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草原

叫夜的晚一直在聆聽和張望

試圖看清屏住呼吸的群山和草原

試圖分辨風中牛羊沉睡的夢囈

集裝箱酒店的窗戶太小

沒有一座山巒愿意被看見

沒有一聲囈語愿意被聽見

 

刺耳的寂靜包裹著無邊的黑暗

所有的眼睛都是徒勞

僅有的記憶停留在黃昏邊緣

遠處車燈一閃即逝，沒有多余

地方被照亮，曠野重新被黑色

縫合——連窗前的電線也隱身

 

劃破血管的光亮消失后

草原上的祖先全都活了過來

馬頭琴在篝火和啤酒里起身

鐵蹄和酒杯跑出他鄉與故鄉

放不下的落日在大雁翅膀下走遠

草原上的月亮還在人卻已不在

 

比刀子還要鋒利的寂寥

深深刺進夜晚的骨髓

即使屋內亮著壁燈，自由也

僅限于在書頁里活動

等風停止吹拂，等草結上露珠

夜晚終于感到山的存在

 

在那遙遠的地方

是群山，是經幡，是牛羊

草原再大也只是馬蹄的一陣風

風再遼闊也只是云彩的倒影

攀爬青藏高原的綠皮火車

剛沖出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地

又迎頭撞上皚皚白雪的祁連山

 

屬于金銀灘的夏天又回到了

大地的眼眸。每一天都有帳篷

在丈量草原的疆域，每一匹馬

都在歌聲里走遠，牛群和羊群的

天涯高低起伏，趕蜂人的汽車

沿途丟下用舊了的蜂箱

 

只有盤旋的小鳥在細數黎明與

黃昏，潔白的炊煙在提醒我們

這些忘記時間的外鄉人

山梁后面還是山梁，草的結尾處

還是草，腳步不停驚喜就不會停

河流和斷橋早已掩飾不知所措

 

白天和夜晚涌動著鋸齒形的波浪

軟埋每一個從遠方來的人

哪怕一頂帽子也會覺得刺眼

青春和疼痛都被旺盛的雜草抹去

那么多的鷹從我身體起飛

如今想起，它們仍停留在原處

 

到對岸去

多少年了，總有一個聲音在催促

到對岸去，到湖的對岸去

叫青海的湖那么大，雪山那么近

從海南州到海北州，我走了整整

十二年。直到滿頭的青絲白成

高原上的雪，直到石頭變成瑪瑙

 

聲音的尺度內，漢語顯得力不從心

眼睛站立的地方，湖水選擇了逃避

不管是騎馬還是坐車，邁出那一步

疼痛將會指出缺氧比貧血更讓人窒息

失去勇氣，連瑪尼堆都沒多余位置

只有那個聲音是認真的

 

湖面干凈，白度姆每天都在救贖塵埃

風吹不散她的蓮花寶座也瞞不住秘密

群星聚集的夜晚總有甘露從光芒中降下

即使颶風掃過，也以巨大定力停在原處

脫離海水的夏天被旺盛的格桑花吞沒

每一片花瓣都與青春和熱血有關

 

盡管有無數的意外等著相逢

到對岸去的人每天都在為走下去

找一個理由。彩虹不用一粒沙

就會讓現實顯露出嶙峋瘦骨

驀然回首，飛雪和狂沙

早已將人和鳥的足跡覆蓋

 

剛察的一尾魚

在剛察，有上萬種動物讓人著迷

超過十萬只鶴鳥常年盤旋天空

冬蟲夏草、雪蓮、沙棘野蠻生長

即使油菜花也盛開在道路中央

但我只想帶走一尾魚，一尾洄游的

魚

整個下午，陽光在泉吉河上走得

緩慢。在棕頭鷗的認真注視下

流往低處的河水暗了下來

那些身體有了反應的魚漲滿河道

踩著沸點躍出水面飛過臺階

脫離青海湖微咸的嘴唇

逆流而上的魚，用柔軟的腹部

在堅硬的石頭上刺激生殖腺

向著它們世代相傳的產卵地進發

在至少十八級臺階的艱難征程中

除了提防淺灘還要提防鷗鳥

九死一生只為生兒育女的熱望

就像海水，粉身碎骨也要拍向岸礁

惟有單純用力，惟有度盡劫波

它們的生命才能稱得上完整

在春風又起時接續前世今生

洄游的魚，讓河邊慈悲慧眼的佛塔

有一種旁人不得靠近的莊嚴

 

塔爾寺的菩提樹

為一棵樹而來。十二年只是

拉長了湟中街道和寺廟的距離

還有蓮花山一溝兩坡的曲折階梯

那些經幡、殿堂、白塔、壁畫、

堆繡的建筑群仍停留在原處

空氣里酥油花的味道也熟悉如初

 

十萬獅吼的菩提樹還挺立在院里

以母親三滴臍帶血名義守護大金塔

收納長途跋涉的思念、虔誠和因果

每一片葉子，都是一面佛的自畫像

仿佛在活出自己真實的模樣，也在

讀懂每一個朝拜者沾滿塵埃的內心

 

長久凝視這棵比寺院更早到來的樹

猶如面對一本沙之書，合上再打開

里面的內容竟然每次都不一樣

眼前所有的事物都被光影推遠

即使滿目豐盈、漫天飛雪、黃沙萬里

也復原不了當初帶來萬物的面目

 

樹下的根系早與大地隱秘相連

彌漫在時間長河里的人和事

不需要風的拂拭菩提也心如明鏡

來和去、得和失、生和死的輪回

都在這樹前走完過場。只要天光還在

移動，人就不可能面對同一片樹葉

 

蜀葵看護的女媧湖

我確定，我的前世是一株蜀葵

睡在青海貴德的女媧湖邊

那些補天剩下的七彩石頭

散落在黃河兩岸的大峽谷

盡管風每天都在吹奏不同的音階

我仍然睡得不糾結、不憂慮

 

比起山上展露身體的石頭

叫女媧的湖將身段放得很低

愛恨情仇只能裝飾別人的夢境

這天出生的人哪怕站在岸邊

也會相信高山有平川，戈壁草原

一樣會搖曳出大漠孤煙

 

歷史的印記鐫刻在從高原到高原

的交匯點，以山的形狀、水的

脈絡、路的起伏滾滾向東向南

俯瞰炊煙的村莊、羊群與牛群

這一天中不同的光景，不過是

奇峰峭壁在尋找活下去的理由

 

只有安頓好自己才能逶迤群山

才能顯露出人生與自然的光澤

繁花與朽木雖能讓黃河水清如玉

但再好的結局也會被時間弄丟

我的盛開雖蕩不起湖面漣漪

卻能麻痹每一個疲憊的身體

 

翻越拉脊山

上升的不只是海拔和昏厥

從黃土高原到青藏高原

草甸取代樹木，牛羊逼停

汽車，鉛灰色的天空下

群山安放不了厚重的烏云

離山頂越近離神靈越近

 

當幻想成為全部的真實

石頭和草已在云霧中會師

山間小溪即使流出白銀

飛鳥也不會把余生寄托酒杯

放空心狀的最佳寫照

就是完成對無知的冥想

把缺失的一角彌補出懸崖

 

回頭再回頭的速度壓低了道路

沒有人知道牦牛的眼睛收藏了

怎樣的坎坷曲折？修辭的語法

該如何破解時間和死亡的哲學

當3820米的石碑指證高度

所有的風都用古老的韻腳抒情

 

能夠裝點群山的不是明暗天光

黑的白的羊花的羊來去自如

在化干戈為玉帛的山埡口

舊的敘事落幕新的天地開啟

當道路還在更遠的山坡蜿蜒

身體和血液的通透短暫活著

 

騎駱駝的女孩

被朝霞輪換的半張臉

放大了達玉部落的清晨

祁連山下的金銀灘大草原

在馬匹和駱駝的背影里走遠

白塔和帳篷撐開的藍色天地

只有草張開全部的肺呼吸

 

穿過經幡鋪排出的木板小徑

倉央嘉措的情歌正轉動經筒

觸摸指尖的顫栗來不及顯現

蜜蜂和花朵的緣分就已飄散

女孩在駱駝背上逆光回眸

風吹動她樸素的長發

 

醍醐灌頂的佛都在石頭上打坐

追趕風聲的利箭落在門楣上

怎么看都是一件有用的擺設

無疾而終的向往始終心懷感激

即使心中明月朗朗也看不清

面目。沒有人能憑一支筆

重塑筋骨，生死全在一念之間

 

如同并非每段感情都能有幸

走到最后，這手握的韁繩

不過是看看嘴硬還是心硬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所有模仿與重復都輸給生活的

柴米油鹽醬醋茶

 

一匹馬的名

哪怕是簡單幾個字，也足以喚起

我脊背上的岺岺汗水，也會浮現出

疾風戲草、耐力執著、勇往直前的聯想

地動山搖的馬蹄聲抬高了草原天際線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和將來

只要草還在生長馬就不會停止奔跑

 

舊年的琴聲中，無數人揮動鞭子

天下再大也不過是馬蹄的一陣風

血液的腥甜跑出西風的加速度

我的祖先和兄弟打馬走在風中

八千里路云和月被吹入氈帳

黃金家族的名號壓得烏云喘不過氣來

 

沒有哪座城池能阻擋鐵騎揚起的沙塵暴

沒有哪條河流能阻擋鞭子抽出的道路

生死寬敞的大地，丈量不出斡耳朵的遼闊

一個秋天養出的膘肥體壯追逐大雁向南飛

馬背上的江山也跟著大地向南傾斜延展

蒙古高原的帳篷里，張口就是世界方言

 

滿天星辰下，火焰跳動的臉上

寫滿征服者的喧囂與寂寞。只有

不停奔跑才能有效醫治，只有跑起來

才能終結所有的怯懦與猶疑

在馬蹄鐵的黑暗里，沒有一座城池能

茍且偷安

 

是的，沒有進取心的道路丈量不出

馬蹄的腳步。一匹馬的名

早就埋藏著冒險和進取的基因

途中的那些理想河流與山丘

連同詔書上的心跳和輕嘆

早已湮沒了羌管神秘的來路

 

在站在時間的下游，牧群和鳥群

早已重新定義草原上的飛禽走獸

放下一馬平川的弓箭掛在墻壁

成為一件遙想當年的有用擺設

在有月光的夜晚，輕輕揮動鞭子

血管里就會響起馬蹄的聲音

 

一滴馬的淚

草原上的月亮還在，地上的人

卻已不見。北風吹走水中彎弓

揚鞭的模樣，苦難的經幡正箍緊

馬前馬后的風聲，一個深扎泥土的

靈魂，要在夕陽里辨別回家的腳印

必須用鞭子清空重山條江的瘴氣

 

屬于不兒罕山的馬，一身白衣

一遍遍抄寫臉上的憂傷，一次次

注視手中的銀器，直到夜晚開始失眠

直到羊脂的火苗摸不到心跳

滿臉魚尾紋的鷓鴣，用艾草解開行囊

只有馬睡著了，才能安放群山上的落日

 

月半彎的河谷里，琴聲在酒杯駐足

側耳遠聽，再無號角邊聲穿過大漠孤煙

從水面起身的風，迎回候鳥的翅膀

迎回潔白的羊群、炊煙的氈房

那是駿馬的家，馬頭琴的家

生活的日常在云杉和雪松下保持原樣

 

人花模糊的山岡上，有人已承認傷痛

誰還在打馬送來蟋蟀的香樟樹？

斡難河倒背如流的波光與飛燕不過是

幻象，低于風的草地上露珠滴落朝霞

從睡夢中醒來的馬，榨干了山高水長的

眼睛和繁花盛開的身體

 

嘈雜的雪花夯實不了馬的空洞目光

靠在酒杯邊緣，沒有人想陪馬說話

河流的經書拉長了省親的線路圖

大地失去顏色，狐貍才能辨別方向

馬背上的山脈放平，蒼鷹才能在

開闊地與銀蛇對峙

 

亙古的草原，風的琴聲眷念故土親人

雁來雁去，即使明月瘦出了胡楊的腰身

茫茫天涯沒有春風花也不會發。這世上

只有人的心馬的心才能跑出無邊的邊際

一滴馬的淚，能洗凈江河前世今生

也能縮短我們與藍天的距離

趙曉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高級編輯。1986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詩刊》等上百種報刊，入選30多種選本，榮獲中國新聞獎、中國長詩獎、長征文藝獎、楊萬里詩歌獎、海燕詩歌獎、魯藜詩歌獎、郭小川詩歌獎等獎項60多個，已出版詩文集8部，代表作有長詩《釣魚城》《馬蹄鐵》《山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