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健近作選
作者:陸健
作者:陸健
乃人自道
自道者陸某人也
稍清癯。頭發黑白相間
自詡黑白兩道。或烏黑锃亮
染了金雞鞋油仿制品之緣故
眼袋足足超出眼睛兩倍大
學問三二斤。偶而言語粗俗
說是心中崎嶇五六七百里
目光有時堅定,比如奔向菜場
超市、打折商店、小賣部
有時恍惚,額前浮游零星詩句
或不知哪里拐彎來的奇怪念頭
步輻時寬時窄,腰腿之疾不愈
相逢路人,有意挺胸提臀
遠遠拒絕衰老等等枯敗字眼
初秋細碎方格短襯衣蔽體
風掀衣角,隱隱露出一些臟腑
2020年9月10日。
招貼畫
用一幅簡單的畫描繪這城市
我心里好一陣勃勃沖動
我想對得起心里滿滿的愛
東望,太陽升。太早了點
新聞大廈還沒醒。北京飯店自助
早餐尚未擺好茶點接客。中華樽
急切高舉起528米酒文化。斜對面
朝陽路大褲衩,不久前兜進了
一些電子產品。空氣清新,像
剛洗了一個痛快澡。如果下雨
相當于又洗一遍。再撒點古龍香水
長安街東西兩端,建國門復興門
都是吉祥詞。再延伸,八王墳
對應公主墳,埋了封建余孽。北望
天通苑——世界人口與面積最大
的社區,像捧起個大簸箕傾入地鐵
的繁忙。奧林匹克公園很奧林很匹克
鳥巢的大鳥小鳥安歇一夜,還將
接著唱歌。學院路的學生服做操了
國家圖書館歷史博物館,下盤穩固
大劇院穹頂像什么?反正不似
悉尼那座美麗建筑裸露些女性特征
蘋果園的蘋果,半邊青半邊紅
南面的菜市口自古就是好去處
高鐵站大興機場全球一流頂呱呱
天安門并非最高大,但誰都知道它
高了又高的巍峨海拔。攤煎餅的
四五六環團團拱衛城市中央區域
頤和園潭柘寺是幾百上千年的綠
美酷。風云無數。敲戰鼓,邁大步
按慣例總要看出點不足。四城八區
大街小道,車流人流,那叫一個堵
都堵嗓子眼了。現代都市通病啊
怨不得誰。我言猶未盡的拼貼畫
以下省略若干若干字
2020年9月10日。
小小土撥鼠
小小土撥鼠,在英國南杜克郡
這天它遇到一位詩人
光滑的皮毛被英語撫摸著很舒服
它也念過這音節,不過有點串調
它吃橡果,好像對紳士的寵愛
并不在意。它自行其是慣了
——土撥鼠撥動著土塊
這時陽光正好,遠方很悠閑
詩歌的土塊——地球不正是
一個大些的土塊嗎?
沒啥了不起。羅伯特的赫赫
詩名也沒啥了不起。土撥鼠
別致的大聲或細小的叫聲
流傳到21世紀也沒什么稀奇
它站起來,嗅嗅周圍空氣
踮起后腳,四下觀觀風景
理理它頗為自得的胡須
打個噴嚏,繼續把它的橡果
嚼得咔哧咔哧響
2020年9月10日。
昆侖玉
——友人贈昆侖玉飾件。愧疚贈言。
昆侖玉。你的每一坨細碎
的毛料
都給了我——整個昆侖
在盈盈一握
2020年9月12日。
南里甲的那些花
朋友住南里甲。連通三室的
露臺,種百種花草。花房
花塢。花香襲人,迎頭滿是香霧
月季,芍藥,海棠,龜背竹
雞冠花似乎正在報曉。含笑
金桔,和意大利城市同名的
米蘭,踞坐木架上一點不生分
禾雀花,福祿考,巴西鳶尾
“石竹,和我名字一樣呢!”
朋友太太的笑魘一時無法比喻
仙客來在門簾邊淺淺含羞
風鈴草。倒提壺。天竺葵
佛手——真的就伸出手來
通風,光照,水肥、燥濕適度
愛心伺弄的草木各自有靈性
喜歡夜晚的花,她一口氣說出
七八株。晚香玉、紫茉莉
臨窗而過的盧溝曉月,悄悄走過
“您能看出,它在睡眠呢還是醒著?”
有時候花會讓我陪它說話,你的
喜歡、悲傷,愁悶,似乎它都懂
南里甲的這些花啊
南里甲的那些花
2020年9月12日。
黑非的白
黑非即白——詩人陳亮是也
想起黑非,我就沖自己笑了
敢問兄弟,鄭州安好否?
戒了酒?西藏十年,夜夜
不醉不歡的你。十年瀟灑于
詩壇南北西東的你,戒了酒
基本戒了詩?天下進退失據啊
有人不答應,拉薩的雪山也不爽
我心里有點酸楚。鄭州十年
單身時,常去蹭飯,卻每次聽到
“巧,正想喊你呢”——以免我尷尬
那時學者王琳又加個菜
解下圍裙,取出一瓶宋河糧液
三人舉杯,品嘗廚藝,行酒令
——時而耍耍小賴,屬女士特權
一個幫你養傷,讓你在他家住了
許久——不讓你提謝字的朋友
一個悶了——相約茶舍,兩小時
只說了三句話的朋友。你想起他
或許久沒想起都不怪你的朋友
我打電話——鄭州安好否?
那邊是女聲,“想黑非了?我是
陳亮家的。我叫他啊!“
嘿嘿的笑聲之后,黑非和陳亮
的大大咧咧的嗓音就傳了過來
2020年9月12日。
忽然覺得
忽然覺得,天天寫作
筆頭打滑,打晃
病中人折磨病中的文字
不無可恥之嫌
以后每天不寫詩,只寫
寫坐在這兒的我。只寫抱歉
2020年9月14日。
夜中國王
咳嗽兩聲。又是凌晨三點
十平米的夜。靜極
左膀麻木腫脹。又咳
靜,像垂垂老矣的國王
守著他疼痛的江山
天色從燧火的灰燼中慢慢發白
他回到農人的顏面。起身
扣上門環,背上鐵鎬,去田里
整個白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2020年9月15日晨7時寫于協和醫院西院。
我的遠方的美路
一張照片,把我帶到薩德伯里
普通的庭院。美路,我三歲的孫女
正在看電視。圓圓大眼睛,目光
直溜溜的,好像大氣都不出
她的哥哥恩昊也入了神,右手
舉起,還沒來及舉到最高位置
食指略略彎曲成問號,神情專注
好像面臨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又好像疑惑,“怎么會這樣呢?”
兄妹倆完全沒注意他們的爺爺
就站在窗戶外面,站在歲月里
美路,我還從未抱過的孫女美路
對電視里的情景一臉愕然。她的
愕然廣闊無邊,使我淚流滿面
2020年9月16日。
柏林愛樂玄學
散步路過秦教授家
不請而至。叩門
“老秦在馬義軍那兒”
哦,老秦——在——馬義軍
——那兒?恐怖。根據
能量置換理論,秦教授成了
馬義軍?幸好沒成馬克思哎
披頭散發的發散式思維
呵呵。您最近忙什么?
查資料。就是把牛頓
愛因斯坦、霍金們都請來
還要靠秦教授引薦呢
把大咖請到您的引號里來哦
不然客廳坐不下
引號?必須的。否則是剽竊
偷。那哪是咱文化人干的?
老陸的文章:《論虛擬
概念中的永恒空間位置》
是不是,離接地氣遠了點
談外星人真實存在的假設?
說的是非邏輯的嚴密性嗎?
呵呵,也許。告辭出來
太太眼神飄忽,我腳下飄忽
2020年9月16日寫于柏林愛樂小區。
在理發店
在理發店。小伙年輕帥氣
小臂上紋著手槍刺青
槍口冒著煙,想必剛剛用過
鏡子里那槍一聳一聳
讓我感覺我的頭發,都是他的
槍一根一根打下來的
小伙很得意,用西部牛仔的笑法
笑了笑。我告訴自己,別慌
千萬別慌。脖子后面涼颼颼的
2020年9月16日上午寫于639路公交車上。
2020年9月17日
疫情等級降低。我和太太
兩周一次——也恢復了早先
去看望張鳳鑄老師夫婦的習慣
先去常營菜場,買些米面果蔬
和師母喜歡吃的李偉家牛羊肉
驅車十余公里,珠江綠洲某樓
1807。保姆一臉春風。老人的
白發如兩團瑞雪相互映照
笑時兩朵菊花燦爛。我家太太
與老師遠在東京的女兒,姓名
只最后一個字不同,還接近諧音
所以師母常把我太太叫成了她的
愛女。我們順勢可多盡幾分孝道
師母原是朝陽醫院呼吸科醫生
現在時有哮喘。小坐告辭。我說
免送。保重。張老師又笑了,兩腮
紅潤,比不笑時臉頰寬了一點
2020年9月17日。
酒 說
中午餐聚。未免多飲幾杯
數十年老友不拘俗禮
抱著些許醉意,挪到旁邊沙發上
小憩。分明有個聲音引路
給我看,大樹轟炸飛機,駕駛員
順便捉住禿鷲,用那尾巴擦手
野兔品嘗老虎的舌頭,加咖喱粉
立冬把筷子伸到仲夏的飯盆里攪拌
輸液瓶中的水,和酒,往高處流
眾人莫測高深圍著油亮的泥坑開會
發往全世界的資訊,全是密碼電報
五萬廚師抱起同一根大棒吃胡蘿卜
兩根上帝的牙簽,串起三座樓盤
封建主義頭上長出角馬的尖角
躺著走路。民主制度不知所以地
狂歡,又抽泣。印第安部落的投槍
刺入張藝謀電影,涂黑大秦的天空
大海凝固如冰川。捅捅,漏了
冰川是塑料制成的。軍艦的底部在
紅木的老板臺上操練刀法。一群人
費力地要攀爬到蒼蠅耳朵上面吻別
鄰里之間以美聲唱法吵架。女士
的子宮養魚。四年拒不勃起的我
被發現頂高了蓋著褲子的爵士帽
成堆的羊和狼,結伴進出貴賓廳
印刷品的字印反了。總統鄰居家的
貓狗,爭相行使大國權力。所有
的槍對準射手腦門。啪啪聲響
教堂沒防備,黃金變作一灘灘靈魂
午后的雪把我腳下的道路抽走了
半分鐘等于一天,地球呼嘯而去
這些都是那位小雨村附在我耳邊
說的。我醒了,朋友卻道,賈雨村
今日爽約,沒來。賈雨村尚未結婚
小雨村這等人物,估計還沒出世
2020年9月18日。
接 吻
接吻,就是
把他說出的話吃進去
把她沒說出的話也吃進去
很快樂。吃著,吃著
把自己吃成空殼
2020年9月19日。
吃 書
天下事,只有“想不到”三個字
能夠概括。在書里情況就好得多
朱麗葉沒想到羅密歐置他自己于死地
桑地亞哥沒料到能瑟瑟活著回家
欽差大臣有真的,現實中不止一位
《禿頭歌女》里竟然沒出現歌女
沃倫斯基怎么預知安娜的自殺啊
卡列尼娜,不可!他悔不該沒提前
介入,打個電話——沒電話號碼
請托爾斯泰改寫怕也沒得商量
周游于書中人物間他不免產生
些許先知先覺的優越感。悲歡
離合,專門為他又演出一遍
困乏時在包法利夫人床上小寐
餓了去巴黎咖啡館胡吃海喝一番
我的叔叔于勒,有自尊心的人呢
修道院的于連,如今滿大街游走
這些印刷體,越來越模糊?怎么
個個跳起了宮廷假面舞?噢
天色暗了。他高喊一聲:書童掌燈
2020年9月19日。
暗中的我
沒有誰像他那樣伴隨我始終
我今天的所有,包括邊邊角角
正是與他,與其他,和諧
角力的結果
我清楚他在那兒。他在那兒很好
移動的他,時明時暗的他很好
他在我身體疼痛的部位
暗中是黑。擦去了燈盞的黑
有時黑是一種光明,把守著關口
我把自己推入酒杯和睡眠
暗中的我溫和,只具備
虛擬的攻擊性,和疾病私奔
先天的通道。危險則深不可測
隱形的護佑者。有時他低聲啜泣
想擦擦他眼里的淚
卻先觸碰了自己的悲傷
我在等待,他那致命的一擊
2020年9月19日。
2020年9月19日
昨天10點差一分。雙手
捂住耳朵。心臟提高到嗓子眼
詫異——警報沒響。機械故障?
我的表快了?非也。錯的是我
早先通知9月19日,周六
哎,錯的是我。可是,難道
1937年的戰爭推遲了?
敵機轟炸也會選擇休息日?
以免耽誤咱抓革命促生產?
我是備戰備荒年代過來的
備戰,敵人就不敢來
備荒,莊稼就豐收
那些年的大事時政,怎么
形容呢?只能形容為時政大事
想起初一年級,班里幾個男生
爭論,侵華日軍到底派來多少
蹂躪我國土?老師,無所不知
的老師啊,你瞅我我瞅你
全都沒聽見
恒林說來了兩千人馬。平型關
滅了一千幾。沙家浜,起碼十幾個
衛東說一萬出頭,百團大戰呢?
加上《地道戰》、《地雷戰》真不少
又是建紅作總結性發言:你們連
《東進序曲》都沒看,就敢說話?
那電影拍得才叫精彩。號聲一響
鬼子兵稀里嘩啦。天皇就投降了
言罷他手掌一揮,像是斬首。我們
葵花向陽般崇拜的眼光望了他許久
2020年9月19日。
有一種愛
有一種愛也許很遠
現在在你面前
有一種愛甜甜的
酸酸的如同羞澀
有一種愛在空中卻不飄渺
浸透你身心你竟未察覺
有一種愛使笑容與青春
回到你臉上
有一種愛叫檸檬
帶一只檸檬回家
帶一只檸檬回家
帶檸檬橙黃的沁香回家
帶泥土味道的祝福、祈愿
一直檸檬里藏著整個秋天的豐滿
帶檸檬回家,她春天
就已經寫信來了
帶檸檬回家,就是
帶上了云居山,帶上了沱江
安岳臥佛院一尊唐代坐像
想我前世的親人
正是他,在這里等我
等了許許多多年
他沒說話,又好像
把想說的自言自語都說過了
洞窟中的佛
佛的守護者,未見
也好,我不看僧面看佛面
佛面寶相莊嚴,慈愛無語
佛身里,砌滿比山還高的石頭
物質。物質。望恒河上空
空闊,空靈,視力所不及的
靈異。原本無一物
我的眼球卻是實實在在的玻璃體
車過賈島路
車過賈島路。賈島沒來
大白天沒月亮。微雨
人們沒空拜僧,他們拜生活
有的去上班,有的騎單車
后面馱著小孩。汽車往來
急匆匆。不像寫詩
多數要慢慢磨。怕就怕賈島
推敲完畢,門內和尚已經圓寂了
一個男子走出院子,猛轉身
回去。想必忘了什么
重要的事情。他們一般
顧不上想賈島
他們常常顧不上想起唐朝
2020年9月21—22日,以上5首寫于四川資陽。
觀海潮
一個浪攢成另一個浪
一群浪摔碎另一群浪
四溢無邊
大海拍打、眩暈、叫喊
它留了最大最深的漩渦給自己
2020年9月24日。
散 漫
那只鳥為什么
要含著一口糖水呼喚另一只?
像小火燉肉般的古老愛情
這事真難堪。在大醫院附近
找個車位似的,那么讓人難堪
其實隔壁就是永遠
關鍵在于你無法到達
像拉車一樣在拉著小提琴的
那男孩,是我。現在是我的兒子
那小伙在跑步
似乎前面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的前方也許在他的身后
有的競賽好比左手握住右手的
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
看起來用力,其實未見什么功效
豬腰中間部位,不規則形狀的
白色脂肪——如思想
思和想真的是兩個詞
甚至兩回事
想象力過于洶涌或暴烈時
是否該給它加上道德的轡頭?
星星的乳頭越來越少,越來越遠
時間的嬰兒,哲學家
都在加速生產饑餓感
路易十四曾經給康熙寫信
不知康熙近期簽收沒有
孝莊皇太后是從多大歲數
開始照著斯琴高娃的模樣來長
才長成了電影明星的樣子呢?
“公平即正義”。我拜訪1971年的
約翰。羅爾斯。我能否把當年
15歲的那個我射下馬來?
鄰居后墻下,一只貓在聽雨
幾片梧桐樹葉交織在頭上
屋內的人在談論藝術
他(它)們隔著好幾個世紀呢
被隱藏得最好的是什么也沒有
2020年9月26日。
拉達克冰山上的凱瑞爾
場景:無數量的山峰,交錯,交疊
穿插進無數量的山峰。霧靄
生自它們額邊的霧靄。白云像和平
人物:拉達克冰山上的凱瑞爾
凱瑞爾——搬運工的稱謂
對,就是他。祖先曾是行乞者
耍蛇人的他。數月前和同伴被打包
從千里外調運來此。駐扎,巡邏
被群山的巨大寒氣包裹。偶爾還有
驚魂。還有手套和扳機凍在一起
新修的公路。彎曲莫名狀。十月
臨近,炮口依舊瞄準對面的山勢
制高點,哨所,意識形態,等等
對面的漢子秣馬厲兵,同樣強硬
箭在弦上,龍象相斗地動山搖的
征兆。只有好心腸的季節、天氣
試圖攔截戰爭的閘門。她還在途中
莫迪總理和辛格部長來過,他們
很抒情地檢閱山嶺和空曠,想盡施
雄心野心,將南亞次大陸涂寫一番
終歸不用他們負重,拖著槍追趕寒潮
或被炮彈追著跑。他們家中的熱氣
也許還在冒著南美咖啡。那環狀的
胡髭吐出的喋喋言語,打著旋鋒利
讀過《薄伽梵歌》和阿羅頻多的
凱瑞爾——這位讀過哲學、歷史學的
上士,此刻有些饑餓。此刻尤其
感覺哲學不如烹飪,讓人在美食上
灑下咖喱肉般的嘖嘖贊美
遠勝于玄想的大亨,流行在云層
在此無些許抱怨,很難是真的
你是,我是。窮人是,富人也是
莫迪屬舍吠種族,先人是榨油匠
由低賤而高貴的奧尤。瑞芬納先生
你能從冰窟里榨香油出來啊?
就像倫敦不會成為新德里的郊區
最好別僥幸,你問問北京的心情
英語仍是印度各邦、包括你家鄉
的通用語言貨幣?但凡公眾場合
說英語的你,總遮蔽說孟加拉語的你
說中國落后三十年。是比我們老邁
三十年,還是年輕三十年?山地旅
跟別人打過勝仗的山地師,集團軍
我乃恪盡職守的士兵。軍令如山
山屹立不倒,然則軍令會不會
忽然更改?這是我守口如瓶的事情
幾天前步兵連有士兵自殺。今天又
凍死一名。雅利安種族。報紙說偶然
意外。意外總在意料中排名第二
槍聲刺耳,卻是暖和和的,不知
那溫暖像不像七寶連花的縷縷香味
我迷彩服下面的古爾達、托蒂
貼著我皮膚,遙想家鄉的沙麗
家鄉的花朵,如我小兒子的面龐
凱瑞爾出生在秋天的特里凡得瑯
冬季的酷寒,之前還是在收音機里
聽到。現在對面的大鐵皮喇叭
正播放《我在東北玩泥巴》——
大唐的東北?印度的東北?這種
忙里偷閑的幽默不好玩呢。他和
他的喀拉拉邦同伴的喀拳,在與
對面士兵的沖突中也沒撿到便宜
全身暖和的位置只有那顆發炎的
槽牙。那顆看來要和整個嚴冬對峙
的牙齒哦,不肯像早先那么堅固
它將救我的命,還是要我的命?它
會不會帶我越過這長蛇般的邊境線?
還是納倫德拉,牙口整齊如軍容
看樣子會把班公湖的界碑咬下一塊
他借來的尼赫魯先生的披肩
擋不擋得住大選的狂風?擋不住
也擋。哎呀我的甘地,我的高貴
的梵天,梵天大拇指上生出的美神
——薩拉斯瓦蒂。我記得她說過
人們過度的欲望,近似于亂倫
敵人。何謂敵人?他賺了你的錢
你搶了他的田?你說地球是圓的
他說地球絕非方形。相互看不順眼?
或者你只想在石頭上或他頭上試試
自己的拳頭?開練。再打。不亦樂乎
哎,伙計們繼續巡邏吧。接著走路
上山,如同向一面鏡子上攀爬
在最高處看到笑意,或在自己的
臉上看到深淵。古往今來的大小
爭斗,失敗的寬大袖口內,成功
必顯露它那氣數將盡的疲態
身后的同伴啊,不要跟得太緊
前面的同伴啊,別離我過遠
冰面上行進需要相互拉上一把
人在生死臨界處,會裂變成
不同的兩個家伙。懼怕和勇猛
兇殘和寬容,裂開又縫合
自己從自己頭頂呼嘯而過
一個人能搬走大象嗎?街上
橫沖直撞的牛,讓搬你也不敢
信仰,習俗。猴子在神廟里盡情
嬉鬧,嘲弄你的君子風度
你小心翼翼把自己抬到神像前
叩拜,再把自己的肉體搬離
據說貿易的繁榮,就是把各種實用
不實用的東西運來搬去,搬到它該去
或不該去的所在。想想好萊塢電影里
美國一號公路上的大貨車司機
難道非去別人的盤子里吃手抓飯嗎?
名曰黑色巖山的雄偉喀喇昆侖。我
北望阿克賽欽,那天的天空姜黃色
公路上車隊排得比赤道還長。擁擠
我實在不忍用“不堪”來形容
大炮、坦克,食品、防寒衣、止血劑
都是為了給彈藥增加發言的底氣
為了犧牲,消滅對立面。用刺刀
為帝國的強大與體制的蠻橫美容
談判不是人在談判
是大氅里藏著的武器在談
單人帳篷的造型,總覺有點不吉利
濕婆給一個國家安排個強壯的近鄰
一位想象力過于豐富的領袖,這樣的
攘災修福禮物,國民哪消受得起?
武器和薪酬,是誰在打仗?
錢這東西,在人群里尋釁滋事
在國家間毆斗,攪得飛沙走石
無人機更人性化還是反人性化?
我身后的新冠病毒侵害到千萬人
肺部,連一位部長都不辭而別了
高大建筑懶懶下半旗。更甭提
貧民窟里的各種消息,你指望
能有幾個讓你屁股著火的好消息?
雪山啊冰坂,一望無際。是美景
也是刀刃,與福音也與未知粘連
出發前,他合掌喃喃自語,這位
自詡不懼怕死亡的上士,不放心
他年邁且染病的父親。但現在
這條路似乎要走到黑,走到黑了
霧霜結在他防護鏡里的眉毛眼睫上
他的靴子,跟著同伴的靴子,犁開
厚厚積雪,一串靴子艱難起落
幾小時,如幾個世紀過去
整個萬物——仿佛逐漸慢下來
他的軍服似乎也慢慢地有些發緊
2020年9月26--27日。
坊間笑話
常起夜。眼神差。電筒壞了
去五金超市修,人家休息
回家,習慣性按門鈴。門開了
說:先生,您住上面那一層
爬上來,進屋。把布兜掛在
鐵釘上。啪地掉落。鐵釘飛了
原來是一只蒼蠅。滿屋追趕
竟然在這里?一巴掌,哎喲
拍在鐵釘上。疼得他冷汗直冒
這次掛兜子,當無問題。真
需要歇會兒,再做其他事
沒想到蒼蠅飛回——兜子
掛在鐵釘上的蒼蠅脖子上
兜子墜落。他撿起,看看
摔了兩次的電筒,居然又亮了
2020年9月29日。
廢物的分行
今日周五。送小兒子去上學
交伙食費。記得三天前
剛交了補課費、換季服裝費
學費肯定已按時繳納。書本費
收過兩次。回家坐下,喘喘氣
站起,想想是否有所遺漏。上網
交本月水費,熱水、中水諸費
電費,公用電費,手機費,座機費
燃氣費。點擊,寬帶費差點忽略
物業費是大頭,按建筑面積
不知道薄薄的、厚厚的墻壁里面
他們怎么鉆進去管理的。車位費
假如拖欠,你的馬自達就要停到
順義去。還沒說車險和維修呢
垃圾運費。垃圾分類,綠色環保
很好,是愛國主義人道主義表現
交和繳,哪個才不是錯別字?都行
反正口袋凹下去、又凹下去一塊
兒子今天半天課,下午帶他去醫院
看甲溝炎、鼻竇炎。掛號費,藥費
外科處理費,停車費。太太上班時
兩張紙幣,給了《本單位人員停車
規定》。我退休四年了,已經是廢物
廢物的錢被不是廢物的人收走了
2020年9月29日。
今 日
今天北京15攝氏度。東北風一級
有霧。空氣指數63,良——
是新聞說的。新聞還說今日中秋
臨窗的馬蹄蓮,像棲息著的一群鴿子
這些日子,白頭發里糾結最多的
是一個聲音,和平
平安啊,我們的人民,你累
遠方的親人,你在笑,還是憂慮?
秋涼了,愿你被周圍的鄰居溫暖相待
2020年10月1日。
泣送表哥王濤
從ICU被送出來。仿佛
從病危中已然解脫,超度。滿屋
滿院子的靜寂。從未有過的安詳
仍是你特有的總微微笑著的模樣
我知道妝容覆蓋了你滿身滿面的
土褐色。你胖胖的肚腹癟下去
像被舀干了水的坑洼。往事的
車輪曾經碾壓。它在你肚腹上
占道,停留過。那鼓鼓的輪胎
2020年10月2日。
觀友人作《僧人弈棋圖》
一張宣紙,或其它什么紙都不重要
白。一片大地白茫茫的白
好像一切將重新來過
一支筆出現。必是神來之筆的那支
渾元太初,最黑的部分,焦墨
樹根首先破題。天地賜座
僧人盤腿,略前傾。樹身
已被我等砍去蓋屋、造船、填灶
——僧人知道。他衣著清潔且隨意
若凡眾盡可袒胸露臍,醉眼迷離
墨色濃淡相生。棋盤三五子散落
像等待救世圣手,起碼是妙手
的態勢。羿者相對,如同相忘
枯瘦的手指出場。換做常人
這手指甚為可疑——通向腕、臂
肩,通向了然于胸,似有似無的笑
墨色漸灰,預設的結局,過程
如命運。通向他們光光的腦門
墨色全無,頭頂的天空了無痕跡
2020年10月3日。
積 水
七天前寫了一半的詩,今天
接著寫,成了另一首。尚未完成
我也不再是一周前的我
七天前病毒還反撲
我的憂心有腫瘤那么大
我的語言有沖拳,有八卦掌
北京新增疫情已連續清零
文字前半部,風雨交加
后半部陽光,飲食,中提琴
小鳥在草叢中啄著草籽
時間,在記憶里不停換牌。我
還是我,它已經贏了想要的東西
胖得只剩下肚子的麻皮花生
想象中走出的十萬雄兵
一大一小兩雙鞋子,鞋尖
對著凌亂的床鋪,和小鎮
河邊一本《挪威的森林》
因為爭吵而著火
對進行的鼓勵,往往是因為
進行不下去。該來的仍舊沒來
一首詩的結尾,猶如
夜間逃犯,只能暗暗追捕
2020年10月5日。
馬萬國的畫
我等馬萬國,等了二十六年
等他成為國畫大師
今日,他的一幅等待命名之作
經幡,高過天地交界線的經幡
把一座大山固定在這天空下
她的一葉葉紅色,于風的搖擺中
不言不語,攀爬。天空已不再是
高處。天命——血的塊狀物
顛覆了我對信仰的認知
我匍匐,看蒼昊遼闊
時有信眾踏雪為路,拜叩
我看到無人驅趕的牦牛
晨昏俯首
更多的牦牛正陸續趕來
2020年10月6日。
假如沒有馬
——寫給老墨
假如這世上沒有馬
馬畫家老墨該怎么辦?
忠誠而高貴的馬啊
老墨背著畫夾,陰山下
風吹草低千里,見牛羊
沒有馬
絢爛的色彩涂抹在人身上?
人們不配
在另一個時空中,馬的鬃毛
和老墨的連邊胡
瘋狂地相互尋找,日夜奔跑
假如沒有馬,馬頭琴咔地折斷
锃亮的弓弦
深深勒進歌者的皮肉里
2020年10月7日。
我寫著一些無關緊要的文字
我常在緊張的日復一日
寫作中休息。我知道,文字
滋養我,我的胃和肺,和心臟
文字的聲音襲來——以免我
昏昏睡著。睡意這幾年經常
上午十點就叩我的腦門,拜訪
我寫著一些無關緊要的文字
為了不忘記,我需要忘記很多
我等,等幾句被指定的話
經過我身體的通道。我是個信使
從未忘記自己的職業。憑借
對本分的執著和愛領取薪金
等待和服從,我的稼穡我的渴飲
我知道最重要的信還沒發出
我寫著,不停畫問號,它在哪?
淺淺的河床,或許通向海水?
我只是信使中的一個
2020年10月8日。
一年將盡
一年將盡。夜半。妻兒睡下
枯坐。不等誰。時針已把
365天挑破,結痂在我臉上
想春季會如約而來,孩子成長
想逝去的親人,在水波上行走
多年前那扇木門,于我出生時
咣地關上。門環至今微微在晃
2020年10月8日。
祈 禱
用你兒子的出生,他的第一個微笑
保佑你。保佑你的善,慈愛,活力
用你母親的反復叮囑,深厚綿長
保佑你。你的康健、平安、幸福
啊這是天性。你敬重的貝多芬,他
身邊來的愛麗絲,你讀過的勃洛克
籬笆墻一側的羞澀,保佑你的純潔
青春,性。孔雀變身的楊麗萍
保佑你明眸美麗,你和自然的親密
對土地和萬物的驚奇。用大碗島的
下午的靜謐保佑你勞動后的閑適
免受打擾。蒙蘇利公園的座椅接受你
需要溫暖的晚年與晨光互通有無
啊這也并非多么新鮮的說法
生活并不欠你一場艷遇,一個光榮
醫院的紅十字,堅持給每個人的
帶病之身,戴罪之身以擁抱。保佑你
阿米亥的鏡子,也照照丑陋、私欲
你的慚愧,知錯愿改。優秀的人
一次次回到本我,再回歸干凈的文明
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老調。但
保佑非洲,和其他洲,鏟除專制
滋長的愚昧雜草,垃圾,廢塑料
吊車吊裝完工的上層建筑。勢在必行
海天空闊并非使人為所欲為的理由
讓行為同時用抽象力使思維長出花卉
你勤勉的雙手證明你值得護衛
我倒是沒做過什么丑事,違心之事
保佑民眾的飲用水,電的供應。保佑
畢加索揭穿了戰爭罪惡、黑暗的畫筆
那在星域間傳播渺渺訊息的金唱片
云計算,你的電腦的儲存功能
你鐘情的家鄉俚語,小調,搖滾
啊我忘了,的確忘了,鄰家那
探出圍欄外面的熱烈的三角梅
讓唱詩班的童聲拉起手,填平個體
群體利益這世上最深的鴻溝——
把所有人劈成兩半的鴻溝。保佑你
享受聶魯達和美洲一起上升的長詩
保佑人群,種族,不同膚色
同一面旗幟上刺繡著兄弟友誼
敘利亞、亞美尼亞戰火中的婦女兒童
那些貪婪與墮落,那些仇殺、屠戮
都是反轉來對自己的摧殘,極度蔑視
刀,保佑不了刀。金錢也不是富人
莫作現實意義上的狹隘英雄。歷史上
制勝的權謀,孔武的幻象。所謂勝利
是你為明天哭泣所留的余地。俊杰只比
別人高一厘米。是的,是的。我承認
有些是真的。別奢望一下子
涌入四維空間,修繕自己的失范經歷
結果面目皆非,打亂時間的固有節律
秉燭今天,用你的仁道保佑你的選票
傾聽議會的爭吵,恰當的飲食保佑健康
以幼發拉底河、亞馬遜河、尼羅河
黃河的名義,高山雨林以及海洋之名義
日月星辰的光輝保佑歲月。植物的繁茂
動物們適合存活的棲息之地。保佑
散布于我們周圍的不可見微生物、菌類
話說至此,我愿意做個被保佑的人
人們一代代站穩重心,道路,車馬
順暢,擲鐵餅者擲出的愛因斯坦的目光
深入進太空的星系旋轉。拿走
阿基米德的杠桿,阻止他撬起地球
相比科學,藝術更有益于人的存在
也許這話應該反過來,悄悄說
快,輸給慢,輸給心跳的速度
命運輸給星體羅盤。不能讓
《歡樂頌》的歌調落淚。保佑
從不詛咒。甚至保佑我們的平凡渺小
滿足于簡單的快樂。讓我們惡的基因
被漸漸抽離。保佑你的是覺悟的
你自己。開門迎客的自我。是的
“保佑”有了新意,我也變得有了力量
保佑,公允如同贊美。聲音上達天聽
保佑,地球旁輪胎狀的范艾倫輻射帶
減少太陽風和高能粒子的侵襲
早已開始的護衛保佑伴你而行
從未中斷過運行模式,日夜
小時,分,秒,細小又寬廣無垠
能延續百年、百代、光年的距離
耶穌的決絕犧牲,佛陀的如水浩蕩
能再具體點嗎?保佑者在法規、文案
在勞作在空氣中,你的呼吸,血管
神經。你的細胞和心念,你為信譽
盟誓之時。信仰的力量遠勝過
懷疑的力量——這祈禱依托一種
偉大精神,傾情陪伴,貫穿始終
我們常常領受了它的恩惠而不自知
贊美!我聽見了大地無邊的合唱
贊美!我加入了大地無邊的合唱
2020年10月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