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在哭泣

烈日下，一床被子

嚶嚶哭泣

它為什么哭？它替誰哭？它的哭

為何如此傷悲？

母親的疑問，得不到回答

 

這床被子，一個勁地

哭。嚶嚶地哭，像

流離失所的孤兒一樣無助，

母親站在出租房門外

對著一群衣服中的被子

發呆。半天，沒說話

 

這床被子，是隔壁一對小夫妻的

他們第 15 次搬家后

終于拋棄了它

母親夜里，還經常聽到它的哭聲

嚶嚶的，像流離失所的孤兒一樣哀怨

 

有很長一段時間，被子的哭聲沒有了

母親就莫名地憂傷

獨自一人坐在樓下的平地里

替被子哭，嚶嚶的

像流離失所的孤兒一樣孤獨

 

母親的被子睡著了

母親和孩子回到山東

她的被子，依然

蜷縮著

漸漸地，在暮色中睡著了

 

暮色

尚不及母親老

這床被子和母親一樣

喜歡早早上床睡覺

這一愛好

讓我不忍

 

每晚睡覺前，我總是

習慣性地為它

掖一掖被角

母親的體溫，就在

臘月的寒冷中，悄悄地

溜到我的手中

 

爸爸背

爸爸背，爸爸背

女兒在我背上

像一個玩具熊

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我彎下腰

讓女兒爬上來

我說，來，爸爸背背

女兒像得到莫大獎賞

嘻嘻哈哈跳起來

女兒長得飛快

褲子

一天天短了

我托起的時候

力氣一點點大了

走起路來

有些吃力

我還是愿意彎下腰

對女兒親熱地喊

來，爸爸背

女兒越來越羞澀

有時還得我乞求

她才慢騰騰地

爬到我背上一回

 

西游記主題公園

每一個憂郁地向遠方

張望的美猴王

都是我變的

只有豬八戒

傻乎乎樂呵呵，扛著一張

鐵耙走向高老莊

唐僧帶著徒弟騎白龍馬

還在俗世五彩的燈光里

轉啊轉啊

米米在師徒四人身上

打坐片刻

孩子們摟著美人魚和白雪公主

從貝殼掏出碩大的珍珠

我坐在雕塑山下

從哪個角度看

都覺得自己像妖怪

盤絲洞抓孩子

我的猙獰

逼真現行

 

點燈

元宵夜是母親撥亮的

天井三盞敬天地

大門口左右各一，供門神照明

牛欄合用一盞吧

拉了一輩子的犁鏵和老牛

是對打不散的好伙計

牛鞭掛在墻上，看

胡蘿卜的燈盞，稻草的芯

流著黃豆油和父親的淚

這些舊時光被風吹呀吹

勇敢地晃動，忍著，不滅

弟弟說，今晚鄉下無風

各路神仙陸續收燈，適合許愿

點一盞就能許一個，點多少

就能留下多少美好

我在北京的屋門外急忙點了兩盞

汪家莊的田野，也亮了起來

那個送燈的身影如此熟悉

近處的沒有滅

遠處的紅火頭，還和她在一起

溫柔地跳動

如果燈火再亮一些

還沒熟睡的土地爺，就能看見

一張菩薩的臉

如果風再輕一些，就能聽到

許下的愿多么令人感動

 

布谷鳥

生來就是安慰人的天使

村莊興奮的時候，喊著，不哭，不哭

生來就會這句話，對人說了一輩子

我們傷心的時候，也是，不哭，不哭

他一喊，我就想起和平村

他一喊，我就看見去世多年的姥娘和姥爺

 

中年

坐一把舊椅

想到了搖一搖，怕

壓疼那只還在沉睡的蟲子

和米米散步

步子小了八厘米

路上遇到石子樹枝會管閑事

把它們送到角落里

學會了坐在石頭上看人

一顆一顆地數夜空的星星

其中兩顆最亮，一顆姥娘，一顆母親

把大碗茶的豪放

換成功夫茶的婉約

說話之前，再想三下，不該說的

就別說了

魚骨頭喂野貓，先用剪刀剪一下

自己心中如果恰好有刺，也拔出來，剪掉

廚房沉思的刀鋒，給它轉過身

別讓質疑的眼睛對人

從老家捎來的核桃仁，吃得差不多了

碎末在樓下墻角陽光里，等兩只喜鵲

人來前，掃出小路，讓快遞走

掃出來的，堆個雪人，兩枚野柿子當眼睛

替父親欣賞一下，北京的星空

親人打電話，偷偷錄下

原汁原味的鄉音

功能：療傷

想到了死，時常害怕

如果自己死了，這個世界怎么辦

如果死了，這個世界

是否因為一下子忘了我，而更加荒涼

和孤獨

 

落葉與大地

那些飄零的，都是愛恨離愁

都是骨肉和時光

冬日蕭條，土地忍不住，又一次

把自己，攬在懷里

 

回放

《Five little ducks》

女兒表演英語小歌劇，小熊小兔

熊貓企鵝金絲猴都成了鴨子

我坐在沙發這頭看書

五只小鴨子陸續回來，鴨媽媽驚嚇中

給孩子蓋被子，蓋了五次

每次，都蓋在我的胳膊和腿上

她用英語說，寶寶，別怕，睡吧，睡吧

睡覺，是我的最愛！

兩歲那年，女兒還不會說話

蹣跚學步，像現在對待小鴨子那樣

給沙發里打瞌睡的爸爸

蓋上小被子

 

我有一顆愧疚之心

每次走過被拆遷的地方，我都心懷羞愧

那些散落一地的鋼構材料、碎大玻璃窗

裝下夕陽的小亭子，仿佛

都是被我用壞的詞匯和修辭

大狼狗，在柵欄內竄跳，狂吠

如今不見蹤跡，像我醞釀了

許久的詩意。我們有時貌似兇猛，其實

都有一顆悲憫之心

墻體上的控訴流著紅色血淚，仿佛也是我的

它們擁擠在墻上，陷入絕境。光照，暴雨

夜間不停顫抖的蟲鳴

讓他們曾經紅光滿面的臉龐蒼白無比

每天路過一次，我就被他們控訴和審判一回


陳克，原名陳克鋒，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詩歌委員會委員，山東省作家協會、中國詩歌學會、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文學作品散見《北京文學》《詩探索》《星星》《青年文學》《芳草》《天津文學》《鴨綠江》等刊物，多次入選年度詩歌選，獲得全國詩歌大賽金獎若干次。出版專著六部，其中詩集《母親的北京城》《父親的汪家莊》《俺的北漂史》構成“北漂三部曲”個人詩歌寫作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