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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健2020年詩選

陸健2020年詩選

作者: 陸健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低頭,鞠躬。站著的我朝向
躺著的我。躺著的我流淚
站著的我早已沒有淚水
 
躺著的我將被移走
化作一縷直立的黑煙
白色的煙縷我豈敢奢望?
可是我的孩子還找不到
回家的路,沒人為他祈禱
我欠下的債將由誰來償還?
 
向死去的人彎腰是一種歉意——
將先行去往眾人將去的地方
向死去的人道歉因為生前
我們有牽手或角力的約定
如今我的身體沒了腿腳沒了
只剩下一雙伸向天空的手
 
兄弟,你死于病毒死于不甘
死于一個被自己刺破的夢
向你行禮就像朝我自己行禮
我沒忘記,我還虧欠著
和自己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2020年2月10日。
 
每個人
 
每個人的死亡都讓我死去一次
每個活著的人都召喚我
重新活過來
 
那病毒從口鼻
從我熱愛世界的眼睛里蠻橫侵入
洗腦,抓噬我的肉體
 
我的細胞赤手空拳相搏
我抵抗的能量,我的免疫力
盡管由細小到看不見的細胞組成
 
親近的朋友遠遠招一招手
陌生人匆匆而過,隔著厚厚的口罩
已把這世上的危情了了會意
 
2020年2月11日。
 
想念櫻花
 
想念櫻花。珞珈山上的櫻花
東湖邊瘦瘦的櫻花
雖然身子弱,看起來含羞怯怯
它們卻是不肯抽泣的
 
疫情肆虐的季節,櫻花
還是掙扎著從枝頭挺立、綻開
怒放。怒放??!每個
花蕊和花瓣上噴涌著悲憤
 
春天有時并不那么可靠
春天腋下有時藏著冷風陣陣
櫻花的美,櫻花的凜冽
 
東京都、愛丁堡,全世界的櫻花
都亮出不可凌辱的芳菲
它們的蓓蕾雖小,也是拳頭
也是對生存和主權的宣示
 
雖然珞珈山的、東湖邊的
櫻花病了,它們身子弱。雖然
很多書病了,周圍的很多人病了
 
2020年2月27日。
 
路 
 
從超市滾梯上來
見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漬。他擦
濕痕依序排列,像簡單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筆劃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開了
他擦,時間的陰影。他擦
太陽昏黃,光斑搖著他的臉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續搓動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還在
 
2020年3月25日。
 
每天,那條魚
 
那條魚躺在案板上
我刮鱗,剖腹,清洗,上鍋蒸
 
好像還是它
第二天又來在案板上
 
好像昨晚已將
一堆殘渣般的自己粘合,縫合
 
它大口大口喘氣
穿好波光粼粼的新衣,忍痛
回到河里
 
現在,它就這樣定定望著
蔥花,姜蒜,還有一杯土酒
 
2020年4月22日。
 
有思想的貓
 
小灰別是一只有思想的貓吧?
這對它可不好
 
太太在廚房喊,小灰
你是不是又爬桌子了?
 
小灰跳下來,但只降落在
椅子上,挺直脖頸
頑強地盯著那幾塊豬骨頭
 
它想,為什么我只能
用桌下的瓷盒,你們
卻霸占鋪著條紋布的餐桌?
我一定要忍餓,等你
收拾完亂七八糟的灶臺?
 
四樓韓阿姨說,我們家二哈
堅決拒絕剩飯。要沖它吠幾聲
一定比它的聲音更壓制,才聽話
難不成把我們也當成了狗?
 
小灰沒出過門。它不懂
“人”的概念。并且它也同樣
不服氣。歪著頭,覺得
 
我們三口的“喵”聲很沒教養
我們呆笨地用兩條腿走路
并且我太太
連漂亮的胡子都長不出來
 
2020年4月24日。
 
左手的書寫
 
詩歌這門古老的手藝
傳承至今,如此攝人魂魄
 
我把電腦推到旁邊,用手寫
我調動右腦的形象思維
左手,鉛筆——是我的工具
 
匯攏我用尖喙尋找食物的
艱辛,快樂時的癲狂
它們在知性感性的合謀中
生成詞句之花朵
 
被筆尖刺破的虔誠心臟
流著真實的血
我知道拙能勝巧。這飽滿欲滴
的果實,完全配得上贊譽
 
可我稍稍退后一步,它
像被瓦解了,竟癟下去不少
我頓時被挫敗感淹沒
 
它把我推到一個讀者的位置上
它把我推得比別的讀者更遠
 
2020年4月26日。
 
詞的尷尬
 
比如特朗普。不提他
這個人我不太喜歡
 
比如市長。官太大
那就比如科長吧——實詞
 
比如之乎者也——虛詞
——古代漢語中的除外
 
比如啊咦吆喝,需要參考
發出聲音的是啥表情
 
“媽的”的“媽”,實詞。那
“的”就搞不懂了
 
“花錢”的“花”,動詞。常常
預示一種行為。而錢,也許是
 
巨款。但是在沒錢人那里
不是虛詞還能是什么?
 
奮斗怎么解釋?在抵達目標
之前不肯顯形,我眼花了
 
借您眼神使使。虛無也不仗義
讓哲學拖著鼻涕跟在它后面
 
詞是重要的,重要到指陳萬物
的程度。虛實卻曖昧不清
 
它歡欣或痛苦,糾結或焦慮
看它和別的什么詞結伴而行
 
2020年4月26日。
 
周末生活
 
太太觀賞電腦的亞洲電影
兒子在手機上瀏覽歐洲科技
干脆,我捧起一本寫美洲的書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
把世界抱著,把世界狠狠地愛著
 
屋子很安靜,天氣也晴好
中午了,誰也不抬頭
誰也不提做飯的事。就這樣愛著
 
好像要比一比耐力,比比
亞洲,歐洲,美洲
誰最能抗住餓
 
2020年5月11日。
 
隔壁兜兜
 
兜兜昨晚做了個夢
剛起床,天就黑了。窗前
迷迷糊糊的流星滑下去
空氣中飄著魚眼
很多國家的食品柜擺著節日
沒一個不是兒童節
高樓長得像褲子
腰帶上插滿旗子
每個班的數學課代表——
銀行家,最賣萌。4加4
老師讓它等于幾它就等于幾
男人女人攀比新玩具
瞅準機會,大個子
就搶鄰桌的零食
那只背著花朵亂跑的鳥
在扯風箏。云彩在叫
街道上的人,真多
他們穿過房間
有的領到兩顆糖,有的三顆
有的領到一張糖紙,包著晚安
 
2020年5月26日。
 
巷口在前面
 
街巷如空空的褲筒。時間在走
急緩如呼吸。如等待,卻不肯停留
 
只有長短節拍的音樂,飼養聽覺
更多是消失無語,啞默
 
我確信,憎惡來過,熱愛來過
寬容也來過——它很失望
它看到所有人都不配得到原諒
 
2020年6月8日。
 
蓓蕾狀病毒
 
大家都這樣了。還奢望寫一首
無可挑剔的詩多么不合時宜?
惶惶不可終日,似乎是定數
我查查《黃帝內經》。隔七八年
來一次,雖然并非好主意,卻
只能認命。睜大眼望著自己能否
見到明日黃昏的人,豎起耳朵
一聲咳嗽絆倒一個勇士。盜賊
最想做的,是把自己身體里
的病毒盜走。破折號的病毒
蓓蕾狀的病毒,視覺上殘酷到
足以讓馬其頓方陣丟盔卸甲的美感
奔跑的、逃跑的、人們粘著
泥土的鞋子沒能追得上的病毒
高超音速飛機無法追上的短跑
或長跑名將。他不停下,終點線就
沒有意義。他說,我毫無興趣
與一向自命不凡的諸位有所交集
我是這星球上比人類更早的客人
她說,我有我的生存權。如同你
它說,慌慌張的人們啊,你是誰?
大亨與流水線上的工人要算算賬
看誰欠債更多,誰的價值是負數
對于我們,那第三人稱的病毒
它們對自己可是慣用第一人稱的
人稱和對錯一樣,是個偽命題?
顯微鏡下才肯露出面目,人們視力弱
寬恕人類吧。病毒生活的妥妥的
它有時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
指責是弱者的專利。強者忙顧不上
章魚用整個身體呼吸。想知道真相
永遠需要你多活一刻鐘。黑手黨和
拆白黨。你熨得平展展的燕尾服
后背上的風雨飄搖。昨夜生死之戰
勝出的是我?另一支球隊?或僅僅
是那只被踢得鼻青臉腫的皮球?
現實,達爾文和霍金彼此的問候?
以前與未來,都可以成為2020年初
的一天。發現,發布。成功和恥辱
誰的胳膊更粗?更堅挺?黃金,美元
石油,多巴胺?帝國榮光像疊皺了
的床單一樣給放進櫥柜?永恒
是思想的事情,肉體可不聽那一套
過于流暢的詩歌遮蔽詩歌
括弧像購物筐把行為概括了進去
被涂改的臉。他看見一個自己倒下
又一個自己掙扎的不堪之狀。所謂
榮譽的冠冕還在喂養一代人的野心
天地大慈悲心。咀嚼的動作
有時突然停止一下,老者的額紋
輻射在嬰兒面部。腸胃的哭鬧,如
樂隊的新手練習著意識形態的銅號
真理是除此之外的選擇性遺忘
馬爾薩斯出現在闃無一人的廣場
一陣腥風從中世紀刮來。萬人災難
早餐的洋蔥頭和預言?以往的死者
四處穿行。實驗針劑培養鋒利的
見習護士。某某音樂大廳為椅子
為燈光演奏。蠱惑。胡言催生亂語
他們責怪活著的人動了他們的細軟
天空剛濯足,雄鹿的角枝體驗疼痛
舞干戚的刑天的威武再次出現
口罩,防護服。人類在行動中
有什么冒犯了他們肺部、肝部的
城池,他們的等等要緊部位
還沒學會和病毒和諧共處。地球
頭上的虱子。理性工具。反邏輯
國情咨文。被倒過來宣讀的
救世主張。石油定價權。英雄主義
的夢想,比金帳國、奧斯曼帝國
膨脹的夢大的多。股票正上漲呢
也有熔斷,切香腸般地切入
這次冠狀病毒放馬過來,也并非
趁亂掠陣。歲月拉下臉。一千位
科學家圍繞一個危險的沉默敵手
提出厚厚一摞讓步條件。疽癰
創面。身體亮燈的部位。中醫
所說的炎癥。冰川的并發癥
潛能,其實活著已純粹僥幸
維生素,延緩衰老的阿司匹林
2020年開端,人類與冠狀病毒
能否算作一個階段性命運共同體?
對化妝術和美容業的批評
實驗室。中東交火,認死理的
準星,隨意閃亮的將星。大官
和器官,樹葉和肺葉,果實和硬塊
這次大瓦罐不幸只能裝到小瓦罐里
人和病毒,很難說是哪個方程式
入侵了哪個方程式。變異。代際
誰是乞丐?誰的帽子里竄出蜥蜴?
舉起的手多過投票的手。誰在禱告?
誰以善良的名義領取賞金?信仰的
頭顱,布滿街道的便帽。明天是
不穩定詞??贵w如電子車票
除了寂滅,別的基本都吧唧著嘴
嘗試過了。繪畫在墻上發表演講
海里的生物,你不懂而已。一把
尺子,從這邊開始丈量是自由
主義,從另一側開始是極端主義
烏龜背著水井它自己渴死
北美、西歐,印堂發亮的政客
眼珠轉動輪盤。或者大神,巫師
或者強盜,船頭的旗幟上飄揚著
鋸齒。膚色,種族,來自不同星球?
名詞爬滿修飾語的銹漬。贊美與問候
更適宜短句式。一些人的心臟和
下體同時緊縮抽搐。思維脈絡
斷裂式。分餐制。啞劇。撕紙的
聲音,撕毀支票和撕毀債務的企圖
朝前走同時朝后走,時間是筷子
的彎折,湯勺磕擊湯盆中豬腿骨的
聲音。音樂怕了它自己??謶种?br /> 透露出的希望的秧苗——草色
遙看近卻無。誰的力量顯露
好像鯨魚露一下脊背?福音書安撫
圣經里的末日審判,每天。每天
可是,容我把面前的晚餐吃完
把嘴角的湯汁擦擦干凈。不掉一個
飯粒,在這饑餓的地圖上
         
2020年5—7月。
 
虛擬婚姻
 
很多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
那么意料到的是否就不發生呢?
 
2120年,我青春英邁
準備拼足力氣談一次戀愛
當然那時候,不少人網絡婚姻了
 
她皓首明目,編程設計般的
善解人意。我們就緊鑼密鼓
過起了從未謀面的婚姻生活
 
感覺像如膠似漆的伴侶一樣
不過在網上。異性之間的親密
動作,無非這個那個不及物動詞
 
抖音,直播,感官主義的她
通過伽利略程序,表達更肉欲
使我儒家道家的含蓄有所不適
但繁衍后代,在契約條款之內
 
對方說,生個天下頂漂亮的
我說,凡帶個“頂”字,都
比較可疑。還是普普通通踏實
 
對方說,生聰慧的。我說
人類太聰明才把自己整成這樣
每個人都細瘦成了一條信息
像拖著長長尾巴的綠豆芽
 
夫妻見面,全免。荷爾蒙順著神經
集中在指尖——點擊。急速頻率
乃至于兩點之間的直線
都不是直達,都像歪曲
 
彬彬有禮的爭執無休無止。一次
忍不住罵了娘。當然,罵娘和
罵計算機沒什么區別。我想想
還是不夠紳士,就刪掉臟話。鼠標
點錯了位置,黑屏。就這樣不小心
把自己這個人從地球上刪除了
 
2020年7月11日。
 
彼得的禮拜日
 
守林人的兒子彼得
明天要開學了。他要寫
假期的最后一篇作文
 
斷斷續續傳來——父親
在隔壁木屋里的祈禱聲
 
寫自己的真實想法?老師
教導過。但真實是什么呢?
墻上掛著一幅地圖
 
猛一看,地圖像花花綠綠的
草地。再猛一看
地圖像一張布滿癬疥的獸皮
 
彼得的真實想法:到火星生活
沒有夜晚,白日挨著白日
除了游戲,不用做別的
棕熊改了騷擾人類的壞脾氣
一按電鈕,病毒四散奔逃
 
他還沒想好,是自己去
還是帶了鎮上的卓婭
和她臉上的雀斑一起
 
他的手持續忙碌在
復雜的儀器和操縱桿上
這樣,他愛咬指甲的老毛病
也沒有機會再犯
 
2020年7月20日。
 
十二背后
 
大山里的一個孩子
那個六指男孩
九歲了,連書包都沒抓住
他還能抓住什么?
家里窮,父親生病
一個人能用手背抓住什么?
 
2020年7月20日。
 
注:“十二背后”是貴州一個山區,過去很窮,失學兒童甚多,現已大有改觀。
 
抄襲
 
我的小兒子在寫作業
把書上的字抄在本子上
抄著抄著抄成了他的哥哥
抄著抄著抄成了我
 
我把畢業感言抄成了就職演說
抄成大學課堂的講稿
讓幾百上千的學生跟著
抄人生,他們的路途
他們所有的不甘心
都要由別人打分,給生活打臉
然后相互抄襲苦澀的表情
 
但是不要把網絡抄錯成病毒
把和平的飛鳥抄錯成戰爭的
飛彈。盡管把一位美女抄成
龍鐘的老太太在所難免
 
鐘表嘀嗒的聲音不得不重復
枯瘦的布滿老年斑的手
和拐杖之間有一個抓握的動作
 
金融家抄數字,總統
模仿前任的簽名
河流抄襲水海洋抄襲藍色
這星球是誰的復制
粘貼在太陽系一角?
2020年8月4日,東營。
大阪小說
小說是小人物的言談。小說
是坊間的閑言碎語。除了
以休閑散淡為業的人們,誰聽?
(我是個懷疑論者的中國學人)
 
據傳這小說曾被不經意封存
——幕府時代的檀紙酣睡
兩個陶罐對口合閉。它在廣島的
稻田、長崎水邊埋沒,幸運躲過
核彈爆炸的灰燼,輾轉流落
(故弄玄虛?酷炫?賣萌?
它命中注定的流傳所為何人?)
 
東亞大陸像簸箕簸谷糠那般
面朝大海,列島無根漂泊
海面凸起的條片狀陸地。宿命?
暗示火山爆發般難以測定的
諸多可能的結局?問句?只有問句
(歷史地理,有時被如此粗暴地
簡約,筆者頗含憤憤不平之意)
 
主人公在攀登文字的山巖,那山巖
陡峭到足以將人的五官與常識削成平面
模糊不清的臉。那人行走,途徑
古埃及、希臘城邦、弗洛倫薩,馬德里
柏拉圖與孔子典藏,雙輪馬車,鞭梢
指著所謂賢者智慧的各式面具。我在
那些早熟的宮廷內扮演過侏儒和小丑
(插圖:一個猙獰骷髏的旗面
世紀們,紛紛然從那空洞中穿過)
 
蒸汽機起初沒什么,相比它后來的
不可一世。計算機,精密儀器,刻光機
一納米和一光年也許同樣遠。強權
黃金。貶值于債務債權轉換中的貨幣
(文中夾雜像是量子糾纏、量子疊加
的若干公式,類似外星的字符)
 
哲學由康德的星空到中產階級趣味
共和體?民主制?NO!美利堅
匆匆過客的角色已無懸念。正手反手
雅利安人的機會也不再有。民族輝煌
上天賜予一次已是福分。土象星座
與海王星正形成吉兇交替的漂移的夾角
風,微風走著走著走成颶風。走成無
美感?或許?(想象。認知。猶疑
在此,作者與筆下人物發生了齟齬)
 
那戴缽卷的男人,穿和服的男人
在火山巖屑上眺望,用海嘯日日淋浴
試把命運像旗桿那樣握在手里
天空破裂,魚群兇險。除了馬里亞納
海溝,仍有無數海溝饑渴蟄伏大洋深處
是否伊豆舞女因此手腳輕慢
表情略略呆滯有所思想?危機感的
波浪將不斷拍死優越感的波浪?
喇叭口狀的火山口嘶啞,噴吹著殘霞
(S=logW。神秘的公式?民族的
選項?為什么下面加了著重號?)
 
我在唐朝最好的時代學習了長安
倫敦華盛頓暴漲之力量——汲取
我的血脈已輸入足夠生長。資源之爭
宗教的仇殺最終圖窮匕首見。種族屠戮
生化戰爭,基因突變?世界肌無力,誰來
扶穩她的身軀?腐敗的大地,烏合之眾
讓人信與不信都感覺一場慘敗的信仰?
剿滅時而等同拯救?誰徒然翻著眼白
翻不完黑夜?情義無價,無價就是不值錢
關公的青龍偃月刀也做不了三國的
開顱手術。問號如戟,曾砍倒無數人
(作者的敘述語氣愈加強硬。慢
將成為快,輕航母將升級為超航母)
 
那斜體字寫道:不遠了。要來的終須來
我的陶罐,我深淵般的書寫,只有我
全部的血液才能為它贖身顯形,必將曝出
眾人的罪惡與顫抖。和我有緣的讀者
人類啊你在何處的危險中平安?
數億年,幾多文明自戕隕毀?排著隊
彳亍而行。盡是些找不到出路、沒出息的
文明形態。今日之高貴且卑賤的地球生物
能否延續?能否比以前稍稍出息一點——
比小腳趾還小的一點?(這詭異之作
居然完稿于——我染疴歿滅的2044年)
 
2020年7月底至8月初。
 
大城市
 
軟塌塌的,萬籟疲軟的夜
星散的燈火強撐著懵懂。如同
千百枚舊勛章別在赤裸的肚皮上
城市睡著,血肉的創口猶自言說
 
財富,美貌。夢話里它拼命沖撞
 
城市的晨接著就到。再次忙不迭
充血,勃起。脈搏不能梗阻,前列腺
不能發炎,報紙不能缺少頭條
鐵定憋著勁一直堅挺,在整個白日
 
也是冒了從此不舉的風險
 
2020年8月17日。
 
是夜飲酒
 
明天是我的生日
六十四歲生日,不可無酒
 
第一杯,敬我父母
帶我來世上,苦吃蠻作
我面朝西南——洛陽邙山方向
再拜,流下熱淚行行
 
第二杯,祝我妻子病體康復
有力氣把笑意和菜肴一道端上桌
兒子能從游戲機里趟水上岸
賺個比我稍好一點的人生
 
第三杯敬我的朋友,尤其是
被我無意傷害過的人
我內心的感激和痛苦膠著
我的誠意,比這酒杯更滿
 
敬天地之大,使我自知渺小
大,取我所需。我因為小
而不至于慚愧到沒臉活下去
 
最后我要向酒敬酒
美好的夜,英雄的膽
你給過很多人。你慷慨
從不介意我把滿滿的杯子喝干
從不罵我是個酒鬼
 
2020年8月22日。
 
時光從四面八方涌來
 
腳跟追著腳跟,時光正從四面八方
朝這里涌來。還有天空,還有
大地的方向。飛鳥,飛毯,飛蛾
 
飛鳥一面飛一面為自己的叫聲數數
飛毯飛著飛成了飛機。飛蛾撲向火堆
春秋的輪轂,也許比唐朝的五花馬
先到此地。長安如今叫西安
地球把腳藏起來,用頭顱走路
 
山魯佐德的嗓音不停傳遞著。今日
恰好是第一千零二夜。瑞士手表和
大本鐘旁邊的天文臺仍然堅持自己的
時間概念。普林斯頓實驗室保留加速度
 
只有道義和信用躊躇不前。它們伏在
時光的巨大翅膀上,有的摔下去
有的借勢斜線而行。各種顏色、形狀的
時光,有的以我們為食物,有的
豢養我們。我們正常,也許奇形怪狀
 
蘇格拉底的木桶重新在電腦里出現
我們在一次論爭中打了兩個敗仗
娜拉出走時啪地一聲把易卜生的書
合上了,她回不去了該怎么辦?
 
孔德走錯了路,他的名字和姓氏
不小心分開時遇到獸醫給國王看病
2022年來時,繞開一位物理學家
的燒杯及其真空環境,證實正義
與道德離開空氣也是無法存活的
光陰永遠找不到屬于它自己的座位
 
不休息。巴伐利亞的蜜蜂
準備好了狙擊UFO的編隊集群
吃白飯的顫巍巍的和平。我們
餐桌上的食物正被反芻成經驗哲學
一條消失的撒哈拉沙漠的昨日河流
纏繞在被黜公主的手腕上
一位印第安射手單膝跪姿,瞄準
黑暗中我食指和中指間的煙蒂
 
核反應堆注入燃料。埃及長老
探頭看到芯片,把頭縮了回去
河外星系的箭簇也向這里俯沖
萬億天體被微縮進幾顆人造衛星
 
發現鱷魚豆牌美膚膏,高位截癱者
運動器,價格裹挾著價值奔跑
一條魚長在另一條魚的尾巴上
排列千里以至于河流。夕陽
在一匹大象的殘軀上化成膿血
火山準備了巖漿的行囊
 
回憶偶爾切斷自己的退路。假設
如此壯觀,艱難。還有一些美好
和叫賣。一只青蛙懊悔,已經
把千年前那片池塘吹成氣泡
公孫龍自言自語:白馬非馬
重復到累了,干脆翻身騎了上去
 
產自奈良的無良印品。轉基因
轉動著,玉米轉成財富收割機
面對所謂的錯誤,人們晃了晃
隨即站穩了自認為正確的立場
阿姆斯特朗的一小步,人類的
一大步。關鍵是——必須邁步
超音速,光速,統稱飛速。代價
為了明天的B付出今天的A
 
尤奈斯庫繼續用他的臺詞
把又一批歌女剃成禿頭
靡菲斯特的靈魂找到宿主
他的身軀橫著豎著在街上飛
像空中潛水艇。沒有不可思議
時間的繡花針假如足夠多
比大刀更厲害。莫非注定如此?
 
假如“莫非”是一個人的名字
那么我們呢?前輩們是消失
還是隱藏于我們的一舉一動中?
或是來自明天的
混跡于人群的不速之客?
 
時光,你以往隔三岔五地
流來,如今結伙破門而入
把窖存的善惡之酒——那波爾多
或某處的酒桶木塞沖蕩而開?
陽謀在醞釀中,陰謀附著在
葡萄表面,也能稱得起上等原料
 
時光涌來。急匆匆黑著眼圈
鋪設更多目的地不明的航線
安檢,登機,把云彩割下一塊
未來就是人總想跑到自己的前面去
 
我所保留的無用之用的憂慮
已經快用光了。是的,迅猛
向著這里踩油門,向著這一刻掛擋
公平不是這個星球的事,和初衷
時間之箭只射中了可能的靶心?
 
快了,疫情的、糧食危機的車
越造越美觀。人們呼喊著烏拉
也忙于走進戰火和饑腸
大地上所有的鐘鼓將同時敲響
放射游蛇似的無數神秘裂紋
 
那位傷風許久、鼻音過重的元首
——當代西塞羅,褪棄古羅馬風度
靴底朝上從演講桌上下來
一個主義和圍著它的主義們毆斗
抽象、邏輯,只剩半張皮
事物的搖椅壓垮在它軀體上
 
未來的速度比回憶的速度更快
水的腳力火的腕力都要拔頭籌
科學之手深入微生物臟腑地帶
也深入自我細胞內部。映照
半邊臉哭半邊臉笑的尷尬表情
夾雜俠骨柔情的半新半舊
 
意義在哪里?無數新近發明
早已瞄準眾多腦袋里的猝不及防
物質和暗物質,反物質卻不是精神
火箭彈,太空艙,防毒面具
享樂主義分子駕駛一只海綿拖鞋
滑向天際外。純粹。逃亡。有個
中國詞叫遠遁——比較文雅的貶義
 
聽覺把鳥鳴拉成絲,絲綢的“絲”
士兵失去國土,只守衛手中的槍
金錢多得銀行放不下,堆到病房
堆到貧窮的口袋中,堆到摹仿的
摹仿里兀自嘆氣——何不順應民意
換個不傷人類自尊的說法?
 
時光帶著更多未知強行進入
快了。我的眉頭緊皺又松弛
松弛又緊皺,種植鮮花和苦菊
只能說走著瞧,多走幾步,試試
快了??炝?。廣場上那尊塑像
雙手抱拳,拳眼中擠出沖天噴泉
又像舉起舞蹈著無邊欲望的火把
 
強勢的、驅趕地球流亡的時光
唯獨無法顛覆一首憂郁的詩歌
 
2020年8月22——24日。
 
下一首好詩將由誰寫出?
 
我將一大把竹筷子豎著剖開
每個竹片上刻一位朋友的名字
 
比如西川、胡弦、陳先發,比如
雷平陽、娜夜、杜甫——
杜甫就算了。我把那倆字磨平
添加一位,介于有名無名之間
的那人。這些名字是卦爻
裝滿我家最漂亮的筆筒
 
我抱著筆筒搖晃,口中念念有詞
掉出一卦,寫著“Lujian”——就是
陸健啊,不算不算。卦是不能
算給自己的。我搖啊搖,跳出一支
“Jian-Lu”。英文拼音出來的人
不在我本住民的命格體系
 
我繼續這件有意義的工作
我要先知道,下一首好詩的作者
是誰?受恩于靈感,滿臉燦爛
他們的名字也倍享祝福
 
寫出下一首好詩的,不是我
 
2020年8月27日。
 
今天的放射性
 
今天的放射性,四下里放光
過去,未來,都壓迫神經
影響我們的體溫和嗅覺
包羅萬象日月行天。就說詩歌吧
唐詩和劉慈欣《三體》中的人物
行藏,都因著我們的好惡發生扭曲
 
對前輩賢達,態度務必好一點
謙卑點啊。你批評陶淵明、王安石
花間派,先把他的書多讀些個
你能發言,他已沉默
終已歸隱,屬于弱勢群體
 
面向未來,我們的自信就
瘦小了不少??箟耗吮貍渌刭|
包括槽牙的咬合力。熵的問題
光和射線的強度,虛幻問題
電子游戲中的超強想象力
拎高我們的審慎,和
胖體型的求知欲
 
否則很被動,要臉紅的。我的
第六感——上中學的我的二兒子
時而投來的不屑的一瞥。意思是
不就寫過幾首詩么?有什么用?
 
這話讓我心里難受
卻也像落枕似地,有口難辯
一首詩歌,無可撼動
成群的詩人,一觸即潰
2020年8月28日。
難得受夸獎
我有時寫詩比較快
于幾位朋友中頗有點薄名
那天小聚,我在
一張紙上龍飛鳳舞
“又寫上啦?”朋友問
“寫菜單?!蔽翌^也沒抬
“這字還蠻有功夫??!”
“我練了幾十年,就是為了
結賬時候在老板跟前有點面子“
 
2020年8月29日。
 
美好的一天
 
早晨五點半起床,洗漱
牙膏泡沫,蕩滌口腔——保證
一整天只說好話不說臟話
從冰箱搬出食物,搬進蒸鍋
搬進腸胃,把自己搬到街上        
致敬——黃渠地鐵,列車
一趟趟等過我。很多路途
閃爍而過。燈市口站出來
麗晶酒店西側,幾株海棠
黃黃地掛著果,把我的心情
染了些綠色。致敬——醫生
你等了那么多患者,終于
也等來我這病人家屬。介紹
病況,接過處方。排隊,繳費
取藥,忽然一種不該有的憂傷
涌上心頭。樹上飄然下起小雨
我把布兜抱得更緊,就像
太太的病體見到太陽
回家,到陽臺抽兩根煙
算偷個懶,犒勞下自己
下午帶孩子買文具時
我才笑了,我看見他雙手
握緊我的目光引體向上
晚餐豆角、牛肉、蛋湯
忙碌不停,龜狀掃地機
幾次咬住我褲腳不放。陪太太
出門散步,我在后面甩動大臂
也使自己的身體順便強健
一只刺猬緩慢爬過土路,隱入
草叢。溫良的生靈,世道艱辛
假如一根尖刺應對一次危險
你滿身的刺怎么會夠用?
——平安,小刺猬
回到家,我洗干凈自己
落座,靜心,喝杯開水
讀一陣阿米亥,讀一陣榮格
手放在夜的背上,如放在圣經上
為遠方的親人念誦祈福。設定
鬧鈴,明天是兒子開學的日子
我天天向下他天天向上
 
2020年8月31日。
 
慢鏡頭
 
歲月加快,一切似乎都刻不容緩
眼神遲滯,不專注,天下就模糊
雖然天下有時候并不待見清楚
慢下來對不對?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回放,那些事對我和我的兒子很重要
有時候被太太罵,你忘了自己是誰?
罵的對。最應該記住的我在忘卻
時間的手浸泡它在河的深處。我懷疑
很少人希望我恢復記憶。因為或近
或遠的關系。許多年份,許多大人物
漂浮著消散,已恍惚了它們的嘴臉
只有細節,拒絕消逝,不停顯影
我看見一些露珠,血珠。晶瑩。那是
某日凌晨的清街,戰爭。美麗和罪惡
我看見黑,甚至看見了黑中的白
歲月的白發是我拔不完的刺
如今我氣血衰敗,時常有腥味
從胸口向喉部翻涌。當時
拋出的球,數十年后我還沒接到
懶惰當成教養,善良當成
懦弱的遮羞布。想到此
幾乎我就要悔恨今生為人
衰老誰也救不了,是絕癥
很多事情我要銘記到最后一刻
 
2020年9月7日。
 
招貼畫
 
用一幅簡單的畫描繪這城市
我心里好一陣勃勃沖動
我想對得起心里滿滿的愛
東望,太陽升。太早了點
新聞大廈還沒醒。北京飯店自助
早餐尚未擺好茶點接客。中華樽
急切高舉起528米酒文化。斜對面
朝陽路大褲衩,不久前兜進了
一些電子產品,或許有不良氣味
空氣清新,像剛洗了一個痛快澡
如果下雨,相當于又洗一遍
長安街東西兩端,建國門復興門
都是吉祥詞。再延伸,八王墳
對應公主墳,埋了封建余孽。北望
天通苑——世界人口與面積最大
的社區,像捧起個大簸箕傾入地鐵
的繁忙。奧林匹克公園很奧林很匹克
鳥巢的大鳥小鳥安歇一夜,還將
接著唱歌。學院路的學生服做操了
國家圖書館歷史博物館,下盤穩固
大劇院穹頂像什么?反正不似
悉尼那座美麗建筑裸露些女性特征
蘋果園的蘋果,半邊青半邊紅
南面的菜市口自古就是好去處
高鐵站大興機場全球一流頂呱呱
天安門并非最高大,但誰都知道
它若干尺若干丈的海拔。攤煎餅的
四五六環團團拱衛城市中央區域
頤和園潭柘寺是幾百上千年的綠
美酷。風云無數。敲戰鼓,邁大步
按慣例總要看出點不足。四城八區
大街小道,車流人流,那叫一個堵
都堵嗓子眼了。現代都市通病啊
怨不得誰。我言猶未盡的拼貼畫
以下省略若干若干字
2020年9月10日。
夜中國王
咳嗽兩聲。又是凌晨三點
十平米的夜。靜極
左膀麻木腫脹。又咳
 
靜,像垂垂老矣的國王
守著他疼痛的江山
 
天色從燧火的灰燼中慢慢發白
他回到農人的顏面。起身
扣上門環,背上鐵鎬,去田里
整個白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2020年9月15日晨7時寫于協和醫院西院。
 
柏林愛樂玄學
 
散步路過秦教授家
不請而至。叩門
 
“老秦在馬義軍那兒”
 
哦,老秦——在——馬義軍
——那兒?恐怖。根據
能量置換理論,秦教授成了
馬義軍?幸好沒成馬克思哎
 
披頭散發的發散式思維
呵呵。您最近忙什么?
 
查資料。就是把牛頓
愛因斯坦、霍金們都請來
還要靠秦教授引薦呢
 
把大咖請到您的引號里來哦
不然客廳坐不下
 
引號?必須的。否則是剽竊
偷。那哪是咱文化人干的?
 
老陸的文章:《論虛擬
概念中的永恒空間位置》
是不是,離接地氣遠了點
 
談外星人真實存在的假設?
說的是非邏輯的嚴密性嗎?
 
呵呵,也許。告辭。再會
 
2020年9月16日寫于柏林愛樂小區。
 
酒 
 
中午餐聚。未免多飲幾杯
數十年老友不拘俗禮
抱著些許醉意,挪到旁邊沙發上
小憩。分明有個聲音引路
給我看,大樹轟炸飛機,駕駛員
順便捉住禿鷲,用那尾巴擦手
野兔品嘗老虎的舌頭,加咖喱粉
立冬把筷子伸到仲夏的飯盆里攪拌
輸液瓶中的水,和酒,往高處流
眾人莫測高深圍著油亮的泥坑開會
發往全世界的資訊,全是密碼電報
五萬廚師抱起同一根大棒吃胡蘿卜
兩根上帝的牙簽,串起三座樓盤
封建主義頭上長出角馬的尖角
躺著走路。民主制度不知所以地
狂歡,又抽泣。印第安部落的投槍
刺入張藝謀電影,涂黑大秦的天空
大海凝固如冰川。捅捅,漏了
冰川是塑料制成的。軍艦的底部在
紅木的老板臺上操練刀法。一群人
費力地要攀爬到蒼蠅耳朵上面吻別
鄰里之間以美聲唱法吵架。女士
的子宮養魚。四年拒不勃起的我
被發現頂高了蓋著褲子的爵士帽
成堆的羊和狼,結伴進出貴賓廳
印刷品的字印反了??偨y鄰居家的
貓狗,爭相行使大國權力。所有
的槍對準射手腦門。啪啪聲響
教堂沒防備,黃金變作一灘灘靈魂
午后的雪把我腳下的道路抽走了
半分鐘等于一天,地球呼嘯而去
這些都是那位小雨村附在我耳邊
說的。我醒了,朋友卻道,賈雨村
今日爽約,沒來。賈雨村尚未結婚
小雨村這等人物,估計還沒出世
 
2020年9月18日。
 

 
那只鳥為什么
要含著一口糖水呼喚另一只?
 
像小火燉肉般的古老愛情
 
這事真難堪。在大醫院附近
找個車位似的,那么讓人難堪
 
其實隔壁就是永遠
關鍵在于你不能合法到達
 
像拉車一樣在拉著小提琴的
那男孩,是我?,F在是我的兒子
 
那小伙在跑步
似乎前面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的前方也許在他的身后
 
有的競賽好比左手握住右手的
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
看起來用力,其實未見什么功效
 
豬腰中間部位,不規則形狀的
白色脂肪——如思想
 
思和想真的是兩個詞
甚至兩回事
 
想象力過于洶涌或暴烈時
是否該給它加上道德的轡頭?
 
星星的乳頭越來越少,越來越遠
時間的嬰兒,哲學家
都在忙于生產饑餓感
 
路易十四曾經給康熙寫信
不知康熙近期簽收沒有
 
孝莊皇太后是從多大歲數
開始照著斯琴高娃的模樣來長
才長成了電影明星的樣子呢?
 
“公平即正義”。我拜訪1971年的
約翰。羅爾斯。我能否把當年
15歲的那個我射下馬來?
 
鄰居后墻下,一只貓在聽雨
幾片梧桐樹葉交織在頭上
屋內的人在談論藝術
他(它)們隔著好幾個世紀呢
 
被隱藏得最好的是什么也沒有
 
2020年9月26日。
 
今 
 
今天北京15攝氏度。東北風一級
有霧。空氣指數63,良——
是新聞說的。新聞還說今日中秋
 
臨窗的馬蹄蓮,像棲息著的一群鴿子
這些日子,白頭發里糾結最多的
是一個聲音,和平
 
平安啊,我們的人民,你累
遠方的親人,你在笑,還是憂慮?
秋涼了,愿你被周圍的鄰居溫暖相待
 
2020年10月1日。
 
積 
 
七天前寫了一半的詩,今天
接著寫,成了另一首。尚未完成
我也不再是一周前的我
 
七天前病毒還反撲
我的憂心有腫瘤那么大
我的語言有沖拳,有八卦掌
 
北京新增疫情已連續清零
文字前半部,風雨交加
后半部陽光,飲食,中提琴
小鳥在草叢中啄著草籽
 
時間,在記憶里不停換牌。我
還是我,它已經贏了想要的東西
 
胖得只剩下肚子的麻皮花生
想象中走出的十萬雄兵
 
一大一小兩雙鞋子,鞋尖
對著凌亂的床鋪,和小鎮
河邊一本《挪威的森林》
因為爭吵而著火
 
對進行的鼓勵,往往是因為
進行不下去。該來的仍舊沒來
一首詩的結尾,猶如
夜間逃犯,只能暗暗追捕
 
2020年10月5日。
 
我寫著一些無關緊要的文字
 
我常在緊張的日復一日的
寫作中休息。我知道,文字
滋養我,我的胃和肺,和心臟
 
文字的聲音襲來——以免我
昏昏睡著。睡意這幾年經常
上午十點就叩我的腦門,拜訪
 
我寫著一些無關緊要的文字
為了不忘記,我需要忘記很多
我等,等幾句被指定的話
經過我身體的通道。我是個信使
 
從未忘記自己的職業。憑借
對本分的執著和愛領取薪金
等待和服從,我的稼穡我的渴飲
 
我知道最重要的信還沒發出
我寫著,不停畫問號,它在哪?
淺淺的河床,或許通向海水?
我只是信使中的一個
 
2020年10月8日。
 
我像贖罪一樣寫著
 
一天晚飯,只喝了半杯酒
餐桌收拾一半,我手攥抹布
忽然大哭起來。事后才知道
 
那是真正的嚎啕,兩眼空洞
我喊著,為什么我
欠了那么多?讓我如何償還?
我如此失敗,只能用文字
這種偽幣作虛假的報答?
我的懺悔沒有人聽
 
高叫。鄰居的電視降低了音量
十四歲的小兒子逃到樓上
太太瞠目結舌,絲毫不敢勸阻
而平日臨睡前常把丈夫孩子
訓到灰頭土臉,才覺得
天下太平。她說我的神態
 
完全是瀕死前的絕望
我對兒子關于男人的教導
一下子雪崩。接下來
三天沒和家里人說話
 
2020年10月10日。
 
偉大之前
——以此向露易絲。格麗克致敬
 
偉大多半是追認的
面對眼前人稱偉大,那需要
多大的勇氣和英明?腦袋
天天是頭條很可能不行
偉大假如是一塊牛排。切成
一段段帶骨肉,情況又會怎樣?
偉大是吃驚,狐疑地打量
這個幾乎認不出的自己
它的體積和重量,一公里是
一微米可能也是。你服從也可
反抗也可。它強大、軟弱
它的自噬力、自愈力。偉大
曾在火上炙烤,現世的苦酒?
偉大之后有什么在等他們?
偉大看不見自身,給平凡看
 
2020年10月12日。
 
十個人民
 
9月27日晚。紐約某地鐵站
鋼琴家海野雅威被八名男女
毆打。這位日本人右肩和手臂
骨折。也許以后他的鋼琴
只能演奏悲劇。這八位人民
——假如每個人都不是人民的話
人民就成了空心詞。無法成立
就成了怎么稱呼都可以的東西
這八位人民將這位人民痛毆
還說以為打的是中國人。使我
這位中國人民是可忍熟不可忍
人民在打人民的耳光。啪啪響
人民把人民推倒在地,再踏
一只腳,想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這樣的人民我寧肯不作
我因自己是人民而深感恥辱
 
2020年10月12日。
 
某日打坐
 
我想——什么都不想。心放在
肚子里。不再整日婆婆媽媽
糾結身邊的雞毛小事
 
洗凈身體。緩緩坐下。清空自我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既然不竭,那還取它做什么呢?
 
“仁者愛人。”仁是兩個人的事
人和他人的關系
人類卻自古至今沒做好過
 
我們真的需要一個全知的
把銀河宇宙都裝在口袋里的佛嗎?
 
我想是道。可是
非常道就坐在我的對面
 
2020年10月13日。
 
出行
 
五點剛過,摸黑出家門
把黑又摸了一下,比較涼
 
假如不是參加那個什么
所謂重要會議,即便
情人邀約,我也不趕這么早
 
司機呢?在哪兒埋伏?
未知處,轉來兩道燈光
一幅口罩。我說人民
他說“幣”。暗號對上
 
于是車輪飛轉,737不怠慢
滑行,攀升。旅客們
睡覺,或睜著眼做夢
 
美蘭機場,你好啊
你晴天朗朗,陽光很厚實
你好啊,海南的中午
我把北京的早上給你捎來啦
 
2020年10月16日,美蘭機場。
 
下降的成語
 
飛機開始下降。不時小角度側轉
機翼頂端的燈,像神行走于云間
舉著馬燈照著下界。前方——
目的地。后排的男孩正練習成語
 
萬家燈火。細小,隱約,羞怯
像一堆堆散落的碎玻璃
 
龍翔鳳翥。此時經臨大興機場上空
沒看清那儀態萬方的鳳凰圖形
夜色重,也許她的翅膀
和其它一些羽毛,紛紛已入夢境
 
燈紅酒綠。指出漸漸清晰的樓房
家庭。是否都有酒喝,姑且不論
一溜溜汽車,像穿起的一串串
昆蟲,背負著螢火般的光明
 
飛機落地——且慢。說落地不吉利
一落千丈——更使不得,太危險了
九死一生?——哎呀,兒子
我平時怎么教你的嘛?
 
青出于藍勝于藍——絕了!
眾人捧腹,笑態百出,成一團
姑且將九死一生置于不顧
 
2020年10月18日自海南美蘭機場回北京途中得之,是夜補記。
 
這一年幾乎是我的一生
 
除了出生,我把自己的
幾乎一生,再次經歷了一遍
我的人生,是誰的翻版?
 
雪落在冬青樹上。飄雪
后面的雪拍拍前面的雪的脊背
 
續接。截句。日子的卡座
快樂、痛楚的碗筷,杯盞
兩只口罩的間距。人性
 
我之外,只有一個對象——
蒙面的世界。只有疾病
伴隨我一世。它被命名為感冒
瘧疾、新冠病毒,以及貪欲
戰爭——它們是那疾病的分身
 
我對真理的感知,趨近
是一種帶體溫的絕望
 
來日無多有少,越來越近
逐漸眉眼清晰——將蒞臨的
死之冠冕,和它良好的胃口
它肥大腥膻的舌頭,無可躲避
 
2020年10月24日。
 
一個聲音告訴我
 
一個聲音告訴我
放下你的筆。這些都不是詩
華美不是,深刻也不是——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人若是
不思考,神可能哭都哭不出來了
 
一個聲音告訴我,你不是詩人
你常常放下技藝的操練
被日子里的瑣碎糾纏住雙手
雖則心有不甘
 
你只是懷揣火苗的世間訪客
蠟燭似的火苗,豆粒大的火星
在斧頭和石頭間磨礪,消耗
你的個性接受失敗,拒絕對位
藝術與你各自陌生,望其項背
 
或許它本來就不是你的初衷
匆匆的書寫在不及物處滑過
短短一生,等不來靈感光顧
長長的一生,缺乏必要的耐心
 
一個聲音告訴我,藝術從不曾
在你生命中取得她之所需
斧頭與石頭,頻頻相撞
你這樣的臉面,我見過實在太多
 
2020年11月2日。
 
遲到的志愿者
 
我申請做志愿者。物業歡迎
說馬上給你發紅袖標。我說
從小對紅袖標有心理障礙
能否不戴?不戴,別人
怎么認出你,信任你?無果
 
旅游點,義務導游。我老態顯露
為不煞風景,減輕眼袋,每日
多次洗臉,手從腮部往上推
減少皺紋。游客指南制成卡片
以免記性差,給客人指錯路線
 
我去書店,搬運剛剛到貨的新書
整理書架。動作慢了些,卻更勤懇
有點閃了腰,也不吭聲
以前我寫的書,都是教別人
怎么做人的,現在我教自己做人
 
人言出名要趁早。如今知道
做義工,多早都不算早
 
2020年11月3日。
 
他說夢中
 
他說昨晚做了個夢
人類最后一日降臨
無可更改,出于絕對的指令
藍天碎出破裂的紋路,太陽赤紅
懷疑和恐懼叢生于大地
晨起祈禱,讓災難如積雨云
厚厚地、慢慢地壓下來吧
切莫山崩地裂,血流成河
如同戰火席卷的哀哀蒼生
讓死滅同一時刻在空氣中充滿
莫使人耳聞同類的絕望哭號
慘叫起伏如亂箭穿心
讓人們多一點安靜,既是宿命
粗壯的人不再以為在細弱者
面前可以享受優越感,聰明人
明白自己的智慧只勝出一點
甚至零點。多金的人詛咒金子
開往火星的飛船點火升空,而
火星的肚皮愿不愿接納人類
這些奇怪的動物,完全屬于未知數
他在做飯,肉絲切得比平時更精細
蔬菜一株株洗濯干凈。只是手中
略微抖動了一下,茶樹油往熱鍋里
倒的稍多少許。那神態,就像
“美好的日子萬年長”京戲里唱的
那樣。給從不飲酒的妻子斟上
小半杯葡萄汁。說,“我愛你!”
給兒子擺上一聽易拉罐飲料
說,“我永遠愛你!”兒子稍感詫異
他忽然沖出門,騎一輛共享單車
飛奔至另一個城區的朋友家中
“上次急用,借你兩千元錢,奉還”
他氣喘吁吁,眼角有淚但笑著敬禮
朋友說都這時候了,還有必要嗎?
他說有必要。又笑一笑,然后離去
他的背影像是我們所有人的背影
 
2020年11月7日。
 
在奧菲莉亞的軀體上
——致張清華
 
一百幾十年前蘭波給我們看過。奧菲莉亞
盛開一朵躺著的巨大百合花。她的體溫
不斷展開,傳來。松弛。淺睡,備孕的姿態
裙擺褶皺連接國與國邊界,思想的鴻溝
太陽像食指最上面的一節,有著飽滿的指肚
黃道十二宮。星斗合圍,那些光芒的髭鬚
音樂聽音樂如聽呼救。無用之想象
經過玉簪花的風勤快地剝開晚春的最后顆粒
少年捉住雷霆把它囚禁在書名號內,然后
將其放生。花卉。草坪壓迫著精裝的廢話
歸來的燕子剪裁詩句。國家的臉面。善惡
精神的接骨術。瓦片與坩堝。時代的血
真相殘酷,人類差點承受不住。智者梟首
人民選擇階段性失明。故去的壯士殘廢四肢
十九世紀是那個上衣口袋插著鋼筆的男人
流浪家中。一盤菜肴和兩幅刀叉賭著好運
山川河流。騎士與戰馬交換頭顱。兵器
遮擋戰爭也遮擋和平。相對論在自己的
火焰里洗手。蜻蜓的復眼醞釀蒸汽機車
計算機生活。個體光亮。樹洞凝視著掏空
的概念,鳥喙把閃電按死在地上。新世紀
將少談是與否。多說拜托?;蛟S。可能
不確定性接通生命科學。印刷。復制
未來指南。網絡覆蓋。時間的工作臺上
人頭滾滾。富人用過多的貨幣壓迫自己
前所未有的場域。被前人用舊的這世界
物質的圖景琳瑯滿目。自然的律令
平衡之法典。量子力學。幾何學。契約
冒險。自由的兩面。隔著柵欄的無限
奧菲莉亞,她的乳峰遙遙相對,美艷無雙
她的下部是滔滔大海,托載著我們潮起潮落
她躺在她的長紗巾中漂浮,像一朵大百合花※
 
末句引自蘭波《奧菲莉亞》中詩句。
 
2020年11月9日。
 
凌晨三點
 
凌晨三點,醒來
窗簾縫隙擠進夜的微光
一只四方形眼睛悄然顯露
浮動在迎頭的門框上方
 
從未見過的鷹隼、虎豹之眼
卻肯定出自人類。非饕餮狀
一只接續一只
模糊著帶黑線的臉的側面
 
僅僅途經此地?
本邦客?外邦大哥?混血那位
帶幾根能劃破人血管的胡子
一張臉牽引另一張
一張推彈開另一張臉。速度加快
 
神色漠然,寒氣砭骨。有的
余光一瞥,看我像看一張人皮
其它的直接將四周視若無物
 
2020年11月13日。
 
觀影:某部國外警匪片
 
她這么漂亮,為什么
非要潛入黑屋子去呢?
 
開動足夠的聰明,也許情報
像在家接聽一個陌生電話那么不復雜
除此,那只貓也許有別的辦法
 
她那么漂亮,像鮮花
一朵花開著,開著,開成了她
現在想回到花里去,回不去了
她嗅到了危險
 
她拎著鞋子像拎著自己的性命在跑
 
警察設了埋伏
警察長出滿身的探測器
警察想抓誰,即便是好人都逃不脫
更別說壞人了
 
2020年11月13日。
 
老家的樓房
 
老家的這幢樓房,太老了
老得讓人心痛。工人在拆除它
 
我的書包曾每天從這兒經過
我對它
就像對我的父親那么熟悉
 
鐵錘掄動,轟隆作響
墻體洞開、眥裂如猙獰
它的五臟六腑裸露出來
 
磚石噴濺,像積攢一生的力
從胸腔中破壁而出
錘聲低沉,如老人的悶咳
像死亡將治愈所有的疾厄
 
那殘損破敗的陽臺,遺言般
踉蹌著站著。幾根鋼筋似青筋
支撐搖搖晃晃的腦袋
 
它僵直、無助地盯著前面
像在點頭,像在搖頭
 
2020年11月20日,祭拜父母之后,自洛陽返回北京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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