇,蛇不往他跟前來”
三娃坐在門坎上,頭也不回地
向后揚揚手臂,被驚起的鴿子
像他伸出門外的巨大翅膀
遮住不少門里的光線
注:一條船——連襟。
燈的變遷
鐵燈臺,鐵燈臺,一個銅子兒買倆來
燒的芝麻油、菜籽油,一根燈草亮起來
紡線織布,縫衣縫褲,出去不露屁股
(這種燈文運家有,我曾經見過)
自制小燈,用溫酒壺,用墨水瓶
鍋臺窗臺亮锃锃,雖說亮光不比黃豆大
淘米做飯、床上床下不摸瞎
(宋保宇說,光棍漢摸不摸瞎都不咋)
罩子燈,明晃晃,屋里墻上都亮堂
嫁閨女時候當嫁妝
娃兒們妮兒們做功課,趕明兒吃上
商品糧(就是作業本子上一股煤油味
高群山不就是使這種燈考上大學的么?)
汽燈、馬燈、老鱉燈,說書唱戲使它都中
媒人在人堆里忙得很
“你瞅,仰著臉看戲,穿藍布衫的那個”
“那邊那倆妮兒,個兒高的就是”
(某某和某某他倆就是這樣相的親
現如今,年輕人都自由戀愛了)
電線桿子進田樓,夜里置啥不用愁
機器房里白亮亮,電燈泡,和電棒
家家戶戶都用上
(文革后期,十隊海錄淘氣——
對著燈泡點煙;把李鐵梅
高舉紅燈的招貼畫橫著貼在床頭
他躺在那兒正好和鐵梅臉對臉)
揭批四人幫的婦女們
看了電視劇《武則天》
田樓的婦女們才啊地一聲恍然大悟
卻原來當女皇有恁舒坦
媽吔,穿金戴銀
天上的飛機不能吃
地下的板凳不能吃,余下的
想啥有啥,指甲縫里彈出點化妝品
都能值一座小洋樓錢
宋大姆
過去揭批四人幫,你還說江青
太張精啦,整天吃著小油饃
吃得臉上光溜溜的,再擦上粉
還想反對毛主席
李二嫂你別寒磣俺
你說江青生活恁排場,想納底子了
納兩下,不想納就扔那兒
不用干出力活,還要咋樣享受哩
二嫂這時候把她奶孩子的物件兒
眼都不帶看地掏出來。在鄉下
沒嫁人的閨女奶子是金奶子
嫁人的媳婦奶子是銀奶子
生了孩子的女人奶子是豬奶子
田嬸一個勁兒數落
“那時候說人家安假媽媽兒也不對
這會兒不都興開了隆胸瘦身人造美女了么?
真叫上山時候說上山,過水時候說過水”
至于四人幫其他人物
田樓的婦女們不感興趣
再說現在的小妮兒們
睖中了對象就追,還偷嘴
李七叔是個“見花敗”
七嬸也跟他一輩子
應該再活一回才不虧
“宋大姆當年是坐牛車嫁來
李二嫂是李二哥自行車馱來
這會兒新媳婦得坐小臥車
拖拉機都不中啦”
“聽六姑一說我這心里,就像東方發亮
下大雪——也明了也白了”
門外真地下起了大雪
電視節目播完了
熒屏上一片雪花
注:恁——那么,如此。張精——張揚,大驚小怪。底子——布鞋底子。媽媽兒——乳房。上山時候說上山,過水時候說過水——什么時候說什么話,什么時候有什么標準。睖中——看上。見花敗——男性病,沒有交接能力。
夢謙和他的母親
我的好朋友夢謙從部隊回來探親
給了他母親二百塊錢
母親卻把錢撕了扔進火膛里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時候二百塊可是一筆大錢
夢謙攢了三四年。只因為一句話
正在燒火做飯的母親淚如涌泉
看著那些紙幣在火的舌頭上一卷
就給舔沒了
二十年前,兒子說出這樣的話
母親沒想到;母親燒了那錢
同樣出乎兒子的意料
二百塊超過了當時家中
除了草房之外的全部財產
母親放下手中的柴草
抹著被熏得流淚的眼,快步走出去
比那時還早二十多年,那時
兩個妹妹和弟弟尚未出生
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骨瘦如柴
全家人吃刺角芽,吃榆樹皮
吃苞谷芯熬成的糊糊。全家人
都解不出大便來脖子伸得老長
父親在舂苞谷芯,日頭已經偏西
夢謙餓極了,抓一把就塞進嘴里
父親一巴掌打過去,小兒子摔倒在地
“這存心是想餓死小的保大的啊”
隔壁二姆領上他,挖蘆草根吃
還有大雁屎,那是老百姓蒸來吃
要熟著吃的啊,五歲夢謙,在地里撿著就吃
大雁往水庫飛翔的聲音是救命之聲
肚子疼,滿地打滾,醫生給了藥
拉出一大堆蛔蟲。真是奇跡,他沒死
后來母親一直歉疚、流淚。她四十歲
眼就花了,不全是柴草熏的
后來哥哥姐姐,還惹老人生氣
婆媳關系等等解決不完的問題
那天夢謙只說了一句
“當年還不如餓他們
叫我也多少吃點苞谷芯哩”
說完當時他的腸子就悔青了
他大半生犯的錯誤加起來
也沒有這句話犯的錯誤大
海亭與鄉稅局臨時工說說理
張海亭,遇事認死理,官話叫“叫真兒”
當地揶揄為“刁蛋”;城市流行稱呼“憤青”
其實都不是一個很不好的名號
往小處說,村干部要是行得不正
他馬上站起來頂;往大里說比如
敢挑CCTV的毛病。他說
《新聞30分》憑啥叫三十分鐘?
明明它還插播兩分鐘廣告哩
叫《新聞28分》還差不多
那回本來不是他的事情
通往二郎廟的村口路上一個老農
架子車擋了一輛面包車的道
下來一個穿制服的老幾牛哄哄
“讓開讓開咋這么沒眼色?老土”
海亭看出他不在稅務局正式編制
心說八成是稅局招來的臨時工
“你對這老叔客氣一點中不中?”
“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事不平有人管,路不平有人踩
你是個臨時工,就敢欺負老百姓?
這幾年連省長說話辦事都講人性”
“我這個臨時工,就看得出來你這輛
自行車沒有交稅辦牌,我就敢扣車子”
“你扣扣試試”
“帶自行車證沒有介?沒有?
咋能證明這車是你的?”
“你帶身份證沒有介?沒有?
咋能證明你是個人?”
“你撅人?妨礙執法公務
我到車上喊人過來捆你”
“你敢捆我,我就敢搦死你
找不著你,我去整死你全家
你龜孫膽子大的話你就試試”
我告訴你我姓甚名誰家庭住址
我啥職業?我是個農民
農民也是人。你再能再浪
也是一個腦袋倆蛋子兒
個子再高手再長
也是離地近離天遠跟我一樣
說起那次的故事海亭仍怒不可遏
文運問那人長得啥樣沒準我認得?
那人胖得顴骨上聳起兩堆紅肉
側面望去,像是長了三個鼻子
注:刁蛋——認死理,不服輸,調皮搗蛋。老幾——某人。含貶義。沒有介——“介”乃語氣詞并無具體意義。
十一個民間土方子
吃五谷雜糧誰能不生?。?br /> 曹操還犯頭疼腦熱求華佗哩
俺們這些土里刨食的莊稼佬,不咋!
腸脹氣,拉不下來?
抓一把麥秸煮煮,喝了,屁股底下
舒坦得跟大馬路似的
嗷,拉稀了?灶膛子里
燒幾個鴨蛋幾頭大蒜
吃啦,好啦。不就這點事么?
止牙痛?就磕開個生雞蛋
把蛋清噙到嘴里
當然這時候孩子叫爹你不能答應
給蚊子咬了使大蒜擦擦就不癢了
拉拉秧,煮一下給小孩洗能治痱子
頭發燒一下,灰末止血
哪里燙著了?用肥皂擦擦
仙人掌砸成糊狀治腳氣
手腳破了用泥巴或面,糊上幾天就好
再嚴重點傷了胳膊腿用火柴盒上
帶磷的那片紙抹點牙膏糊上用布包扎
人都是泥人嘛有病還是地里長的東西治
下雪天鵝在塘邊把嘴塞在翅膀底下
一只腳縮在肚子下面。鵝蛋
治的是孩子們的饞病
屁草就別吃了——聽著不囊氣,那是喂羊的
也別學夢玖發瘧疾用棗木棍在腿上又抽又打
記住還人家藥鍋的時候
往鍋里放一把小麥或者苞谷壓住那股勁兒
注:不咋——沒什么。屁草——一種茅草,很輕,羊最愛吃。囊氣——帶貶義,不好,沒面子。還藥鍋時鍋里放幾個糧食籽,不會把病帶到別人家里——當地風俗。
綠了天,綠了眼,綠了鼻子尖
春天的草像漫灘的水一樣綠了滿眼
什么草?
茅草、藎草、稗子、蔗草、野菊、蒺藜、蒿草
蒲公英、面條菜、拉拉秧、節巴草還有
恰似漂亮眼睛的紫花地丁
還有掐不齊,它的葉子指甲一掐
就成V字形;苦苦菜,前輩人認為
它是屈死的童養媳的靈魂變成
孩子鬧人的時候你就用狗尾巴草
給他編一只小狗玩吧;有毒的貓眼
你可輕易別動
矮矮的燈籠棵,果實
一排排橫掛枝上,在風中擺動
算不漿的葉、梗和花
能酸得人流出口水來
春天的樹像涌起的潮一樣綠了滿天
什么樹?
桑、楝、榆、桃、李、梨、槐、櫟、椿、棗、桐
楊樹、柳樹、構樹、楸樹石榴樹
樹上結的果子一嘟嚕一嘟嚕
還有夾竹桃也樹一般高高大大
伸出人家的土墻,黃的紅的粉的
紫的白的花,熙熙攘攘親親熱熱
是一家,嘰嘰喳喳好象在說著
暖人心窩子的話。用一句
俗透了的話說叫綠遍天涯
什么綠?
就如周同賓在《古典的原野》那本書里
說的——黃綠、青綠、黛綠、蒼綠、米綠、
豆綠、果綠、蔥綠、橄欖綠、翡翠綠
鴨頭綠、鸚哥綠——(接下來是我說的)
隨隨便便地綠,東拉西扯地綠,四腳八叉地綠
好象是一片片呼聲正急,好象是
一次次悄聲細語,好象是
你和我,我和他,他和你
一家一家全都是親戚,遠的近的
直線的拐彎的誰跟誰也脫不了干系
那么題目上說的“鼻子尖”呢?
綠眼看見的鼻子尖也能看見
它還能不是綠的嗎?
注:周同賓——南陽縣人,南陽市文聯副主席,著名散文作家,首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作品有《皇天后土》、《古典的原野》等。
農民工李小四
農民工李小四,去山西挖煤
捎信說要探家,忙壞了小小四他媽
又是梳頭,又是洗臉,肥皂用了半拉
頭晌等沒回,后晌等沒回
一直等了三天帶拐彎
小小四念白
爹呀爹呀回來吧,扁食膿到鍋里啦
爹呀爹呀回來吧,大塊子肉熱了幾回啦
李小四不是不想家,煤窯老板結算
總是拖拖拉拉;他在途中上車下車直琢磨
一輩子見的錢也沒這么多
將來沒錢可咋過?磨磨幾幾
在鄭州西流湖的石頭底下藏一個存折
在南陽公園的大樹旁邊刨個坑
塞進一個存折;方城百貨大樓外面
墻跟的老鼠洞里塞一只飲料瓶子
又藏了點兒,然后
將一臉的春風,全給了老婆孩子
媳婦扯衣裳的錢,不算啥
半年的油鹽、醬醋,小意思
小小四的學費書本費又漲了
比孩子個子長得還快——
能嚇著旁人,嚇不著小小四他爹
行房之后媳婦說
“死糟頭!你一走半年
咱這是旱的旱個死;一回來
這幾天澇的澇個死”
她柔情似水,小四真的舒坦死
其實小四只舒坦到半死
離開家之后媳婦發現
小四天不明走的時候
又把給她的錢偷走了
把她哭得要死要活
“這個鉆監,這個校炮賊
叫俺這日子咋著往下過”
一個星期之后她從電視里看到
李小四下井的煤窯瓦斯爆炸
老板失蹤,工人無一逃脫
注:膿——脹爛。磨磨幾幾——磨磨蹭蹭,不情愿。鉆監——鉆進監獄,指罪犯。校炮賊——古代用來試炮的犯人。試炮:校炮。
準備當爺的田武石
田武石快作爺爺了。他的親兒子剛12歲
12歲的孩子當爹?你該說——
胡謅扒肚扯了吧?但是,看官您且慢
扯拉拉秧的話是二十多年前
那時候田武石還正年輕,人標致身體好
就是成份高,說不下媳婦。體內荷爾蒙
拼命起作用。跳蚤沒咬他就渾身起大包
不小心就對人家一位閨女犯了錯誤
村有村規,族有族規。閨女家人扒光他
上衣(這不過分吧?他扒過人家褲子哩)
按住他頭(這不過分吧?他也按過人家哩)
使葛針條子一個勁兒不住氣兒猛抽
問他,“還敢啦不?”他答,“不敢啦!”
肉里的葛針刺,得個十天半月往外挑哩
他不是不想溫良恭儉讓,可是那個
不爭氣的東西,它比道德膽大
想起來又可悲又可惡又可怕
又對人家一位媳婦犯了錯誤
要不是跑得快,就得讓人按住屁股
半夜竄回家里編瞎話說拉稀冒肚
常言道:跑得了和尚還能跑得了廟?
他說“不敢啦,再回憋死我也不敢啦”
人家也不信啦不聽啦不管這啦那啦
直接扭送公安機關,小黑屋里住
法院從來不會犯錯誤
證據確鑿事實清楚判他五年
號子里一個重刑犯看他老實靦腆
病重時把老婆孩子托付給他照管
出獄后他領著女人和三個小孩回村里面
村里人眼都睜睜成了牛眼,日他哋呀
沒見過這一號,這年頭出啥事都甭稀罕
武石種地、吃飯,又添了一個帶把兒娃
現如今他老了,瘦了,黑了
生活發生了很多改變
就是早年所犯的錯誤再也沒有犯
注:拉拉秧——一種草,有帶鋸齒的橢圓形葉子,在這里形容話語扯得很長。帶把兒的——指男孩。
唐三伯和他的兒媳婦
誰要說唐三伯和他兒媳婦
之間有點什么
我第一個不答應
唐三伯是個光身漢,他怎么
會有兒子?沒兒子怎么會有
兒媳婦呢?
醫學進步還沒到單性繁殖哩
唐三伯過繼了他弟弟的兒子并且
給他娶了媳婦。唐三伯的兒子并且
在外地打工,媳婦身體并且又不好
偏偏唐三伯多才多藝并且會打針這
不就方便了?
省得還要請醫生,請了醫生你
能不請請人家?況且媳婦病犯了
人家有沒有空也不知道
現在不是
兩全其美嘛!
說唐三伯看了兒媳婦腰帶下面
發白的部分打死我也不相信
唐三伯人老了眼花了你撅給他看
他也看不清楚
再說誰長了些啥零件誰還不懂得?
唐三伯從五十年代開始就見多識廣
一直是學習積極分子的他啥沒見過?
奧他沒結婚有些事物確實不好說
但是村里老婆舌頭說的誰遇見了?
見過的只有唐三伯急匆匆上供銷社
火燒眉毛般買了二斤黑糖
那時候黑糖多難買馬三間多不好說話呀?
唐三伯的兒子不在家他指望誰去?
他兒媳婦的丈夫在外地她指望哪個?
后來,后來兒媳婦背著雙手朝三伯
吐唾沫,把七十歲老公公罵跑了
唐三伯挑起了貨郎擔,賣火腿腸賣香煙
沒現錢也能用雞蛋換
沒有雞蛋您管頓飯。天黑就住下
在人家的牛屋扢對一晚
鄰鄉人問“這不是生產老標兵嗎?”
臊的他實急慌忙繞過去,拎起袖子遮住臉
注:黑糖——紅糖。老婆舌頭——搬弄是非,搬弄是非的人。扢對——湊和。
鐵頭不是鐵頭,是鐵嘴
鐵頭啊,你不是鐵頭。你要是鐵頭
小時候就不會讓老鼠咬掉半個耳朵了
嘿嘿
鐵頭啊,腳咋的瘸啦?要不瘸該叫
鐵腿了吧?或者叫鐵拐李?那可是神仙呀
嘿嘿!我跟你說,人家大城市的人
都這么著走路
看你這么走路,我都覺得累得慌
把兩條腿搭到肩膀上,走走試試,保你不累
鐵頭,你這煙絲怪好吸的
俺自個兒調的味兒,加了酒加了小磨油
你還怪有門兒的么!
麻臉照鏡子——是我的個人觀點
燒包得不輕。還是有錢好?;ǖ侥哪拿罋?br /> 你花錢買根釘子,釘進你自個兒眼泡子上
看你美氣不美氣?
哈哈,你嘴巴子講點衛生中不?
你講衛生?你上茅房的時候
咋不把嘴巴摘下來掛到墻外頭?
不跟你逗嘴,俺甘拜下風。再問一句
你家待客呀,你釘這么多條凳?
那是哩,俺多準備幾個凳子
客人們都帶著屁股來
注:燒包——得意狀。
抄袖子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和幾個弟兒們行十五里路
去縣城,準備好好撮一頓
給干柴一樣的腸子掛點油水
順便欣賞欣賞那位賣胡辣湯的
愛用馬勺咋唬人的
國營小飯店的大辮子姑娘
不過上次曉光、向池看了三眼
我只看了兩眼;這回我要看四眼
他們只能看一眼,因為我有點近視眼
我們截車去。要論截車
男知青都是好身手,車開得再快
咱也能在公路拐彎處飛跨而上
都怪工廠和大學全把我們招了安
否則用不了幾年,咱們一窩子成了
鐵道游擊隊、公路游擊隊員。扒車搶劫
無惡不作,誰敢伸手阻攔我們就和他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娶不到老婆
便將那大辮子姑娘搶回去大家使用
起碼我喝胡辣湯時一派饕餮之色
之后大伙勝似閑停信步地游逛
轉眼間來到百貨公司后面
百貨公司后面,沒有介啥
沒有介啥,百貨公司后面
幾十人團成堆,臉沖墻站
好像文革那會兒辦學習班的對象被批判
老的小的擠在一起,像一堆爛棉花
還夾雜著兩三位“四個臥倒一個沖鋒”的
——小腳老太太
“資本主義的苗割得差不多了
社會主義的草又吃不很飽
糧食得省給搞水利的勞力
俺們只好出來要飯。俺不是流竄犯”
“俺們有大隊證明。因為大街有外國人
所以白天在這兒屹蹴晚上出去行乞
俺們不愿丟國家的臉哩”
聽聲音,覺得熟悉,看看,真是想不起
一陣溜地風嗖嗖刮疼了頭皮
無話可說無事可做,我們抄起袖子
抄袖子——就是讓
左手鉆進右手的袖筒里
右手塞進左手的袖筒里
注:弟兒們——弟兄們或者朋友們。咋唬——嚇唬。四個臥倒一個沖鋒——被裹起來的殘廢的小腳。因為大拇趾挺直而其余四趾被纏裹得蜷曲在腳面下如臥倒狀,故稱之。
和四哥說大哥
“壽限到那兒了,誰也攔不住他”
說這話的是建華,當年的民兵營長
他說的是他大哥——政治隊長建平
床邊“身體安康”的祝語沒有攔住
領導的多次表揚沒有攔住
過年時,連石磙上都貼著吉祥詞
“白虎大吉”,“青龍大吉”
父親是牛把。牛屋里“槽頭興旺”
母親就像墻上的紅紙黑字“勤儉持家”
大嫂常在織布機旁“自己動手”
也沒有“豐衣足食”,也沒有“錦衣滿箱”
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跟著壽限走了
帶著“抓革命促生產的偉大勝利”病死了
去年在水利建設工地挖一條溝是勝利
今年平整土地把溝填平了是又一個勝利
大哥知道政治隊長是個啥活兒
就像學校政治教師,都是姓“呂”的
兩張嘴,今兒個這樣說,明兒個那樣說
大哥他見天一大早蹲在自家后山墻跟
咕咚吸一口煙,像老牛飲水一般深沉
咳咳,咳嗽的聲音,整條街都能聽見
連村外的莊稼都能聽見
勞力們就一溜上工去了
批林批孔時勞力們上工去了
反右傾翻案風也是。縣里開十回會
鄉里開五回會,大隊部門口兩張大字報
八隊的政治運動,你的倆嘴唇一碰就過去了
勞力們就一溜上工去了
忘了誰說過:
八隊是建平的嘴發堂的腿
你干的農活沒有發堂多
卻是一個病人的兩倍
用今天廉政的尺子量量你的權勢
有多少?頂多幫你買過幾條白河橋
頂多隊里分菜時,陳保管往你家那堆菜上
多放兩個青椒
若不是煙把肺搗騰得一百個窟窿
你大約也不會走這么早,丟下妻兒老小
你的一生,也普通,也光榮
也跟你的黑棉襖一般窮
注:牛把——生產隊安排的負責喂牛使喚牛的社員。白河橋——改革開放前南陽生產的一種香煙,兩元錢一條。因為它便宜,所以比當時的“南陽綠”香煙(三元三角錢一條)更難買,能經常抽這種香煙的人多是比較有“門路”的人。
草房在運國身后倒塌
今日田樓村,最寒磣的是運國家的房子——
草房,倒塌多年,整個兒一個斷壁殘垣
今日田樓村,最瀟灑的是運國家的人
全都進了城,水泥板房、樓房嶄嶄新
運國,能寫會唱,小時候能追著縣劇團看戲
追個八鄉十里;兩個妹妹,堪稱田樓一帶的
美女;弟弟運錄成績出色現在也當人民教師
他們本來就該是城里人的,父親一生在城里
教書,城里不少社會棟梁、才俊,何等的威風
——是他的學生。憑什么這么多年一家人
盯著腳尖走路?如今都浩浩蕩蕩領取工資袋
留在田樓的草房,誰還管它以后姓啥?
在田樓還有人家,一家兩制,或者一頭沉
這會兒的“沉”的那頭,都搬進城里滋潤
除了個別五保戶家,其它的草房全部
狼狽地逃走了,竄了。日他哋呀
適齡青年很多在外,結婚也結在外面
小學校里的孩子們,個個摩拳擦掌
做著熱身活動,就像馬拉松賽跑之前
各就位,預備——跑,就會跑得無影無蹤
一百年后,有歷史學家在圖書館的角落中
發現,一本寫田樓的書。他們喟嘆,奧
原來曾經有一些鄉村百姓,在這個叫
田樓的地方,虛度過一生
注:堆埣——倒塌。一頭沉——丈夫在城鎮吃公家飯而妻兒是農村戶口的家庭。日他哋——表示驚奇的語氣助詞。
雙印的彈弓和注射器
聽好幾位和我們年紀相仿的人提到
當年的知青,他們對雙印印象最深——
雙印的彈弓打得太好了,無論
樹上的麻雀,村里的雞鴨——
無論社員家的還是干部家的
都受到平等對待,一律打得很準
有的雞扇著翅膀嘎嘎大叫,有的
鴨跳幾跳,只發出一聲兩聲呻吟
有一回瞄也沒瞄,就擊中了二賴家的狗
的襠部,從那以后,那狗只要一見他
就用尾巴護住兩條后腿當間,逃走
別的知青,包括陸健,高海忠
從來不加制止,生活既貧困且沉悶
有點刺激,心里舒服
彈弓畢竟是傳統的娛樂工具
打雞打鴨的也缺乏創意。雙印
陸健、海忠的兄弟,干活曾經很賣力
后來,不知在什么地方找來一個
注射器,把墨水推進一只兔子的身體
兔子一個耳朵白一個耳朵藍
一個耳朵厚一個耳朵薄
一個耳朵豎直,一個耳朵耷拉著
民兵排長保臣催我們上工,隔著窗紙
被滋了一臉清水。咱們干活兒再好
還不是老冤?還不是有權的送禮的
招工、招生、當兵先走?咱們幾人
一致認為:不干點壞事,心里難受
咱們去菜園拔獻菜吧,管它長沒長成
咱們去保管那兒要香油,他膽敢不給
咱們晚上去外莊“借”幾只雞吃
先把主人反鎖在屋內,臨走還
理直氣壯地高聲告別??匆姶箨狀I導
右手作手槍狀,對著他的腦袋響亮地放屁
整得干部覺得沒嗆,見了咱們就躲
農村孩子瞅見了,轉過臉去捂著嘴偷著樂
這些人,他們的爹娘平常可不敢惹
注:老冤——對老實人的蔑稱。沒嗆——沒意思,尷尬,沒出息。
建華的工作方法
農村干部可不簡單,當個民兵營長
當個水利站工作人員
有時侯比當副縣長都難。建華
真是我見過的好干部了,說起來
這村里鄉里,有啥事有多疙料
建華還是如二十多年前那么一笑
你發表正面意見時他笑一笑
你發表反面意見時他笑一笑
這笑,不憨、不精,不暗不明
很實誠,絕不空洞。他說,“是哩”
——對;我贊成;是有這種觀點
你怎么解釋都行,反正沒見他和
什么人弄得反貼門神——不對臉
當然要堅持原則,今天上級這么說
我絕不那樣說;明天上級說雞我不說鵝
對小自由、干活偷懶,概括地狠狠批
一般避免涉及個人。聲音洪亮態度認真
后來百里挑一他被提拔成商品糧在鄉里
水利站工作,直到退休后半生平平穩穩
什么時候都不要想占便宜。人家建華
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干活真出力
唯一的缺點,是脖子比較短,個子有點低
旁的個別干部,大食堂時看見誰家煙囪冒煙
就去捆人,抓計劃生育工作見了超生
就帶人扒房、牽牛、拴豬、掀飯鍋
這種事情建華不去做,即便扒房也讓人家
在墻邊墊上黍秸棉花棵
給人留條活路,氣度大得多
陪領導吃飯,要是領導到量了、高了
又不便離場時咱會擱一個端一個替領導喝
注:大食堂時——五八、五九年大躍進時。開腔——開口說話。喝高了——酒喝多了。
文運的運道
文運從小天資聰穎,也許是天上的文曲星
吹拉彈唱寫,樣樣精通,他甚至用桐木板
自制了一把小提琴——那聲音在那之前
在那之后再沒聽過。因此,像我這般
自視甚高的人,都哇地一聲,服了
過年過節,都是“被窩里伸腳——露一手”
的時候,全村多一半人家貼他寫的對聯
顏筋柳骨,龍飛鳳舞,詞句新鮮
文運口才好,又有親和力
誰家娶媳婦嫁閨女都請他去
方圓左近暗戀他的,絕不止
三個五個小妮。幾乎一年四季他都穿著
那件當時很流行的的確良軍上衣
文運有過三次離開田樓的機會
分別是,洛陽拖拉機廠
(聽說那個廠子,比方城縣城還大)
焦枝鐵路工務段
(憑工作證回家過年能省車票錢)
方城縣軸承廠招工
(那也美氣,農忙時節可以幫襯家里)
只因為媳婦成分問題
——成分高,沒能遂意
文運掉過淚,噘過人,第三回沒走成
天剛下過雨,他很平靜,只在
自家門坎上刮刮膠鞋底上的稀泥
其實在這之前,他自己就是造反派人士
掌握著向城市推薦工人的權力
“當年的公章比鏊子還大
就在咱兜里裝著。那時候咱沒想
自己的前途,只顧搞革命哩”
說到這兒,不能不提文運的繪畫天才
好些年,大隊開會的會場
掛的都是文運畫的毛主席像
這次聽說我要寫田樓的詩
立馬支持,“素描系列——田樓舊事”
生動形象,筆法稚拙
密密麻麻,布滿了二十多頁稿紙
在旁邊幸福地欣賞老公大作的
是我們的慶環嫂子
注:成分高——土改時被劃作地主、富農的,叫“成分高”的。鏊子——烙餅的鐵鍋,圓形凸狀,洗臉盆大小。此處是當地慣用的夸張說法。
清德的手
恁多青壯年外出打工
欣昌,你咋單說清德呢?
清德心細手巧,在家務農時
“我是他姨表親,真沒看出來哩”
旁人起先不信,再巧
他的十根手指頭上能開出花兒來么?
在方城幫人家安門窗。手一摸
他就會了,就獨撐門面單干了
在三門峽打工,工地機器故障
他手一摸,就懂了,就修好了
跟欣昌給人看病一樣:男人來了
往頭上一摸;女人來了,往懷里一摸
男人女人的不得勁兒,立馬全好了
“俺老婆在這兒。你跟俺亂哩!”
那些磨洋工的技術員、管工、接線工
遇上清德,那叫仨指頭一捏——撮了
南通船廠的老板也賞識他
打沙機、噴槍壞了,不用另雇人
欣昌笑了。以聰明豪爽聞名鄉里的
欣昌真是很少服膺誰哩。知道不
清德總共讀了不到十年書
這會兒他家美得很,一溜五間大瓦房
原先跟張小鳳戀愛時候,小鳳媽
把他的禮物甩到當院,他蹲到門外哭
現在見女婿女兒回家,又搬墩又沏雞蛋茶
清德的丈母娘咋恁好咋恁心疼這半拉兒哩?
注:跟俺亂——亂,可以指語言:開玩笑、調侃;可以指行為:動手動腳。撮了——完了。俗話說:“一個女婿半拉兒?!?br />
世永一家三代的幸福生活
七十年代,世永的爺爺田兆旗挑茅子
嘴里唱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采霞呀,地上開紅花呀?!?br /> 雖然腿腳不好,走路一仄歪一仄歪
但瓦罐里的人糞尿,悠悠一點也不灑
小伙伴們和世永一起玩耍,一旦和他
鬧別扭了,就唱“嘿啦啦啦啦”,就跑
世永就在后邊一邊追,一邊罵
兆旗曾是革命軍人,解放了堅決回家
回家就被戴上地主帽子,不長不短三十年
兒子孫子都受了牽連
兒子文德,比老二文玉有文化
喜歡猜字謎,說笑話,但從不大聲喧嘩
娶了自己的中學同學,嬌小的妻子慧玲
小心作人,和睦鄰里
連看門狗都不養一只
世永長成,白凈的臉,眼睛細長
招工升學雖說已經無望
也娶妻生子,種地蓋房,小日子過得漂亮
可是媳婦和婆婆總會有些不和睦啊
老輩人說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犯了命相
文德兩口抬頭想想,低頭想想
一不怨天,二不怨地,也不怪兒女
笑模笑樣地去做農工
收拾衣裳被褥,打票上車到了新疆
注:美氣——自我滿足感。
小牛犢,大奶牛
鐵蛋嘴大,笑的時候一口黃牙
倆眼一條線。咦,沒啦
每次我都等著他把嘴巴閉上
然后才重新看見他的眼睛
鐵蛋家的小花牛犢在被偷的途中
自己又跑回來的時候,鐵蛋打開大門
就是這樣笑的
然后才去修補院墻上的大洞
臨村這幾年常有耕牛丟失
用拖拉機偷,團伙作案機械化作業
小花牛犢的腿還受了跌傷
鐵蛋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紅紅的,半天沒有消下去
他揚起扇子一樣的大巴掌,來回掄
就像盜賊在眼前被打,疼得哎呦哎呦
公司破產,吃官飯的鐵蛋從街上回到家里
七十塊錢低保金,還不夠買煙吸
這會兒自己當領導,自己管自己
小花牛犢長大了,產奶了
那奶白生生的,新鮮。這回我在他家
喝了一大碗。鐵蛋見天早起
騎自行車給二十多戶人家送奶
見天能掙三十多塊錢。真不賴
蘿卜拌飯——給個縣長都不干
鐵蛋的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線
注:吃官飯的——又叫吃公家飯的,指城鎮國有企業或集體企業職工。低保金——最低生活保障金。
那些消失的事物
那些消失的事物,消失了草房
起來了平頂瓦屋;那些消失的事物
消失了成百上千的大樹;消失了
小河溝里的魚蝦,稻田里的蛤蟆
鐵門環,木箱子鼻兒,井上鐵轆轤
消失了,公社一座座的煉鋼爐
消失了屁股指揮大腦,拉稀冒肚
那些從來沒有的事物
太陽從北方升起
那些從來沒有的事物
一只雞叨死了兩頭豬
一畝地產出百萬斤紅薯
小四輪開進各家各戶去了
拆了,拖拉機站;撤了,大隊部
喇叭消失了,所以
“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已經進行到了底
我今天回來了,所以
“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確實很有了必要
“批林批孔”磨禿了好多支筆
磨破了更多人的嘴皮
“上吊給繩,喝藥給瓶,多生不行”
這幾年生的生了,不生就生不出來了
至于有的會不會在外地打工的城市生育?
歸人家城市管,咱看不見,管不住
咱吃不準,哪些是最好的
和最壞的事物
南北貫通的干渠爬滿葛馬皮草
村東村西不規則形的水塘里
漂滿綠得發黑的水葫蘆
注:屁股指揮大腦——民間說法,指誰的官職大誰的話是真理,別人不得不服從。
高考狀元高群山
高考狀元高群山,村東高尚文之子
真給他老頭兒和村里老小——長臉
1990年一下考中了焦作礦業學院
雖然不能跟當年的石舉人比,可是
就像一個屹蹴著的娃子,站起來
說話間就成了個老爺們兒
田樓向世界發出的洪水,1977——2003
二十四個娃兒們妮兒們離開家園
學成之后,嘴巴實急慌忙伸到商品糧里
找食兒吃:有的在南陽,白河邊上
有的在縣城,田桂蘭當上文化局長
有的當服務員、售貨員,工人階級每天
七個小時上下班,吃得不賴,穿得也光鮮
高群山畢業在平頂山的一家煤礦,成為技術員
剛工作,高群山用田樓的尺子量城市
大樓高,土地少。有點空閑地方
不種莊稼他種草。城市新鮮、繁華、富裕
就是人太多憋屈得慌
住對門的鄰居幾年相互之間都不認識
說話口氣大,像是和中央有些血緣關系
那些富人“屁股底下有座樓,手指頭夾著
半斤小磨油”。生活恁好
也不見把鄉下的父母接來一起享受
后來,高群山用人生的尺子量世界
不怕他不這樣量,他兒子這樣量他
用奧特曼、蠟筆小新的心思——
哪個小朋友的爸爸開著奧迪車
哪個同學要什么媽媽給他買什么
田樓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為啥
不都搬到城市來呢?兒子高翔最愛電視
最想一按遙控器,就搬進電視里面去住
現在高群山也慢慢對城市“理解萬歲”了
也覺得田樓的確太落后、太寒酸些
老少爺們兒不爭氣、不上進、太懶
自己一個人把田樓的面貌難改變
不過這一輩的田樓人還是有一些不深不淺的
家鄉觀念:為老娘為啞巴哥哥
春節時他還得捎個包兒回去看看
注:焦作礦業學院——現稱河南理工大學。老頭兒——父親。長臉——給掙面子。屹蹴——蹲,很畏縮地蹲的姿勢?!捌ü傻紫掠凶鶚?,手指頭夾著半斤小磨油。”——民謠,指達官商人坐高檔汽車抽高檔香煙。捎個包兒——給親朋好友帶禮品。
日記本上的鄉村風景
1975年1月12號,晴
平整土地。有人掄镢頭,有人裝車
有人拉土、有人扒土、有人平地
這么多“有人”,一共幾十號人
修通往場上地里的生產路。地里
有牛把耙地,有人用耬往地里穿氫氨
黃豆餅和芝麻餅
雪還沒化完,房屋、田埂北側零散的幾簇積雪
像臥在那里避風的白兔
運全提起了打野兔,提起野兔如果被打斷前腿
它就用下巴當前腿繼續跑的飛快
1975年3月11日,陰
往苞谷地送糞。糞堆兩邊省力些。
站在糞堆中間,兩邊都有架子車
難得休息。菜園里,小蔥綠了
蒜苗快能下鍋了。小麥正返青
小孩提著小籃,拿小鏟去剜芨芨菜
正像后來我在電視里看到的
領導同志那樣,公社吳兆璽書記扛著鐵鍬
一邊揮手一邊沿著干渠向我們走來
快晌午時候,十一隊知青建洛和效德
路過,他們要到八里路之外的公社
去取父母從洛陽寄來的包裹
1976年6月4日,陰轉晴
收割小麥的季節,田野一片金黃
有戴草帽的勞力挑鐵桶順著田埂行走
桶里晃悠悠的,用柳葉煮的消暑解渴的茶水
一位婆家在外莊的女子回來幫夏
她扭動著已顯出粗笨的腰身,沿著干渠
田樓人的講究禮儀是遠近出名的,一個
正準備在麥棵叢中大便的男人提著褲子站起來
和她打招呼,待她走過,復又蹲下
呼啦下面奔泄而出,聲音響亮
把那女子驚得挺著肚子趔趄而逃
不遠處,菜把兒的太陽穴上
貼著兩片薄荷葉子,靜靜鋤草
1976年8月19日,雨
俗話說“七月棗紅邊”
村口棗樹數棵。沒人怎么注意它們
再過半個多月,孩子們就該抬著頭
在它下面打轉轉了。就像知青們的
心思,老圍著“招工回城”打轉轉
轉著轉著樹上的棗子就沒了
肯定等不到“八月曬半干”
1977年10月26日,晴轉陰,后晌有白帳子雨
包谷高粱黃豆收盡。紅薯刨完
棉花快要摘盡。麥子正在種
地里人移牛動,牛鈴叮當,木耬搖晃
有人劃線有人打西。放牛娃輕松多了
只要能看到牛的影子,便可以放心玩耍
甘蔗還沒成熟。蔗林像一個巨大的
上綠下紫的平臺。剛剛從部隊退伍的
聚生穿軍上衣戴白手套撒糞
他一會兒看看手腕上并不存在的表
說“部隊這會兒正是訓練的時候”
一會兒說“該吹號吃飯了”
1977年12月25日,大雪
我想盡快燒完過冬的干柴
那時候春天就要來了吧
春天要能早點來,讓我把房子
點了都行。朋友,當我面對你
微笑的時候,可不要嚇著了你
赤腳醫生王志瑤同學
正喜憂參半且焦急地
等待豫北醫專的錄取通知
注:后晌——下午。白帳子雨——大雨。
在銀行等待牡丹卡生出金錢
上午運國在電話里說,他的一位表姐
昨天去銀行時暈倒了,住了醫院
我和尹嘉明相視一楞,想起昨天去取錢
顧客多,在我們前面排隊的是一位小姐
口紅抹到嘴巴外邊,棉襪子外面穿高跟鞋
我們后面是裝扮高貴的兩位婦女
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那位,也許是他的母親,作責怪狀
“不能淘氣得過火,你怎么能把同學
的耳朵給打聾了呢?”
“很難說這不是武打片警匪片給唆喚的”
另一位,也許是他媽的同事、朋友
男孩的耐克牌旅游鞋翻出很長的
不作聲的舌頭
“做事總得適度,不要引起別人的嫉妒
像你爸爸那樣,作學生就要成績優秀
當領導也要注意不能和群眾有鴻溝”
“那些學習好的都是為了當官
我不要當官,學習好有啥用?”
孩子仍舊玩著他的手機,玩他的游戲
“孩子說得也是。他爸爸為官清正
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忙忙碌碌
的紅頭蒼蠅。副局長準備再提拔他”
“裝的。就是為了腐敗,大家才想當官的”
俗語說,眉短心硬。孩子抬頭,露出他的眼睛
“咱們別再談這個話題,這孩子剛十一
個子一米六了一米七?挺開朗率真的嘛”
“現在的孩子,性格孤僻,態度叛逆”
“讓媽媽再給你生了小妹妹吧或者小弟弟?”
“我媽要是敢生,我就把他扔進
我們學校后面短墻外邊的井里”
注:唆喚——唆使、慫恿。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當地百姓對喜歡吃吃喝喝的基層干部的風采的描述。
舊井臺,新井臺
村東往南一拐,往年舊井臺
收工后,木桶鐵桶聲音磕碰
人聲,牛羊聲,豬和雞鴨聲
都愿咋著咋著地飄過來,飄過去
吃飯時男人們端著八寸大瓷碗
聚在井邊,一邊吃喝一邊談
從西廂記到鍘美案
到今天大隊喇叭里的新聞
想咋著諞咋著諞
有時也會有外莊的客人或
穿莊而過的鄰村人出現
光頭的,光頭上頂著瘡痂的
戴草帽戴藍工作帽的
井邊一溜兒全是齊唰唰的田樓眼光
對來人一一問候,一遍遍重復
“老表來啦?身體驖不?吃了啦?”
“二叔來啦?身體驖不?吃了啦?”
“二哥來啦?身體驖不?吃了啦?”
好象全天下的人都能扯上親戚
好象不管到田樓誰家,都是來自己家
別管認識不認識,不打招呼就是失禮
我們剛下鄉時最不習慣:麻煩
現在不同啦,坐在井邊吃飯、休息的人
已大為減少,他們的眼光也把來人掃描
有的是用三十年前的眼光
有的是李瑞英、羅京的眼光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王大偉教授的眼光
在大城市公交車上擁擠過、聞膩了人肉味
被熏花了眼的眼光
剛剛鍍上縣城市民顏色的眼光,栽培蘑菇的
想發家致富的眼光,木板加工廠小老板的
眼光,賣過假膏藥的擺過攤、修過鞋的農民
的眼光,無光的眼光
小孩上學,青年打工,中年人在近些的地方
找事干,老年人在家干雜活,你從西頭到
東頭,還不曾用眼接到田樓人眼光的問候
村里人這些年越來越忙了顧不上用眼光了
樹葉的影子掉在地上都能聽到聲音
舊井水面結了薄冰,井邊也紙片、黍秸怪埋汰
各家院小軋井的搖把響起來
各家煙囪各冒各的煙,各家鍋各出各的味兒
小軋井的水泥池上各擺各的
剛剛洗凈的粗菜細菜
注:驖——結實、健壯、能干。埋汰——臟,亂,差。諞——說,閑談。
離家闖天下,走多遠,耍多大?
田士曉,男,我剛到田樓插隊時
他四歲
他已經四歲了,還經常把頭
拱進媽媽的上衣里吃奶。媽媽嗔怪他
“你置啥呀你?”“我餓!”
“餓了吃饃。還是花卷哩”。“饃不甜”
于是陰謀得逞
士曉第一次進城,喜歡圍著炸油饃的攤子轉
一陣塵土過去,他說汽車屁股后面的味兒
真好聞。平時穿雙露腳趾的解放鞋
雨天泡了水,踩一下響一下
就像踩著了一只大蛤蟆
如今士曉已經三十歲出頭,出去打工
立誓好男兒志在四方。推開家門
走多遠算好?田樓小村莊能通向世界的
任何一個地方。假如簽證能辦
他敢去阿姆斯特丹,敢去小時候聽過的
玉皇大帝的宮殿。去不了?就在深圳
將就吧。往返飛機
不等長得像鸚鵡一樣的空姐勸告
他就已經把安全帶系好
深圳一家茶藝館,是他的老板
西裝、領帶,嬝嬝飄飄的是萬寶路香煙
二十種名茶的產地、特色、功效、價位
記得爛熟就象數自己的手指頭一樣
和各種不同來頭的人打交道
指揮各種風格的茶藝表演
月薪五千?六千?親娘老子你也別管
媳婦女兒一沓,母親一沓
過年回方城立馬住進酒店
酒友麻友,初五就拜拜
起飛,進入工作狀態
臨走也懶得回頭望田樓一眼
注:立馬——馬上,很快。油饃——油炸的發面食品,形狀類似油條。
寫于2004年12月1日——2005年1月6日。2005年2——9月二稿。
真實的田樓,虛構的作者(后記)
陸健/文
二十多年來,心里總有一件事情淤結著,忘不了,放不下。雖然比不得李清照的“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卻也時在念中。在回想中,在遙望中。這個地方是我曾經插隊下鄉的河南方城縣二郎廟鄉僅有數百口人、2003年人均收入只有1000多元的田樓村。除了家庭,我從來沒有和其它地方產生過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系。在那里生活,和那里的人們相互依存,進入那里我以前從來沒有進入過、以后再也不曾進入過的社會關系之中。農村,哪怕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村落,都毫無例外地是一個完整的社會,這本身就是一個包容著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現狀、歷史以及精神精蘊的世界,一個說不盡、道不完的開放性的精神境域。她透視著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她有特殊的歷史,有特殊的文化習俗,因而有她特殊的存在的理由與存在現實,以及特殊的未來發展的可能性。呈現田樓的詩意時空是我由來已久的意念,以前我一直沒有把握,我知道自己寫不好她。但現在我就能寫好她了嗎?不清楚。寫得好一點是可能的,她豈是那么容易理解和呈現的?問題在于:我想寫她了,我覺得應該寫她了。
這是在2004年10月份。
應該先從掌握資料入手。我重讀了賈平凹的一些小說、閻連科的中短篇和長篇小說《受活》、莫言的《紅高粱系列》、張煒的《柏慧》、托爾斯泰的部分作品和南陽周同賓的散文《古典的原野》等,試圖重新找回自己對中國北方鄉村的一些感覺,尋回對中國遠古歷史的感悟。社會學著作當然也要讀,有《中國農民調查》、《血酬定律》等。然后把自己在田樓插隊時記的幾本筆記找出來,一頁一頁地翻閱。一股一股的田野氣息仿佛迎面而來。其實我在看到這些筆記本的封面時就笑了、被帶進當年的情境中了,它們有的叫《革命日記》,有的叫《韶山》,或《韶山升起紅太陽》、《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方城縣第四屆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代表大會留念》。里面可沒少記錄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人的“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壯志豪情、對當年時局的看法以及一個文學愛好者在田野調查、事件采寫方面的幼稚。自然,也不乏詩集《田樓,田樓》中輯錄的當地風土人情、勞動方式、人物形象。甚至個別篇章,在筆記的基礎上,經過簡單加工,就成了讀者諸君所見到的樣子,如《十一個民間土方子》、《日記本上的鄉村風景》等。
我將這些日記本上我認為可能有用于詩集創作的文字一一摘錄下來,把日記中沒有的自己能夠回憶起來的故事、人物、諺語、歇后語、南陽方言集中地記下來,把分散在各個本子里的關于同一個人的材料匯總起來,這時候,田樓的形象逐漸在我的腦海里浮現了生動了;此時,切合田樓的詩意時空離我也不再那么遙遠了。當然,這仍然是我記憶中的三十年前的田樓,那么她的今天如何?政治、經濟、文化、民俗、教育、她的發展走向,中國城市化進程對她的影響,等等,仍然是我所要了解的。因為,詩境總是包含著未來的向度,一個向度的缺失,極有可能導致整個詩境的貧乏。鑒于此,我能不能寫好她百分之百依舊是一個未知數。我只能說“我盡自己的能力嘗試著寫寫她吧”。我帶著準備好的文字資料、帶著根據寫作的需要設計的一大堆問題、帶了我的一位研究生尹嘉明到田樓去了。
我曾經和我的幾位朋友聊起過準備寫田樓的事。有的認為:藝術的最有效手段在于虛構。你意圖書寫那個地方的真實歷史和真實人物,配發真實照片,會受到很大的局限。這樣的嘗試未免有些冒險,搞得不好得不償失。有的認為:平民立場、關注當下普通人的生存、借助敘事手段、注意細節表現、口語化的詩歌觀念是一種有利于表達時代精神、豐富詩歌自身品質的詩歌觀念。這樣做雖有風險——它對作者對材料的整合、處理能力是一種考驗,有可能導致作者整體創作的階段性質量坍塌,但這個險值得冒。關于這些,我自然有自己的看法。我認為:通達詩境的道路并非一條,否則就不可能有所謂創新。進而,我主張講究空靈的詩境建構,可以從最實處入手,實到極致便是空靈。西方現象學思潮“回到事物本身”(胡塞爾語)的思想,運用到詩歌創作方面所啟示的也正是這一點。在創作實踐方面,2004年4月,我曾經為自己正在教課的廣播學院03級文藝編導專業的34位學生每人撰寫了一首詩歌(詩集《34份禮物》,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年5月版)正是基于“平民立場、注重小人物注重真實人物”的寫作原則進行實踐的結果。這樣的思想應該、也一定會繼續貫穿于《田樓,田樓》的寫作過程。
心中所念終覺淺,它將怎么落實到紙面上?不清楚。這些東西七上八下地在腦袋里搖晃著,我乘車到了南陽到了方城。田樓發生的變化是令人吃驚的,雖說我有這樣的思想準備,還是有些不大適應。柏油路直通村頭,新房子已經頗為普遍,村口有了投幣電話,社區服務中心——衛生所設在街道邊上。一些熟悉的老人去世了,一些當年在一起勞動、說笑、打鬧的年輕人想不起名字了,一些從未見過的孩子好象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突然“不擇地而出”,讓我想起“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詩句。我小心地踏著這塊有些陌生的土地,用在回南陽路上溫習了許多遍的河南話回答熟人或不太熟的鄉親問候。在張海亭、曾任大隊民兵營長的陳振生的引導下踩著雨后的泥濘走街串戶,拜訪了原民兵營長、鄉水利站站長張建華;我插隊時的房東——原任大隊小學民辦教師、現任鄉第二初中政教辦主任的田文運;原八隊生產隊長陳發堂;八隊群眾代表宋保宇保玉兄弟;在望花亭水庫大堤下面開診所的原段莊(歸田樓行政村管轄)的鄉村醫生張欣昌;宋家媳婦——我們稱呼“三嫂”的周金英;田文玉(田兆旗之子);田樓小學校長甄長年、教師陳洪慶(發堂之子)等。田樓行政村的黨支書張文増、會計田文懷和陳發強、田世永等諸多朋友都聞訊趕來探望。笑、握手、遞香煙、唏噓、言談,了解記錄田樓的近期情況、數據,喝茶、吃飯、喝酒、行酒令。住在海亭家,吃飯在海亭、建華、振生家輪流轉。白天采訪,晚上整理資料,和尹嘉明一起討論第二天的工作計劃,足可以稱得上忙個不亦樂乎。在我的心目當中屹立著幾位榜樣——為寧夏固原回族血脖子教立傳而作《心靈史》的張承志;將整個青春獻給西藏而寫下《藏北游記》和《十年藏北》的馬麗華;我的“半個老鄉”、寫了為百位宛南農民兄弟畫像、作傳的《皇天后土》的散文家周同賓。他們在為我們這個民族、族群留下真實影像的時候,所投入的情感、心智與汗水,一定比我的這次寫作行為,不知要多多少倍。
我們帶著相機和錄音筆穿街走戶搞田野調查,還到方城縣城去見了田文運夫人石慶環嫂子和他們的大兒子——在縣教委當干部的田士甫,見了早已在縣里一家中學吃上“公家飯”的田運國兄、在縣文聯縣地方志工作多年的董玉泉陳振蘭老師夫婦、從田樓走出來的縣文化局局長田桂蘭,獲得了包括《方城縣志》在內的一大批“官方”資料,可謂滿載而歸。因為田樓的部分青壯年成年在外打工,沒有見到。至此,田樓的現實境遇以及它的詩境本身包含的未來向度在自己的體悟中初步呈現出來?!短飿?,田樓》一書中需要的相關材料似乎差不多了,所以第一次南陽之行回到北京、我用一個多月時間便寫成初稿。之后,2005年一月份——春節前我又二到方城,又采訪了在縣城一家汽車修理廠作工的田運全、在深圳打工的文運的小兒子士曉、專程從平頂山趕來的高群山一家,見到發松之子——曾任大隊黨支部書記、現在家開小賣部的復員軍人陳聚生,等等。因為尹嘉明放寒假回貴州過年,我又通過朋友請來《南陽晚報》攝影記者王琳先生幫助拍了一些照片。同時將初稿交給田樓的相關朋友審看。我想,以我現在的見識、能力、對作品的設計規劃和期待,對于田樓,我可以了解的、貼近的、感情投入的,應該說是都了解、貼近、投入了,接下來該是如何寫好、改好稿子的問題了。
我將寫出的草稿給鄉親們看,主要是為解決作品內容的“真實性”問題,也就是能不能實到極致的問題。這關系到田樓獨特詩境本身對成敗和價值。所以,我將寫好地稿子,給建華看、給海亭、發強、士永、振生、文玉、高群山、文運和士曉士甫看,一是請他們認定“這確實是我的經歷、我做過的事”;二是請他們對作品中現有內容提供補充或提出不同觀點與建議,再多講一些其他人的故事。在振生家堂屋中攏起的火堆邊,士永與他愛人談到他們不大愿意讓人把婆媳不和的事情寫在紙上,講了一大堆他家婆媳并非不和、有些東西只是誤解等等;在酒酣耳熱的飯桌旁,海亭也曾經要求是否別寫他和“與鄉稅局臨時工說說理”,現在年齡逐漸大了——我知道他準備通過《田樓,田樓》一書(當然也有其它的方式)給人(尤其是給后輩?)留下一個老成持重、溫柔敦厚的形象。我內心頗被他們感動,因為看來他們對書中的內容非常重視,怕我這“董狐之筆”對他們太過嚴苛。我和他們的文字對話當然與董狐和帝王們的對話不在一個“量極”層面上。于是我就跟他們解釋為什么要從他們的全部生活中“斷章取義”地把這部分內容搬上紙面,一方面因為《田樓,田樓》一書的需要;一方面因為他們生活中的這部分內容較之旁人更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并不是我本人有意想“出誰的洋相”,和人家過不去。他們很理解,或最終很理解,很配合。我表示了感謝。
第二次離開田樓,已近年關,然后開學,四個班級的寫作課教學任務一直到七月中旬;從年后一直到六月底數次由北京去往洛陽探望病重的父親。六月底父親去世,辦理他老人家的后事;三月十六日至五月四日還應廣院同事丁品先生之邀為他準備出版的《丁品三十年繪畫作品選》配詩87首(總題目為《馬賽克拼圖》)。自我感覺,“累得要吐血了”。但《田樓,田樓》的寫作、修改、圖片整理工作及出版事宜的聯系工作仍在見縫插針地進行。我的同事、畫家李寬兄為出書設計好了封面;田文運兄的長子士甫是電腦高手,不斷發來寫書所需要的文字、照片等資料;張欣昌、張海亭寄來新的故事、文運郵來《田氏家譜》,還有文運的頻頻電話催促,好象這本書再不完成,他就寢食難安了。我不斷受到感動,心里也十分焦急,從不曾停止思考相關方面的問題,但,仍然有些東西在困擾我,使我常常夜不能寐。
我想到我們到底為什么寫作的問題。這幾年收讀過不少朋友的贈書,我發現起碼一部分詩人散文家的著作中盡是寫自我表現,男性動轍英雄蓋世、在紙上叱咤風云,在“黃昏的手術臺上”學艾略特作大師狀,叫人看了害怕;女性喜歡使勁給自己涂脂抹粉,她不是神女就是圣女,結過婚的貞女,學美國的西爾維婭·普拉斯,“你傷害我如同傷害上帝”??傊胗米约旱纳碛罢谧∈澜纭N疵娓愕眠^火。我覺得作家一定要尊重客觀世界,擺正確個人與客觀世界的關系,我想《田樓,田樓》應該讓田樓人指著這些文字說“這一篇寫得是我,另一篇就是誰誰”,他們的身形清晰,作者躲在他們的身后屏住呼吸。我把對他們的描畫還給他們。我抄寫他們,而不是像一位我所崇敬的小說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的“我是從心里往外‘抄書’”(見2000、10、14《文藝報》)。為什么寫作和為誰寫作都牽扯寫作倫理方面的問題,比較樸素的話是:反正不能只為自己寫作。準確地說,寫作盡管是自己的活動,但其意境卻必須由欣賞者共享,作家自己也不可能隨意更改。
我想到和文化傳統的多樣性及其保護與傳承相關的問題。我們已經建立了一些國家重點、省級市級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但那些保護單位僅是存放文化標本的地方,是保存文化傳統尸體的“孤島”;中國的鄉村才是保存動態的、生動鮮活的傳統文化資源,使她生生不息的所在。電子時代,是人們的生存與思維越來越“標準化”、越來越僵化、越來越對自我和世界無可奈何的時代。我們能否從對鄉村生活、對中國的多元區域文化、對自然的回眸中獲得些許營養、些許滋潤?為什么在我寫完《田樓,田樓》之后心中依舊一片茫然?這是我作為一個詩人的拳拳之心解釋不了的。
如何塑造人物是傳統文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命題,也許“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對讀者來說永遠不失其動人的魅力。但“塑造”一詞在《田樓,田樓》的寫作中遭遇到質疑。關于人物性格、人物的故事,不是虛構出來的經過“典型化”處理過的,它們是從一個個田樓人身上被“選擇”出來的。或從某人的全部經歷里選,或截取某人或數人的生活的一個片段。以往的寫作學著作也講材料的篩選、取舍、去粗取精,但它們往往指的是較寬泛的“寫作”,包括通訊、新聞報道甚至總結報告。文學創作除了報告文學作品,其它體裁的寫作過程中的材料的篩選、取舍、去粗取精,其目的多數指向虛構,即魯迅先生所言,人物素材來源有的在浙江有的在山東(大意)。我們詩歌的寫作為什么不能向報告文學學習?我在《田樓,田樓》的寫作中就是要嘗試一下,我們的詩歌創作就是要豐富一下“塑造”這個詞在文藝理論中的原有含義。這大概不算太過分。
在詩歌中怎樣把握敘述故事、刻劃細節、寫人物對話的技巧——既然《田樓,田樓》因為著者是個寫詩的、命中注定必須用詩歌形式來表現?這段日子在劫難逃地就引起我不少煩惱。詩歌中講故事,古已有之。荷馬那兒有,歌德那兒有,白居易那兒有,民間史詩中尤不鮮見,當代詩人于堅、歐陽江河那兒也曾見到,群起仿效的在今日詩壇更是幾成泛濫之勢。然而我們的同時代的朋友們尤其是搞理論的言之甚少。從創作情況看,一般地說敘述語言比較容易控制些,可以輾轉騰挪,稍稍規避一下詩歌敘事的短處,快一些把作品從開頭推向結尾;描寫語言則容易粘滯于具體物像上,通常不易迅速展開;通篇全用對話、主要運用對話形式的詩歌作品歌德、泰戈爾都有過杰出的篇章,如《魔王》和泰翁的部分故事詩,可以借鑒,《田樓,田樓》的作者在很多地方都深覺力不從心,有的問題沒有想透,有的問題想通透一點(或自以為想通透一點了)作品又表現不甚到位或很不到位。很痛苦,很耽誤時間。也許田樓需要我不斷地寫、更用心地寫才能寫的好一點。也許我由于自己的淺薄一直難以完整有效地感知她,也許,她憑借自己的豐富深厚而永遠頑強地拒絕著我。
有朋友問我:田樓的未來會怎樣?我覺得得先看她的現在。人們的家族意識已經淡薄,宗親們彼此相互依存的經濟生產方式業已解除,傳統的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倫理道德觀念開始遭到瓦解,由于幾乎家家有電視,各種不同類型的信息暢通無阻,城市人的物質與精神生活方式成為這里人們的理想和追求。且不說這里的區域文化特色的典型性有限,即使足夠典型也難以與城市文化的巨大同化力量稍加抗衡。這里的孩子們都在上學,上小學上中學都是為向大學、向城市生活沖鋒。隨著我國大眾教育的日益普及,他們中進入大學的會越來越多。經過時間的推移,這里的鄉村人口將越來越少,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莊在萎縮,土地轉給更貧窮的地區的農工耕種,或交由土地生產承包商機械化種植。這個過程也許比較長,然而村莊并非完全沒有被城市化浪潮稀釋甚至淹沒的可能——但愿這樣說僅只是一種悲觀的危言聳聽。這里的耕地多數由老年人和少數因為種種原因絆腳而無法出門的中年人操作著,打下的糧食夠吃就行,不夠吃也不怕,吃鈔票——買糧食吃,反正家里有人在外面打工掙錢。青壯年“勞力”中,相當一部分到縣城、南陽、深圳、新疆等地掙力氣錢去了,據二郎廟鄉負責往各村送匯款單的郵局工作人員透露,全鄉每年外出做工的要寄回一千多萬元人民幣,超過本地GDP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還不包括人們逢年過節或家中有事回來時隨身攜帶的。想來田樓的相關情形也大致如此。
有人說,如今中國人的文化生活幾乎就是經濟生活。如今,大家的商品意識可強了,超過了其它意識了,已經逐步融入時代的經濟、文化大潮中了。田樓的未來的可能性讓人既興奮又憂心忡忡。念及種種,我的確——說不自量力一些——我責無旁貸地要用自己粗澀的筆,把我知道的、感受過的田樓記錄下來,哪怕記得太少漏掉得許多,哪怕我的謀篇布局、題材選取、人物描畫、細節設計、語言運用有太多不盡人意之處,我還是應該寫她。她哺養過我四年同時留下了我四年的青春時光。田樓,在我的撫摸中如此生動,有時又遙遠依稀,好象懸在空中。我在思索時,常常感覺到自己的真實存在,有時眼里一片茫然,好象自己只是故事中的一個虛構人物。
作者 2005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