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村紀事
 
一  
 
那一年的初夏與往年沒有什么區(qū)別
天空的確也沒有出現(xiàn)異象
只有我在襁褓中日夜不停的啼哭
讓老屋村心緒不寧。那個下午
風雨交加，家養(yǎng)的黃狗叫聲凄涼
一向溫順的贛江被什么蠱惑
狂怒的情緒突然漲滿了河床
老屋村一夜未敢合眼，第二天凌晨
還是失陷于一片恐慌......母親說
那天，是我來到人間第一次睜開眼睛
她抱著我，不安地坐在大難之上
在等待命運決判的煎熬中
這場沒有預(yù)兆的天災(zāi)，最終止步于
我飽餐母乳之后的一聲長笑 
 
二
 
我極力地回憶那天發(fā)生的一切
至今沒有一顆流星浮出記憶的贛江
但母親的話我深信不疑
老家門前的桃花，年年春季
都在同一天盛開得火一樣熱烈 
造物主永遠藏在萬物的后面
神靈藏在我的后面，我卻一無所知
我這個在春天出生的孩子 
對春天的理解，總是浮于表象
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過人的天賦
老屋村索性放任著我的懵懂
從不拿著棍子催促我趕快長大 
贛江也被天地放任成不羈的樣子 
開始在我的血脈里逐浪滔天 
 
三  
 
老屋村安然地坐落在贛江岸邊
我坐在老屋村的懷抱聽贛江北去的聲音
或者看一只不知名的水鳥
用生命把落日那面銅鑼敲出痛感
母親復(fù)述那場洪水時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
她的目光里，有一個影子飄忽不定
我窮盡了大半生也沒有弄清楚
母親的心里究竟藏著什么
我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詭異的世界
有很多東西一輩子也琢磨不透
就像我的母親，在人生最從容的時候
毫無征兆地長眠于贛江岸邊的老屋村
這使我的頭發(fā)，先于我的年齡
暴露出了人世的滄桑
 
四
 
我至今固執(zhí)的認為，母親的乳汁 
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河流
波濤起伏的贛江只不過是她生命的從屬
我慶幸自己的一生都被這條河流引領(lǐng)
她孤獨的背影打濕了我無盡的憂傷
我站在老屋村嶄新的廢墟上面
想起我的母親，時光就會開始倒流
我渴望見到的那一只水鳥
總是第一個點燃我的淚光
這是我與母親的靈魂對話的方式
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藏著這樣一個神秘的通道
但這一切卻沒有瞞過把秋水望穿的贛江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命運就像一滴渾濁的淚水 
一不留神就被歲月彈到了天際 
 
五
 
秋天的老屋村，陽光漸漸薄涼
我隔著那片收割后的水稻田
望著像我家屋頂?shù)拇稛熞粯?br /> 慢慢消瘦下去的贛江
開始變得少言寡語
但內(nèi)心卻又充滿了莫名的渴望
從那時起，每天的黃昏
我會從坐落在贛江大堤下的河下小學
領(lǐng)著放學的兒子來到贛江岸邊
靜靜地站幾分鐘。夕陽從落日流了出來
像破碎的番茄流出了鮮紅的汁液
多年以后兒子告訴我
我的目光里有一種東西飄忽不定
他至今也沒有琢磨出那是什么
 
六
 
贛江一如既往的守護著老屋村的雞鳴狗吠
從老屋村走出去的我的孩子們
已經(jīng)長得比我還高，我微笑不語
目送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
我的胸口懸著一輪曚昽的落日
我轉(zhuǎn)過身，獨自站到水壩上
面向贛江開始劇烈的咳嗽
我的父親已在我身后的那片土地上
長眠不醒，我當仁不讓繼承了他
沒來得及治愈的肺病
這是一份帶血的驕傲和自豪
給我的命運注入了濃烈的悲壯
父親，我心目中獨一無二的王啊
我的生命就是一座豐碑，把對你的懷念鐫刻
 
七
 
相依為命的女人吞咽了生活全部的苦難
生活的牙齒咀嚼了她如花的容顏
她面含微笑和我一起站在贛江的岸邊
她深愛著即將不復(fù)存在的老屋村
她也和我一樣，深愛著贛江的秋風
還有潮訊、落日和一望無際的蒼茫
她從一顆鵝卵石的紋路能夠看出我的憂傷
她從一只水鳥隱沒的方向猜出了我的夢想
她向贛江伸出右手，就能測出我內(nèi)心的蒼涼
當贛江握住了她的左手，我卻看見了她滿眼的淚光
她張開冰涼的十指為我梳理秋草一樣蓬亂的華發(fā)
然后，和著淚水給了我一個贛江一樣長長的熱吻
在黑夜到來之前，只有她知道我已病入膏肓
我突然一陣激動，“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口鮮紅的夕陽
 
八
 
所有的苦難都是人生厚重的鋪墊
所有的病痛都是對生命的凄美贊揚
我所有的情感都以萬脈歸宗的信念
把贛江當作唯一的起點，也是不二的終點
我的老屋村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
她落滿灰塵的族譜里面
埋著一個姓氏九百年未曾啟封的夢想
我以老屋村民的身份，懷抱一個詩人的愛恨
站定在贛江岸邊。我淚眼朦朧
開始把一生的悲歡都交還給這條母親的河流
我的親人們正在從老屋村的廢墟上向城市撤退
我的小孫子固執(zhí)地陪伴在我身旁
他悄悄地對我說：爺爺，我聽到贛江之上
有一個嬰兒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我想把所有都交給這條河流
 
我一無所有，但還是想把我的所有
交給這條河流。然后，像一顆鵝卵石
熟睡在沙灘上。陽光的被子蓋在身上
不用提防秋風的薄涼。有浪波搖我入夢鄉(xiāng)
我無所不有，但我還是想要擁有
這條大江。我命里的水位偏瘦
擱淺的江心洲，久等著潮汛起航
鯰魚的愛情，在夕陽下渴望濕潤的河床
在夢里來不及讀懂滄海桑田
醒來不夠時間說地老天荒
魚在天上飛翔，千年不過一瞬
星星在水底潛泳，萬年即是虛無
我已經(jīng)把所有都交給了這條河流
她將用流水承載我的憂傷
 
傾我一生深情，為你滔滔不息
 
一朝相遇，我就把自己放養(yǎng)在你的秋水里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讓思念進化成翅膀
然后，撥開重重疊疊侵骨的波浪
沖天而去。我只想做一條安守贛江的魚
把對日出日落的關(guān)心，轉(zhuǎn)向潮漲潮落
把對愛情的狂熱，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平靜
從你的秋水里出發(fā)，游過雪滿寒江的冬天時
我會不屑于和獨釣的蓑笠翁糾纏平仄之事
我向往春天與遠方，向往沒有終點的抵達
我對一切命運的安排都可以淡然接受
唯獨對你例外；我崇尚師法自然的哲學
唯獨把愛情捧為圖騰。一朝相遇
我就把你放養(yǎng)在我的生命里
傾我一生深情，為你滔滔不息
 
我認定這個下午就是自己的生日
 
又是一個冬天的下午，萬物蕭疏
我翻過贛江大堤，再次來到那片沙灘
滿眼都是細碎的金子。我的內(nèi)心格外干凈
一塊青花瓷片臥在金色的沙灘上面
寧靜，肅穆而又神秘。一種感動不可言傳
我堅信這塊青花瓷片里面藏著一座廟宇
千里贛江啊，像一位遠道而來的信徒
虔誠地匍匐在它的面前，莊嚴了每一寸時光
我恍然大悟，多少年啊
我目送的流水，是贛江念念不忘的心經(jīng)
我頭枕的波濤，是贛江為老屋村
日以繼夜悲憫的禱告。我突然淚水盈眶
認定這個下午就是自己的生日
一千年，一萬年，也說不完瞬間的永恒
 
萬物都深藏著自己的秘密
 
在每一顆鵝卵石的心中
都藏著一條屬于自己的贛江
流水、濤聲、沙灘、水鳥與落日
內(nèi)心的潮漲潮落，不可對外人道也
萬物都深藏著自己的秘密
然后，背負曠世的沉默獨自前行
一顆鵝卵石，走過了千年萬年
仿佛從來也沒有走出過自己
贛江，不舍晝夜地流淌
似乎去了很遠，又仿佛從未離開我身邊
就像我，窮盡一生也沒有閱透人世
了悟生死，卻對愛情滿懷傷悲
來到江邊，又止步于江水
熱愛黃昏，卻沒有與那片夕陽一起沉淪
 
流水不回頭，我就坐看它一日千里
 
我用一生默默地看著贛江流向遠方
像在一個夢里，不過問歲月的短長
一只空船從下游逆水而上，然后掉轉(zhuǎn)頭
順流而下，滿載著一船空洞的時光
兩只水鳥緊挨著我忙于筑巢
我剛好被陽光翻曬了一遍，一窩小鳥
就已經(jīng)羽翼豐滿。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卻見大鳥呼喚著小鳥，驚飛了滿天
我想象的贛江應(yīng)該像一把卷尺
拉得再長，一松手還會回到我的夢里
我熱愛的人生，總是不夠把一個夢做完
一個夢，讓贛江也丈量不出長短
流水不回頭，我就坐看它一日千里
人生本無意，我就像贛江一樣放浪自己
 
隔著贛江，我擔心落日找不到回家的路
 
對岸的新城逐漸超出了西山的高度
我開始擔心那輪落日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有空就來到贛江邊，默默地目送它一程
許多日子都是在有驚無險中度過
一只水鳥始終保持著低處的飛行
像贛江一樣以低為高，紓解我過快的心跳
一只船每天泊在江邊，像我一樣以夢為馬
我面向贛江，獨自跌坐在河床上
像一顆鵝卵石那樣，虔誠地聆聽
贛江以1800公里渾厚悠長的音域
為我開悟存在的哲理和生存之道
無心地觀望一只水鳥無為的飛翔
可我還是在日落之前不想睜開眼睛
可我還是在日落之后不敢安心睡去
 
贛江北去，卻將我遺忘在老屋村
 
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
在自己的世界里獨來獨往，旁若無物
在別人的海闊天空中，抱守內(nèi)心的沉默
習慣了在人群中，被人有意無意地旁落
偶爾露出的笑容，跟云縫里漏出的陽光
基因不在一種圖譜上。在這個世界里
我是出處不明的一頁天書，至今無人讀懂
就像我越來越讀不懂老屋村的雞鳴狗吠
贛江以滔滔不絕替代了我表達的愿望
我在沉默中坐擁人生的深刻與淺薄
我發(fā)現(xiàn)，一滴水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哪是誰讓我在自己的宿命里抱殘守缺
贛江北去，卻將我遺忘在老屋村
像一只河蚌，在贛江邊含沙為珠
 
2017.7.1.
 
喊一聲你的名字，我淚流滿面
 
你許我的山高水長，像一句偈語
被夕陽的暮鼓聲，送出了很遠
我承諾的一往情深，還留在贛江岸邊
一回回被隱隱的濤聲擒住，又原地放回
一次一次被潮水打濕，又被風吹干
透過暮靄，我看到你點燃的漁火像夢幻
喊一聲你的名字，我淚流滿面
生命的贛江，從心的源頭一瀉千里
可我已經(jīng)端不起那只落日的酒杯
不能痛痛快快地將思念一飲而盡
我只能借助一只水鳥的惻隱之心
以贛江為寺廟，向一片蒼茫皈依
我跪在大地的蒲團上，祈求這只水鳥
幫我了斷那些天馬行空的雜念
 
我追尋贛江源頭的愿望會更加迫切
 
從老屋村出發(fā)，我要去追尋贛江的源頭
我不為什么，只為瞬間掠過心中的愿望
像那只若無其事的水鳥，掠過傍晚的贛江
它身負著使命，自己卻一無所知
像贛江不知不覺帶走了我許多快樂
卻回贈我一輩子也撿不盡的鵝卵石
但我喜歡那只用飛翔點燃我憂傷的水鳥
當它的翅膀擦過落日，天空就有萬丈霞光
贛江卻在平風細浪里，將我遺忘在岸邊
靜靜的浣洗水中的夕陽和歲月的綿長
每天這個時刻，我會停下奔忙的腳步
看著贛江在大地的深處緩緩地流向遠方
而我追尋贛江源頭的愿望會更加迫切
我與那只水鳥不期而遇的日子會越來越多
 
但是，老屋村的名字卻越來越滾燙
 
我已經(jīng)把這條贛江，藏進了眼睛里面
一只水鳥飛過來又飛過去的時間里
它的眺望比歲月還要遙遠，還要悠長
一只河蚌含沙孕珠的時間里面
它的潮漲潮落打濕了漫天的霞光
一座古老的村莊突然消失的瞬間
它卻將濤聲在一堆廢墟里面埋葬
只有你從暮色中緩緩走來的時候
我眼睛里的贛江，壯闊而又蒼涼
所有的水鳥都開始在天空翔聚
遙遠的已不再遙遠，悠長的會更加悠長
所有的河蚌都該捧出珍珠，把愛情點亮
但是，老屋村的名字卻越來越滾燙
我一眨眼睛，寒冬也被燙傷
 
我們站在江邊各自抽完了一支香煙
 
我在江邊問去年那個放牛的小兄弟
今年的這群水牛是不是去年的那一群
他說，除了兩只新生的小牛崽，其它都是
他的口齒還是跟去年一樣含混不清
也跟去年一樣，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
遞給我。我沒有和去年一樣拒絕他
他顯得很開心，像老朋友一樣為我打火
我猛吸了一口，感覺特別的過癮
然后，對著贛江緩緩地吐了出去
與此同時，他也為自己點燃了一支
他吐出的香煙同樣追隨著贛江遠去
我們站在江邊各自抽完了一支香煙
一支煙的功夫，天上的云又厚了一層
贛江也被他家的牛群渴飲了好幾回

【作者簡介】

萬建平，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昌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南昌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南昌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散見《詩刊》、《詞刊》、《星星詩刊》、《江西日報》、《百花洲》、《創(chuàng)作評譚》、《時代文學》、《浙江詩人》、《葡萄園詩刊》等等。曾獲江西省首屆“林恩杯”全國詩歌大賽一等獎，第二十五屆“東麗杯”全國魯黎詩歌獎三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