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蒼茫的心里裝著整個黃昏》
傍晚,我滄桑的臉
撞上了天邊的夕陽
柔和的光線,瞬間變成了光陰的暗器
奔跑的兔子,也無處藏身
它們多么相似,都有一顆朝暮的心
歡喜中,沉沉地抵向大地
又像是被鐮刀遺忘的兩株向日葵
風比量著彼此命名
他們有共同的故鄉
一個落日偏西的遠山
人們站在高處,是為了讓大風把身體吹空
交換過的靈魂吹得更薄
凡是飛翔的事物都無比輕盈
我曾約你一起看落日
卻沒想到落日落得這么快
我們竟來不及履約
以前喜歡的風景,現在還是喜歡
就像曾經愛過的人,如今還在愛著
但已不再強求,隨他去吧
因為我蒼茫的心里,已裝著整個黃昏
《走進安福寺》
走近山門時,寺院外的蟬未噤聲
一行人也還在喧嘩,未止語
我剛從繁花亂顫的塵世來
心還不夠安寧
我在山門前凈了手,正了衣冠
放下了背了一路的行囊
但仍有太多的妄想和執念
想得到師傅的開示
緩緩近前來,見三門大開,彌勒笑口迎出
經書擁抱眾生,慈悲滿懷
木魚敲擊心靈,似有頓悟
烈日當空,肉體蒸騰,靈魂清涼
日影偏隅,頌經聲漸漸遮蔽了蟬聲
眾人緘默,所思若有若無
寂靜里感覺有一股清泉漫過大殿
直透人心,頓時如醐灌頂
聞道多晚,都值得尊重
我深知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可我還沒找到眾妙的不二法門
還做不到四大皆空
肥胖的身軀,讓我飛不起來
只能在安福寺的山腳下祈愿
來年風調雨順,親人們種豆得豆
相愛的人們,都有個好姻緣
忽然一陣山風拂來,掀起內心微瀾
轉身又被一片云,帶到了山外
《你天生適合我的靈魂》
愛是人間第一苦
困在時間里的人,都感受到了
如果你問老天爺啊,愛為何物
老天只會給你一道閃電
我知道,誰也不能觸犯愛的天律
愛是不可說的,她是上天的安排
所以你為愛做什么都不為過
那個一生都在打磨信物的銀匠
深諳其中奧義
但他卻從不向世人吐露半分
如今我活到了銀匠這把年紀
也經歷了一些事
自以為把萬物看淡了
卻怎么也無法看淡了你
我把你視為妖嬈的女先生
對你,我一直心存雜念
所以三緘其言,不敢說給你聽
你是世間萬里挑一的小獸
你天生適合我的靈魂
可我有時卻喜歡你的肉體
一想到自己,已是暮年之人
還懷揣一顆少年浪蕩的心
就有一種不可原諒的罪惡感
一個老而彌堅的人,自以為世事洞明
卻唯有愛不能一眼看到頭
《如果久別就能重逢》
如果久別就能重逢
那么我們還等什么
去年秋天別后,轉眼就是一年
我們熬過了數不清的日子
寒來暑往,思念與日俱增
如是一日不見,約等于多少個秋天
足以讓你放下孤傲和矜持
如果一年還不算久別
還不夠重逢的砝碼
那就再加上別夢千回
我知道你不是個薄涼的人
要借我的熱淚溫暖這長夜
只是往后我到了北方,就離你更遠了
而在你心里,還有誰能像我這樣
死心塌地,無賴般喜歡你
甚至喜歡你的冷漠,寡情
我有能力喜歡,就有能力壓制這喜歡
但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你無視我的喜歡,而假裝若無其事
想到這些,我的心就碎了
如果有一天,久別成疾
我會奮不顧身地奔向你
而你不必緊張,慌亂
我終不舍得你擔驚受怕
在奔向你的途中,我奔向了閃電
《我幾乎忽略了眼前這條溪流》
它從山澗匯聚了發達的根系,草墩,青苔,甚至堅硬的石頭縫隙
一點一滴的歲月殘存,以及潮濕的心
它一路像蒲棒舉著紛紜的拳頭,攥著露水
又像我讀過的詩書,大多毫無用處
無數溪流在抵達江河之前就已消失無跡
但我還是忽略了它入微地浸潤,匍匐潛行
它的宿命,向死而生的穿石之力
是因為我看不清腐葉下,沉默的鮮活的事物
如今它歡暢的從砂礫和碎石中又跳了出來
仍帶著深谷的悲憫和孤寂
而我從溪流中已聞到了鹽的味道
《春天來了,我想給誰寫封信》
吾愛,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舊年秋末一別
不覺已是半載
別后依依,雖有短信往來
只言片語,傳情三分,不能達意
近來幾日,除了想你
我竟什么事也做不好
屈指算來,我已愛你日久癡以為初相識
朝思勞作,暮想共讀
故園有你,夢寐神馳
你不在,眼里再無風景
芙蓉河白白流淌
落日南山毫無新意
我唯有終日虛度時光
如陰雨封鎖窄巷,伶仃遮蔽浮萍
堅果因我長久注視而爆裂
來日苦短,世事無常
若有一日,我在異鄉孤獨終老
你莫傷悲,要擊鼓送我
不必拒絕喜樂,遂復此信
付之一炬甚好
情長紙短,道不盡心中種種
就此頓筆,順祝春安
愚兄拱手,天地沙鷗
春天來了,我想給誰寫封信
我羞愧我寫下的都是無意義
我想說出的一切還不及寫下
春天,一條道路通向荒野
心中涌起無盡蒼涼
《走過寒冬的山林》
走過寒冬的山林,我聞到了腐葉的味道
高處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
溝渠里的雜草倒伏向陽
山雞新筑的巢穴,干凈溫暖
逐木鳥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守林人的口哨聲吹來潮濕的氣息
一聲鳥鳴把我引向了深處
我經過的地方,松鼠警覺地奔向云端
它逆光而行,穿過樹葉斑駁的縫隙
不時向下張望,好像要引領我
它似乎知道我的來處
卻不知道我靈魂的歸途
樹梢上的夕陽高懸頭頂,照著山林的那邊
再過幾個時辰,滿天星斗就要亮起
我已走了很長的路,繞開了岔道
卻沒能走出內心的山林
我不知道往日余生,還能走多遠
我曾長久地注視星空,又俯身大地
在山林巨大的寂靜和孤獨中
我是個有罪又幸福的守林人
《黑夜的靈魂是更深的黑》
凌晨了,我還是沒有找到黑暗之門
我喜歡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摸索著黑暗的邊際
想憑空挖出黑暗的破綻
一口枯井,充滿渴意
這樣就能看清自己
用不完的黑夜會有什么魔力
隧道中永無止境的列車
向未知,和未來盲目奔去
有時我們要做出錯誤的選擇
才能到達正確的地方
有多少愛在黑夜中開始
就有多少恨在黑夜中結束
黑夜的靈魂是更深的黑
是黑暗中心的裂隙
我們也是黑暗的一部分
終其我們一生,不過如此
黑夜漫長,像蝸牛耐心地爬過陡峭的山坡
光陰短暫,像兔子的尾巴掠過秋天的草尖
《我走在秋天的曠野上》
我走在深秋的曠野上
眼看著北方高大的闊葉林
在一天天褪去華蓋
而遠處的楓樹,正點燃天腳
像我的靈魂呼應著晚霞的灰燼
自由的白發,沒能阻止白露
生活總有詩一樣的磨難
即使夏日什么也沒發生
一片葵花只待秋后問斬
我只能舉著菊的拳頭,無能為力
弦動別曲,葉落知秋
沒有什么,比一枚秋天的松針
劃過你的眼簾更迅疾
夕陽在山,歸鳥在林
在人間,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秋天
當雁陣無法分擔天空的重量
當我們頭頂各自飄滿落英
就算你懷抱豐收的棉花
也擋不住小雪將至,天下大寒
《致博爾赫斯》
一個人老了,可能會在任何時候死去
那最終的,我們不知道的所在
他會在恰當的時候向我們呈現
一個聲音召喚你,繼續旅行吧
不要在迷途中停下,或原路返回
因為經歷了太多,你對生活早已厭倦
是的,這事可能沒人會知道
人們依舊仰慕你的才華和風度
等待你,還未完成的猜測之詩
把我們引向睿智者的山巔
終于老了,可以每日在圖書館里踱步
這世界看不見你,歲月隱秘的鑰匙
和鐘擺一樣預知的宿命
它是你用黃金的日子編織的舞蹈
“那缺失的字母,那完美的形式”
終有一天,世界的全部沉默被你說出
一切的藝術都是在重返往昔
就像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你最懂得通往黑暗的路徑了
把一切轉變成美,甚至悲傷往事的回憶
在沉思中老去,也是肉體在流逝
帶著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榮耀和幻滅
你深知上帝的長夜沒有盡期
請珍惜每一個孤獨的瞬間
保持心智不要隨人世的腳步混亂
而你偉大的作品,必將不朽與作家們的作家
而你的塵土,必安放在靈魂之側
《我們都是閃電的灰燼》
清晨,開了一夜的曇花謝了
就像我們在天亮時分,告別了親人
只是一揮手的功夫,就走遠了
再也沒有回來,但你遇見過他的靈魂
每天都有美好的事物離我們而去
那么決絕,毫無回心轉意
有的花開到荼蘼,有的花開如閃電
只是一瞬,就擊中了你
但百年之后,我們一樣是閃電的灰燼
沒有了爭相開放的恩怨
兩棵不同樹上的花瓣落在一起
時間讓她們和解,安息
一切的爭吵,都在寂靜中有了結果
而一轉身,素衣的夜來香
又催促著蜜蜂,重復著我們的生活
《仰望星空》
我曾在北方五月的曠野
看見過這樣璀璨的星空
無限變幻的,神祗的蒼穹
籠蓋著萬獸斂息的平原
我不知道那天為什么走進了
開滿雜色野花的草墊
忘返于野百合的香氣里
竟耽擱了回家的時辰
有幸親見了澄明向上的星空
一群狼,仰望已久
現在想起,它遠比我看見的
人世間任何一處燈火更奪目
這世上的一切,都將被它帶走
沒有一件東西屬于我
除了這亙古不變的星空
愛過的人都已老去
我的愛還年輕
當我今夜登上群山,再次仰望星空
我發現萬物如此寧靜
每一顆星星的周圍都有星星
而我的周圍只有我
《在正午,我就遇見了暮年》
每天醒來 ,我都奉若一次重生
在正午,我就遇見了暮年
向日葵在陽光下遇見了鐮刀
它飽滿的籽粒,垂向大地
陽光照在不需要它的地方
每一寸陰影,都是一片黑暗的光斑
我目睹了北方冰雪上遼闊的鴿群
它單調的哨聲,是怎樣在傍晚
帶走了一個觀天象的少年
苦難的記憶,只能喚醒嚴冬
就像在白樺林里睜開了一千雙眼睛
夜歸的馬也視若不見
它腳下有一條被白雪覆蓋的路
你看見了,卻已迷途
當我真的老了,年事已高
愿恨我的人,依然會千里迢迢趕來
罵我,你這個老不死的頑童
《雪夜,暗流不息》
江水永逝,不舍晝夜
她不斷從赴死中活出浪花
即使有一朵,必先葬于內心
她也不會停止對人世的誦讀
嚴酷的寒冬正深
她偶爾會在冰雪的腹地滯留
然后,又埋頭奔向未知的余路
是因為不老的青山仍在
像青春的旋渦卷起山谷的石頭
是穿腸而過的,永不停歇的暴雨
劈開了胸中塊壘
不是所有奔騰的河流
都能掙開大地的束縛
也不是所有高大的靈魂
都能擺脫生活的平庸
但她洶涌地暗流永不平復
即使冬天一再拖沓
她在冰雪的壓迫下仍無比歡暢
那是來自大海的歡暢,從此一條河
將背著兩條河的債
就像一個人,過著兩個人的生活
一個在雪夜訪戴,不遇而歸
一個在雪夜,上了梁山
楊北城,出生于北大荒,祖籍江西南康,現居北京,南昌。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詩歌委員會委員,世界詩人大會北京辦事處常務副秘書長。出版詩集《皈依之路》《傾斜》《暮色將至》,主編《二十一世紀江西詩歌精選》。詩作散見《詩刊》《詩選刊》《中國作家》《海燕》《詩潮》《詩林》《芳草》等刊物,并被廣泛收入各種選本。
來源:中藝詩歌作者:楊北城編輯:王長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