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9月3日，首屆詩刊首屆‘自然詩會’暨第六屆十二背后詩歌節在貴州遵義綏陽十二背后旅游區開幕。本屆“自然詩會”以“自然的背后”為主題，數十位國內著名作家、詩人、學者李敬澤、李少君、阿來、西川、陳東捷、沈葦、李元勝、陳先發、胡弦、陳應松、半夏、阿信、歐陽黔森、梅爾、季亞婭、谷禾、劍男、林莉、馮娜、劉華杰、廉毅銳、張箭飛、鄭欣、何平、劉大先、李曉晨、林森，毛晨雨、姚輝、秦立彥、趙文廣、寇碩恒等齊聚遵義綏陽十二背后旅游區，共襄盛舉。
 
　　為期三天的活動，詩人、作家、學者們參觀了十二背后雙河谷，清溪峽等部分景區，并留下了美麗的詩章與美文。今刊出沈葦、胡弦、姚輝、秦立彥四人詩作，以饗讀者。

洞穴十八拍
 
沈葦
 
1.
巨石的雷霆靜息了
 
潛龍，洞穴的呼吸
以碎石為骨架
以虛空為肉身
 
高原巍峨，黛青色群山
開始朗讀天行健……
 
2.
寂靜。滴水的回音
石筍、石花、石瀑、石幕……
空間關閉自己，漸漸石化
 
而時間，正在空間化
像一個萬古幽靈
凝滯，彌散
沉睡，游蕩
 
3.
一個密閉空間，只截取
時光蜿蜒、蹉跎的一截
繼續超然、癡迷于時空之外
 
“我的秘密還在生長。”
 
4.
枯葉蝶飛出洞穴
以折斷的翅膀為標識
 
一位迷途少女
在洞口種下幾朵彼岸花
 
5.
入洞，出洞
一個移動的主體
忽明，忽暗
 
6.
我們帶進了冷光、熒光、彩光
似乎已進入一個地下共同體
 
轉眼，已各奔東西
歸隱各自的幽暗
 
7.
如果你足夠久地擁抱鐘乳石
將化為石頭的一部分
石頭最柔軟的地方
將長出乳房：神靈般的母性
 
8.
讓洞穴瀑布靜靜地流
緩緩地流
直到變成秘密的絲帛
和智者的喟嘆
 
9.
飛貓在尋找
自己的親戚：蝙蝠
 
一群并不盲目的盲魚：
金線鲃、盲副鰍、匹諾曹魚……
在窮盡可能的水域
身體透明，如游弋的燈盞
 
10.
天鍋。不要揭開洞穴的天靈蓋
讓地下梯田四季生長
長出比棉絮更輕的巖石
 
11.
深山。獼猴人的正午冥想
從腦海的蒼茫和空無中
深挖出一個個洞穴
 
12.
天坑與地縫
語義的兩種塌陷
 
——洞穴的修辭轉換
多了些亞熱帶植物的
蒼翠，蓬勃，洶涌
 
13.
洞穴中的洞穴
正如塔中之塔
匣子中的匣子
套娃中的套娃
 
14.
“文學內置生態性。”
這首詩，要內置一門
十二背后的洞穴學
 
15.
張志和認為大地是臟的
愿意生活在顏真卿贈送的小船上
 
徐霞客厭倦了地上的行走
獨游數十年，反復回到地下
回到洞穴的隱秘和黑暗中
——一個巨子的幽閉癥！
 
江南哥倫布厭倦了腥風的大海
他將獲得一次重生——
去發現晶花洞、山王洞、銀河洞
以及一把“匕首”上的黑洞之光
 
16.
洞穴與清溪
與上天入地的暗河
與女主人收集的各色鏡子
與遙遠的絲路洞窟……
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17.
柏拉圖喂養過洞穴囚徒
以虛為實，指影為馬
時至今日，囚徒們仍在繁衍
默不作聲的精靈和幽靈
 
18.
洞穴迷戀，重返母腹
再次發現石化之前的自我
 
惟有洞穴能夠治療我們
多樣性的分裂和痛苦
 
“你閉著眼
從內部照亮自己，
你是不透明的寶石。”
 
注：詩中分別引用梅爾、布魯諾·拉圖爾、奧克塔維奧·帕斯的句子。
 
2021年9月5日寫于十二背后清溪峽山莊
9月6日修改于浙傳圖書館

　　沈葦：浙江湖州人，首屆魯迅文學獲得者，曾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現為浙江傳媒學院教授，成立沈葦工作室。著有詩文集《沈葦詩選》《新疆詞典》《正午的詩神》《書齋與曠野》《芥子須彌——柔巴依論稿及創作》等20多部，并有編著和舞臺藝術作品多部。另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金獎等。參加過韓國、波蘭、以色列、委內瑞拉等國舉辦的國際詩歌節，作品被譯成10多種文字。

孟秋，十二背后記（三首）
 
胡弦
 
鐘乳石
 
——幾乎是非自然的。
這種愛，像學會了自我控制的水滴，慢到
不能再慢的時候，秘密
才會一點點從中析出。
——回頭看，雙河溶洞里的鐘乳石，
有人說是奇觀，
有人說有種病態的美。
 
溫潤表面上，潮濕的痕跡像留言：
“我用了七億年來愛你，
你是我從自己的命里撿到的寶貝。”
 
天坑
 
有人舉起相機，
因為天上飄下來幾片樹葉。
但透過鏡頭看不到樹葉，
它們太小了，
甚至天坑那巨大的豁口也像變小了。
鏡頭里，天藍藍的，是那種
完全沉浸在自身的激動中的藍。
而幾片落葉，旋轉著，不同的面交替被陽光照亮，
閃爍，像有無數個面。
 
它們消失后，天坑更靜了。
在溶洞的幽深和崖樹的蔥翠間，
有種發生，
像什么也沒發生。
 
蟲鳴
 
晚上去散步，一路蟲鳴，
山谷，比白天還熱鬧。
谷禾說，外面有些地方的環境已變壞了，
幾乎聽不到蟲鳴。
我沒有回應他，因為
走完這條路只需要十多分鐘。
我不回想童年，
也不搜索腦海中的此類消息，
只是一路走，一路沉浸在蟲鳴中。
 
后來，我們回到喝啤酒的人那兒，
有個歌手在唱歌。
先是舒緩的民謠，
后來是搖滾，
再后來，他聲嘶力竭，像在嚎叫，
歌詞里夾雜著許多粗話。
再后來，大家都喝高了，
跟著他朝向黑暗嚎叫：
“去他媽的！”

　　胡弦：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陣雨》《沙漏》《空樓梯》、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蔬菜江湖》等。曾獲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詩刊》《星星》《作品》《芳草》等雜志年度詩歌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獎金獎，柔剛詩歌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現居南京，江蘇作協副主席，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揚子江詩刊》主編。

幻境之旅
 
姚輝
 
雙河溶洞
 
真正的虛幻讓你能
深入其中  并牢牢抱定
自己的那塊石頭
 
鐘乳避開繁雜的石幔
獨立成一種  時間單元
它晃動  以摞在一起的廢舊的
難以回收的超公元紀年方式
晃動  它比一滴聚集多年的水
更像某種預感
 
而洞穴深處的路也是
一種時態——曲即是直的時態
你被狹窄的水聲引至石縫
東側  你想讓石壁
虛擬出一輪扁平化旭日
 
某爿黑暗還將超越什么？
在大地內部  你有可能代替
多種變幻的秘密
那么多石頭耐住了誘惑
它們知道  你是可以
消失的  而他們
必須絕對地  存在
 
誰的頭碰在石頭上？
 
沒有什么疼痛可言——
沒有。而石頭終于找到了
真正可以持續的疼痛
 
時間將如何決定并
延展這一切？
 
十二背后•蝴蝶
 
天穹可以這樣劃分：左翅
屬于未來而右邊的霧
成為蝶移向
上一個黃昏的倒影
 
蝴蝶建構起晨曦之舞
它們  組成旭日的
第一種光焰  將九曲橋
領到風聲前側  
它們  說服所有波浪
跟隨傳說靜靜流淌
 
它們的艱辛吐綻鋒芒
它們  是確立天穹隱秘的
最早風俗之一
 
而我在等那只紫色蝴蝶
它曾被風粘在巨大的
鐘乳石上  它有
多種險峻而持久的祈愿
 
翻飛的蝶翅觸及年歲以遠
 
你還將錯過哪些為山河
拓印甘苦的蝴蝶？
 
清溪峽
 
水如何避開對峙的山勢
成為夢境？這一滴水熟知的
習俗  不斷劃動
整部波瀾起伏的疑慮——
 
水為一己的癡迷活著。這
執念之水替云霓掘出漫漫長路
水如果成為你額頭上
金色的汗漬  你就會繼續
淌下熱淚  就會沉默
就會隨骨頭左翼的空曠
隱入千百種倒影閃爍之謎
 
鳥的峽谷被換算成懷念——
 
你將在下個黎明遇見
高擎旭日的歌者
他循水聲前來  他修改的
路徑  決定了山川
莫測的深廣度
 
槳影上  誰描摹多年的
靜默依舊逶迤如畫？
 
而我記住了紫衣女子
抱緊的波濤  她將波濤
擱進天穹  她讓所有
波濤  進入恒久而
蒼翠的節律

　　姚輝：1965年生,貴州仁懷人。出版詩集《蒼茫的諾言》《我與哪個時代靠得更近》（中英對照），散文詩集《在高原上》，小說集《走過無邊的雨》等10余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致十二背后
 
秦立彥
 
石筍
 
一滴水懸掛在鐘乳石下，
已經懸掛了很久，
還要很久才會墜落，
才會發出無人聽見的“嗒”的一聲，
仿佛秒針的一聲走動。
 
它的正下方，
石筍正在生長，
水所養育的最緩慢的生物。
 
耐心的雕刻，
用一百年完成一朵小花，
再用一百年把它打磨光滑。
 
某一天，
赤裸的原始人離開洞穴。
今天，衣履齊整的現代人來到洞穴中，
睜著驚異的眼睛。
 
在這期間，石筍長高了多少？
 
血肉所構成的人伸出手去，
觸摸另一種身體的涼意。
 
 
深山音樂會
 
鳥和蝴蝶都睡了，
世界仿佛一個劇場變得安靜。
這時群山入座，
星空睜開了許多眼睛，
 
聽蟲們盛大的音樂會。
不知道它們有多少，或者在哪里。
有的蟲撥動琴弦，
有的加入高高低低的合唱，
還有幾只吹口哨者，
一串串口哨在夜氣里飄揚。
 
它們不間歇，也不疲倦，
背景里是時隱時現的流水聲。
 
此時遙遠城市里的一兩只獨奏者，
不知道是否感到了寂寞。
 
暗河
 
天空不知道它，
月亮和星星沒有見過它。
它在地下暗暗地流。
 
在沒有路的地方，
它從山的身體里穿過，
成為山秘密的血脈。
 
在寬敞沉默的洞穴里，
它發出淙淙之聲，
四壁傳來回響。
 
在狹窄的地縫里，
它側耳而行，
把自己變成斧子，
一邊走一邊開鑿道路。
 
和它經過的那些巖石一樣古老，
然而每天都是新的水，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水。
 
后來它流入陽光中，
知道了航船和花朵。
其實，作為暗河的時候，
它也是自在的。

　　秦立彥：詩人，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地鐵里的博爾赫斯》《可以幸福的時刻》《各自的世界》，譯有《華茲華斯敘事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我孤獨地漫游，如一朵云——華茲華斯抒情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并有專著《理想世界及其裂隙——華茲華斯敘事詩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