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著鋼釬的父親

父親習慣用手錘與鏨子在山巖上鑿開小孔

打下一排鍥子，用二錘狠狠的砸

挨個的打，鍥入十二分時

山巖出現輕微的崩裂

旱煙在他頭頂上發出沉重的暗笑

他用一個中年男人的體重

與一米八長的鋼釬一起

撬動巨石，撬動一家人的生計

日復一日。

小時候的我，喜歡他晚歸時

扛著鋼釬的肩膀上

錘與鏨相撞，發出的鏗鏘之聲

 

拓荒者

風屈從于旋轉的惡意

留給你一些虛無的溫度和下午

敘事從林間升起

一只搖曳尾巴的雉雞快樂地越過小樹林

 

你翻耕野草和荊棘

等待蔚藍大海離體，等待

時光蒸發盡那些廉價贊美

開始孤獨地凝望和自我辨認

 

那時，風吹過一頂枯干的斗笠

落日與零星的鬼火深邃遼闊

 

這里沒有水，泉眼被白骨湮滅

沉思的石頭，與凋謝的月光一起燃燒

與善惡一起燃燒

 

在皸裂的大地邊緣

殘破的石像發出神一般的嘆息

你，一步一個驚雷

這刀耕火種的靈魂，在怒放中

遠離曠野，仰望星空

 

耕火

每至黑夜，香山寺外耕火漸滅

誦經聲齊，草垛的月光

牛乳般傾瀉著水聲

蛙鳴間或，起伏山巒跌宕的節奏

 

正收割季節，田間交錯忙碌的人

肩挑馬駝，滿倉、扎草

那時有宏大詞匯從泥土深處滋長

溫暖，飽腹的熱望

幸福，豐收的理想

 

多年后，我從旅居城市燈火闌珊處

紅男綠女杯籌狼藉的午夜

了悟耕火。有的在云端起伏

明滅般喘息，有的在暗處蟄存

靜寂無聲。

 

這就是命

今晚月色很美，風也溫柔

昨夜，洪災失聯的人曾發出不明時辰的呼喊，

垂死敲擊過。

但水流聲漸緩，通道無人

 

洪水漫城，懸浮的黃河云帆望斷

歌哭千年掩埋過的骨骸

慶幸幸福的人：我還好沒在災難現場

也有混賬的人說：這就是命

 

山火，瘟疫，洪水，地震，這就是命

欺詐，搶劫，謀殺，戰爭，也是命

顛沛流離衣不蔽體，窮困命

花好月圓神仙眷侶，富貴命

 

今夜，星象位移，星座指向離奇

東天災西人禍

有一線生機，誰會尋根問底

 

鳥糞國

在鳥糞國，游客看重的是飛鳥和沙灘

國民看重的是鳥屎，這可換成美元

 

島上沉積的有機肥，來自翱翔藍天的鳥

一米深的鳥屎等于一百年的歷史

 

我選取厚度，證明飛翔的久遠

用雄鷹和海鷗的冠冕，忽略藍天的滄桑

 

在眾神的馬車行走過的天空

降落一泡鳥屎，這渺小的時光福澤

富裕了三萬多國民

就是今天，搗鳥糞的國民遇見了貧瘠的沙灘

開始不淡定，開始想念群鳥之屎

 

今夜，他們在黑暗中傾聽海浪洶涌的濤聲

想念飛鳥漫天，數著余額入眠

 

少年時逢立秋雨

那時候有雷鳴

穿越曠野的吼聲在閃電后逡巡

 

你順著香山下

參差的田野，俯視的河流蜿蜒曲折

 

或隨心所欲，從藍天上折一根狗尾巴草

看圣人朗吟晚霞下的勞作者

與更迭的紅日一起汗流浹背

此后，遺忘荒草慕雨的心

 

與黃牛晚歸時，母雞在荊棘叢后尋窩下蛋

父親在泉邊打水，母親煮熟了玉米

這雨后的甘甜清新，夾暮色，穿街過巷

 

群山起源考

群山有個共同的起點

那時海溝縱橫，萬億游魚貪戀水中歡娛

晝夜穿越。從一條逼仄的通道進入

另一種生長，巨石開始聳立

 

讓地心傾聽眾神的旨意

讓大鯨殞落，或衍生萬物

那些兼具浮游的光明，和

終覆其上的息壤之土

一念山河。

 

讓湛藍的海水沸騰，魔高一丈

讓螃蟹森林和龍蝦小徑，在蔭蔽的午后

一語成讖。

 

那些創世以來未曾合眼的骨骸

醒著的時候看滄海桑田，看星系蒼涼生滅

夢幻泡影。

 

在群山之巔，作如是觀，或如是我聞

 

時光中的燈影

父親蹣跚地移動著，直到黃昏

一杯酒也慢下來，他不再舉杯

一杯茶也是，小口小口地啜

在杯底抵達月光青春般的往事

那時，蓬勃的力量在山崖上鑿擊

這大地的皺褶發出含義不明的微笑

晚霞中的光影投射下來

時光瞬間那么短，那么美

暮秋的陽光來了又去了

每當黑夜來臨，父親

總在夜闌中點燃燈火

留一盞，徹夜光明

 

登山

我看到順著山勢走向翻騰的云海

野毛栗上迷離的露珠

火焰般燃燒的漿果

那幽深峽谷，密林中驚心動魄的野性

 

我選擇小松林里獨白的蘑菇

一棵四季開花的樹與一個晝夜沉默的果實

這些，我在日落之前

用羚羊之角在山崖上刻下古篆

我有不安、焦慮和孤獨

 

我將遇到狐貍和哭泣的松鼠

白蛇、猛虎與野象

我的帳篷和狗，將在一場山洪中消失

就這樣，不為血性和英雄的誓言

在無可奈何中登上山頂

 

致林農

二十年后，我長成你想象的樣子

枝干粗壯，蒼翠虬勁

種樹的人啊！

你雖略顯蒼老，但皸裂的手仍堅韌有力

 

在松樹林，那最早砍伐被用成房檁的

在十五年前。夕陽西下時被斫離的

在十年前。變成棟梁、壁櫥或面具的

那偽裝的面孔已經渺無音訊

它們，曾是我朝夕相處的兄弟

 

在林中，有風聲和蒼鷹飛越的翅影

雨點與小獸無奈的悲鳴

我腳下的林中清泉

它流向的遠方，有我向往天空純凈的嘆息

種樹的人啊！

我們曾一起經歷過山火、泥石流和臺風

我站著你便不倒

但如果你倒下，我也不會站立

我愿變成你的棺材板

仍與你一起相守這片樹林


杜春翔，1975年出生，筆名補一刀、子不語，現居貴州仁懷。現為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詩歌委員會委員，《貴州詩歌》執行主編、貴州民族大學美術研究院特聘教授、《民族心》主編。作品散見于文學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輪回》《鼓動蒼茫》，財經類著作《30分鐘學創業》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