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燕子輕輕滑過平靜的湖面(組詩)
作者:汪劍釗
燕 子
燕子飛起,頃刻拉高了我的視線,
猶如閃電照亮恐懼的內心,
輕盈的翅膀與空氣相敬相親但并不相愛,
仿佛在急切地尋找樹枝與軟泥,
尋找某處適宜的屋檐,
建筑可以棲身的安樂窩。
從正午到子夜,
沒有一只鳥在計算時間的流逝,
也不曾有一株草去關注這個世界的變化,
快是一種疾病,所謂慢也不過是一段回憶,
一只燕子輕輕滑過平靜的湖面,
細爪陡然掠走止水的止。
打常園村
蹲在芭蕉樹的濃蔭下,
你從容地吃掉一只新鮮的大芒果。
這是日常生活的某個瞬間,
不可剔除的場景。
一片椰林的背后,
花梨木和檳榔樹搖曳著,互遞致意:
“唔,天氣不錯!”
“是的,藍天,輕云,白光……”
村口,橡樹、竹柏和青皮樹
各安植物的本位佇立,
依次抻開寬窄不一的綠葉,面朝大海
并仰望天空……
一縷海風掠過你的鬢邊,
咸澀,卻含有一種神秘的甜……
清明之后
恍如秋天的天高云淡,
燦爛的陽光也不能照亮墓碑后面的悲傷,
逝者失聲,生者也默然無語。
清明已經悄然過去,
踏青的戀人開始享受美好的愛情,
祭奠完畢的中年男女不停地擦拭著盈眶的淚水。
紫丁香在低處蓬勃開放,
海棠樹在高空撲簌簌抖落花瓣,
廣玉蘭與霓虹燈竟然同時在林蔭道上空閃爍。
有人偶然出生,有人意外死亡,
有人在竭力茍延殘喘,
不過,也有人看破世相一切如幻影……
一名北漂的游子端起昨天的茶杯,
遠眺久違的江南,
胸口堆積的卻是異己的鄉愁。
荒山之月
月亮是一只飛行的石鳥,
口銜大地寫給天空的一封情書,
在荒山之上傳遞人間的消息,
頃刻,黑暗深處開始閃爍孤獨的光芒。
小溪被投入一粒羽毛似的石子,
夜幕下,有心的人們只能聽到撲通的水聲,
看不見一圈圈漾起的漣漪,
但我知道,它們存在,絕非虛無……
烏石榴
仲春,綠色的漣漪搖曳于邙嶺的筆架山,
在杜甫出生的窯屋前,
我詫異地看見,一簇又一簇
烏黑的石榴在高低錯落的枝杈上懸掛,
安靜、樸素、謙遜,
表皮布滿皺紋,猶如詩圣那一顆憔悴的心臟。
這顛覆了人們關于水果的記憶,
打破了習慣的認知。
懸垂的果實擁有土地親緣性的顏色,
在絳紅與黧黑的接縫處完成了某種秘密的轉換。
屋頂的茅草已被往歲的秋風掀走,
盡管赤貧到只剩骨頭,那飽滿的汁液
已在三吏、三別和棗樹的故事流失殆盡,
沙啞的聲音還在隱約傳遞,
并穿過籬笆,緊貼著我的耳畔: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①
驀然,我內心居然產生了一陣采摘的沖動,
但理智打破了向來保持的沉默,
發出輕聲的勸阻:
“它內蘊的籽粒或許正供奉著你尚未明了的來世。”
注①:引自杜甫詩《又呈吳郎》。
四月的宣敘調
四月走到了自己的結尾,
伴隨著天災人禍的殘酷,燦爛幾臻極致,
花瓣依次凋落,果實正在枝梢孕育,
情感逐漸孵化成思想,
恰好對應于五十歲之后的余生,
迎接耳順之年的平淡與寧靜,
不再貪慕世間的浮華,不再逆天而狂奔。
一切將歸于虛無,一切又絕非虛度。
在暮春,立意跨過夏季的浮躁,
我向往秋日的天高云淡。
一個人告別春天,就應該脫掉所有的羈絆,
哪怕赤裸,哪怕單調,
但至少可以擁有誠實的樸素。
生活是一把鋒利的鐮刀,
已經刈割了半輩子多余的粗枝細蔓;
時間張開嚴苛的網格,
身體的雜質也一一被濾除。
此后,我必須比十七歲時活得更加單純。
刊于《草原》2021年第8期
作者簡介
汪劍釗,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有專著《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紀中國的現代主義詩歌》《詩歌的烏鴉時代》《阿赫瑪托娃傳》《俄羅斯現代詩歌二十四講》,詩集《比永遠多一秒》《汪劍釗詩選》,譯著《俄羅斯黃金時代詩選》《俄羅斯白銀時代詩選》《黃金在天空舞蹈——曼杰什坦姆詩全集》《茨維塔耶娃詩集》《記憶的聲音——阿赫瑪托娃詩選》等數十種。
作者:汪劍釗
來源:草原文學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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