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風：無形的波浪（組詩）

 

作者：王笑風

 

陽臺

 

大海沖進客廳

我一幻想綠色就受到藍色的沖擊

天短了，夜長了，窗口日漸昏暗

我靠在躺椅上，鯨魚不時從兩邊躍起

當我盡可能沉到底部，海帶搖曳

輕拂我的臉、我的眼、我的口唇耳鼻

我父親在波浪中晃動著走來

馬一樣呼嚕呼嚕噴著水花

他伸手摸住我的額頭，遞給我一束山丹花

他說毛登、額爾敦高畢、吉仁高勒

烏里雅斯太……都不在了

整個錫林郭勒，已是一片汪洋

 

風

有一次我夢見我是風，游遍了世界

在我的家鄉錫林郭勒，黃昏時分我聽到父親喊我

我哭了，我的哀傷無色無味、無所附著

我的親人都看不見我

 

天書

 

從來沒有人像打開一本書一樣打開我的身體

我這絕望之書，我把自己從水中撈出

湮濕的書，一片空白，靈魂和肉體粘連在一起

在天底下最遼闊的地方，在錫林郭勒，明月下

我向四野呼喊，希望神靈能夠聽見

“把我們的花朵還回來！蝴蝶飛鳥還回來！

蘑菇和黃羊……都還回來！”

 

在錫林郭勒輸脈絡寧和胞磷膽堿鈉

 

酒精棉，飲醉之云

這只是按下的云頭

我仿佛重新降生，還有前世的草尖之露

綠色汁液，一點一滴進入身體

進入我的血

吊起來的魔瓶，展示神跡

止血帶如臍帶，我看到手里清晰的葉脈

大隱者端坐于半空，指明我過去的傷痛

甚至我兒子未來的道路，他說：

“在眾草中，有著萬物的根源，無論愛與罪。”

 

傾斜

 

錫林郭勒，春草綠，秋草黃

錫林郭勒，我媽媽已經老了

走路拖沓著一條右腿，山坡傾斜

風雨中萬物倒向一邊，我有張偏臉

春天里，我孤獨地離開了草原

西南寬，東北窄，地圖上的錫林郭勒

像一只羊的頭骨，仰起扭歪的臉

在地圖上，我看不到我媽

錫林浩特，楚古蘭街，光榮院南面

我媽走出工商銀行對面的巷口，喊我：吃飯啦

 

發芽

 

夏日終究有它的神奇

猛然轉過身子的人

我看見那一臉苔蘚

 

秋天到來前停下吧

越來越大的花

令人驚詫莫名

 

月亮冰一樣碎裂

我赤腳走過星空

一步一步踩著

明亮的玻璃碴

 

躲進豌豆里的孩子怎么辦

豆莢爆裂，豆子滾落泥水

泡爛了胞衣

 

把書頁撫平

 

每當我把書頁撫平

我的身體都有感覺

我也曾經作為書籍

為那閱讀的人打開

挺起的書脊的棱兒

手指沿邊沿的撫摸

一字一句地點讀

一頁一頁地翻動

輕輕畫下的波浪線

藍色的紅色的黑色的心情

讀書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在被架置的虛空中

我安安靜靜躺平

表面像合上的書籍

內里卻仿佛河槽

文字的洪流于其中

涌動、起伏，不知所向

 

大水

 

我的飯量小了

早餐要了一份蛋羹

一個花卷兒

昨天晚上，消息駁雜

河南大水揪扯著我

在深深的水底沉入睡眠

凌晨我浮出水面

前額上的皺紋顯示

無形的波浪眼看要

淹沒我的頭頂

 

走廊

 

走廊和山間小路

并無本質區別

兩側的樹林、洞穴

多有蓄勢待發的人

走到盡頭爬到頂峰

有的就在所到之處

上升了，我來回折返

總覺得別有使命

聲音嘈雜我也能

有所辨別，空無所有

身體會自然反應

我的內部世界時常

因某事某個念頭一閃

徹底清空，我滿腹憂傷

可突然又像根本沒有了

五臟六腑、經絡和血肉

僅僅只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

 

夏夜

 

草木喧囂而我

越來越安靜。千里外

好兄弟來到眼前

陪他喝點啤酒

何其清澈，仿佛

我們在溪水邊

感到身心涼爽

這也是個透明的人

彼此看得到流泉

奔涌，從頭至腳

在身體里蜿蜒而下

遠觀山水，近處聆聽

朋友的說話聲，地球

這邊光線暗淡下來

美好的事莫過于此

當我們從專營

阿爾巴斯山羊的飯館

出來，像步出太空艙外

剛好來到燦爛星河之間

 

洞穿

 

流星總是經過我

才到別的地方去

我感覺它穿過了我

被諸多事物穿過的我

每次有事物穿身而過

仍令我驚訝不已

我低頭看我的身體

我透過我的身體

看見白云藍天大地

夜晚我看見穿過我的星星

都抵達了它們要去的地方

我的身體使我著迷，它的

透光性多好，已是星空的

一部分，相互已融為一體

 

榴梿

 

世事多變，有時猝不及防

我以前講過悲傷的刺猬

它的刺散碎在地。悲傷

使它變異，它變成了榴梿

重披刺甲，深深的厭惡

遺留在每個細胞里

致使肉身在向植物

轉化過程中，變質變臭

榴蓮避世并未成功

還是有人不斷找到它

作為榴梿，更加被動

也再無可能與刺猬相認

 

透明

 

我還記得我的青年時代

沒有參照之物，一派虛無

“手沾了灰塵才開始透明”①

碰到臟東西忽然意識到

我們的身體多干凈、清亮

年輕即意味著高貴

春風吹拂河畔的楊柳

那夏日里的無知少年

過早站在了污濁的河邊

 

① 詩人李仲原詩句。

 

琥珀

 

麋鹿是林木間的枝形燈

我的屋頂啊，多么幽遠

巖洞縫隙懸垂過，我的長電筒

人囿于一孔之見

出沒其中，追索自由

在黑暗里拓寬大道

種植下建設者的路燈

落日，明月，星云

我們的廳堂這么大嗎

天地凝于點滴，這世界

萬般動蕩根本不為所覺

 

行道樹

 

一些奇怪的想法

令我覺得世界匪夷所思

當你們開車飛馳

道路兩邊景色閃過

倒退的樹木疊影重重

像在演示膠片成像原理

多少棵樹是一棵樹

一棵樹有多少重影

放映機有晝夜兩孔

把人間投射到這個星球上

四季往復，我一直在快速前進

我的方向和你們總是正好相反

 

夜晚

 

白月光，好清涼

滿世界的羊，抬頭望

那放羊的人，在紫苜蓿的天上

只散發氣味

已失去形狀

 

沙塵暴

 

多少相愛的人已由白骨散碎為沙粒

沙子中的牛羊馬駱駝和叫囂的驢子

難獲其形，也仍然難舍這個世界

它們是聚集起來一起在尋找什么

這一回由包頭至呼和浩特

其實我知道它們來過多少回

高遠的空中和遼闊大地

有無數來往此間的道路

每一次我都躲在屋子里

沙塵暴來得越來越勤了

我的心里也越來越艱難

我是一粒沙一粒沙凝聚成形的人

 

影集

 

舊照片里，我才新鮮

逝者如斯夫，留我在池塘

游魚、水草、蓮葉、荷花

每一方小世界都曾有我

翻看相冊的時候，波浪

多么緩慢，每個瞬間

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我也靜靜端詳、審視

人人以為有所框束

殊不知這個人間其實

是從影集里溢出來的

我們的未來也是我們的過去

 

早班

 

冷風使我側過臉

我總是見所未見

我帶著凜冽的頭骨

行走在還沒睡醒的城市

街道兩邊的樓房

和緊隨其后的樓群

沉甸甸的肉體浮于其間

月光透過建筑物

照耀在他們身上

也追光燈一樣照著我

我像古老的衙役

押著自己的影子

穿越時空去上早班

 

回首

 

海浪中也有奔馬

翻滾的云，樹梢的風

冬日大雪，瓢潑大雨

無不如是

在繁復的街道里

馬仍會帶著我去追趕麋鹿

風馳電掣，多次與迎面

駛來的車輛擦身而過

我何其幸運，憑著內心

堅持，固執地活在山中

貓頭鷹鉆進樹木

手從水面撫過

野兔不緊不慢，后腿一蹬

把黑殼蟲子彈到高處

我總是在網圍欄旁

騰空而起的馬背上

回首寄居之地

所見均有所縮小

 

刊于《草原》202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王笑風，1967年出生。作品散見《草原》《詩潮》《星星》《揚子江》《江南詩》《詩林》等。現居呼和浩特。

 

來源：草原文學月刊

作者：王笑風

https://mp.weixin.qq.com/s/BCALELwcKZkgXUEMMfTX6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