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心樹
把身體上的漏洞展示給你看
為的是告訴你,風只是取走了火焰
而并非我的命
半生中有兩股力量,一直在我的肉體里較勁
一點一點地掏出去
又一點一點地生發出來
這哪里是什么返老還童啊
明明是不依不饒的折磨
卻又讓人甘于委身,以命相搏
其實生死只是上蒼設下的圈套
越拉越緊,直到刑期的限日一到
連根拔起
時光記
時光有纖足,在屋脊上小心翼翼行走
一度讓你察覺到它的慢
有時連風,也比它來得突然
它也有翅膀,但喜歡靜止
甚至一度在記憶里倒退
有時藏得很深,我們
在尋找時沉溺其中并不自知
更多時候,它徘徊在
生活寬大的刃口之上,將其磨得鋒利
但我們都已經學會,并精通了
在刀鋒上行走的技藝
爐中煤
先是黑的,像礦井里鉆出來的臉
后來是紅色,像醉酒的時候
因憤怒射出的目光
可那目光,終如落日
紅到極致后,就是暗淡
有時爐膛一聲脆響,火花迸裂
像殺人的話在胸腔里炸開
又被酒澆滅,而后打一個無奈的嗝
搖晃著花白的頭發,灰燼般
風一吹,所有的愛恨都散了
鄭重
明月有心,落花有意
秋風有微詞
人間有大如星斗的微蟻
也有小于生死的細光
流水有大去向,紅塵滾滾
生活要娓娓道來
你說“不”,子仍在川上不肯離去
你說“舍晝夜”,大去向的下游
涌起微小的火焰
沒有什么,能夠被時光輕易湮沒
譬如朝露,每一滴,都穩坐住一個太陽
月光辭
如何在一張白紙上畫下中年的月光
十五的清白,初一的寡淡
還有無邊的寂寥正沖破紙質的江山
那水墨的江山啊,三千里長
而筆鋒只有一寸,尚不能
穩住內心的搖晃
歲月松弛,月光湍急
抱緊狹窄的土地
抱不住寬闊的生死
你能從時間之隙抓住的月光
有三分薄,半分新愁,半分舊疾
剩下的兩分,是那些渙散的中年之惑
無常
浩大的江河也會改道
微小的命運身不由己
世間的人啊,清早醒來感嘆無常
你不知道昨夜熟睡之時
這城市的某個角落里發生了什么
多少弱小的動物被捕獵
多少弱小的植物被啃食
多少人,被逼得無奈改道
無奈撒手
但迎著風暗自神傷的那一小群
最讓我傷懷
一火車的人也不能使我免于孤獨
像收攏雨傘收起自己
一火車的人也不能使我免于孤獨
嘈雜的5號車廂,有人昏沉沉地
睡去。我感到冷,是因為冷氣
不在意身體的需求;我想念一座山
山頂低低的氣溫,是因為
我們在旅行——日出時的色彩
照亮了整片草甸,你的眼睛
是九十九個太陽的光與亮
那時,我們是一個人
同頻率的呼吸
幾乎讓我心甘情愿墜落,懸崖
現在,我們是兩個人
被一把命運的刀子劈開,
在各自的軌道上。冷或暖
那個山頂上的夜晚
被佛主開過光
醒悟
空調老了,整夜,它都在喊疼
它的呻吟,仿佛一輛陷入泥水中的馬達
挺住意味著一切。安慰
像一滴水面對整個村莊
土地撕裂的傷口。寄居在
膝蓋里的風濕剛剛醒來,巨大的
轟鳴不斷翻弄母親的安眠
這實質性的苦難
詩治愈不了它的痛
夜闌風靜,我在三百公里外
在熱水器壞掉三月的地下室寫下
安好,勿念!
多少時光已流走
隔著千山萬水呼喚你
像騎在馬上呼喚山背面的羊群
多少時間已流走
還有多少正在開始這一過程
沒有那么一道淺淺的河床
或窄窄的縫隙
供多余的時光緩慢穿行、流淌
它要走就走得決然而匆促
誰也挽留不住:
臨岸而泊的輕舟不能,跨河而立的石橋不能
聰明的人不能,善良的人不能
卸下一身重負的遠行者
對此偶有所悟,卻終也不能
觀臥佛
慈悲,有時是木制的虔誠
也是金屬的孤獨
現在,靜臥的佛祖有石質的溫暖
如一尾魚,悠游冥想于敦煌的虛空
不必靜坐觀心,拈花微笑
世人形形色色擁來,悄悄趨于安靜
不必高枕,只需涅盤
讓眾生失語,信仰空靈
萬物如魚,在你遼闊如海的慈悲里睡去
誰也不必在朝拜中耽溺一生
山水迢遙,明月高懸
人間正在盛世的燈火中醒來
劉山,當代詩人、作家、大學教師、律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詩歌委員會副秘書長、中華辭賦家聯合會副理事長、甘肅華夏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甘肅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入選詩刊社第33屆青春詩會、甘肅“詩歌八駿”之一。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詩刊》《北京文學》《星星》《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和文摘報刊,著有詩集《春風癢》《病中書》《甘肅賦》,中短篇小說選《陽光不銹》等,曾獲甘肅省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甘肅省雜文評選一等獎(第一名)、全國性詩歌比賽一二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