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簫音
 
月光，透過小木屋敞開的
窗口，映著吹簫人——
那個頭發灰白灰白的吹簫人
樹皮般粗糙的手指戰栗著
嘴唇吹出如泣如訴的簫音——
 
太久啊！吹簫人騎著棗紅馬
肩扛獵槍整日在巡護山林
結婚的妻子就忙碌在木屋里：
摘蕨菜，泡木耳，洗猴頭
山風吹來飯菜的香氣陣陣勾魂
妻子真美：那瓜子臉閃爍著兩朵紅霞
那眸子像油黑發亮的山葡萄
風一樣輕的云一樣柔的溫存
她閑時總愛捧起書本閱讀
（當林學家的伯伯總對她講些什么
她對他述說，用那紅嫩的芳唇）
 
永遠不忘那個月夜妻子的嘆息聲
娓娓絮語像閃著寒光的利刃：
“你覺不覺得，空氣愈來愈燥熱么
樹呀花呀草呀，像患病似的毫無精神
伯伯說，樹不能伐得太多呀……
最近總失眠總憂郁的是山神！”
過些天，山谷中竟呈現浮塵
過些天，山谷中竟呈現沙塵
妻子那天從山下回家，大雨已變成
惡魔般橫沖直撞肆意咆哮的山洪
沖走妻子呀，幾天后才找到她的尸身
兒子的哭聲揪心，吹簫人
已哭成失魂落魄的淚人……
 
兒子婚后便離開林中小屋去城里居住
可吹簫人卻一直守護著這片山林
妻子的遺像一直掛在木屋里天天都看
妻子的墳就埋在小木屋的屋后
想起妻子當時的話語他就難受
他栽下的小樹苗已經參天成蔭
 
月光下，淚流滿面的吹簫人
深深思念自己的妻子呀，這思念
像山前山后，像屋前屋后
那愈長愈密愈粗的樹根…
 
靈魂的歸宿
 
我這前半生：說過
一些錯話假話。做過
一些傻事錯事……
（常常失眠。請來一縷縷月光
把忐忑不安的靈魂拷問）
可我的心卻是善良的：每每
去善待風雨中茫然無助的人：
老人，孩子……用一雙手
將絕望的心捧起，獻出
自己卑微的誠摯的心……
我也努力工作。像繡花一樣
曾創造出星星的晶瑩野花的繽紛
但這些遠遠不夠！僅僅像
天地間兩三粒飄浮的微塵……
 
……我的骨灰。真的還不配
裝進高貴的楠木盒子里。靈魂
怎能安生！請用我一生
都喜愛的白樺木做一個盒子吧
躺在那里，靈魂才會沉穩
務必請你們原諒：妻子，女兒
外孫女，外孫，那個問題
我已想過千萬次：我的靈魂
定將溜出那個悶熱的狹小的空間
越過街道擁擠嘈雜的人群
越過青青的草地蔥綠的樹林
最后，佇立在高山中的巨石下
潛入靜謐的巖洞，躺在
那塊白玉般的石板上，請
山泉水，那清澈的純凈的山泉水
開始久久滋潤我渴盼的靈魂——
 
驚悸的靈魂
 
盜伐林木的斧聲。在黑夜
一聲又一聲響起。看不清
那丑惡的臉龐。卻能看清
那一顆顆心都是黑的
小溪與始祖鳥失魂落魄
匆匆逃出那片林，依舊驚悸
 
山風的眸子愈加紅腫呀
撫慰著紅松白樺青楊山榆
怎能不最后告別倒下的樹木呀
那血，已經凝固成濃黑色
昨天，還是幾個歡蹦亂跳的兄弟
卻再也無法聽到貼心的話語
 
樹的一只手相握著另一只手
花呀草呀手臂相挽著手臂
戰栗不息的靈魂，忍著
巨大的悲痛，擦干苦淚
去迎接鮮亮緋紅的晨曦……
 
黎明的山林
 
多么嘈雜的山林：鹿的哀鳴
狍子的哀鳴……像一縷縷風
從山谷中戰栗著飄過
那聲音冰冷而絕望!像剛誕生
孩子的母親,孩子卻忽然夭折
 
那只梅花鹿剛剛死去呀
災難，就發生在子夜
鋼絲套，把它的脖子牢牢套住
它想念自己的父母和伴侶呀
它想念綴滿露珠的小草和花朵
它想念捧著顆顆鳥鳴輕輕吹拂的山風
它想念山谷中流淌的清澈透明的溪水
它想念野雞烏雞深情的娓娓絮語
它想念樹的枝葉總把皮毛輕輕撫摸
它想念星星和月色。一只小松鼠
剛把松子埋在山地舞姿婀娜……
它欲掙脫，鋼絲套卻越陷越深
像刀一樣割進皮肉割進骨骼
欲呼喊，卻無法發出聲音
渾身疼痛難忍愈加無力
最后一滴血，在黎明流出心窩
 
那個老獵人曾長跪在山中的巨石上
狠狠砸碎獵槍，淚水滂沱
（那么多他打死的獵物都橫眉冷對
夢中驚醒，恐懼將靈魂久久折磨）
他在山中曾布下那么多套獵物的鋼絲套
這個黎明，又延續一次無法逃脫的罪惡……
 
夜晚，在山林中嗚咽的靈魂
 
與其說是磷火
不如說是靈魂
一粒螢火似的淺黃色光團
從草地浮現，凝望夜的叢林
邁出這一步多么艱難
可不如此，他卻真不甘心
忐忑不安地一點點向前試探
戰戰兢兢地一寸寸向前叩問
（一片大樹林，曾被他傷害
傷害的那么重，那么深）
 
它飄落到小樹林，大樹的后裔呀
竟沒有責罵他，目光多么柔和溫存
淚水，如清泉涌入厚厚的山地
那是痛徹靈魂的深深的悔恨
 
從睡夢中蘇醒的老山神呀
聽著嗚咽聲，愈加清心銷魂：
嗚咽聲中又帶著一聲聲懇求呀
戰栗著潛入每一條樹根……
 
逃   脫
 
黎明。那幾條魚兒與那兩條草蛇
傷痕累累，卻終于從牢籠里逃脫
 
昨夜。月亮多么皎潔明亮
縷縷月光灑滿那條小河
微風吹，河面閃爍著碎銀碎玉
山野呀，愈加寧靜祥和
幾條魚兒在河水里輕盈地游動
還有那兩條相親相愛的草蛇
與縷縷月光嬉戲，這童話般的意境
這令靈魂愈加自由愜意的快樂
 
忽然，魚兒先驚叫，相繼驚叫的
是那兩條驚魂失魄的草蛇
它們掉進水中的木須子里
馬上蓋緊的木門將它們牢牢封鎖
在黑暗中哭泣……決不能待斃
不逃脫，明天就成為別人的一頓美餐
必須靜下心好好商量逃脫的對策
盯緊木縫，一次次撞擊……
休憩……凝聚力氣再輪番撞擊
皮膚疼痛，心更疼痛呀
但這些努力與付出真的值得
（月光無奈地嘆息，用深深祝福
去驅逐欲圍困靈魂的沉重的苦澀）
 
那幾條魚兒與那兩條草蛇
匆匆逃離這道鬼門關呀
馬上要告訴自己的兄弟姐妹
以及大自然的每一個生靈們
讓它們務必提高警惕，這里
實實在在隱藏著貪婪與罪惡……
 
刊于《草原》2021年第4期
 
作者簡介
 
李巖，蒙古族。林管局駐阿爾山林業局森林資源監督員。內蒙古作協理事。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十月》《詩刊》《草原》《作品》《林海日報》《內蒙古日報》《中國綠色時報》《澳洲文化報》《中國詩人》《中國校園文學》等。有詩歌入選多種選集。曾獲首屆梁希文學獎，中國關注森林文化藝術獎，首屆金雕文學獎，內蒙古自治區職工文學創作一等獎等。
 
作者：李巖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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