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組詩)
作者:胡亮
作者:胡亮
荒誕派
我有一顆桉樹的心,卻有半個表演系的身體。
你給我講了劇情——
要用牙齒咬住兩只耳朵,要用耳朵蒙住
兩只眼睛,要用眼睛看到后腦勺,
要用長在后腦勺的短發(fā)捆住
舌頭,要在說話以前縫上自己的大嘴巴。
尤奈斯庫獨愛木偶戲,卻也從未
設(shè)計出這樣的高潮——你的小嘴巴,
啊,你的小嘴巴,
三分之一屬于隱身人!
三分之一屬于你!
這怎么可能?還有三分之一屬于我?
托孤 (致陶春)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十一時
三十一分,這次,你躲進了
一個更大的花園。是的,
再也不會腹背受敵——當(dāng)詩像木芙蓉
那樣開放,直腸癌和心臟病
已化成了一堆灰泥。我不能用一塊
小瓦片來測量你的深意,只能在井口
寫一首多余的挽歌。提筆,
罷筆,
多少次,我的倒帶技術(shù)如此笨拙——
你再次被推進急救室,再次從衣兜里
滑落出小半瓶速效救心丸。
這是提前了的冰雹,
敲擊著內(nèi)江的耳鼓,把詩托孤給天地。
盲魚(致羅韻)
琵琶響了……
你的雙手突變?yōu)榍郑业碾p耳漸變?yōu)?br /> 千耳:你有多么快,我就有多么慢!
一會兒聽到萬馬,一會兒聽到獨喟,
一會兒聽到末路的熱淚
或流水的決心。我掉入了音樂的洞穴,
只用了幾秒鐘,就退化——或進化
——成一條四五厘米的盲魚。
當(dāng)音樂與琵琶一分為二,琵琶才與你
一分為二。當(dāng)你開始整理米色長袖,
我才察覺到自己有眼睛,察覺到
月亮之貓跨過了
似乎剛開放的那一墻絳紫色的燈籠花。
天欲雪 (致王家新)
在前往獨坐山的中途,你忽然叫停了
汽車。河灘上堆滿了石頭,
像是千萬座幽州臺。它們不是在等待
撿拾,而是在等待登臨!
你駐足于每塊石頭,與它們交換滄桑;
又注目于不遠(yuǎn)處的瓦房和柚子樹,
與它們交換肺腑?!叭绻覀冞€有
眼淚……”當(dāng)你發(fā)出這樣的長嘆,
雙眼就成為涪江的支流。
而涪江的上游,定然就是陳子昂,
或許還有阮籍還有屈原。你走后不過
數(shù)日,涪江就進入了枯水期。
那凍僵了的河床,那無處可藏的魚腥味,
都沒有下沉,
而像是被一群悲劇英雄抬升到我的鼻尖。
枯葉 (致灰娃)
你郵來了一冊詩集,里面夾了一片枯葉。
這片枯葉如同卡車,
領(lǐng)著一棵樹,一座山,
一種延安式的清白,一種北歐
鄉(xiāng)村式的質(zhì)樸,前來參與了對我的擁抱。
這片枯葉的網(wǎng)狀脈已經(jīng)清晰得
比任何蝴蝶都更加接近真理,比任何
真理都更加接近美。
親愛的奶奶,在這個快要下雪的冬天,
我是多么平靜地接受了你
對這冊詩集的命名:《不要玫瑰》……
無 論
推土機磕到花崗石的牙齒,頓時停了
下來,如同我們終于談到痛苦。
那就扭過頭去看看吧——
涪江一頭撞上貓兒洲,就像燕子尾部
那樣輕易地分成了兩爿。
一爿無悲,
一爿無喜。
而在貓兒洲尾部,我們很快就會聽到
兩爿柔性剪刀的抵掌談。野鴨子
隨波上下,就像“有”和“無”之間的逗號
考古學(xué) (致王唯)
這是你的鳳臺村——穿過一塊胡豆地,
就會看見一條小河,河?xùn)|有一座山,
河西有一座廟。廟如童年博物館,
山如鐵傘,小河如青絲夾白發(fā)。
你喝了半斤痛快酒,從這塊胡豆地
發(fā)掘出一塊若干年前的甘蔗地,
又發(fā)掘出一塊若干年前的西瓜地。
從一堆亂石,發(fā)掘出一個全能水塘,
從一寸虛空,發(fā)掘出一堆被西瓜
和甘蔗灌溉的童年。
你看見——
那個故我用一根又細(xì)又長的黃竹
做成了釣魚竿。然后你看見——
我們每個人都從未來開來了推土機。
刊于《草原》2021年第5期
作者簡介
胡亮,生于1975年,四川蓬溪人。詩人,隨筆作家。著有《闡釋之雪》《琉璃脆》《虛掩》《窺豹錄》《無果》,編有《出梅入夏》《永生的詩人》《力的前奏》《敬隱漁研究文集》(合編)。獲頒第5屆后天文化藝術(shù)獎、第2屆袁可嘉詩歌獎、第9屆四川文學(xué)獎、2018年度十大圖書獎、第3屆建安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成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作者:胡亮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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