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片:陸健2020年詩作(上篇)
作者:陸健
戴口罩的動物們
廚師躺臥的病床似乎陡然沉陷
似乎預示著一種人說的大限將至
胸部起伏,喘,額頭像被驢子
踹了一腳,難以忍受的疼痛熾熱——
據說動物們習慣用牙齒接受
獵物最后的遺言。輪到我了。他想
光線較暗,動物們黑壓壓擠上前來
影影綽綽晃動。他想,黃鶴樓
入口、門窗,廡廊,所有呼吸通風之孔竅
是否已包裹嚴密?大家要避免打噴嚏
病毒能在空中懸浮多時,也許不是謠言
此刻他聽見排風扇似的一聲暴喝
報上家門,籍貫,出生地、職業
住址,身份證號碼聯系電話
他卻一時沒記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至于嗎?我大半生營生
即是操刀弄斧,鬼神莫敢近身
庖丁解牛的名號絕非浪得虛名
他甚至猛然扯下自己的N95
卻見動物們紛紛然戴上口罩——
原來它們也怕傳染人類的頑疾
——虛偽,貪婪,窮奢極欲
依舊影影綽綽,動物們穿著天然的
夜色防護服,眼圈與眸子亮度大小不一
試想本廚師刀工精湛,小的們往往
從餐盤邊四散奔逃。見到所有活物
他習慣先看人家脖子部位。正對面一頭
動物問,“你偷覷長頸鹿是何居心?”
不知道對面是否有朱鹮,它如果
戴口罩會是怎樣的別致?呵呵
——我簡直文不對題,就像玳瑁
伸出爪子撓著狒狒的后腦勺想問題
他用人類才有的幽默感嘟囔一句
天下大道,好生之德
天下之物,凡不可再生者
均當珍視。但凡饕餮之徒,無不以
萬千生物作人質,人人可誅之是也
我切,沒承想它們也懂點文言文哎
廚師轉念:的確,動物也曾與人類
有過共生無大礙時光。人類
對自然有過也許是虛與委蛇的禮敬
我東方大國開發腦洞,想象龍、鳳
——集天下敬畏崇拜之大成。但是
當狼與人的存活比例達到1比10萬
甚至1比20萬,是否伊索寓言等等
丑化虎豹豺狼的典籍應當重寫?
將你的齷齪心思收起。小眼睛的棕熊
言道:由于服膺造物的旨意,我們
忍辱負重,以表示對生物食物鏈
等級的遵從,將部分生存權出讓
以換取整體存活繁衍的權利。但如今
天下不義,逼迫我等退無可退
瀕臨滅絕。殊為可恨也
廚師平緩心跳,稍稍分辨出
遠東虎、長鼻猴、豹貓、麋鹿
幾只海獅海豹步態蹣跚,和若干
不知名獸類的外形輪廓,與鳥類魚類
的各色聲音交錯。動物們
歷數遭受人類食肉寢皮的罪行
廚師喃喃:難道非要無視人類和動物
有著不同的邏輯和道義?
原始部落人們,滿足自己口腹之欲
獸皮蔽體意在取暖護身尚可理解
但江洋大盜、皇帝盤踞在虎皮寶座
頤指氣使的行為絕難容忍。動物的
一部分馴化為家畜、家禽,任憑驅遣
將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公理視若無睹
我們準備投票決定是否將它們
在動物界除名——比如狗、雞鴨之流
動物界的民主哦,可是狗和雞鴨們的
自由選擇權呢?他卻婉轉回應:坦白講
人類是曾多次出現過群體性墮落
“我們來看大象——釋迦的坐騎
與世無爭的曠世英雄,長牙折斷
在游覽區獻媚乞食像個小丑“——
妻子的碟片一張張在他的記憶里回放
馬呢?今天horse怎么沒到現場?
將忠誠與辛勞悉數奉獻的駿馬
在屠宰場被分割成碎塊,只有
馬頭琴為它悲歌。青藏高原的雪豹
缺席?它說它早已喪失了面對人類
哪怕是某個人類個體的勇氣
廚師低頭,他從不殺馬,并且經他
烹制的菜肴多數非他享用
你們不也是同類相殘?裹腹之食
我們動物嚙取其它屬種動物時
僅僅受食欲支配。啃食草木
我們的確聽到了喊疼的聲音
我們的法度是知恩圖報,老病之時
自當成為別的同類的食物,或肥料
我們切割草木,使其獲得繁茂滋生
為天道所喜卻不為人道所容
聽說你等正研究一種新型快餐食品
使乘客離開機場前拆掉飛機
每人帶走一塊當作熏雞吃掉
板凳用巧克力原料制作,這樣
大家都樂意聚會開會?的確有人
在微信里說過。這是一個可恥的創意
人類貌似頭腦發達,腸胃如大道寬衢
無所不能,除了怕星星太硬硌碎牙齒
他記得確有作家寫過,處女星指著
白羊座琢磨口感。鬣狗與哪些人的
咬合力相對接近。然而我以前竟沒想到
廚師是與危險如此相鄰的職業。這時
他的口腔充滿蔥姜和大蒜的味道
我們的武器不僅是牙齒與指爪
反抗!反抗!動物們齊聲叫喊
口蹄疫、禽流感、瘋牛病
將斗牛場上無聊挑逗的紅披風
后面的斗牛士穿胸刺死。我們
瘦骨嶙峋的北極熊嗅出危險氣息
我們擱淺在海灘的鯨魚反轉肚皮
動物積憤難平。反抗!反抗!
一頭小獸要撲過來撕咬我
被身旁的家長輕輕按住,一只怪鳥
像閃電像飛鏢又像抹了毒液的剃刀
其實血濺當場、命隕此地也算死得其所
他摸摸,自己的額角已經不再發熱
不咳嗽,能夠挺直腰板了。當然
我并非是代表了人類的從容就義
動物們的反抗,驚醒過睡去許久
的寫過《鼠疫》的法國人加繆
驚醒過發生黑死病的歐洲大陸
加繆當然是站在人類立場喋喋說話
這本書廚師沒讀過。但切爾諾貝利
僅是意外?731部隊的行為
已經并非隱喻而是血淋淋的實證
這些事他知道卻將之置之腦后
動物們戳到人類的軟肋:恐懼、自私
相互不信任,仇殺,滅絕。愚蠢的冒險
涉險。到處是斯文掩蓋的險惡江湖
因為利益,親友相握的手臂會瞬間變作
兩條相互纏斗的蝰蛇,張著大口——
這樣比喻真是辱沒了蝰蛇
廚師被深深觸動,腦部神經幾乎繃斷
仁慈的動物,相比之下我唯有懺悔
祈禱與祝愿。你們的概念中
只有本能與錯誤,沒有罪行與陰謀
白暨豚控訴,我世代在長江生存
無憂歡暢,清涼的水,取之不盡的食糧
沒料到無辜滅絕于自己家中。悲乎?
說完它的尾巴猛擊水花斃命。這可愛的
生靈讓他想起自己的孩子。首次得見
卻如此收場。廚師愧疚,淚水盈眶
我們知道人類早已暗暗積攢出
掌控整個地球之力。我們也已經
開始準備做絕望的抵抗。鼠類家族
果子貍、非洲果蝠、中華菊頭蝠
嘶喊著病毒,病毒。升級,升級
包括被稱作世界跳高冠軍的跳蚤
枕戈待旦,似有手握一擊必殺的利器
冠狀病毒,這次讓人們手忙腳亂
如喪考妣之后,還會面不改色自稱贏家
中規中矩給白衣天使再戴一朵紅花
有意無意把災難的過程一步步
推演為狂歡。并非不可能啊
而天下之病,何藥可治?
你們的機會并不如想象的多。野豬
說這話時,狐貍保留存疑意見
別以為火神山、雷神山無可冒犯
災難不喜歡任何堅不可摧的城池
我想說人類是愿意改悔的動物
他聽不出這是哪位的聲音
急促,和鳴。喜鵲與烏鴉,神的
同一根羽毛,飄落她的視域里
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未來時
將是人類痛苦的眼淚——肯定句
江河干涸,土地龜裂,生物滅絕
斑馬一樣黑白條紋耀眼分明的事理
竟由藏羚羊如此柔和地講出。指認著
今天的我們有著身為人類的不幸
隔離。檢測。注射。救治
的字眼重新回到他的意識
潮起潮落。此刻他寧肯信服那些藥片
針劑中同時熔鑄進和退兩種力量
此消彼長,不遑相讓或握手言和
只有善良的人們才能得到拯救。而
動物們老幼相攜,為末日掩面哭泣
城市大街上,正月是個殘忍的季節
人們細碎小步四下張望。不時停下
在口罩后面嗅嗅周圍可疑的空氣
千百醫護汗水流淌,映照太陽的溫暖
而今天廚師的故事最終成為懸念
不知他能否在頻頻回顧中轉圜
回到醫院的天花板下,接受
同類的關愛。不知天佑何人?
今后他重操舊業,還是雙手合十
將那殺戮之心永不再用?
2020年1月28—30日。
東坡穿越
憑什么蘇東坡可以穿越?因為
他是蘇東坡。因為他的書法
亂石壓蛤蟆體。掀翻石頭,坐在
蛤蟆背上縱身一跳,進入時光隧道
“乘風歸去”。你若是他,或許也行
我能穿越到宋朝。鄙人何人?因為
我是東坡一篇以逗號結尾的短文
說完這比喻我把自己嚇了一跳
其實我叫西坡,冷不丁
報上家門,怕人家接受不了
在一片狐疑聲中,我脫身而走
在這僅可兩人側身而過的甬道
我舉薦東坡到我們大學任教
校長詫異:這位先生什么職稱?
進士?學歷不對稱啊。課本中
選他作品足矣,至于其本人
另請高就。我忙,要陪部委的科長
有個叫佛印的和尚翻翻白眼,念一聲
阿彌陀佛。蘇東坡被破格錄用
因為教育部科長,卻是蘇子由后裔
東坡教授古代詩詞,大江東去,云云
女生對“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感興趣
“小喬初嫁了”,男生表示憤憤不平
他們的共識:這位經常出沒于文學史
內外的老冬烘,之乎者也成癖
中山裝不大合身,名士風度卻非
《百家講壇》上的名師派頭
他的一肚皮不合時宜倒比較新潮
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的季節
我潛入宋朝地界,來在京畿之地
農人將《詩經》精耕細作,撩起衣襟
頻頻擦汗。但凡遇見驚艷美女
比如“淡抹濃妝總相宜”的羅敷
雖則情動于色,畢竟止乎于禮
背誦一下柳下惠,便無其他動作
首善之區是也。我捂著心口四下瞧
那邊胡須稀疏的縣令與賊人交流案情
幾個衙役無聊地靠墻昏昏欲睡
此時蘇東坡來在長安街,危乎高哉
巨型建筑千姿百態,敢情應了那
“橫看成嶺側成峰”語句。危乎低乎
人頭攢動,不知該怎樣形容。百業千行
盡可祥察品類之盛。他坐公交瀏覽
忒快就過去了。共八站。8、8公里
其實說17、6華里也未嘗不可
國際標準?偏見甚深的也常稱標準
馬車呢,帶棚或不帶棚子的?sorry
馬車跟駱駝祥子的駱駝出城去了
我換一雙方口布鞋,進入汴京宋城
大街,宮殿鱗次櫛比,像極了橫店
影視城、無錫影視城里的包羅萬象
石板鋪路,滿世界寬口大袖扇動微風
百姓從容不迫,熟人相見而揖
相別目送,修養表情皆君子風
不似今日,禮節太多,嫌耽誤功夫
唐裝宋服,惜乎實用性稍差一點
假如打鐵打仗就不方便。女子
嘉言懿行,對杯水主義并不干渴
明火執仗的三妻四妾卻很過分
我隱隱生出現代人類的自豪感覺
東坡為什么蒞臨我們世紀?
當然是想看適宜是否合乎他的肚皮
這世間最可貴的是質疑能力
這世間的每個所謂道理,四周都
環伺著大堆別的道理,難以辯駁地
否定它消磨它跟它過不去。相克相生
同時也是比天還大的積弊。西坡我
勸道:紳士講話,音量不要過大。此刻
我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大宋社區
訝異:古人的大袖能裝如此多貨色
蔡京等等原來把那奇珍異寶藏這里
完全不必保險箱、銀行卡、密碼鎖
我發現了宋朝最不好的地方
東坡參觀軍事博物館,民族之情大增
酒酣胸膽一般,血脈賁張如公瑾當年
文思涌動,想在西林寺那般題壁
奧,溫馨提示:不得胡寫亂畫
回住處他抓過電腦瘋狂打字
行文,作詩,回車鍵噼啪爆響
誓把自己流傳久遠的詞章重新寫過
哎喲糟糕,忙半天忘了插電源了
我發現宋朝最不好的地方是GDP
居然不遑多讓占全球總量30%有余
使得別的大國傷了自尊別過臉去
財富堆積如山岳,貨幣往來如潮汐
立馬選些人才,設立紀委或督察機構
我拜會賢達,來在翰林院干休所
大相國寺旁邊。王安石戚戚道
用新桃換老朽的舊符?其他人等包括
章惇,表情流露古怪:小哥何方神圣?
有何貴干?通關文牒呢?讓人忐忑
我叫“滿腦子匪夷所思”——這時候
自報“西坡”,不是等著挨罵嗎——是
朋友“一肚皮不合時宜”先生引薦來此
小哥我和幾位大佬討論問題切中肯綮
比如,各位以博聞強記名世,那么
哥倫布,哥白尼是誰?哥倫比亞
哥斯達黎加在哪個區域?發揮余熱
政協工作仰仗諸位提高效率。向古羅馬
元老們學習,幸好來得及。你們的子孫
比如我輩,對前賢有相當的敬意、預期
諸公和顏悅色許多,司馬光大人也借我
他的信史之筆,教我寫《資治通鑒》續集
據說子瞻同志穿越之后腦洞大開
嗯哼?不知道德文章可再精進?
東坡忙于重撰弱冠時的《刑賞忠厚論》
他將三峽大壩的修整草圖改了撕掉
撕了再改,最后放棄——豈可方納圓鑿
以修蘇堤的經驗成為羈絆?朝廷
哦如今叫政府了,掌嘴——應關注
21世紀醫學革新,中醫尚須解決
草藥問題,其實是土壤污染的燃眉之急
《本草綱目》作醫學博士的必讀書目
同時我發現了趙家的第二個失誤
皇族及社會精英集體精神自殘,忍把
帝都換了淺斟低唱,就像一群女子
愛將畫眉斗短長,結果國祚并不比
那唯美的錦雞尾巴更漂亮。科技興國
怎么解釋都不懂呢?還搖頭晃腦
難道智庫里只擺放著《百家姓》
《幼學瓊林》和幾紙干巴巴的奏折?
在這無論怎么評價都難免
以偏概全的時代,東坡每天有新發現
每天有新興奮點,比如大小官吏
不分品級一律刷屏為公仆名號
真乃進步是歟!歷史上所有的官職
除了贗品,即為魚餌。還有
多數國人亦步亦趨,把貝多芬大調曲式
彈奏成小調。法蘭西對巴黎鐵塔的認可
也許只是習慣或眼鏡框起了作用
愛因斯坦對天體物理學是喜愛還是無奈?
東坡呈上新寫的《念奴嬌。大江東去》
有關部門回復:長江環境已大有改觀
謹防思維路徑偏差,污染的舊賬不宜再提
東坡悻悻自嘲:既然咱一肚皮什么什么
那么臉皮也要相應地糙厚。我說,作罷
咱盡力了。東坡說,呵呵,交遞不行投遞
我考察勾欄瓦肆。品著剩茶的說書人
個個忠臣良將,三皇五帝在他們的嘴巴上
打斗,手腳勤快。雜耍藝人表演背著手
用一根筷子喝粥的技能,兜售大力丸
我喟嘆,何不揣些銀子到英國、意大利
看看弗洛倫薩、喬叟、但丁在干嘛
一會兒你們會仰頭望見,新中國咱們
國字號大飛機銜著時間穿過你的視域
這個了不起的時代也并非無瑕完美
一次開會,東坡想起那則視頻——
某富婆橫臥電視機前,揉著
腹部的贅肉呻吟,“春江水暖鴨先知”唄
某企業征文,要求詩壇大咖無限度
贊美公司尤其是董事長尤先富先生
多情早生華發。酬金優渥,典禮隆重
爛污!東坡拍腿怒道,有辱斯文!之后
忙起立向會議室道歉。主任大度言道
坐下,姑且忘掉你那杭州通判的身份
還有,西坡,注意聽文件精神
會后還要分組討論。其實剛才我也
怒不可遏,想拍,可是沒找著大腿
看來,這西坡的年景收成,天意就是
遜于東坡,不應有恨,不全怪風水
我和東坡發生過一次友善的爭吵
“評價人,重在察乎其德。”“或許——
然而比如高俅,聘他作男足隊長
那一字馬腳尖定球技術,就連科比
——錯了,他是籃球球星——就連
梅西、C羅都驚呆住。破網得分硬道理。”
東坡的奇談怪論不甚了了,時而
似泉眼那叫一個不擇地而出,比如
“我唯一的優點,就是敏于發現
別人的缺點。而本人何如?像
公案里說的——鎮江大蘿卜頭。“
我能舉出聯合國和發達經濟體的
十大不負責任現象。此象非彼象
我觀測到天象紛亂,地球會出大事
眼下學界更需提倡“不合時宜”理念
重新點擊、掃描文化、主義、尤其是
比螃蟹爪還多的思潮流派。哲學
美學無一不是其相關科目。不合時宜
是復雜群體中個體基本的認知倫理
一個讓很多人不舒服的人活到現在
并非易事。黃州惠州,尤其儋州
其實荔枝也不是想吃就吃的,我剛嘗
三顆,已撞見哲宗陰晴莫測的一瞥
在北京,他每周過一天宋朝的生活
王弗不在,自制紅燒肉,不過要
請鄰居幫忙打開煤氣灶。偶爾點外賣
每日一餐《寒食帖》中的簡陋飯菜
關于養生,他寫了篇科普文字
篇幅為“前后赤壁賦”相加那么長
刊登于某月某日《環球時報》第17版
奉勸天下所有肝火郁積之人,尤請
飲些綠茶、小酒——購買防偽產品
“一尊還酹江月”就省了吧
我認為他這千年前的保守派未免過激
他指出我步子緩慢還沒跟上節氣時令
看來他穿越至22世紀的籌劃、實施
我沒力氣、沒資格再作幫忙也添亂的
書童了。不曉得他在那兒將是否快樂
能否與心儀已久的霍金先生相遇
東坡說悲哀——我以蘇軾碎片的形式
走動于現世。用心不專,誤打莽撞
像初作文者主題模糊,缺乏中心思想
應把脈民族進步的總體走向,融入世界
低調而自強。比如,小企業、制造業
IT白領創業維艱,政策如何給優惠?
科級以上干部每月需向主管上司
遞交三頁A4紙的批評建議,否則
停職待崗。守土有責,再別動不動
就拿“此事古難全”說事,搪塞,逃避
我說我要執笏犯顏進諫,除了出產
像剛保養過的勞斯萊斯車身一般
光滑的綢緞,你宋家天子去校場
快快用袖口把岳鵬舉的槍尖擦亮
OK!君子一言,擊掌約定:穿越
——時不我待
臨行之夜,東坡聽罷朝云的小曲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告知,“我又要上朝,21世紀之朝。”
臨行之晨,我“一樹梨花壓海棠”
禮畢,向內人徐徐曰:趁周末假期
“此行再往宋朝,大抵去去即回。”
2018——2020年2月。
整容師廣告語
我給整容醫院做廣告
這廣告,值得做。您聽了,有收獲
是的,我的形象既不俊朗豐神
也非丑怪嚇人。如果太俊,怕
整容的朋友失去信心。丑陋
怕顧客認為我是整容失敗的產品
是的,一根針能和方天畫戟
建立聯系,樂曲的第一個音
引領著山岳巍巍江河奔瀉
對事物,見微可知著,它源于內力
對外力也不免有所借助
這里有一位老板,請看:家徒四壁
小富有余、擁金百萬、億萬富翁階段
他四次整容的照片。循序漸進不斷修繕
連太太都沒發現他已經是完全不同的
一個人。您說的對,這人不是馬云
形象無關緊要?說得好。的確。假如
無志向,不上進,命也,運也,數也
聽之由之?也罷。命里只有七合米
走遍天下不滿升。可是“帝王將相
寧有種乎?”不妨,我們來看投影儀
張無憶,男士,原先額際狹窄
三角眼。后來上天垂顧,人脈聚攏
財源廣進。更名為張五億;這位
由美美,之前雙眉外側眉角低垂
似乎對整個世界都看不慣,有抵觸
如今在玻尿酸和硅膠的幫助下
獲得“范冰冰第二。自謙地說:第三”
的美譽。雖然她更心儀、念念不忘的
是某個忘了名稱的芭比娃娃
提醒大家,“每次進門來,洗手后
一定先為醫院門前的菩提樹澆水“
我們看,她的眉骨不適中
顴骨突出,時常有礙家庭和諧
他的臉型這樣修正,和他銀行家的
職業身份比較搭配,自信上升到
比腦門都高。鼻根墊高提升了薪水
你所有的內在信息都被寫進了容貌
——甚至你父母的部分密碼。如果
造福大眾,需從改造人的臉面開始
此為本職業的追求目標,道德規范
在視覺時代,眼球經濟時代,拼搏
顏值就是最基本的生產力
大人物更無例外,印度大神奎師那
寶象何其尊貴莊嚴?請看屏幕
包括在文達聞村他孩童時期的
天真與睿智,祥瑞與日月同輝
那唐太宗,趙匡胤,方面闊耳
明顯比溥儀更有理由居有一個大國
不使龍椅搖晃——不錯,那些
都是畫像,那么就讓照片作為例證
丘吉爾天庭飽滿,地格方圓
打敗腮邊少肉的希特勒當無懸念
若是那位林肯——身居高位的
苦命人,則事情會不會反轉
尚未可知。麥克阿瑟的霸氣煙斗
預示著山本五十六的航母
戰列艦一艘追著一艘起火下沉
肯尼迪注定難成大事。誠然
還有戰爭的正義與否,等等
肇因,國力,頂層設計,團隊執行力
甚至運氣,像一鍋粥攪在一起的問題
這世界總是灰頭土臉地在問題里打轉
我們搜索一下報紙、電視、網絡
好馬快刀的明星達人,其名號通常
旁若無人地大放光彩。這些都是
給名字整容之后的必然效果
諸位,請您——當然是決心已定的
您,先打預約電話,按次序
耐心等候。付費,手術。明白?
給人賜福。整容師作為被派遣者
帶著使命來到世間。為什么不呢?
聞達,落魄。貧富。材料與商品
價格與與價值。清倉,轉換,增值
命運,不全靠先天這神秘之手撥轉
很對,剛才那位先生提示
佛陀說,相由心生。當今時代
信仰與科學都在問號的狙擊中
早已被瞄準,鎖定。看誰更抗擊打
朋友們注意,釋迦牟尼豎起的
手掌。假如他又說:心相相合——
因為他代表人生正道,寬敞大道
我們全部的反駁理由,都顯得軟弱
偽科學?假冒?欺騙?難以成立?
醫學成果發現,我們的基因
每天都在不停改寫。外力,內力
每天都在我們身體里相互抄作業
試想合十的手,佛陀與開張不久的
生命科學學科先后來到熙熙攘攘的
人群,拯救這世界的方法不止一種
普林斯頓大學試驗室的精密計算
清華大學腦科學系得出的可靠結論
臉部區域劃分——如圖。美
可量化,可推演,用幾何學闡釋
因而可掌控。像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一樣,符合邏輯
相由心生,東方信奉,高鼻梁的
西方也不加反駁。心相相生
即是說相貌影響心智、善惡
難以想象一個小偷長得像國王
選美冠軍去撿垃圾。同樣——
這也許是至尊者在21世紀
與時俱進的教導。普世,實用
哦,由他衍生的萬千無量壽佛
救援天下從修繕人的相貌開始
讓所有人發現自己的優點和可能
擁有這優點并不過分。讓所有人
變得比他自己更美,呵護自尊心
結果是,整容后的自己在驚詫
驚喜之后毫不猶豫地為自己點贊
你可以不喜歡一首詩,但是
有些話比詩歌抒情,比如祝愿
你可以不看重、甚至捐了金錢
然而有東西比錢更值得珍視
珍藏。一個城市靚男美女多了
空氣質量、生存質量都會提升
養眼,養心。希望自己美好
是尊重自己的先于一切的理由
愛己及人乃天道,與虛榮
隔著八丈遠。瞧,招貼畫上的
這位女士之感受,“揭掉紗布之后
哇,我看到世界和我都被改變了!“
有縝密者問,那么潘安的子孫呢?
或者夸西莫多的傳人?——
圣賢祠中的雨果大概率睡不安穩了
準備修改《巴黎圣母院》?怪只怪
公平的時間對前輩們似乎并不公平
要把自己變得更猥瑣的人
舉例一位男子因為妻丑要求手術
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
舉例一位女士想成為梅艷芳二世
一位銀行保安提交了使自己酷肖
洛克菲勒家族后裔的申請表
諸如此類,我們把雙手背過去
一概不提供援助。這世界需要
適當的差異,需要更安全而非更危險
外在目的定要讓步于公德與自律
此生百年路有千條,每個人總要
選擇——選一條放上自己的腳
更美好的生活也許就從此刻開始
現在你接受了來自另一個人
來自許多人的祝福。執著地
“面朝大海”,見不到“春暖花開。“
只看見大波涌來。花開在
轉身時候。一次頓悟,也許
意味著一個終生的改變。祝福
祈愿,吉祥比我們的生命更綿長
那么現在,請全體起立。讓我們
為更詩意、更可期待的明天鼓掌
2019—2020年。
又一個醒著的人睡去了
——寫給李文亮醫生
又一個醒著的人睡去了
盡管我們多么想,手托
他的脖頸讓他坐起來
累,無邊無際的乏累捆綁他
——他知道,這就是生活
睡去,在這之前他什么都沒想
他全力沖殺但病毒出手比他快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早餐后
去醫院眼科上班,同事們
習以為常地,隨便招呼一聲
卑微的人一般不容易被厄運盯上
他發現了異常病毒。他不是
有意發現的。四下張望一遍
還是發在親朋的微信圈穩妥
要小心啊,我是愛你們的。于是
他睡去。死亡選中他,是誰的旨意?
那位被問責,一問三不知的主任
沒有睡,只不過每日半寐半醒
她是靠醒還是寐領薪水的沒人知道
說出來也沒人信。就是這樣
很多你不敢信的卻是真的
國旗在旗桿頂端驕傲地飄揚
大國。威嚴。鐵一般的意志
我們服從。我們歌唱。我們跟著發聲
一個普通人,一個甚至
連作英雄的勇氣都沒有的他
睡在通向遺忘的通道里,甚至
對他尚未出生的孩子都無話可說
2020年2月7日。
我想象
我想想,將來有一天
疫情退去,人們小心翼翼
脫下一身的冰雪
開始嘗試著露出笑臉
將來,多久才是將來啊?
人們點燃鞭炮,比節日
更歡心的鞭炮,二踢腳
噌地刺破云層擠到天上
人們,人們就是我們啊
先別忙著佩戴鮮花,舉起酒杯
臉上的淚干了,心里的淚不干
這不是一場勝利
這是一次哀悼
2020年2月9日。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低頭,鞠躬。站著的我朝向
躺著的我。躺著的我流淚
站著的我早已沒有淚水
躺著的我將被移走
化作一縷直立的黑煙
白色的煙縷我豈敢奢望?
可是我的孩子還找不到
回家的路,沒人為他祈禱
我欠下的債將由誰來償還?
向死去的人彎腰是一種歉意——
將先行去往眾人將去的地方
向死去的人道歉因為生前
我們有牽手或角力的約定
如今我的身體沒了腿腳沒了
只剩下一雙伸向天空的手
兄弟,你死于病毒死于不甘
死于一個被自己刺破的夢
向你行禮就像朝我自己行禮
我沒忘記,我還虧欠著
和自己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2020年2月10日。
每個人
每個人的死亡都讓我死去一次
每個活著的人都召喚我
重新活過來
那病毒從口鼻
從我熱愛世界的眼睛里蠻橫侵入
洗腦,抓噬我的肉體
我的細胞赤手空拳相搏
我抵抗的能量,我的免疫力
盡管由細小到看不見的細胞組成
親近的朋友遠遠招一招手
陌生人匆匆而過,隔著厚厚的口罩
已把這世上的危情了了會意
2020年2月11日。
一個退休老頭
天氣終于放晴。憋不住
我要在小區里走走
積雪在融化,樓房、車庫
露出原有的面目
和它們曾經享有的比喻和詞匯
我追著那比喻跑。比喻的
包裝里面——竟然是空心的
高蹈的詩人全都不會寫詩了
一會兒我就回家
給乳腺癌的老婆做飯、炒菜
自己來二兩小酒。病毒讓我哭
我偏要笑。笑容的后面
是粗糙的冷冷皮膚
皮膚后面血肉模糊
2020年2月11日。
我歌頌一個人
我歌頌一個人。用我老化的聲帶
用我從記憶深處打撈出來的
感恩音調,我身心久病的身份
那個84歲的陌生的老朋友
——17年前,就是他。如此親切
他診治武漢的病人就是在拯救我
我遇見北上高鐵上
那焦灼、渴望著工作的目光
那眼神中不是沒有疑慮——
面對敵人,科技的拳頭夠不夠硬?
我歌頌那繃緊的嘴巴,深厚的內力
挺著。豁出命去。橫豎不能退
那繃緊的弓——向下的嘴角
我想把我僅存的贊美的詞都給了他
不知道我們人類的手段
這次夠不夠用啊?以前
我們總是輕信自己的腦袋和幸運
我感動于他為死去的同事
所流的淚水。那身軀
也許擋住了一個患者的夭亡
其實他也是在為活著的人哭
無數的心靈為犧牲降了半旗
我歌頌84歲的他,卻又不得不
讓他像士兵一樣沖擋在我們前面
我感到我們不是在為難一位院士
而是在欺負一個老人
2020年2月12日。
那些看不見的事物
我老了,視力弱了。這不是理由
但即使年輕,顧左右而言他
也有很多東西看不清楚
比如精神,愛。比如憎恨。糾結
懷疑,恐懼,遺忘。比如空氣
比如忠誠比如咳嗽、喊疼的聲音
比如體溫38度或40度。藥物在
胃里與疾病廝殺或握手言歡
福爾馬林與酒精的氣味,親切
比如他人是地獄也可能是
爬出地獄的光亮,以鄰為壑的
如今怕把坑挖大了自家也掉下去
非富即貴者輕易不要把自己
與他人在不同的天平上稱體重
比如后背被貼了“小心”的紙條
而不自知,對面的人攜不攜帶
病毒他本人懵懂,大家趕忙跑去
乞求顯微鏡。比如謬之千里之前的
微細的誤差。微信后面的人臉
比如不被允許的怪念頭。一朵
浪花覆蓋另一朵是否也融入
另一朵?自由的空氣被那些
也有生存權的細菌摻和進來
比如貨幣超發者到底想干什么?
比如我們圍剿狡猾的病毒的意志
堅不可摧。比如本想按前進鍵
卻按了回車鍵的操作習慣
因為眼睛太小,大笑時不得不
閉上眼睛的迫不得已,那么就
相信耳朵。比如豪宅席夢思上的手
抓緊的冷汗或密碼。比如回答提問時
屢屢走神的樣子,他腕上的名表
泄露了不該泄露的信息。令人尷尬的
時快時慢的心理時間。看不見的
物象時常掛錯思維的衣架,它們
有時比我們見慣不驚的事物
更可怕更可愛更重要更緊急
在去年和今年交接的地方
比如是冬天和春天的臨界處
2020年2月13日。
大樓封閉
我家不遠的醫院,一座大樓
封樓了。門緊閉,窗簾嚴茲合縫
密不透風。只一扇側門不停地吞吐
有人躺著進去,過幾日走出來
雙股打顫,一身疲憊
對面前的事物視若無睹
他們眼睛空洞,向內看,不知道
看見了自己眼窩深處的什么
他們還不曾回過神魂
有人站著進去躺著出來,臉上
蒙著一塊布,拖曳著親屬的啼哭
能想象這座棺木一般的樓房
患者與醫護是如何對沖、對撞
拼命要把病毒的腦瓜擠扁
真是拼命了。你看醫生累得
搖搖晃晃出來換班,像是
比患者病得還厲害
病人出院,伸脖子四下望望
說,“天啊!”天保佑了我們
不曉得天以后會不會再保佑一次
病人得救,急不可耐大口喘氣
喊,“媽呀!”這是否意味著
我們還會像以前那樣活著?
2020年2月14日。
弱弱的情人節
去年至今,最大的一場雪
斜著下來,壓在情人節身上
玫瑰結冰。所有款式的手機
不停傳遞緊急呼號
溫暖無法向單元門外面的
愛人持贈,她燃燒著灼痛自己
應該是萬物復蘇之際
人,動物植物比賽發騷
鰥居的老漢也想敞亮一下春心
又連忙系緊衣服鈕扣
今年的情人節是杯藥酒
喜鵲白天睡覺夜里鬧
想接吻的嘴唇如受驚嚇的
小鳥,各自奔逃
肌肉男向往高原,恨不能躲進
牦牛的睪丸里去;整容女軟軟地
本想交出自己,卻無人采摘
那就把這——能將人化成糖水的
節日清湯寡味地咬牙過了吧
要知道對抗毀滅
繁衍也是重要的方式
災難,連今天都不肯放過,環伺
兇狠,逼近我們身體的火塘
比冰更冷的是他的閹割之刀
2020年2月14日。
小區的一例
誰都知道這“一例”意味著什么
給保安手上探頭似的
體溫測試器對準腦門
就像留下這輩子的買路錢
一例,雖說疑似。一枚
也許爆炸也許被僥幸拆卸的引擎
大家倒吸口氣,這口氣到了
肚子里半天還是涼的
鄰居將家門從里面用膠帶封嚴
11號樓朋友電話:豬肉雞蛋
放你家門外啦。真空包裝
——專為你買的。甭客氣
我家上周開始,素食主義了
這半生,像翻書一樣翻過一遍
似乎沒做過什么虧心事
不占人便宜,不給領導添亂
路過洗腳房、美發廳等敏感區域
寧肯繞半座城也繞著走
也罷,但愿其他人別中這彩頭
我要一步步,丈量著距離去醫院
我無法將風雪暖熱,街道冷寂
臨出門,他把鞋柜里的鞋子
一雙雙地重新擺整齊
2020年2月14日。
陰天大夫
“可不咋的——院子里,門前遇見
總是陰沉著臉,像別人攀附他
要煩他、請他幫忙似的。”幾位鄰居說
說的是我們六樓住戶,朝陽醫院
那位至今不曉得姓什么的醫生
我背地里叫他“陰天大夫”
那次乘電梯,我再次禮貌問候
那和他長得很像的少年回應一笑
他似乎不滿地瞥兒子一眼,兒子噤聲
兩個后腳跟不自主地并在一起
你家可真安靜啊!——對門詫異
快遞員每回都以為沒人,轉身敲我家
我媽看書,我爸下班不知要到幾點
有時候累得吃不下晚飯,就睡著了
有一段你爸氣色不大正常?
他同事被一個病患打了。一查
同事幾年前還救過那人的命
你在備考大學?工科?文科?
醫學院。你爸同意?少年——
直搖頭,三天沒理我。最后
——嘆一口氣。我爸算是答應了
前些天,單位醫護專家支援武漢
第一個報名的,就是陰天大夫
2020年2月14日。
親愛的隱形殺手
我多想看著我的小兒子
像一匹小馬穩穩地飛快地
在院子里奔跑。怕他丟了
我像一條老狗喘著氣追
這些天不行,關他在家里
有時又后怕,把他帶來
這亂糟糟的世界上有些后悔
病毒兇猛。同時是個特別會
躲貓貓的家伙。按鈕、門禁
都屬于危險部位。你瞧長得
漂亮的人在街上也藏起她的臉
電梯間粘了塑料泡沫,插著牙簽
“注意,請業主用它點擊觸鍵
之后請丟在旁邊的紙杯里。“
他模仿保潔員阿姨的語氣
他寫一會假期作業又想出去
想制止已經不見了人影。回家
他媽媽酒精啊噴霧啊忙乎半天
他又摸上了門把手。站住!
他問,是不是我把雙手舉起來?
會不會染病?天知道,你免疫力強
但是把我們招惹了,同樣糟糕
你的病媽抵抗力弱,爸爸老,也是
一碰就往后倒。奧你的作文快給我交
兒子正襟危坐寫作文,寫爸爸
發起怒來比病毒還丑,還可惡
他呆呆地,發愁這一天可怎么過?
看看蠟筆小新又看看窗外。這個
不喜歡讀書的孩子居然在懷念學校
2020年2月15日。
小彭老師
就是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私下里
叫她“小彭(朋)友老師”的學生
就是那個聽說她沒吃早餐,課間
跑去買了巧克力的學生。好像
不大認真讀書每門功課都在前三
——這幾天祁望怎么沒了消息?
就是那個按照她的布置——她聽
學校安排——連通假期網上授課
同學們紛紛聽他招呼的祁望
先是回復越來越短,間隔時間長
之后反復說他家離火神山醫院不遠
冠狀什么的就像個帽子戴不到他頭上
祁望。祁望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你在哪?家里?爺爺奶奶的鄉下?
忙著照顧老人?手機不小心摔壞了?
丟了?忘了充電器?假如忘了充值
我立刻給你充。多沖點就好。你
給我報清情況。快!現在!馬上!
不然我撤你課代表,噘嘴也沒用
三天了。到底怎么了?我求你了
祁望,祁望,祁望
小彭老師不禁淚水漣漣
2020年2月15日。
我的武漢朋友
武漢我有個朋友叫閆志
首次見面,他的自我介紹,別具
新意。“閻王的閆,志趣的志。”
他的笑蘊含著憨厚之氣
我的習慣做派,朋友中但凡
財發大了的,官做大了的
就不主動聯系。比如閆志
我不想分散他苦心經營
或快樂生活的精力
他是否湖北首富我不了解
但他捐贈了十家醫院,和
數不清的急救物資。恍惚中
我想起他焦急中搓手的動作
他用人民幣為人民服務
使我第一次對金錢產生羨慕
假如需要,會不會把自己
也獻出去?必須點贊。只有感動
當然和閆志的交集,別人我不告訴
還有一位方方,年紀長我一歲
從未謀面。但她筆下的《風景》
綠樹長青。她的仗義執言,讓
幾多男兒羞慚?想想自己的人生
如何得過?過些天歲月靜好
去到武漢,我篤定要敬她一杯
只是不知她飲不飲酒
2020年2月15日。
想念櫻花
想念櫻花。珞珈山上的櫻花
東湖邊瘦瘦的櫻花
雖然身子弱,看起來含羞怯怯
它們卻是不肯抽泣的
疫情肆虐的季節,櫻花
還是掙扎著從枝頭挺立、綻開
怒放。怒放啊!每個
花蕊和花瓣上噴涌著悲憤
春天有時并不那么可靠
春天腋下有時藏著冷風陣陣
櫻花的美,櫻花的凜冽
東京都、愛丁堡,全世界的櫻花
都亮出不可凌辱的芳菲
它們的蓓蕾雖小,也是拳頭
也是對生存和主權的宣示
雖然珞珈山的、東湖邊的
櫻花病了,它們身子弱。雖然
很多書病了,周圍的很多人病了
2020年2月27日。
石頭進城
海能容則潮有信
云欲隱而天不高
——書贈羅云
石頭,羅云大師常常倚靠的
那塊石頭,常觀賞的那塊石頭
看似十分專注于修行的
那石頭,早已將大師的念誦
存了七七八八,暗暗在心里
大師已將九華研磨成九朵蓮花
山高月小,略勝于無
大師再次入定。石頭穿上大師衣裝
正正衣冠,臨溪自顧:還像
于是乎下得山去,沿大師來時路經
江西,南粵,上海。十里洋場的燈
石頭里里外外,給撓的好癢
喝咖啡,洗腳,店家記在羅云賬上
順利再搭訕幾位美女,試試手氣
2020年3月6日。
海水的哭
一直以來我們看到,海是為
自稱為海之子的水手的自豪
和旗語準備的。為紅臉膛的
打魚者自給自足的收獲。為
海神的歌唱。似乎勉為其難——
似乎無形中縱容了那些堅船利炮的
自以為是,耀武揚威的黑色煙囪
其實海是為襟懷里的魚和所有水族
——它們各行其是的美
人類后來才爬上岸,竟反客為主
海的清爽與腥味連接陸地的訊息
白人、黑人、黃種人包括
北美與加勒比的土著,印第安人
他們的笑才是對整個人類的滋養
但是惡在張揚,良善遍體鱗傷
海知道這不公平。海有自己的準則
沒有過痛苦的母親沒流過淚的母親
不是母親。地球開始變得瘦小孱弱
由于欲望的矛尖、掠奪,由于海上
鷗鳥的生存已變為鐵鳥的爭奪
力氣大的人成為力氣小的人的野獸
在占有足夠的食物和礦藏之后
還把弱者最后的口糧與呼救搶走
他們不知道囤積珍珠就是囤積珠淚
他們把黃金藏在身后,建造自詡為
不沉島嶼的航母,和呼嘯的導彈和
毒蛇般無聲靠近的潛艇。蛇并無越界
虎豹沒有,鯊魚也沒有。海的哭
是所有江河的哭,雨雪絕望的望眼
沖刷了噴灑香奈兒或者畫過妝的嘴臉
佛,安拉,上帝,沒能止住這伙人
除了利益他們什么也視而不見
終于戰亂把平民逐出家園,核電泄漏
南極崩塌,武器險些傾瀉到外星生物的
餐桌上。而天空并不為他們而藍
甚至也無法撫慰大多數人的創口
海水也再不能壓抑自己——這地球
最后的淚水。上億平方公里的淚水
意味著燃燒,寂滅。意味著所有人
將赤裸著負罪而死。這已是海水的仁慈
她已將這消息告訴了所有的海岸
2020年3月7日。
有一枝櫻花為你而開
——寫給洪燭
你最終回家了。回到南京
那里的梅花等著你
一瓣,一瓣。一年,一年
回放你童年的讀書聲
蛇山龜山,總是懶懶地
一個少年用鉛筆和鋼筆
輪流抽打它們
它們的倔強與妖嬈
一個為詩歌而生的寫手
溯水而上,武漢的櫻花
就開了,開得溫婉又熱鬧
只是你還沒想好
折她的哪一枝
我看見你在東湖邊
那次羞澀的笑,然后摸摸書包
梅花經過你,櫻花經過你
武漢和南京之間的長江
經過你,一時間彌漫了花香
2020年3月22日。
路 過
從超市滾梯上來
見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漬。他擦
濕痕依序排列,像簡單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筆劃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開了
他擦,時間的陰影。他擦
太陽昏黃,光斑搖著他的臉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續搓動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還在
2020年3月25日。
一只等待食物的勺子
勺子的凹處有足夠的耐心
勺子保持著等待的姿態
它的教養要求它這么做
它等過成群的豬羊
馬牛一言不發,身披香料
裹著炙烤或蒸餾的味道
根據那些腸胃,或身份
到來,或只是路過
饑餓有時是先到的甜點
刀叉擺在厭食癥旁邊
2020年3月26日。
每天,那條魚
那條魚躺在案板上
我刮鱗,剖腹,清洗,上鍋蒸
好像還是它
第二天又來在案板上
好像昨晚已將
一堆殘渣般的自己粘合,縫合
它大口大口喘氣
穿好波光粼粼的新衣,忍痛
回到河里
現在,它就這樣定定躺著,望著
蔥花,姜蒜,還有一杯土酒
2020年4月22日。
陪伴母親
母親這會兒呼吸平穩
兩天了。深夜
為驅趕勞累,我打開電視
電視里的人甩臂大步奔跑
田徑場像一個表盤
腳步的聲音狂踩著心跳的聲音
刺傷我眼睛的是那道
標志著榮譽、金錢的紅線
蓋在母親身上的薄被
蓋著一世的疲倦
她盡力了。作為醫生
她拖起多少病倒的人
幫他們站直身板,追逐幸福
作為母親,背著
拉著我們四個孩子一路走來
沒睡過安穩覺
屏幕上的人拼搶著沖向終點
我在心里喊,慢一點。拜托
還是慢一點吧
母親的呼吸變得急促
啪地一聲。停電了
屋子黑了。夜被扼住了脖子
我不禁痛哭失聲
2020年4月23日。
有思想的貓
小灰別是一只有思想的貓吧?
這對它可不好
太太在廚房喊,小灰
你是不是又爬桌子了?
小灰跳下來,但只降落在
椅子上,挺直脖頸
頑強地盯著那幾塊豬骨頭
它想,為什么我只能
用桌下的瓷盒,你們
卻霸占鋪著條紋布的餐桌?
我一定要忍餓,等你
收拾完亂七八糟的灶臺?
四樓韓阿姨說,我們家二哈
堅決拒絕剩飯。要沖它吠幾聲
一定比它的聲音更壓制,才聽話
難不成把我們也當成了狗?
小灰沒出過門。它不懂
“人”的概念。并且它也同樣
不服氣。歪著頭,覺得
我們三口的“喵”聲很沒教養
我們呆笨地用兩條腿走路
并且我太太
連漂亮的胡子都長不出來
2020年4月24日。
皮球在跳
空曠無人的操場上
一只皮球在跳
別人沒看見,男孩看見了
病床。他躺著,閉著眼睛
他看見陽光燦爛,氣溫
比他額頭的溫度稍低
還有運動時他特喜歡的
微風拂著面頰
那只皮球彈性良好
只是有些——孤獨
騰空,劃出的弧線優美
卻遲遲未能得分
那皮球在等。有些
不甘心地——等他
矯健身姿的躍起,補籃
周圍也準備好了喝彩的風暴
男孩好幸福啊,臉上浸出汗珠
醫生沒看到那不屬于她的操場
她看到了男孩在笑
2020年4月25日。
左手的書寫
詩歌這門古老的手藝
傳承至今,如此攝人魂魄
我把電腦推到旁邊,用手寫
我調動右腦的形象思維
左手,鉛筆——是我的工具
匯攏我用尖喙尋找食物的
艱辛,快樂時的癲狂
它們在知性感性的合謀中
生成詞句之花朵
被筆尖刺破的虔誠心臟
流著真實的血
我知道拙能勝巧。這飽滿欲滴
的果實,完全配得上贊譽
可我稍稍后退一步,它
竟然癟下去不少
我頓時被挫敗感淹沒
它把我推到
一個讀者的位置上。推到
比別的讀者更遠處
這殘忍的真實。這種
從屋子里走出來感到的公平
2020年4月26日。
詞的尷尬
比如特朗普。不提他
這個人我不太喜歡
比如市長。官太大
那就比如科長吧——實詞
比如之乎者也——虛詞
——古代漢語中的除外
比如啊咦吆喝,需要參考
發出聲音的是啥表情
“媽的”的“媽”,實詞。那
“的”就不知所云了
“花錢”的“花”,動詞。常常
預示一種行為。而錢,也許是
巨款。但是在沒錢人那里
不是虛詞還能是什么?
奮斗怎么解釋?在抵達目標
之前不肯顯形,我眼花了
借您眼神使使。虛無也不仗義
讓哲學拖著鼻涕跟在它后面
詞是重要的,重要到指陳萬物
的程度。虛實卻曖昧不清
它歡欣或痛苦,糾結或焦慮
看它和別的什么詞結伴而行
2020年4月26日。
衛星沖上天
真高興啊!孩子伸個懶腰
伸個懶腰就這么高興啊?
我做了個夢
做夢又可以出去玩啦?
我夢見衛星上天,可壯觀了
新聞說過了
關鍵是衛星在那么高的地方
發射信號。每個感染病毒的人
胸口就亮起一個綠色光點
去醫院,就治好了
孩子停頓一下,狡黠地笑笑
但是愛發脾氣的媽媽不亮
喜歡抽煙的爸爸不亮
他們可郁悶了
我和太太對視一下,那么還有
打游戲不做作業的孩子胸口
亮了一下又不亮了對不對?
孩子撅起嘴,我還沒說完呢
衛星其實很寬容的,像圣誕老爺爺
最終還是原諒了有缺點的人
他原諒了你還送了你糖果吧?
孩子笑得躺倒了,又坐起來,伸手
去拿他昨晚放在床邊小凳上的襪子
2020年4月27日。
我和我
他在朝陽路上走
另一個他平行,在建國路上
一個他向南,牛街方向
一個他朝北,接近電視塔
一個他意氣風發,一個他
對自己不滿意,嘟嘟囔囔
風從風字的胯下
同時從風腋下吹拂
在他的生活里蹚出響亮的水聲
他的十指,燃燒著火苗記憶幽暗
文件夾,一份使人竊喜的協議
挨著一份被取消的沮喪合同
一個他扶墻站穩,另一個他
總被自己絆倒
日子不停地移動,變化
一會兒給你聽音樂
一會兒把你的耳朵揪得生疼
一個他和另一個他
相互不敵視也無對話
一個他并不知道另一個他
的存在
那次他們在老年劇場相遇
他當然不可能認出他來
2020年5月7日。
周末生活
太太觀賞電腦的亞洲電影
兒子在手機上瀏覽歐洲科技
干脆,我捧起一本寫美洲的書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
把世界抱著,把世界狠狠地愛著
屋子很安靜,天氣也晴好
中午了,誰也不抬頭
誰也不提做飯的事。就這樣愛著
好像要比一比耐力,比比
亞洲,歐洲,美洲
誰最能抗住餓
2020年5月11日。
我的火你的水,我的水你的火
火的恩情和敵意
水的損害和滋養
從父母來,從來處來,純屬意外
你的火以風的形體翩然出現
腳踝如秋天
檞樹下,你的那日你的火
幽暗了下午,地平線
扯動水面夕陽,它進退失據
你的水我的火匯聚為
鏡子與影像的重合
一隊兵馬清空一個單音詞
的內部然后驅逐了自己
你的性別城池緊閉
我的火從懷中掏出初次的花卉
一米一粟,柵欄瓦解了冬
它的驚慌,饑餓的頭頂憂傷明亮
偶然的、必然的礦藏
你的火煮開你的水
冰雪的中心溫暖,恰如其分
眼淚與甘甜。水火的混合
拆開,“淡”如水流陪伴火堆
無辜而潤燥適度,比拯救更威武
我和世界隔著一層水火共謀的皮膚
水紋的尖銳抵住這一刻的命門
火把驚叫寫在瀑布的臉上
黑白琴鍵,交接處溢出光陰
水與火纏繞糾結
你右眼的疼痛看見我左手的頹敗
欲望退潮,退位。生活在暗處教我
財富墜入絕望,并不比貧窮更慢
九月的清涼剝開一朵蓮花的宗教感
你的自足,我的無數個
真實得好像沒發生過
你我的擁抱,像愛情
相互撲了個空。就如
我們的執著,不知其所
就如我的不期待讀者的寫作
2020年5月21日。
隔壁兜兜
兜兜昨晚做了個夢
剛起床,天就黑了。窗前
迷迷糊糊的流星滑下去
空氣中飄著魚眼
很多國家的食品柜里擺著節日
竟然沒一個不是兒童節
高樓長得像褲子
腰帶上插滿旗子
每個班的數學課代表——
銀行家,最賣萌。4加4
老師讓它等于幾它就等于幾
男人女人攀比新玩具
瞅準機會,大個子
就搶鄰桌的零食
那只背著花朵亂跑的鳥
在扯風箏。云彩在叫
街道上的人,真多
他們穿過房間
有的領到兩顆糖,有的三顆
有的領到一張糖紙,包著晚安
2020年5月26日。
太太和她的朋友
太太和她的朋友在院子里散步
遵醫囑,吃了藥
步子別過大,避免過快
根據路途均衡自己的體力
太太適應了與疾病和諧相處
她說,現在疾病
成了我形影不離的朋友
她手臂擺動的幅度、節奏
都表明身體狀況,是晴,是陰
她的這朋友,是我
實在喝不下去的苦酒
先經過五年生存期
如今四年多了,想到這兒我胸口
就被什么死死抓了一把
她時而腳步平穩,微低下頭
像在和自己的身體說話
像和自己的身體相互安慰
神情竟舒展不少
有時散步久了,該做飯了
擇菜,洗菜,切,炒,蒸
豆腐燉魚要慢火。可是我不說
堅決不說。在她身后跟著
我堅決不惹她的朋友生氣
2020年5月29日。
綠色教皇
四月到來。三月不得不向它
交出自己的全部
只有疫情不走。我們
柏林愛樂小區,21662口人
躲在口罩和當天的簡單菜譜后面
孩子們的吵鬧聲
也在父母憂懼目光的高壓下
滑翔,低了幾個音
但是有一種強大的力量
從一棵棵梧桐、銀杏樹里面
人們叫不出名稱的高大喬木里面
散發出來。我們在夜間
也能感受的厚重綠色
不是在南歐的一座城中
而是北京東部,朝陽北路南側
綠色在為我們祈禱。在祈禱
需要傾聽,聆聽
她祈禱,沒忽略任何一個人
甚至沒忽略那剛剛出生
還沒來及擁有名字的嬰兒
高聳的樹冠,氣場強勁,星光綴飾
她的長袍垂下,連接每一株小草
影影綽綽中,花卉舉起的蠟燭
我相信這綠色的教皇
在梵蒂岡的圓頂尖銳之上
這自然的恩惠,仁慈,愛
我相信這些花卉小草
比我們的懺悔更真誠,更堅定
2020年5月29日。
到滄州
那次到滄州,急赤白臉
我要去泊頭。端的陌生啊
我出生的鎮衛生防疫站
搬遷了,南運河的水也被
那艘拖著黑煙的輪船拉走了
河床裸露,圓圓的石子細細的草
不可能唯獨留下賣水師傅
推著獨輪車,“五分錢一大桶”的
尾音帶鉤的吆喝。我家的老保姆
家中靠糊火柴盒為生的
河東奶奶已去世,二三十年
五十多年前,我哭喊著不愿跟隨
每周見面一次的父親,和
經常下鄉醫療的母親去河南
河東奶奶啊,我離不開
早晨摸黑起來做飯的你
被一根火柴照亮的笑意。我
斜著身子、腳跟用力拉著你
上街買一分錢一根的冰棍
我的還沒上小學的姐姐
借著罩子燈記賬,白菜三分錢
蘿卜二分。描紅本子兩本
一共六分。不會寫的字,就畫個
圖案,加很多筆道。有幾天晚上
雨下得像恐怖一樣
我在馬路上依稀辨認泊頭
每一張老人和小小男孩的臉
我終歸要把那時的我帶回家去
2020年5月29日。
想象的失敗
樓下小寶,雙手握著
王阿姨給的棒棒糖,欣賞
那小糖人笑得比它自己還甜
小寶在它臉上舔一下,舔一下
這美味酥甜了周邊
小寶將自己也笑成糖人一般
小寶說,我不是糖人
我剛跑步回來,臉上汗津津的
汗是咸的,媽媽你別舔
2020年6月8日。
巷口在前面
街巷如空空的褲筒,時間在走
急緩如呼吸。如等待,卻不肯停留
只有長短節拍的音樂,飼養聽覺
更多是消失無聲,靜默
我確信,憎惡來過,熱愛來過
寬容也來過——它很失望
因為所有人都不配得到原諒
2020年6月8日。
那個叫鳥巢的地方
那個叫鳥巢的地方
鳥鳴四季啼鳴的地方
是一片什么樣的森林?
綠葉捧起的心愿,顏色
鋼,水泥,玻璃的集合
巧思作為結構——
無論中國還是外國
從未有過的新的圖形
其實地球也是一只大鳥
它也需要休息,回家
頭頂著星星和詩篇——
它被捧起在一雙勞動的手上
魯班發明了鋸,發現了力量
魯班從歷史的遠處看見了今天
2020年6月10日。
大劇院的交響
時間從一根弓弦上飛跑而過
樂音在琴鍵上騰跳而出
腳尖掠動天鵝湖面如蜻蜓點水
歌喉動人,歌者的四面鮮花滿山
這些最初都暗暗呈現于他的內心
從模糊到清晰。他只是一個
中原土地的兒子,村邊的小河
培養了最初的樂感。起初
來北京蓋大房子只為賺錢
回家蓋個小房子結婚
盒飯,水壺。毛巾在擦汗時
擦出他自豪的笑臉
大劇院的第一場演出
他換上干凈衣服,買一張票
很紳士地朝檢票員點一下頭
音樂響起,世界仿佛安靜下來
2020年6月10日。
回 響
忽然怕了“回響”。怕了
這陣子膽子明顯變小
大夫說,到一定年齡,腎氣不足
的表現。回響,這詞硬度太剛
盡管別人也講它柔軟的一面
太太病重那兩年, 幻聽癥狀
我半夜常從睡夢里挺直坐起
眼球停轉。好久。確認聽見了
她的呼吸聲,才重新慢慢躺下
星星瘦得只剩下眼睛
我想起膽小的妹妹,四五歲時
別人不經意一個抬手的動作
她就嚇得慌忙抱住頭
我抱著我的歲月,一刻不敢撒手
2020年6月11日。
得閑讀好詩
翻開一本詩刊
文字的草叢中,有幾行
頗為亮眼。謝謝作者啊
好的詩句,就像幼稚園
小朋友群里忽然站起
一位胸部飽滿的阿姨
體態修長,雙頰紅潤如修辭
就像綠樹,忽然從懷里
掏出火焰般的花朵,灼痛你
像失敗者拼盡最后的力氣
站起來
他和勝利者獲得了同樣的尊重
這半年,只讀到這樣的,兩首
我折服。我享受。想想也是
好詩太多了,人間怎么辦?
2020年6月11日。
個人史
小時候學習出色,懂禮貌
遇見如今我這個年紀的男士
就脆生生叫爺爺。體質弱
先天心肌缺血,氣管炎
三年級,學校停課,大家
整日在街上瘋玩。那時候感覺
周圍壞人多,白天晚上都危險
那小我四歲的李準竟跳起來
拍我的鼻子。接著他的鼻子冒血
第二天上午我挨他哥哥一頓暴揍
大人們說榕樹上的花大姐,那
灰翅膀紅點的蟲子,烤了吃治病
我不肯。白蘿卜煮水倒喝過十幾碗
初中我糾集同桌,和鄰班的衛東
操練查拳、初級刀、短棍,虎虎生風
雖是些三腳貓功夫,也能馬步沖拳
八九百下。胳膊粗壯,腎氣充盈
感覺自己能按住地球,不讓它轉
心知不能。但這世上,壞人明顯少了
要是哪天我當夠了好人,一定能
作個夠格的無賴。別人攔也沒用
幸好,那樣的事沒來及發生
2020年6月13日。
靜夜思
夜里睡不著。拉開窗簾
月色涌入,持續不斷涌入
無眠的人,每人都享有所有月色
晚歸的鳥一閃而過
留下它輕輕啼鳴的余韻成為窗花
月色如皺,又扯平
安靜是天地給我的最好禮物
在地球的另一面應是正午
我兒子下班回家,停好車輛
開始鏟雪。廚房響起操作的聲音
香味逐漸飄出。他的兒子
莫名興奮地喊叫一聲
女兒在電子琴旁手指忙碌
2020年6月15日。
清晨記小
手機鈴響。趕忙接聽
同時送上一句“裴老師好!”
聽見是小兒子的吃吃壞笑
“老爸,英語書忘帶了。送來。”
急忙翻找。小喘一口氣大喘
一口氣,疾走。好在學校不遠
隔離帶、體溫檢測通道NO
靠近。初中部老師接了書本
之前又往上拉拉他的口罩
我的雙腳把我運回家去
2020年6月15日。
曬書
那本書多年來
一直躲在一大摞書的底層
那本我從未閱讀過的書
或者說——沒來及閱讀的書
竟然空空的,像來世一樣空
它不可能什么都沒寫
那本被蝴蝶標本吃光了字句的書
2020年6月16日。
太陽出來
今天的太陽,出來,照耀四方
近日疫情反撲,北京累計79例
政府轉動公告的輪盤,醫生拿起武器
道路車輛減少,進京務工人員
倒退著走路。中小學校長四下張望
微生物學家認為,病毒生存
屬自然狀態,沒有政治問題
它只是威脅到我們,不小心
順帶使一些人喪命。我們將學會
把它們逼到可控的墻角,與其共處
太陽出來,萬物繼續奔搶著繁榮
新的哲學、規則將應時而生
道義、利益的權重也在變化
世界浮世滔滔,想發動戰爭的人
無非想死的更快,更難看
今天,在北京,我親眼所見
大家有信心、起碼是一大半的
信心挺過去。晨練的人增多
準備去聚餐的停在家門口
咽一口唾沫,把腸子打個結
自由主義者慌忙戴上口罩
還不忘先做出憤憤不平的樣子
2020年6月16日。
在管莊看地圖
早晨開始照耀北京東郊。在管莊
我看見中國,仍舊像雄雞那樣高啼
大海,占地球百分之七十的海洋
碧綠,海水翻涌出灰白,像在
為什么興奮。像在為什么難受
北歐小鎮,疫情調試人們的抗體能力
北約與俄羅斯,似乎沒到拼個
魚死網破的關口,起碼眼下不曾
但是對抗,秀肌肉,可排遣寂寞
中東歷史綿長,地形復雜,嬰兒出生
個個緊握粉嫩的小拳頭,不知是
握住了未來還是握住了炸彈。南亞
多國邊境頻頻告急。根據面相
莫迪總理不像一個能打勝仗的統帥
這世界愁人啊。美國版圖照舊霸氣
如一架為利益隨時呼嘯而出的轟炸機
阿拉斯加像一扇機翼還沒拼裝上去
臺灣蔡英文博士在靜音設備質量較次
的演播室演講,談道理。可是
大陸的道理肯定比她的道理面積大
人民是不是英雄我不曉得,但大家
心里明鏡似的,尤其到了需要
用哪個總統府、王宮,去換
一碗泡面或果醬香腸面包的時候
2020年6月28日。
好同志李白
云想衣裳干什么?它連
巴黎時裝周的衣裳都不屑于想
云的邊邊角角,給一大堆
頂級服裝廠搶去作原料
都綽綽有余。花也不想容
不羨慕美人兩腮的脂粉
寶劍假如不在敵陣中畫出
梅花萬點,落日殘霞
它也只是一件道具
李白昨晚說,的確
灑家不小心為小學課本,弄出
七七八八大而無當的文字
欠妥。我全按了刪除鍵——
2020年6月28日。
在那東山頂上
每次讀到這首詩,遠方
一片空濛。心就柔軟,痛
想那倉央嘉措,他淚眼朦朧
東山是天下所有的山
瑪吉阿米是天下所有的好姑娘
那幽幽的吟唱,吹拂格桑花
鄉村,田壟,白墻的院落
那傷感的哈達滋養你我
久病的他,無力再行
陡峭的山路。瑪吉阿米
也出嫁了,成為一個妻子
眾多孩子的母親
她的秀發被生活揉亂
千年的菩薩無語望著東山
2020年6月29日。
搬家
窗外又過去一輛搬家公司的車
不用看就知道。若非他們
誰敢在小區里鳴笛啊?
行人不多,車跑得很歡快
也難怪。人類的歷史,其實
就是一部搬家史。搬出山頂洞窟
搬出埃及,甚至伊甸園。把食物
從田里搬進胃里。人們一輩輩
智慧勇敢,就是手腳并用
要把自己搬進幸福里去
搬進曼哈頓高樓,迪拜頂端處
長安街沿線向東的中國尊
反正越高越好,頭插入云霧
誰也不妨礙誰。誰也認不出誰
帶上杜蕾斯、跑步機、養生藥
帶上胃口和學說。麻雀不失適宜
攀爬著自己的叫聲上了屋頂
只有神情冷峻的蒼鷹
一邊飛一邊緊緊抓住大地的皮肉
今天6月30日,2020年——過了
一半。一年的對折。很多人判斷
病毒,腰斬。平安將如期歸來
企業在復工,某些行業百分之五十
的利潤在招手帕。搬家公司的貨車
喇叭在理直氣壯地宣言。我們
渾身上下太需要幸福了。你聽
喜鵲都開始叫了,好消息到門口了
喜鵲卻只是試著咳嗽了幾聲
2020年6月30日。
我們為不為她祈禱
默念是我們的祈禱
我們的祈禱也向著瀕海的遠方
除了時不時躲進白宮地下掩體
的特朗普,我們為不為美國人民
祈禱?暴亂已蔓延到華裔社區
太太那位朋友家附近,槍聲嘯叫
聲音帶著鉤子,海風吹著屋頂
睡覺時也怕子彈突然
擊穿腳心。我們為不為她祈禱?
五年前借走我家的全部積蓄
移民了。在不可知處
收縮為海上漂移的斑點。接著
我太太重病,急得我撞墻
她的朋友藏在自由女神像
衣擺下面的微信里,兩年一次
我們為不為她祈禱?那人曾說
我會還錢。我也是講良心的人
良心?呵呵。我的瘦骨嶙峋的心
如今我的字典里信任成了顫抖
的詞匯。病毒還說是花冠形呢
我們為不為她祈禱?太太猶豫
一下,說,我們還是為她祈禱吧
2020年7月1日。
云彩事件
鄰近的那只鳥,不厭其煩
總唱四分之二拍子的歌
他大爺只想聽四分之四拍的
入夜,他爬上樹,用橡皮筋
把那鳥的嘴巴栓了起來
回到家,感覺心臟好受些
第二天一早,鳥兒剛想亮出嗓子
感覺不對勁。它甩甩尖喙,沒用
它四下瞅瞅。沒面子到要哭了
它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錯
它認定,肇事者就藏在那
蹦蹦跳跳去上學的長舌帽中間
一根細細的手指,指了指
某個窗戶,完全是偶然
使我的虛構像真實發生過的那樣
2020年7月3日。
今 日
眾人糾結。含義復雜的2020年
已經過去了
超過一半。人生,是否到時候了
我是否應該
趕緊向你說抱歉?64歲,我疲憊
的身軀
早被庸常的忙碌有喜有悲地充滿
是誰,仍然
耐心地、讓我愧疚地給我的生命
加氧,添油?是誰?
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你并不為了什么
2020年7月4日。
車行路上
從校尉胡同向南,左轉向東
建國門,四惠。通向我家
通向通州,天津衛,渤海灣
通向普天下任何地方,尤其是
標志性建筑。一體化,地球村
放之四海皆準的現代真理
作為真理的一部分——我的
年檢過的車,在4S店清洗過的車
檔次雖低了些——馬六。路權
卻與寶馬、奔馳、蘭博基尼一樣
不是因為警察的心情好才綠燈的
好心情有時就像比時光還快的
一塊金表,帽徽,閃閃發亮
前面的車加油,后面的該跟上
前面的尾燈亮,后面踩剎車
不然事故了只能怪自己腦袋不結實
直行,變道。漂浮的天氣預報
陽光把雷雨在大氅后面掩藏的很隱蔽
車頭向著貴友大廈,或紫檀宮的燭光
晚宴。向著夫妻相顧嘆息,一次歡愛或
一場陰謀。向著政治學經濟學的腸脹氣
地球是一個思想,你看不清它的翅膀
我去協和醫院東院,取太太的
復診結果。打道回府。世界躁動
山呼海嘯般,沒有什么不在晃蕩
安全帶。安全套好久沒用過了
廣播里那位粗糙的黃頭發總統
在拉什莫爾山,自詡他的拇指
比別人的拳頭大,就任性地
在五大洲開罰單。把我
這樣的守法公民,人畜無害的一天
攪擾。我天性如此,我磨損厲害的
輪胎,有意無意,壓線在他的推特上
2020年7月4日。
忽 然
忽然在你的睫毛上。一眨眼
它飛起來——我說的不是犀牛
它肥壯的臀部轉動也不是
忽然是詩學之一種,不能過長
哪怕稍微有點長
一個字破裂為偏旁部首
橫七豎八的字母
它重新被組合已過了若干世紀
那位皇儲忽然倒在地上。一只
意大利皮鞋的精致絆響了火藥引擎
和平鴿的口喙與稻穗連接的部分
忽然的槍響,第二次世界大戰
就不需要理由了,比忽然更短
爆破音,倉促,甚至見不到尾部
用納米計量。一次變臉接著下一次
所有的預案,瞬間交給瓦解
微信點發的霎那。20倍、更多倍音速
病毒出現。細菌調侃顯微鏡
突發的呼救抵達唇線之前
事物和其他事物撇清了關系
神仙的蓮花指比劃著街道
恐龍從化石中掙脫出肉體
烏鴉提著燈籠給夜行者照亮
董事長的勃起閃了閃綠光
生物個體,生的時刻與死的時刻
它們的所有過程都不是
科學與反科學圍繞同一個圓桌
靈感,你想抓住它的那意念
和別的意念互換了名號
文章的前一句和后一句話的
連接處被大量遺忘充滿
忽然,和什么都不是忽然
2020年7月10日。
蓓蕾狀病毒
大家都這樣了。還奢望寫一首
無可挑剔的詩多么不合時宜
惶惶不可終日,似乎是定數
我查查《黃帝內經》。隔七八年
來一次,雖然并非好主意,卻
只能認命。睜大眼望著自己能否
見到明日黃昏的人,豎起耳朵
一聲咳嗽絆倒一個勇士。盜賊
此時最想做的,是把自己身體里
的病毒盜走。破折號的病毒
蓓蕾狀的病毒,視覺上殘酷到
足以讓馬其頓方陣丟盔卸甲的美感
奔跑的、逃跑的、人們粘著
泥土的鞋子沒能追趕得上的病毒
高超音速飛機無法追上的短跑
或長跑名將。他不停下,終點線就
沒有意義。他說,我毫無興趣
與一向自命不凡的諸位有所交集
我是這星球上比人類更早的客人
她說,我有我的生存權。如同你
它說,慌慌張的人們啊,你是誰?
大亨與流水線上的工人要算算賬
看誰欠債更多,誰的價值是負數
對于我們,那第三人稱的病毒
它們對自己可是慣用第一人稱的
人稱和對錯一樣,是個偽命題?
顯微鏡下才肯露出面目,人們視力弱
寬恕人類吧。病毒生活的妥妥的
它有時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
指責是弱者的專利。強者忙顧不上
章魚用整個身體呼吸。想知道真相
永遠需要你多活一刻鐘。黑手黨和
拆白黨。你熨得平展展的燕尾服
后背上的風雨飄搖。昨夜生死之戰
勝出的是我?另一支球隊?或僅僅
是那只被踢得鼻青臉腫的皮球?
現實,達爾文和霍金彼此的問候?
以前與未來,都可以成為2020年初
的一天。發現,發布。成功和恥辱
誰的胳膊更粗?更堅挺?黃金,美元
石油,多巴胺?帝國榮光像疊皺了
的床單一樣給放進櫥柜?永恒
是思想的事情,肉體可不聽那一套
過于流暢的詩歌遮蔽詩歌
括弧像購物筐把行為概括了進去
被涂改的臉。他看見一個自己倒下
又一個自己掙扎的不堪之狀。所謂
榮譽的冠冕還在喂養一代人的野心
天地大慈悲心。咀嚼的動作
有時突然停止一下,老者的額紋
輻射在嬰兒面部。腸胃的哭鬧,如
樂隊的新手練習著意識形態的銅號
真理是除此之外的選擇性遺忘
馬爾薩斯出現在闃無一人的廣場
一陣腥風從中世紀刮來。萬人災難
早餐的洋蔥頭和預言?以往的死者
四處穿行。實驗針劑培養鋒利的
見習護士。某某音樂大廳為椅子
為燈光演奏。蠱惑。胡言催生亂語
他們責怪活著的人動了他們的細軟
天空剛濯足,雄鹿的角枝體驗疼痛
舞干戚的刑天的威武再次出現
口罩,防護服。人類在行動中
有什么冒犯了他們肺部、肝部的
城池,他們的等等要緊部位
還沒學會和病毒和諧共處。地球
頭上的虱子。理性工具。反邏輯
國情咨文。被倒過來宣讀的
救世主張。石油定價權。英雄主義
的夢想,比金帳國、奧斯曼帝國
膨脹的夢大的多。股票正上漲呢
也有熔斷,切香腸般地切入
這次冠狀病毒放馬過來,也并非
趁亂掠陣。歲月拉下臉。一千位
科學家圍繞一個危險的沉默敵手
提出厚厚一摞讓步條件。疽癰
創面。身體亮燈的部位。中醫
所說的炎癥。冰川的并發癥
潛能,其實活著已純粹僥幸
維生素,延緩衰老的阿司匹林
2020年開端,人類與冠狀病毒
能否算作一個階段性命運共同體?
對化妝術和美容業的批評
實驗室。中東交火,認死理的
準星,隨意閃亮的將星。大官
和器官,樹葉和肺葉,果實和硬塊
這次大瓦罐不幸只能裝到小瓦罐里
人和病毒,很難說是哪個方程式
入侵了哪個方程式。變異。代際
誰是乞丐?誰的帽子里竄出蜥蜴?
舉起的手多過投票的手。誰在禱告?
誰以善良的名義領取賞金?信仰的
頭顱,布滿街道的便帽。明天是
不穩定詞。抗體如電子車票
除了寂滅,別的基本都吧唧著嘴
嘗試過了。繪畫在墻上發表演講
海里的鯊魚,你不懂而已。一把
尺子,從這邊開始丈量是自由
主義,從另一側開始是極端主義
烏龜背著水井它自己渴死
北美、西歐,印堂發亮的政客
眼珠轉動輪盤。或者大神,巫師
或者強盜,船頭的旗幟上飄揚著
鋸齒。膚色,種族,來自不同星球?
名詞爬滿修飾語的銹漬。贊美與問候
更適宜短句式。一些人的心臟和
下體同時緊縮抽搐。思維脈絡
斷裂式。分餐制。啞劇。撕紙的
聲音,撕毀支票和撕毀債務的企圖
朝前走同時朝后走,時間是筷子
的彎折,湯勺磕擊湯盆中豬腿骨的
聲音。音樂怕了它自己。恐懼中
透露出的希望的秧苗——草色
遙看近卻無。誰的力量顯露
好像鯨魚露一下脊背?福音書安撫
圣經里的末日審判,每天。每天
可是,容我把面前的晚餐吃完
把嘴角的湯汁擦擦干凈。不掉一個
飯粒,在這饑餓的地圖上
2020年5—7月。
地理課和生物課
兒子要上地理課了,我
畫出一張“井”字圖——
北面朝陽北路,南面朝陽路
管莊路三間房東路分列東西
瞧,咱家在這兒。兒子低頭
貌似很認真地瞅了瞅
具體位置?北京東北部
北京踞于河北境內,華北區域
中國在亞洲東部。世界歸屬太陽系
太陽系在銀河系一角。銀河系
是宇宙的幾千萬、幾億分之一
兒子蔫蔫地,蜷縮了一下身體
我們再看,宇宙的銀河系之太陽系
之地球東部,中國首都北京管莊
居住著一位叫陸圣得的小朋友
十四歲不到,個子已經比爸爸高了
他是父母唯一的兒子,非常受重視
聰明好學,成績還不錯。將來一定
成為優秀的科學家,乘坐太空艙
到茫茫宇宙把所有秘密探個究竟
兒子頓時覺得自己高大起來
挺挺胸脯,雙手做出整理背包
的動作——也。好像命令已經下達
他馬上要登艙升空,閃亮整個夜晚
2020年7月11日。
虛擬婚姻
很多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
那么意料到的是否就不發生呢?
2120年,我青春英邁
準備拼足力氣談一次戀愛
當然那時候,不少人網絡婚姻了
她皓首明目,編程設計般的
善解人意。我們就緊鑼密鼓
過起了從未謀面的婚姻生活
感覺像如膠似漆的伴侶一樣
不過在網上。異性之間的親密
動作,無非這個那個不及物動詞
抖音,直播,感官主義的她
通過伽利略程序,表達更肉欲
使我儒家道家的含蓄有所不適
但繁衍后代,在契約條款之內
對方說,生個天下頂漂亮的
我說,凡帶個“頂”字,都
比較可疑。還是普普通通踏實
對方說,生聰慧的。我說
人類太聰明才把自己整成這樣
每個人都細瘦成了一條信息
像拖著長長尾巴的綠豆芽
夫妻見面,全免。荷爾蒙順著神經
集中在指尖——點擊。急速頻率
乃至于兩點之間的直線
都不是直達,都像歪曲
彬彬有禮的吵鬧無休無止。一次
忍不住罵了娘。當然,罵娘和
罵計算機沒什么區別。我想想
還是太不紳士,就刪掉臟話。鼠標
點錯了位置,黑屏。就這樣不小心
把自己這個人從地球上刪除了
2020年7月11日。
彼得的禮拜日
守林人的兒子彼得
明天要開學了。他要寫
假期的最后一篇作文
斷斷續續傳來——父親
在隔壁木屋里的祈禱聲
寫自己的真實想法?老師
教導過。但真實是什么呢?
墻上掛著一幅地圖
猛一看,地圖像花花綠綠的
草地。再猛一看
地圖像一張布滿癬疥的獸皮
彼得的真實想法:到火星生活
沒有夜晚,白日挨著白日
游戲的時間不受限制
棕熊改了騷擾人類的壞脾氣
一按電鈕,病毒四散奔逃
他還沒想好,是自己去
還是帶了鎮上的卓婭
和她臉上的雀斑一起
他的手持續忙碌在
復雜的儀器和操縱桿上
這樣,他愛咬指甲的老毛病
也沒有機會再犯
2020年7月20日。
十二背后
大山里的一個孩子
那個六指男孩
九歲了,連書包都沒抓住
他還能抓住什么?
家里窮,父親生病
一個人能用手背抓住什么?
2020年7月20日。
注:“十二背后”是貴州一個山區,過去很窮,失學兒童甚多,現已大有改觀。
樹的教育
這是我42年前的校園
這是我執教20多年的地方
退休了,忍不住回來瞧瞧
好安靜啊,坐滿學生的教室
一樣安靜,滿滿的綠樹的安靜
我慢慢走,讀著一棵樹、又一棵樹
它們的胸牌。白楊、法國梧桐
核桃樹,紫薇,白皮松,馬尾松
紅色與白色的玉蘭在主樓兩側
花期剛過。它們的科、屬,它們的
歷史和習性。忽然有一種感動
它們比以前更粗壯,更茂密
它們從沒有移動過,卻在
這幾尺見方的地方成就了自我
或許就是事業,或許就是使命
它們頭發不曾白,身軀不佝僂
平穩地呼吸,堅守陽光和風雨
不覺中已到了圖書館門前
我坐在條木制成的椅子上
像初次到來那樣打開一本書
像我的年輕
寫于2020年7月24日下午,從母校傳媒大學回到家中。
這么多人,更多的人
這是醫院快要上班時間
醫生們在食堂領了盒飯匆匆
趕往自己的科室
我不知道是他們中的
哪些人,救了我的妻子
一個半大男孩,推著輪椅
那輪椅上是他的奶奶,或外婆
也許幾年后的戰壕邊,如果
沖慢半步,胸口受傷的就不是他
而是我兒子。他把僅有的水
遞給了戰友,他干裂的嘴唇
是歡呼勝利的嘴唇
我出家門時天剛亮,很多人
已在路上,連接起光陰和食物
感謝你陌生的朋友,讀我的詩
讀我在門診樓下寫就的生病的詩
而我居然常常想不起什么感恩
或者想不起感恩誰
2020年7月21日上午7點50分,協和醫院候診中。
對門的學問
學問尿床了
這不怪學問。學問只是
受到驚嚇才尿床
他爸媽趕緊從儲物間
跑出來,給學問換上尿不濕
他爸媽心情很好,窗外
一對褐色鳥——像是斑鳩
從一個枝頭飛向另一個枝頭
雖然疫情未盡,但今天
絕對好兆頭。學問被喂了
99毫克牛初乳,睡得很安穩
沒學問的時候他們
該干嘛干嘛,身形輕快
半年前,學問和新冠一起來了
嘆號!足斤足兩的驚嘆號
關鍵是“一起”二字。由此推斷
學問注定是父母的保護神
書上說,神祗多以孩子的面貌
來見世人。病毒從西門到東門
穿過小區,準確說是繞道而行
那對恩愛的斑鳩在覓食,在歡樂
“它們飛翔的同時在逃離自己的身體”
學問的爸爸,淵博,哲理。卻
有啥用?明天復工,今天抓緊
進行一下夫妻和諧的健身運動
運動中疫情二級降為三級
但風險是:下一個學問誕生
怎么辦?學問多了
升斗小民家庭吃不消的
像是抗拒,像是孤寂
小床上的哭聲又亮起來
學問真真煩人不是?
假如學問再大一點
他的爸爸肯定要打他的屁股
2020年7月22日。
同學群里的祝福
高中同學群里,我先祝福唐津波
我寫到過——唐朝的唐,洛陽
天津橋的津,洛水揚波的波
每天早七點,一定準時發出
群里第一個微信,開門見喜啊
祝大家24小時敞亮甜蜜心扉
三年,三年多少個24小時
全不重樣要選多少美麗圖片啊
需要幾多細心、耐心
選了之后還要許愿的吧?
像牡丹年年洛城開,紅綠黑白
像白馬寺的鐘聲日日準點
送來佛號,吉祥。一個執著地
心無旁騖、深情送禮送福的人
你不用簽收,她也不用回復
一個忠誠地每天追著你
為你念誦的人。記掛,陪伴
這三年我們73—5班所有人
這些退休居家的老頭老太太
聚會時還像青春滿頭
同桌私下告知:津波多年來
一直喜歡一位女生,不知
未曾表白還是失之交臂
2020年7月23日。
和觀音同一個星座
太太的尊貴身份,是我親眼目睹
她從小區信步而出,巷子的店鋪
就全開了門。洗衣店,洗鞋店
糕點鋪,理發店和小超市。估計
假如他們當中有軍火商,也當如此
老板們見了我太太,都送來一臉
比臉盆還大的春風。“您一出門
天就放晴。”我太太頷首,回復著
有涵養的一笑。那氣度,好像她
每個月掙兩份工資似的
我太太隨意進入一家,伸出腳
鞋子就被擦得鏡子般閃亮
“這造型、款式,意大利品牌啊?”
商家忙顛顛捧上記賬的本本
把我太太龍飛鳳舞的簽名
像明星留言一樣保存在抽屜里
不久,市政讓沿街小販拆遷
這些好公民,動作快
一夜間不見了蹤影
2020年7月24日。
世界刮蹭著生活
關于這一點,我特別有信心
比握著剛才還在飛的
一只麻雀還有信心。疫情來了
勤洗手,出門戴口罩,離保安
五尺遠就伸出手腕測體溫
給朋友打電話憋住不打噴嚏
去菜市場先寫滿紙的購物清單
使用天氣預報和啞語。阿拉伯
數字付帳。飯前先擺好公筷公勺
幸虧電視基本是正能量消息
相比之下兒子的作業接近頭疼
太太發火,即使把房頂掀了
也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只要
不妨礙鄰居。生產正恢復
人民幣就微笑,洪水會被季節牽走
這些都不叫問題。我放心不下的
是喀喇昆侖山口,風嗚嗚地刮
還有麻煩制造者——那個超級大國
說是講道理,但聲音太小我沒聽見
你和我一個中國的退休老頭
講什么妄議?我最佩服的是臉對臉
的新聞發言人,舌頭是什么?
舌頭是車輪,跳蚤和大象都能飛奔
萬一你的什么海豹突擊隊
冒充蒲公英,降落到我們小區
看我不舉起菜刀往外沖
菜刀見血了、卷刃了明天我
憑身份證買把新的
玩具店老板說,人工造雪。今晚
趁月明星稀,把班公湖的環境
美化到毛主席詩詞千里冰封那樣
對面20萬大軍穿上溜冰鞋,倒著劃
拔寨回營,是何等的壯觀
那群大鱷在中東就曾蠻橫地
取了石油,丟下人頭。伊朗
不喜歡美元,美元有很多錯版
警察要跪下,向藏納毒品的
肚腸賠罪。公共安全不要不要的
特朗普這位英國總裁——錯
是美國總統,以為他的一個哈欠
別人都要睡著?于是乎向南海
灑下航母戰斗群的一些麻麻點點
社稷危亡關頭——我們社區賣西瓜的
小哥挺身建議:咱豁出去把地球炸成
兩半,讓戰爭在隕落的半球上掉進黑洞
和平的半球繼續它在太空的飛旋
——不行不行,剛才那兩行半不算
刪除!半個地球?啊飛旋?關鍵是
誰頭朝上面誰頭朝下面
還是另尋勝負進退之良策
我想,硝煙散去,我會各處走走
看非洲的白人,美洲的黑人
分別過得咋樣?捋捋黃種人
的心思和膽量。世界廣闊啊
能過的不能過的,好歹都過了
老花鏡的反光中,嗬,舊金山政府
剛剛指示:必須帶口罩
畢竟是“舊”金山。缺乏新意
奇怪,都日上三竿了,上帝還沒
發今天的抖音來?滿杯滿盞愁煞人
的事,又把他老人家灌到酩酊大醉
2020年7月26日。
佛山祖廟※
祖廟居于佛山。在禪城人的簇擁
與揖拜之中,在遠行人心里
出于必然,出于血的溫度,和
突如其來的對自己的不信任
祖廟,一座心形建筑。東方大運
及紡車、麻繩,尖底甕,及其它
物象的拼圖,帝王平民之合謀
出發之地。一種疏離也可比同
一種親近。比同致敬,應答
問候的往還傳遞,相互依存
佛山的佛如四散在地的碎銀子
彼此證明或不證明。帝祚孱弱時
也妥妥躲在它內室暫避風寒。比同
記憶的倔強。站立是堅持,傾圮
倒下是它的另一種,一種假寐
比同海浪,一排排把自己推到更遠
天雷地火之記載,脫褪衣裝,像
把自己全身皮膚都脫了個干凈
風中飄蕩的紙片,是誰的命?
這重新整飭的牌樓,閱盡人間,和
人間的注視——早春或凜冽的時令
瞥過我的來意時已略顯疲倦
子孫其實也沒那么要緊——
這話別輕易出口。紫霄宮闕
一個我進門另一個我正好出來
德是一種善。死有時也是
祖先趕在我前面
他們不斷老去,在兒孫身上
重新發育他們的聲音與肉體
春風忽然被吉祥樹摸了一下頭
關懷來得綿長,或突兀,如剝蝕
如驚嚇。手心遭到戒尺或
不明器械的輕拍或重擊
季節花開如紅腫
今天恰逢童子開筆之日,筆帽
遮雨之帽,官帽,心思的密道p
康有為、梁啟超在墻邊的書上
讀過石凳,筆洗、印鑒
溫良和頑劣,孝子和家賊
我行囊中的鍵盤敲打自己的姓氏
西樵山,古代的爐灶不停燒灼著
古代柴草。肉食者與食草動物之間
的消漲,關系曖昧。動態的我在一個
動態的石磨中旋轉旅程和機票
我也曾砌起北宋年間祖廟的
第一塊磚。不然就是第二塊
臺階。秩序的界面。眾多的膝蓋
朝向你,有的跪有的不跪,有的
跪與不跪之間的姿勢。誰將四肢
放大為四季?五行在天,歸位
五官、五臟、五體、五經
靈應祠碑文的斷章取義
或選擇性陳述
孔學在年輕的腦回中翻檢。前世
誰在你我的前方,放了銅鼎、夜視鏡
放了一枚祈望升值的比特幣?
光陰照亮的勞動,雙手,抱拳或
自己和自己掰手腕。犁鋤中的鐵
和斧鉞中的鐵,誰是誰的兄長?
誰是英雄和銹漬?抓住黃帝或
蚩尤的要害?敕命,州府之命?
族群的密碼或乞討的帶豁邊的碗?
屋脊上的才藝。誰在危險的刀刃上
舞蹈,忘了衣襟上鈕扣般的災年?
被藝術抽象——三十種兵器列陣
大堂氣象森嚴,所以瑞獸祥瑞。天空
校準羅盤,陽宅的風水。套院。閨房
隔間的木雕、磚雕、瓷雕空隙中的風
屋脊唯美,開啟心竅的創造動機
泥胎還原出昔日的曠野,田里插滿
秧苗和小腿。豆莢烤出敦厚味道
他們中的誰保留了原色?在南粵之南?
一種意念中的吉祥托向云端
訓詁學與直接現實的邊界。燕山
雪花,冷月上滴落一隊遺精般的潰兵
戰爭——和平時代仙界玩膩的游戲
史學是關公和華雄之間的一杯水酒
廟堂與江湖,啟智鐘前,紅頂和綠帽
在興衰中互證,相互豎大拇指
錯愕,那一刻反復穿透我單薄的身體
殿試上的筆走龍蛇,算盤珠旁
打滾的謀略大師。阿公抱著的
帶官窯標記的瓷瓶摔碎于途間
阿婆放開小腳成大腳,同命運賽跑
主道寬敞,失神的小徑給騷客借去
打結為饑腸和愁腸。萬福臺邊
生角與丑角生殖同一部戲劇
《薛剛反唐》落幕,《唐明皇月游》的
鑼聲已響。臺下的我冒領臺上的我
像誤解一部存在主義的評書
歲月合圍,它們那光芒的黑髭
由后人滋養,黃飛鴻號令門前的
鐵獅子舞動。李小龍的拳頭已經發芽
我的祖先,躲閃在一門技藝身后
打造房屋和棺木。扁鵲和《易經》
相互診脈。枇杷香甜,一只番薯
表皮上的墳墓訇然裂開。被供奉的
水神,由于江河的速度,大地飛向半空
我的視線也曾向西越過巴蜀、中亞
仰觀一種文化的偉大,同時看見
維納斯的美麗,她的斷臂是主語
人民的手指間,星光隱隱作痛
一條桑蠶正為理想拉絲織布
祖廟,你的駝峰與斗拱,俯瞰
錦香池中,兩條魚互噙對方尾部
正午時分誰又敢斗膽狂言
這豎著的旗桿,是虛無在飄揚?
把你那隱秘的力量遞給我,通過
凝視,冥想,只能心會的數字
那電擊的蠻力。饑渴的龍鱗
比東方的廣袤更真實可把握
我們對于自己其實正是他者
我和世界隔著記憶和一些遺忘
終是同樣的余火,還是灰燼?
光明無需寬恕?我到此,鞠躬禮謝
我埋藏的無法取兌的金飾
未知和明日。吐納。取舍。而你
回歸漢字,或幾個單詞聚攏天下
我一拜:尋根,歸屬,皈依
再拜:贖身,辭別。相忘,相念
誰的車輦已從天邊隆隆駛過?
2019年初——2020年8月,佛山,北京。
※佛山祖廟,位于廣東佛山市禪城區,北宋年間(1078-1085)始建,后人屢有修繕擴充,現為一座體系完整、結構嚴謹、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廟宇建筑。占地3萬多平米,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被譽為“東方民間藝術之宮”。
抄襲
我的小兒子在寫作業
把書上的字抄在本子上
抄著抄著抄成了他的哥哥
抄著抄著抄成了我
我把畢業感言抄成了就職演說
抄成大學課堂的講稿
讓幾百上千的學生跟著
抄人生,他們的路途
他們所有的不甘與隱忍
都要由別人打分,給生活打臉
然后相互抄襲苦澀的表情
但是不要把網絡抄錯成病毒
把和平的飛鳥抄錯成戰爭的
飛彈。盡管把一位美女抄成
龍鐘的老太太在所難免
鐘表嘀嗒的聲音不得不重復
枯瘦的布滿老年斑的手
和拐杖之間有一個抓握的動作
金融家抄數字,總統
模仿前任的簽名
河流抄襲水海洋抄襲藍色
這星球是誰的復制
黏貼在太陽系一角?
2020年8月4日,東營。
大阪小說
小說是小人物的言談。小說
是坊間的閑言碎語。除了
以休閑散淡為業的人們,誰聽?
(我是個懷疑論者的中國學人)
據傳這小說曾被不經意封存
——幕府時代的檀紙酣睡
兩個陶罐對口合閉。它在廣島的
稻田、長崎水邊埋沒,幸運躲過
核彈爆炸的灰燼,輾轉流落
(故弄玄虛?酷炫?賣萌?
它命中注定的流傳所為何人?)
東亞大陸像簸箕簸谷糠那般
面朝大海,列島無根漂泊
海面凸起的條片狀陸地。宿命?
暗示火山爆發般難以測定的
諸多可能的結局?問句?只有問句
(歷史地理,有時被如此粗暴地
簡約,筆者頗含憤憤不平之意)
主人公在攀登文字的山巖,那山巖
陡峭到足以將人的五官與常識削成平面
模糊不清的臉。那人行走,途徑
古埃及、希臘城邦、弗洛倫薩,馬德里
柏拉圖與孔子典藏,雙輪馬車,鞭梢
指著所謂賢者智慧的面具。我在
那些早熟的宮廷內扮演過侏儒和小丑
(插圖:一個猙獰骷髏的旗面
世紀們,紛紛然從那空洞中穿過)
蒸汽機起初沒什么,相比它后來的
不可一世。計算機,精密儀器,刻光機
一納米和一光年也許同樣遠。強權
黃金。貶值于債務債權轉換中的貨幣
(文中夾雜像是量子糾纏、量子疊加
的若干公式,類似外星的字符)
哲學由康德的星空到中產階級趣味
共和體?民主制?NO!美利堅
匆匆過客的角色已無懸念。正手反手
雅利安人的機會也不再有。民族輝煌
上天賜予一次已是福分。土象星座
與海王星正形成吉兇交替的漂移的夾角
風,微風走著走著走成颶風。走成無
美感?或許?(想象。認知。猶疑
在此,作者與筆下人物發生了齟齬)
那戴缽卷的男人,穿和服的男人
在火山巖屑上眺望,用海嘯日日淋浴
試把命運像旗桿那樣握在手里
天空破裂,魚群兇險。除了馬里亞納
海溝,仍有無數海溝饑渴蟄伏大洋深處
是否伊豆舞女因此手腳輕慢
表情略略呆滯有所思想?危機感的
波浪將不斷拍死優越感的波浪?
喇叭口狀的火山口嘶啞,噴吹著殘霞
(S=logW。神秘的公式?民族的
選項?為什么下面加了著重號?)
我在唐朝最好的時代學習了長安
倫敦華盛頓暴漲之力量——汲取
我的血脈已輸入足夠生長。資源之爭
宗教的仇殺最終圖窮匕首見。種族屠戮
生化戰爭,基因突變?世界肌無力,誰來
扶穩她的身軀?腐敗的大地,烏合之眾
讓人信與不信都感覺一場慘敗的信仰?
剿滅時而等同拯救?誰徒然翻著眼白
翻不完黑夜?情義無價,無價就是不值錢
關公的青龍偃月刀也做不了三國的
開顱手術。問號如戟,曾砍倒無數人
(作者的敘述語氣愈加強硬。慢
將成為快,輕航母將升級為超航母)
那斜體字寫道:不遠了。要來的終須來
我的陶罐,我深淵般的書寫,只有我
全部的血液才能為它贖身顯形,必將曝出
眾人的罪惡與顫抖。和我有緣的讀者
人類啊你在何處的危險中平安?
數億年,幾多文明自戕隕毀?排著隊
彳亍而行。盡是些找不到出路、沒出息的
文明形態。今日之高貴且卑賤的地球生物
能否延續?能否比以前稍稍出息一點——
比小腳趾還小的一點?(這詭異之作
居然完稿于——我染疴歿滅的2044年)
2020年7月底至8月初。
黃河入海口
說這不是最好的季節。待十月再來
但對于我,任何一個節令
都是最佳首選。你的黃河,我的黃河
我們幸運地共有的黃河
寬闊的河面如行進著千萬人的隊伍
激烈的河面,如上天與神共同的
極度眷顧。黃河入海。如洪雷的
集合列隊,滾動。迅猛的愛
推倒一排排時間。這一瞬勝過我的一生
神一般的巴顏喀拉,意志。淚水般的
巴顏喀拉,仁慈。水,古老,必然
我看見神的食指——指著勞動
所指之處,冰雪有耐心地消融
母親乳汁般的圣水。流淌,愿傾盡所有
溪流,吸吮過母乳之后,滿足地
自母親光潔的腹部滑下,試試腿腳
跳蕩著、踢踏著,一路奔跑,向東方
晶瑩的,貴重于寶石、和其它
一切價值的水。帶著種族密碼和
礦物質含量的水,帶著使命
滾動著鐵和金子的致命辭章
碾壓了譫妄的箴言、巫術
從篝火旁、刀尖上掠過的
滴血的大把歲月
狂放的水,隱忍的水。穿過虛無
穿過蒼老的豁缺著牙齒的光陰
穿過惡毒的詛咒和無以復加的贊美
在山東東營,這個叫河口的地方
入海而回到青春
涓涓細流。洶涌。皮膚的顏色
農耕文明的黃的底色。犁尖的銳利
在壺口瀑布,我見到水的骨骼
見到她臨淵長嘯,站起來
她義無反顧的跳崖的方式
就義的方式。我傾倒了大夢
和想象的玉制酒杯,在她裹挾著
翻滾著泥沙的波濤里看見國土
看見父輩滿臉的滄桑,粗糙的皮肉
和緊攥著未來的犧牲,和悲喜之狀
水的流動是血液的脈動,奔突的
延展。惟有她的衣襟飄揚旗幟
掰開星宿的硬核,教會我言語
不改色,不改寫。幾多千年
在這水天相接處
完成了她與天空等高的誓言
懸空寺的主題,不是空,是凜然
向上攀援。鸛雀樓再上一層樓
是唐詩,豪情,是窮盡人間的眺望
其視力之極限,正在我今日站立之處
灼熱感,縱深感。黃河是縱攬江山的臂膀
搗衣聲,羌笛暗飛聲,戰馬的嘶鳴
飛天的飄帶,王朝的鼎盛與無可救藥
把強敵推出疆域的憤怒和手
這地球板塊沖撞、鎮滅、擠壓
掏空不了的腔腸,隧道連接橋梁
龍,圖騰,非如此不可的超現實
浩蕩,巨大的肺葉,橫貫今古的歌
同時化作億萬人的吶喊和生命
壯闊的河面如行進著的千萬人的隊伍
朝前方趕去,千萬個浪頭如千萬個
人頭,航船與水手,旋渦和英雄
即使砍頭也要蜂擁向前走的頭顱
荻花,蘆葦,一萬九千畝的槐林
油井,太陽能光伏板,風力發電的
旋轉和速度。這明媚的愿景把
每一聲白鸛的啼鳴擦亮。其中
也有我倔強的肉體和滾燙的眼淚
黃皮膚的浪,鯉魚、鯽魚、黑魚
刀魚穿透她的胸膛,跳出又返回群體
擊響太陽的金箔之聲。她沖進大海
融入大海,她就是大海。海洋上的
藍天。陰晴明滅。崩塌了懸崖和困苦
大海等候她,擁抱她
歸還了她的清白之身
2020年8月7日至8日。東營——北京。
鬢邊的風景
昨夜微恙。稍早睡
拉過夢的一角,蓋住腹部
大霧彌漫蒸沸。水邊系錨處
極目望,一個個孤帆遠影
僅剩的五六根白發,彈撥
七秩八秩的曲調
歷史的眼窩可淺可深
我的酒肉朋友和筆墨朋友
越來越多進入“碧空盡”之終極境界
我熟悉的聲音,傳來邀約陣陣
我一邊答應一邊翻身上馬
抖動韁繩,口吐虹霓。 嘿嘿
遠影孤帆的快船,到底給我追上了
天空已跌成一地碎片
2020年7月28日。8月10日修訂。
稠密的日子
二十年了。日子稠密,我都
懶得數了。我家太太可是一個
勤快人。我的剃須刀是她送的
明白啥意思了?青春尾巴留不住
就主動把下巴上的歲月刨掉
我學電腦,她教的。59歲學開車
現在是她的專職司機。總之跟著她
一溜小跑跑進了現代生活
“沒有我,你會落伍到十八世紀
甭上火——對肺不好,對肝不好“
瞧瞧,上我圈套了吧?其實我
無心怪你,這會兒只想看看你
急赤白臉的樣子。有點情趣不行啊
親愛的老公,咱慢慢過
前面日子多,一籮筐呢
我松口氣——松掉許久未消的悶氣
陪著她,和她一起朝籮筐走去
2020年8月10日。
太太養成記
太太家居蘇北小城。不小心
考了全縣第二名。南京的學士、碩士
北京的博士。剛來京城,愛吃烤鴨
一直說嫁給我,是烤鴨的功勞
第一次打車,和老家談起辦銀行卡
的事,通話吐字清晰。除了密碼——
姓名,卡號,身份證號,手機號
全讓開車師傅聽明白了。師傅叮囑
姑娘啊,這樣容易害自己哈
又一次打車,司機故意繞遠
據理力爭我當然不干。我和他的
腦袋差點碰撞一起了。太太
死死拉住我的雙手。如果師傅
性子暴烈些,我非給打成豬頭不可
后來,見人不再矮三分了
天安門也敢抬頭看了。維權
意識增強,尤其面對我的時候
我們的生活幸福無邊。以前她
做飯帶孩子。披薩餅,烤羊腿
法式面包,邊讀說明書邊操作
后來一邊生病一邊輔導我
慚愧的是我一直甜咸不均不及格
孩子考了100分。她夸耀——
瞧瞧我兒子;考了70分,責怪我
——你這什么遺傳基因呀?
之后她會問,娶我后不后悔?
我答,不后悔,我媳婦金不換
攔不住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如果真的把她換給別人
我的罪過可就大了去了
2020年8月11日。
朋友要去科爾沁
朋友要去科爾沁,美麗科爾沁
他的背上要長出馬的長鬃
我必須留在城里,開我的老年代步車
人類插手地球后,發生許多事
史書是一只倒扣的大碗
里面骰子的點數,讓我們猜
馬在奔跑,它按下河流、山岳
將一首歌從中間穿透。馬的奔跑
刨出了埋藏地下的萬千馬蹄聲
它回應著風的遠處,閃電響鞭里
有馬嘶,明亮與記憶
咀嚼層層疊疊綠色。馬啊
如龍奔突,沖洗了疲倦,釋放
所有比喻,喑啞,黯然。我喊
那匹馬,我想作那匹馬。可我不配
朋友說,一匹神話中的馬
拉著科爾沁離開了那個地方
2020年8月12日。
大城市
軟塌塌的,萬籟疲憊的夜
星散的燈火強撐著懵懂。如同
千百枚舊勛章別在赤裸的肚皮上
城市睡著,血肉的創口猶自言說
財富,美貌,夢話里它拼命沖撞
城市的晨接著就到。再次忙不迭
充血,勃起。脈搏不能梗阻,前列腺
不能發炎,報紙不能缺少頭條
鐵定憋著勁一直堅挺,在整個白日
也是冒了從此不舉的風險
2020年8月17日。
和秋天的一次相遇
是八月中旬將盡的日子
我望著他臉上的秋天縱橫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快了
可是樹葉的金黃還要再等等
社區服務站路途很遠。單位
報銷藥費的隊伍排到很遠
其實沒有多少距離啊
他的步幅不是我的步幅
走過的路是他掌上已磨平的紋路
梧桐的根脈頂起了雨后泥土
如蚯蚓,如什么都不去想
白云很遠,游學的孫子的
年齡遙遙無期。老伴許久沒笑過
早已經習慣咳嗽。最遠遠不過
眼睛從來也看不見的脊背
“你確信后面沒人嗎?”
他右耳重聽,在他的聽覺里
同一聲鳥鳴,這一聲來了
那一聲還隔著山山水水
不遠了,不遠了
什么是——他的近?我不知道
輕輕扶著他的話音緩慢挪步
穿過醫院走廊的,是他僵硬的手臂
2020年8月18日。
開片——2020年
2020年不一般
世界拋出大大的不一般
我端著小小的不一般
相互對視,像無恨意亦無愛意
時勢紛紜,竟蛻生出近百首詩篇
疫情。洪澇。四周的戰火
伴身的病妻。我的頻頻起夜
雙臂疼痛,凌晨的咳嗽
詞句的虬枝胡亂生長
攀爬在紙媒和互聯網上
還有些在遺忘邊緣打轉的言語
被讀者私藏,翻檢出來晾曬
有的如隱疾,輕輕一按
酸脹如記憶。我想起唐三彩
那密布的華麗且脆薄的開片
我的詩歌,開片般低吟
抱緊瓷器飽滿的身體。也許
只是幾點油漬,賴在
年景的衣袖上,一洗就掉
2020年8月20日。
是夜飲酒
明天是我的生日
六十四歲生日,不可無酒
第一杯,敬我父母
帶我來世上,苦吃蠻作
我面朝西南——洛陽邙山方向
再拜,流下熱淚行行
第二杯,祝我妻子病體康復
有力氣把笑意和菜肴一道端上桌
兒子能從游戲機里趟水上岸
賺個比我稍好一點的人生
第三杯敬我的朋友,尤其是
被我無意傷害過的人
我內心的感激和痛苦膠著
我的誠意,比這酒杯更滿
敬天地之大,使我自知渺小
大,取我所需。我因為小
而不至于慚愧到沒臉活下去
最后我要向酒敬酒
美好的夜,英雄的膽
你給過很多人。你慷慨
從不介意我把滿滿的杯子喝干
從不罵我是個酒鬼
2020年8月22日。
時光從四面八方涌來
腳跟追著腳跟,時光正從四面八方
朝這里涌來。還有天空,還有
大地的方向。飛鳥,飛毯,飛蛾
飛鳥一面飛一面為自己的叫聲數數
飛毯飛著飛成了飛機。飛蛾撲向火堆
春秋的輪轂,也許比唐朝的五花馬
先到此地。長安如今叫西安
地球把腳藏起來,用頭顱走路
山魯佐德的嗓音不停傳遞著。今日
恰好是第一千零二夜。瑞士手表和
大本鐘旁邊的天文臺仍然堅持自己的
時間概念。普林斯頓實驗室保留加速度
只有道義和信用躊躇不前。它們伏在
時光的巨大翅膀上,有的摔下去
有的借勢斜線而行。各種顏色、形狀的
時光,有的以我們為食物,有的
飼養我們。我們正常,也許奇形怪狀
蘇格拉底的木桶重新在電腦里出現
我們在一次論爭中打了兩個敗仗
娜拉出走時啪地一聲把易卜生的書
合上了,她回不去了該怎么辦?
孔德走錯了路,他的名字和姓氏
不小心分開時遇到獸醫給國王看病
2022年來時,繞開一位物理學家
的燒杯及其真空環境,證實正義
與道德離開空氣也是無法存活的
光陰永遠找不到屬于它自己的座位
不休息。巴伐利亞的蜜蜂
準備好了狙擊UFO的編隊集群
吃白飯的顫巍巍的和平。我們
餐桌上的食物正被反芻成經驗哲學
一條消失的撒哈拉沙漠的昨日河流
纏繞在被黜公主的手腕上
一位印第安射手單膝跪姿,瞄準
黑暗中我食指和中指間的煙蒂
核反應堆注入燃料。埃及長老
探頭看到芯片,把頭縮了回去
河外星系的箭簇也向這里俯沖
萬億天體被微縮進幾顆人造衛星
發現鱷魚豆牌美膚膏,高位截癱者
運動器,價格裹挾著價值奔跑
一條魚長在另一條魚的尾巴上
排列千里以至于河流。夕陽
在一匹大象的殘軀上化成膿血
火山準備了巖漿的行囊
回憶偶爾切斷自己的退路。假設
如此壯觀,艱難。還有一些美好
和叫賣。一只青蛙懊悔,已經
把千年前那口枯井吹成氣泡
公孫龍自言自語:白馬非馬
重復到累了,干脆翻身騎了上去
產自奈良的無良印品。轉基因
轉動著,玉米轉成財富收割機
面對所謂的錯誤,人們晃了晃
隨即站穩了自認為正確的立場
阿姆斯特朗的一小步,人類的
一大步。關鍵是——必須邁步
超音速,光速,統稱飛速。代價
為了明天的B付出今天的A
尤奈斯庫繼續用他的臺詞
把又一批歌女剃成禿頭
靡菲斯特的靈魂找到宿主
他的身軀橫著在街上飛
像空中潛水艇。沒有不可思議
時間的繡花針假如足夠多
比大刀更厲害。莫非注定如此?
假如“莫非”是一個人的名字
那么我們呢?前輩們是消失
還是隱藏于我們的一舉一動中?
或是來自明天的
混跡于人群的不速之客?
時光,你以往隔三岔五地
流來,如今結伙破門而入
把窖存的善惡之酒——那波爾多
或某處的酒桶木塞沖蕩而開?
陽謀在醞釀中,陰謀附著在
葡萄表面,也能稱得起上等原料
時光涌來。急匆匆黑著眼圈
鋪設更多目的地不明的航線
安檢,登機,把云彩割下一塊
未來就是人總想跑到自己的前面去
我所保留的無用之用的憂慮
已經快用光了。是的,迅猛
向著這里踩油門,向著這一刻掛擋
公平不是這個星球的事,和初衷?
時間之箭只射中了可能的靶心?
快了,疫情的、糧食危機的車
越造越美觀。人們呼喊著烏拉
也忙于走進戰火和饑腸
大地上所有的鐘鼓將同時敲響
放射游蛇似的無數神秘裂紋
那位傷風許久、鼻音過重的元首
——當代西塞羅,褪棄古羅馬風度
靴底朝上從演講桌上下來
一個主義和圍著它的主義們毆斗
抽象、邏輯,只剩半張皮
事物的搖椅壓垮在它軀體上
未來的速度比回憶的速度更快
水的腳力火的腕力都要拔頭籌
科學之手深入微生物臟腑地帶
也深入自我細胞內部。映照
半邊臉哭半邊臉笑的尷尬表情
夾雜俠骨柔情的半新半舊
意義在哪里?無數新近發明
早已瞄準眾多腦袋里的猝不及防
物質和暗物質,反物質卻不是精神
火箭彈,太空艙,防毒面具
享樂主義分子駕駛一只海綿拖鞋
滑向天際外。純粹。逃亡。有個
中國詞叫遠遁——比較文雅的貶義
聽覺把鳥鳴拉成絲,絲綢的“絲”
士兵失去國土,只守衛手中的槍
金錢多得銀行放不下,堆到病房
堆到貧窮的口袋中,堆到摹仿的
摹仿里兀自嘆氣——何不順應民意
換個不傷人類自尊的說法?
時光帶著更多未知強行進入
快了。我的眉頭緊皺又松弛
松弛又緊皺,種植鮮花和苦菊
只能說走著瞧,多走幾步,試試
快了。快了。廣場上那尊塑像
雙手抱拳,拳眼中擠出沖天噴泉
又像舉起舞蹈著無邊欲望的火把
強勢的、驅趕地球流亡的時光
只是無法顛覆一首憂郁的詩歌
2020年8月22——24日。
我愛織女星
又到七月初七
牛郎早早準備好籮筐
說話間就上路了
愛妻在河那邊等得急得不行
喜鵲們實實在在挺累的。總是
搭橋,重復勞動,沒多大意思
渡銀河渡了千百回
牛郎已龍鐘老態。再說
關鍵功能無奈退化凈盡了
見面也是款曲一番舊事
一些舊詞。不如省了吧
兒女長成幾百年歲
繼續坐在蘿筐里扮作孩童
類似于搞笑。他們
去過他們的幸福有什么不好?
白盔白甲的天兵天將
挺出銀槍,也就是掙工資的
擺擺樣子足矣。可憐
那牛郎雙肩吃力,腳下發軟
差點把孩子潑到九層地獄
王母娘娘把臉扭到一邊
故意不看
2020年8月25日。
下一首好詩將由誰寫出?
我將一大把竹筷子豎著剖開
每個竹片上刻一位朋友的名字
比如西川、胡弦、陳先發,比如
雷平陽、娜夜、杜甫——
杜甫就算了。我把那倆字磨平
添加一位,介于有名無名之間
的那人。這些名字是卦爻
裝滿我家最漂亮的筆筒
我抱著筆筒搖晃,口中念念有詞
掉出一卦,寫著“Lujian”——就是
陸健啊,不算不算。卦是不能
算給自己的。我搖啊搖,跳出一支
“Jian-Lu”。英文拼音出來的人
不在我本住民的命格體系
我繼續這件有意義的工作
我要先知道,下一首好詩的作者
是誰?受恩于靈感,滿臉燦爛
他們的名字也倍享祝福
寫出下一首好詩的,不是我
2020年8月27日。
今天的放射性
今天的放射性,四下里放光
過去,未來,都壓迫神經
影響我們的體溫和和嗅覺
包羅萬象日月行天。就說詩歌吧
唐詩和劉慈欣《三體》中的人物
行藏,都因著我們的好惡發生扭曲
對前輩賢達,態度務必好一點
謙卑點啊。你批評陶淵明、王安石
花間派,先把他的書多讀些個
你能發言,他已經沉默
終已歸隱,屬于弱勢群體
面向未來,我們的自信就
瘦小了不少。抗壓乃必備素質
包括槽牙的咬合力。熵的問題
光和射線的強度,虛幻問題
電子游戲中的超強想象力
拎高我們的審慎,和
胖體型的求知欲
否則很被動,要臉紅的。我的
第六感——上中學的我的二兒子
時而投來的不屑的一瞥。意思是
不就寫過幾首詩么?有什么用?
這讓我心里難受
卻也像落枕似地,有口難辯
一首詩歌,無可撼動
成群的詩人,一觸即潰
2020年8月28日。
阿拉斯加棕熊
又到了鮭魚洄游季節
盯著屏幕。我想,能稱得上
英雄的,只有鮭魚了吧?
它迎湍流而上的姿態
完全是犧牲的姿態。它和水對沖
像一把刀刺向另一把刀
完全不回頭。在上游平緩河段
產下卵泡,再把自己的身體
全獻出去——作為幼崽的糧食
沒有人等待它的消息
棕熊在路上等著它們,守候
棕熊的胃。它高大、勇猛,撲跳
截殺,狂喜又緊張地抱住美味
像水淋淋的熱吻似地咬下去
狡黠和笨拙的奇妙平衡反轉
棕熊消化鮭魚
鮭魚成就了自己的犧牲
2020年8月28日。
新聞截圖
美股,上證指數,資本市場的
平臺滑溜,術語稱之摩擦系數小
正配得上利潤的水晶鞋旋舞。大選
拜登領先九個百分點——他像個
稱職總統,卻正在做一個失敗的競選人
怎么辦?誰知道呢。矛和盾皆大歡喜
的雙贏結局,最合道義。安倍繼任者
不知會從島國哪座房子里起身邁步
莫迪退休還早,麻煩在于進軍撤軍
都尷尬。季節四周是糧荒的紛紜
圍繞和平的是炮火裝扮成禮花的紛紜
新聞說惟我中華雄雞唱徹光明,我信
困難只像秋后的幾只蚊子嗡嗡叫
31省市患者病例九例,境外輸入
另外兩三個省市怎樣?不清楚
境外還輸入了一位華裔哈佛女博士
到深圳桃園街道做副主任,該褒獎
九零后某處長晉升副廳官位——
由于立功表現。文圖并茂的慢生活
清華開學典禮信息兩天后發表于快訊
川蜀洪水,某堰塞湖,沒崩壩
別怕。警察幫桂藉失蹤農家子回家
幼兒的父母,一個哭一個笑
公墓管理員續寫著就寢人士的編號
還有明星的大耳環經濟家的老花眼
書畫界與八十多歲老干部的上進心
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天下一家親
原來,全人類是一個人。也許
最多兩個人。在上界的神的俯視下
兩個人夜夜親密,兩個人日日打架
2020年8月28日。
難得受夸獎
我有時寫詩比較快
于幾位朋友中頗有點薄名
那天小聚,我在
一張紙上龍飛鳳舞
“又寫上啦?”朋友問
“寫菜單。”我頭也沒抬
“這字還蠻有功夫啊!”
“我練了幾十年,就是為了
結賬時候在老板跟前有點面子“
2020年8月29日。
季節的偏差
春天響亮,喜鵲銜著陽光
放聲唱。詛咒別人的人
自己的內心該多么絕望?
蜜蜂從春飛到秋,嗡鳴
采花蜜,在過程的規范里
它飛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
季節通過它控制了它自己
那知了怎么也不明白
我正研究的數字問題
數字平臺數字模塊數字城市
它用特有的音調長嘆一聲
不認識數字,也沒找到
有著甜甜汁液的枝條
——我究竟錯在哪里?
而我最終的思路發生了彎曲
喜鵲、蜜蜂、知了,它們
分別踩痛過三根,兩根
還是同一根樹枝?只覺得
我想象中的樹掉光了葉子
2020年8月29日。
2020年8月30日
明日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不知何時起,對這“最后”,有了
耗子對貓科動物的敏感。周末
歲尾,清明節,包括“其言也善”
善始善終。包括今年寫了
不少零零碎碎的作品
我慌張得像趕夜路似的
昨夜,也許是今日凌晨,胸口
憋悶,摸索出枕下的速效救心丸
七八粒,壓在舌底,調整呼吸
幸虧老婆孩子還蒙頭在睡夢里面
不是第一回了。抱歉,又沒死
晨起歲月如常,小米熬山藥
火候在一個“熬”字。涼拌黃瓜
咸鴨蛋切成兩半。涼,切,兩半
——這怎么聽著有點不吉利哈
不提。不提。耳提面命的那個不提
朋友建議,硝酸甘油好使,藥力大
平時多散步。疾走。打坐。咽唾液
不著急上火,最要緊。忌情緒起伏
山起伏,水起伏。就由它們起伏去吧
對付這起起伏伏的山水
不知硝酸甘油好不好使
2020年8月30日。
美好的一天
早晨五點半起床,洗漱
牙膏泡沫,蕩滌口腔——保證
一整天只說好話不說臟話
從冰箱搬出食物,搬進蒸鍋
搬進腸胃,把自己搬到街上
致敬——黃渠地鐵,列車
一趟趟等過我。很多站牌
閃爍而過。燈市口站出來
麗晶酒店西側,幾株海棠
黃黃地掛著果,把我的心情
染了些綠色。致敬——醫生
你等了那么多患者,終于
也等來我這病人家屬。介紹
病況,接過處方。排隊,繳費
取藥,忽然一種不該有的憂傷
涌上心頭。樹上飄然下起小雨
我把布兜抱得更緊,就像
太太的病體見到太陽
回家,到陽臺抽兩根煙
算偷個懶,犒勞下自己
下午帶孩子買文具時
我才笑了,我看見他雙手
握緊我的目光引體向上
晚餐豆角、牛肉、蛋湯
忙碌不停,龜狀掃地機
幾次咬住我褲腳不放。陪太太
出門散步,我在后面甩動大臂
也使自己的身體順便強健
一只刺猬緩慢爬過土路,隱入
草叢。溫良的生靈,世道艱辛
假如一根尖刺應對一次危險
你滿身的刺怎么會夠用?
——平安,小刺猬
回到家,我洗干凈自己
落座,靜心,喝杯開水
讀一陣阿米亥,讀一陣榮格
手放在夜的背上,如放在圣經上
為遠方的親人念誦祈福。設定
鬧鈴,明天是兒子開學的日子
我天天向下他天天向上
2020年8月31日。
休息日
天晚了,夜色稠了。況且周日
今天發生過什么?仍是放心不下
豬肉漲價,大米價格波動,形成
漂亮的曲線,七點八點鐘之間
十分穩定。經濟形勢大好的緣故
制造業會議表決心,這會兒憋著勁
期待高潮。兇案受害者腦袋找到了
他只要開口偵破機關就柳暗花明
人大等來任命文件就開始選舉
清點貪官贓物,燒壞的點鈔機
修好了,點鈔質量持續提高
標志著科學進步,國家前途妖嬈
今天休息日,除了高鐵速度,別的
可以減慢些個,乃至決策、應對
內循環。咱們多幸運?你瞧國外亂的
坦克不肯休息,云爆彈不肯休息
海陸空對人類的希望頻頻策劃打擊——
壞人比我們還忙很多倍。所以且不論
像我這樣的,只能把勞動當成休息
三分之二受苦人——天可憐見
難民朝著槍炮聲反方向逃。人民
這兩個貧窮的字是他們僅有的行李
我們不去解救他們,指望誰?太太說
一個糟老頭,使命感還不停腳歇歇?
這世上除了我和孩子,誰還需要你?
2020年9月3日。
搬運與喬遷
我對新事物,越來越多的不懂
兒子和我對打游戲
總是打得我落荒而逃
我能把電腦上的信息,轉移
到手機上了。手機上的搬到
電腦里,卻學了七八遍,長按
收藏,點開某某鍵?還是不靈
搬。搬運。是個好詞,動詞
連門前的老樹根,都懂——
生命在于運動
我想過幾年,把上中學的兒子
搬到大學去,把太太和妹妹
的病痛,搬進輕松,搬進音樂里
把內蒙的鐵礦搬到上海的鋼爐旁
國企私企的賬本,從樹蔭中
挪到有陽光的地方,攤開曬曬
那個被禿鷲、被死神緊盯著
的非洲兒童搬進舒適的幼稚園
白宮搬到易德利卜,看美俄
土耳其的士兵攻打還是不攻打?
我搬到舊金山,新德里,將那里的
民主和暴行,記錄在案,一一
甄別對照。真相的黑,大白于天下
我搬回到我現在的家中居住
2020年9月3日。
看 見
——有感詩歌的“發掘瑣事中的哲學”
從沒有里看到有
從有中——看到無
腳面之上就是天空
一根弦索顫動于手指
于山巒的高
病中吟?落葉滿地?眾鳥飛翔?
2020年9月3日。
陪太太在牙科診所
太太的牙被午餐咬掉半個
武大夫說,主要是蟲子咬的
蟲子的牙是否鋒利不得而知
您別說,看牙的人還真多
武大夫退休了牙痛不退休
我可是您三十多年老顧客
為證實資歷老,排在我后面的
老嫗撥手機,電話在旁邊
武大夫的兜里響起來
武大夫老當益壯,上午在社區
醫療站義診,下午他自己的診所
客戶盈門。大伙坐著一溜綠椅子
排隊,排著排著排成了無話不談
從牙床牙齦到鼻炎、帕金森癥
從胃下垂、脊椎歪了到灰趾甲
從頭到腳摻雜家長里短
到美國大選,到法國第一夫人
把馬克龍襯托得越來越年輕
武大夫有一句沒一句應答
或嚴肅地憋住氣一聲不吭
醫療器械燈發出圓柱形的光
他全神貫注身形不動
——山搖地動他也不動
怕不留神,把病患好牙給拔了
——這事以前絕對沒有發生過
2020年9月3日。
在天姥山憶李白
若論對李白推崇
無出杜子美其右者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艷羨之情昭昭。他如何又說
眾皆曰可殺,我獨憐其才呢?
當時一眾人等,均屬大咖級別
七步成詩亦非難事。眾人
文學抱負晴天朗日,直掛云帆
聲名你我伯仲間,蜂擁而進
歲月漸長卻不免腳力不濟
眼神不濟酒后習慣性打瞌睡
抬望眼,那謫仙人依舊少年
衣袂飄飄,高處獨酌無相親
太吸睛了。且舞劍,速度之快
接近專業水準。教人眼花繚亂
全不管儕輩想象力已丟三落四
只能在現實主義馬車上抱團取暖
杜甫心態復雜,有從眾之無奈
不知是否還摻雜一絲竊喜
目視那白也大袖一揮,落雨紛紛?
2020年9月4日。
西 藏
16年前曾進藏朝拜,至今不敢訴諸文字。記之。惶恐不已——題記。
西藏。五洲之極頂的
眾神倚靠你襟懷的西藏
你的足踝誰有幸觸及?
雪山啊,驕傲的賢達之心
即使于人間敢夸豐饒
也不過一杯淺年份的薄酒
滴撒在哈達與經幡
十六年前,我趨近而拜
拉薩、日喀則、藏南、林芝
八月花樹,落葉如箴言、金雨
三界靜極——以天庭作頂的宮殿
萬山似擺滿的祭品拱立
我感覺額頭有強光注入
感到遍及四海的文字,和我
無不在塵埃里——包括堅守
包括懺悔,感恩和贊美
說你的名字,至高無上
說你的名字,我俯首
低聲,再低聲
低到我自己也幾乎無法聽見
2020年9月6日。
地鐵
加速度的快樂。——假如
悲傷也是快樂的話。想飛的
鋼鐵的快樂,玻璃的快樂像
失身的快樂。肌肉纖維
感覺到絲絲涼爽的快樂
一道喊痛的聲音灼熱遠去
從我小腹,從地表土木的傷感上
從旁邊性感小腿的光滑上掠過
我忽然擺手要制止——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制止什么
四面八方的注視的芒刺
明亮在車廂里磨得更亮
黑暗在外面將自己蹭得更黑
真理有時不知道自己對在哪里
拉手的余溫傳遞,圓環的聽覺
兩片城市雜糧面包,愜意
夾緊的一根熱騰騰的性感香腸
安全。規則。車站后仰
如時間蒙面倒下。目的地
最快的車永遠是前面那輛車
思緒的馬賽克,升起到臉上
廣告上美女穿的比曖昧還少
誰用我領口的紐扣
把我釘在工位墻壁的
面無表情之前,或車廂連接處?
兩半的我,黑白相間的我
你,他,她。交通卡中睡眠著
一個狂妄的家伙,一個卑微的家伙
數不清的心思的人流,出站
如嘔吐,如不知何人的排泄
想憤怒,想抒情。你想什么
什么就鳴笛一聲,在前面跑不見了
2020年9月6日。
慢鏡頭
歲月加快,一切似乎都刻不容緩
眼神遲滯,不專注,天下就模糊
雖然天下有時候并不待見清楚
慢下來對不對?我不知道,不知道
回放,那些事對我和我的兒子很重要
有時候被太太罵,你忘了自己是誰?
罵的對。最應該記住的我在忘卻
時間的手浸泡它在河的深處。我懷疑
很少人希望我恢復記憶。因為或近
或遠的關系。許多年份,許多大人物
漂浮著消散,已恍惚了它們的嘴臉
只有細節,拒絕消逝,不停顯影
我看見一些露珠,血珠。晶瑩
那是某日凌晨清街,是戰爭,美麗和
罪惡。我看見黑,甚至黑中的白
早生的白發是我拔不完的刺
如今我氣血衰敗,時常有腥味
從胸口向喉部翻涌。當時
拋出的球,數十年后我還沒接到
懶惰當成教養,懦弱當成
善良的遮羞布。想到此
幾乎我就要悔恨今生為人
衰老是誰也逃不掉救不了的絕癥
很多事情我要記到最后一刻
2020年9月7日。
臺 球
一張桌子,如果稱為球臺
它就不再是一張桌子
兩位賽手,焦點在那些圓球上
一個說臺球只有頭,我只好擊打
它的頭部。心腸太軟只能輸光
一個說,假如它長出四肢
難道我愿意瞄準它的手腳嗎?
白手套在揮動——公平的白手套
2020年9月8日。
游 戲
設計師高級
設計師編程射擊游戲
老板要求:槍手埋伏
在有利地形,讓目標通過
,
目標果然,他也不能不
磕磕絆絆地按規定路線
通過那些曲曲折折
給目標標注姓氏。給目標定位
需醒目。狙擊槍都帶拐彎了
瞄準,可隨時擊發。槍手
佩戴統一標識,渾身包裹嚴密
槍手和老板。游戲
和只賺不賠的買賣
2020年9月8日。
乞丐和君王
明朝子嗣,出生即享俸祿
滋潤。富貴九族。當然
世代相傳等而次之。他們閑來
拼命交媾繁衍,開枝散葉
至崇禎時已數百萬眾
把朝廷吃得米缸見底。災年大饑
若干朱家遺孑,竟混跡乞丐群中
呼而嗨幺于積善人家門前
推搡破衣爛衫的同伴
要求優先得到施舍。還說
皇帝欽此有令。讓人唏噓
薩爾滸大勝。努爾哈赤壯志滿滿
將士們擦干身上污血與汗水
待他鞭梢一指,即涌入關內
紫禁城皇位虛席以待。他神勇
目光炯炯可視千里。他看見
三百年不到,玉璽如人頭破碎
溥儀不生育,被離婚,凄凄
慘慘戚戚。大腦缺血,胸口一緊
努爾哈赤差點從馬上栽將下來
2020年9月8日。
人說有的玩笑不能開
我從雜志上讀到朋友
一首好詩。這詩就是我的
這一個個姣好的漢字
是我的,包括符號標點
我收到一份禮物禮物
是我的。我去郵局
給她快遞心形的祝福,祝福
是我的,手寫的書信是我的
它將在天上伴著一朵彩云飛
只有鳥鳴的拖音比較悠長
屬于公共財產
我看見那鳥停在樹枝上
樹枝微微顫動如我的愉快
這安靜的上午有個角落屬于我
就像昨夜肩背酸痛,那放射狀的
痛楚,別人無從享受
下午在醫院排隊,每人站直在
一個方格內。方格是我的
方格中假如有病毒,病毒是我的
我摸一下銀行卡
摸摸我上身下身的免疫力
2020年9月8日。
秋天
滿城的黃葉。是秋天在花錢
這奢侈的季節。樹木衣單
2020年9月8日。
受 戒
昨晚學生電話。老師,您的生日
忘了問候了,不好意思。其實我自己
都巴不得忘了。這65年,不提也罷
1956年出世。人家小孩哭叫連天
我卻躺在護士手掌上笑了,嚇得她
差點扔我到地上。我第一個名字
——陸笑生。父母擔憂不已。還好
我沒長成妖孽,四鄰平安。但
先天性心臟病氣管炎跟隨多年。于是
改名陸健。托老人家福勉強活到現在
五歲時在滄州南運河邊差點淹死
——水災。六歲的一天,家中爐子
大鐵鍋冒蒸汽,我站小凳上往下端
被燙掉半條命——水深火熱
七歲拿過年級算術比賽頭名
偶出風頭。八歲轉學到河南洛陽
每天剛到校,就和班里一半的
男女同學打架,讓老師罰站20分鐘
高中提前畢業去往南陽方城插隊
我勤勞、我懶惰都沒使村莊富裕
或更貧窮。1978年和幾位同學
被鄧爺爺拎去念大學。卻原來
一些權勢人物,銜曰總統、首相
竟不稱為主席?俄羅斯大片土地
躲進了圖書館里。我工作,結婚
——不好意思,離了。我承認過錯
不全在對方。作編輯,眼光挑剔
想把中國小說,都推舉到瑞典去
作教師,我那呼號過的聲音,我的
逐漸沙啞的聲音,不停擦亮我既愛
又恨的黑板。有學生送煙酒。我說
別送了我這人記性差事后想不起你
后來學生三級教授了,我仍舊四級
多年前有機會當個小官,怕自己
成腐敗分子,頻頻作婉謝狀,爛泥
扶不上墻狀。提前退休,照顧妻兒
我身體力行的頭等大事。自己的眩暈
心悸、四肢麻木癥,小心掖藏,換上
放松的表情。抽空將一些米粒大小的
思維的腫瘤,吃力拖進詩行。無意間
傷害過一位河南友人,失眠中我多次
面朝他的方向跪下一只膝蓋。百年
人生惟悔恨啊!假如有來世
難道會好些,真會好些嗎?這多年
我知道幸運從不降臨到我身上
神啊,我有罪,已有的該來的
懲罰即是恩賜,我俯首承受,無怨
2020年9月9日。
乃人自道
自道者陸某人也
稍清癯。頭發黑白相間
自詡黑白兩道。或烏黑锃亮
染了金雞鞋油仿制品之緣故
眼袋足足超出眼睛兩倍大
學問三二斤。偶而言語粗俗
說是心中崎嶇五六七百里
目光有時堅定,比如奔向菜場
超市、打折商店、小賣部
有時恍惚,額前浮游零星詩句
或不知哪里拐彎來的奇怪念頭
步輻時寬時窄,腰腿之疾不愈
相逢路人,有意挺胸提臀
遠遠拒絕衰老等等枯敗字眼
初秋細碎方格短襯衣蔽體
風掀衣角,隱隱露出一些臟腑
2020年9月10日。
招貼畫
用一幅簡單的畫描繪這城市
我心里好一陣勃勃沖動
我想對得起心里滿滿的愛
東望,太陽升。殷勤太早了點
新聞大廈還沒醒。北京飯店自助
早餐尚未擺好茶點接客。中華樽
急切高舉起528米酒文化。斜對面
朝陽路大褲衩,不久前兜進了
一些先進電子產品。空氣清新,像
剛洗了一個痛快澡。如果下雨
相當于又洗一遍。長安街東西兩端
建國門復興門都是吉祥詞。再延伸
八王墳公主墳,埋了封建余孽。北望
天通苑——世界人口與面積最大
的社區,像捧起個大簸箕傾入地鐵
的繁忙。奧林匹克公園很奧林很匹克
鳥巢的大鳥小鳥安歇一夜,還將
接著唱歌。學院路的學生服做操了
國家圖書館歷史博物館,下盤穩固
大劇院穹頂像什么?反正不似
悉尼那座美麗建筑裸露些女性特征
蘋果園的蘋果,半邊青半邊紅
南面的菜市口自古就是好去處
高鐵站大興機場全球一流頂呱呱
天安門并非最高大,但誰都知道它
無可逾越的巍峨海拔。攤煎餅的
四五六環團團拱衛城市中央區域
頤和園潭柘寺是幾百上千年的綠
美酷。風云無數。敲戰鼓,邁大步
按慣例總要看出點不足。四城八區
大街小道,車流人流,那叫一個堵
都堵嗓子眼了。現代都市通病啊
你忍了就行。我言猶未盡的拼貼畫
以下只能,可否,省略若干若干字?
2020年9月10日。
小小土撥鼠
小小土撥鼠,在英國南杜克郡
這天它遇到一位詩人
光滑的皮毛被英語撫摸著很舒服
它也念過這音節,不過有點串調
它吃橡果,好像對紳士的寵愛
并不在意。它自行其是慣了
——土撥鼠撥動著土塊
這時陽光正好,遠方很悠閑
詩歌的土塊——地球不正是
一個大些的土塊嗎?
沒啥了不起。羅伯特的赫赫
詩名也沒啥了不起。土撥鼠
別致的大聲或細小的叫聲
流傳到21世紀也沒什么稀奇
它站起來,嗅嗅周圍空氣
踮起后腳,四下觀觀風景
理理它頗為自得的胡須
打個噴嚏,繼續把它的橡果
嚼得咔哧咔哧響
2020年9月10日。
那些中國的和外國的神
我坐井觀天。深井就是望遠鏡
哈雷牌的。地球和太陽二人轉
助我看見中國外國的一大堆神仙
中國的火神,把水神燙出滿身大包
水神沖火神直接潑過去,想澆滅他
孫悟空愛翻筋斗,還指著玉帝鼻子
撒潑,就讓他呆在如來手心,消停
奎師那——釋迦之先祖,為正義之師
充任過車夫,解決了他姑父的大哥
生下的100個孽障。宙斯與赫拉
都非等閑之輩,一個熱衷偷情,一個
醋意滔天。戰神,愛神,雷神和海神
都不是省油的燈。偷香的偷香
亂倫的亂倫,忙乎乎、臟兮兮的
倔強的普羅米修斯試圖反向而行
被鎖在怪石崢嶸的高加索山上
西西弗搬石頭卻想把大山墊的更高
神仙們你偷懶,他打瞌睡,沉溺享樂
少數的忤逆者哭泣,形單影只。逐漸
神殿搬遷到陸地,金馬車的黃金索
掉落,打個滾變成蛇,變成
一捏就碎的爛草繩。以至于天庭空空
他們交配,耕種,打仗,貿易
順便給自己和別人佩戴上分量不等的
恥辱和各類榮譽——直到UFO降臨
無聲的,壓頂之勢的來客,來襲
這當年宇宙王座駕的一只輪子——
來了。眾人喊,狼來了。狼,叢林
肉食動物,卻是某顆星座的名號
驚慌如瘟疫蔓延席卷。眾人無從應對
也沒人記起自己的祖宗曾是神仙
2020年9月11日。
比快特普累斯
請安靜。將四海洶涌
先蓄養在黑屏的電腦里
請安靜,讓我扳手指算算
我半個多世紀那些舊賬
從前每臨大事,我總是猶疑
將出現什么結果呢?
因為生活屢屢教誨,我
凡事總往壞處預測。例一
高一時和某同學杠上了,約架
尋思一對一,怎么也不落下風
哪知對方來了四兄弟
例二,雜志社提拔一位副領導
結果能力低、愛打小報告的那人
上位。驚得跌碎一地眼鏡,也
只能把眼鏡撿起來,擦擦戴上
考大學,考兩次。副高正高職稱
各應評兩回。婚也屬于再婚
傷了、褻瀆了從一而終的殷殷初心
幾多多按住葫蘆起來瓢。誰受得了?
難道出生平凡,就該給命運嘲笑?
我終于聽說,是墨菲定律作祟
我想啊, 就讓烏鴉報喜、喜鵲
稍息吧。下雨沒撐傘,總有
淋(臨)到我的時候。我想
所有的成功都像是一場陰謀
2020年9月11日。
昆侖玉
——友人贈昆侖玉飾件。愧領贈言。
昆侖玉。你的每一坨細碎
的毛料
都給了我——整個昆侖
在盈盈一握
2020年9月12日。
南里甲的那些花
朋友住南里甲。連通三室的
露臺,種百種花草。花房
花塢。花香襲人,迎頭滿是香霧
月季,芍藥,海棠,龜背竹
雞冠花似乎正在報曉。含笑
金桔,和意大利城市同名的
米蘭,踞坐木架上一點不生分
禾雀花,福祿考,巴西鳶尾
“石竹,和我名字一樣呢!”
朋友太太的笑魘一時無法比喻
仙客來在門簾邊淺淺含羞
風鈴草。倒提壺。天竺葵
佛手——真的就伸出手來
通風,光照,水肥、燥濕適度
愛心伺弄的草木各自有靈性
喜歡夜晚的花,她一口氣說出
七八株。晚香玉、紫茉莉
臨窗而過的盧溝曉月,腳步悄悄
“您能看出,它在睡眠呢還是醒著?”
有時候花會讓我陪它說話,你的
喜歡、悲傷,愁悶,似乎它都懂
南里甲的這些花啊
南里甲的那些花
2020年9月12日。
黑非的白
黑非即白——詩人陳亮是也
想起黑非,我就沖自己笑了
敢問兄弟,鄭州安好否?
戒了酒?西藏十年,夜夜
不醉不歡的你。十年瀟灑于
詩壇南北西東的你,戒了酒
基本戒了詩?天下進退失據啊
有人不答應,拉薩的雪山也不爽
我心里有點酸楚。鄭州十年
單身時,常去蹭飯,卻每次聽到
“巧,正想喊你呢”——以免我尷尬
那時學者王琳又加個菜
解下圍裙,取出一瓶宋河糧液
三人舉杯,品嘗廚藝,行酒令
——時而耍耍小賴,屬女士特權
一個幫你養傷,讓你在他家住了
許久——不讓你提謝字的朋友
一個悶了——相約茶舍,兩小時
只說了三句話的朋友。你想起他
或許久沒想起都不怪你的朋友
我打電話——鄭州安好否?
那邊是女聲,“想黑非了?我是
陳亮家的。我叫他啊!“
嘿嘿的笑聲之后,黑非和陳亮
的大大咧咧的嗓音就傳了過來
2020年9月12日。
忽然覺得
忽然覺得,天天寫作
筆頭打滑,打晃。病中人
折磨病中的文字
不無可恥之嫌疑
以后每天不寫詩,只寫抱歉
2020年9月14日。
夜中國王
咳嗽兩聲。又是凌晨三點
十平米的夜。靜極
左膀麻木腫脹。又咳
靜,像垂垂老矣的國王
守著他疼痛的江山
天色從燧火的灰燼中慢慢發白
他回到農人的顏面。起身
扣上門環,背上鐵鎬,去田里
整個白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2020年9月15日晨7時寫于協和醫院西院。
我的遠方的美路
一張照片,把我帶到薩德伯里
普通的庭院。美路,我三歲的孫女
正在看電視。圓圓大眼睛,目光
直溜溜的,好像大氣都不出
她的哥哥恩昊也入了神,右手
舉起,還沒來及舉到最高位置
食指略略彎曲成問號,神情專注
好像面臨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又好像疑惑,“怎么會這樣呢?”
兄妹倆完全沒注意他們的爺爺
就站在窗戶外面,站在歲月里
美路,我還從未抱過的孫女美路
對電視里的情景一臉愕然。她的
愕然廣闊無邊,使我淚流滿面
2020年9月16日。
柏林愛樂玄學
散步路過秦教授家
不請而至。叩門
“老秦在馬義軍那兒”
哦,老秦——在——馬義軍
——那兒?恐怖。根據
能量置換理論,秦教授成了
馬義軍?幸好沒成馬克思哎
披頭散發的發散式思維
呵呵。您最近忙什么?
查資料。就是把牛頓
愛因斯坦、霍金們都請來
還要靠秦教授引薦呢
把大咖請到您的引號里來哦
不然客廳坐不下
引號?必須的。否則是剽竊
偷。那哪是咱文化人干的?
老陸的文章:《論虛擬
概念中的永恒空間位置》
是不是,離接地氣遠了點
談外星人真實存在的假設?
說的是非邏輯的嚴密性嗎?
呵呵。也許。告辭。再見
2020年9月16日寫于柏林愛樂小區。
在理發店
在理發店。小伙年輕帥氣
小臂上紋著手槍刺青
槍口冒著煙,想必剛剛用過
鏡子里那槍一聳一聳
讓我感覺我的頭發,都是他的槍
一根一根打下來的
小伙很得意,用西部牛仔的笑法
笑了笑。我告訴自己,別慌
千萬別慌。脖子后面涼颼颼的
2020年9月16日上午寫于639路公交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