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瓜果飄香（組詩）

 

作者：伍小華（仡佬族）

 

椪柑

 

有人說它是雜交柑樹上結的

才那么好吃

我對這話深信不疑

但我從不關心它的父親是誰

 

其實看上去它也不像本地植物

株矮枝短，敦實憨厚的樣子

像一個吃粗糧長大的孩子

輕走幾步

大地就發出篤篤篤的響

 

因為它的矮壯，它便習慣于

和氣候較勁。和掛在

自己肋骨上的果實掰手腕

明明腰身彎了下去，它也不服輸

 

如此固執，是因為

它從一掛果起

就吆喝著盤踞在泥土下的根

猛吮那些不停掉落的物質

諸如雨水汗水血水什么的

 

偶爾，我也因它的身高

持懷疑態度

就像懷疑一個小女人是生不出

一個胖乎乎的大胖小子。但它

是早已擺開了生下明天的架勢

 

結果用結果證明了

所有的未知

都有可能被秘密篡改

就像我堅持不去關心那椪柑

它父親是誰？而想它為何大且甜

 

李子

 

李樹是我們家的鄰居。每年春天

我看著它開花，滿樹的白

像一幅從夢里展開的純潔

抑或，某些非分的胡思亂想

突然被清空

 

當李花落盡，該掛果了。李子

從芝麻粒大到小黃豆大

從跳棋子大到烏雞蛋大

大到我的眼晴

再也裝不下為止

 

好哩，就一天天候它們成熟

李子由青轉紅，而后變得微紫

但李子與我相距著

兩只無形貓眼

我只能讓垂涎一天天拉長

 

只是，拉著拉著涎水就斷了

一如李子某天

突然掙脫目光一樣

我清晰地聽見“啪啦”一聲

整個兒就掉進了

一些人的嘴里

 

拐棗

 

樹為什么那樣高？輕一踮腳

哦就高過了目光，高過了

父親堅實的肩頭

可是，它卻高不過我小小的好奇

也高不過

鄰家虎子長長的竹竿

 

為什么我一直對后園

那棵拐棗心生敬意。因為

它是從爺爺的故事里長出的

爺爺的故事

比樹上的拐棗還多

比拐棗旁我家的自留地還肥沃

 

拐棗樹開花，花瓣細碎嫩黃

也至于那感受

讓我老早就暗香涌動

拐棗樹結果，拐來拐去

如一位老人晚年

患嚴重痛風病時的雙手

 

所以，小時候我吃拐棗

虎子說：你奶奶的手指

是什么味道？我說好吃，非常甜

他就笑了

他的笑容到今天我也不敢忘記

 

八月瓜

 

八月瓜，在我們家鄉只有乳名

但我沒放棄在漢字里

尋找它的書名

我想呼出它出山時的稱謂

它卻躲閃在鄉俗背后

 

“八月瓜，九月張

十月打來匡娃娃”

兩句順口溜般的童謠，唱出了

幾多山路上蹦來跳去的時光

那時光味道，多么曲折綿長

 

好多次，順著夢中那根藤蔓

一直往童年的方向摸去

摸著摸著，就摸到了清脆的笑聲

就摸到屁股上的疼

 

那時的八月瓜，都是野生的

野生和移栽的區別在于——

鳥兒也可以

和人類共享一種果實

人類和鳥兒的歌聲，色香味俱全

 

而現在我眼中

每逢八月瓜成熟的季節

好多農家院前棚架的藤蔓上

除了掛滿童謠與鳥聲

又多了幾個饑餓的胃囊

 

梨

 

梨是閨蜜，因為它甜

我雖慣于吃苦而更樂于享甜

梨是甜中最甜的那個

“桃飽梨充饑，飯后半個梨”

 

削皮，小刀是你的嘴

鋒利而往往不留情面。削呀削

削去我和梨粗糙的部分

留下彼此

在一起營養豐富的日子

 

不要怕它的名字，五花八門

鴨梨、鎮南梨、雪梨、秤砣梨

名字和你叫丑丑姑娘一樣

只是，一個提得起

又放得下的符號

 

我只注重你的味道，你的內涵

你味道中那些

絲絲縷縷的意思。你內涵里

又略帶幾分莫名的韻味

都一匝匝繞我如腰纏萬貫

 

為什么？梨總是在關鍵時刻

以幾斤幾兩的方式出現

我算了一下這些年來，我和梨

一次次相互打磨著的嘴皮子

 

原來，我們都被對方削得

只剩下一個無法啟齒的核

但誰也沒有忘記彼此

在最饑饉時

都曾為對方認真動刀充過饑

 

地瓜

 

隔壁的王婆賣地瓜

買瓜人說:好吃好吃啊

每次聽見有人夸自己的地瓜

王婆都把頭轉過去，悄悄的樂

 

這是個秘密

被她的兒子發現了

兒子問王婆：“媽，多好的事

你怎么只是偷著笑？”

 

王婆的眼淚呀，"刷啦"一下

在臉上淌成了兩條地瓜藤蔓

有幾粒滾進邊溝溝

一如久旱之地

逢到老天恩賜的甘霖

 

兒子的胸口，瞬間痛了幾下

豁然明白——

母親淚水里包含的一切

也知道了，這世上好多時候

那淚水的味兒

就是那汗水的味兒

 

啊母親，除了兒子又有幾人能解

你這個王婆

種了一輩子地瓜

都是買地瓜人在說：好吃好吃

 

野草莓

 

數不清的藤苗，從鐵鋤下

三五個形容詞里爬出來

順著初升陽光

照過來的方向。翻過中午

來到了山埡口的草坪上

 

它們就這樣

幾乎和我同時抵達

同時抵達的還有

你的一聲驚叫

 

你躲在草叢里半片葉子后

被一條山路的追趕所恐嚇

 

你粉白色胖嘟嘟的臉上

悄然閃爍著幾粒羞怯的紅

我是過客。但我要做一回主人

去解讀你

那半推半就的表情

 

先學會讓時光慢走

再彎下腰身

用一個詞趕跑周遭的目光

幾聲莫名心跳

敲打滿野無處躲藏的寂靜

 

你的雪白，就這樣

初始與我肌膚相親

當我繼續學著把心聲遞給你

很快也習慣那甜中帶酸的嘗試

 

紅籽

 

路邊熱鬧，但也多有坑溝坎坡

沖著那不安于現狀

它們翻山越嶺，蹚水過河

哪怕十天移一步

 

這植物中的侏儒，齊腿高

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何況有刺

那刺一根根雄赳赳嚇唬人

當然是窮人家的我

 

但我天生有對抗刺的辦法

刺喜好直來直去，我慣于拐彎

我拐彎的理由令刺始料不及

用泥石的鋒利

將手腳錘煉出棱角

 

棱角以數量考驗我

而最堅硬處才是我的耐性

因刺的日日打磨

某個急彎又將我頂了回來

 

知道了紅籽的誘惑力

依舊大于芒刺

一如那時的貧窮常常大于冒險

為一次果腹

真不惜將山路拉直

 

葡萄

 

葡萄是我們家的常客，它一來

我們全家人都美滋滋的

可是時光好快，轉眼間

它也有幾年沒來過我家了

 

小道消息，說它在夜里出走

為了守住它心中的蜜

它和一個叫鄰村的詞私奔了

只因鄰村有個好聽的名字

 

哦葡萄，非人人都知道它的心事

我家這邊是山溝溝

當初父母官們說，考驗考驗

它果真就在貧瘠處扎下根

 

山里到處是青山綠水好空氣

它順著隔壁哥哥搭的架子

往上攀爬，一口氣呀

便爬到離星星最近的地方

 

自此，它在我仰視的那兒盤繞

年年春天，它都動作輕盈

掰開我的目光，讓體內

那一串恒久的掛念漏下來

 

不停漏下的還有

一串心跳

它們先漏進我瞪大的眼里

又拐彎抹角，漏進胸懷

 

哦葡萄，是不是隔壁哥哥

娶妻生子了

很快又搬進小城的新居

從此便不再到我家串門

也好，鄰村那里也有我的親戚

 

刺梨

 

刺梨和我一同長大

我們的成長各有殊異。它腳踏

一塊巴掌大的坡地

我頭戴一頂用舊的帽子

 

不會忘記我們的拉勾兒

風里雨中相互激勵

半道上有一天它終于開花了

我繼續走山路如履平地

我們都慶幸，沒有被前程羈絆

 

只是它身上

莫名長出一身的刺

而我身上，被生活

碰出數不清的疙瘩瘩

 

于此，我們分歧很大

它結出的果也用刺庇護

我大膽生出一個想法——

用口福去挑戰長刺的它

 

糖罐

 

糖罐是一種野山果

它的原名叫什么不愿去想

糖罐是老家人喊的

“糖罐糖罐，甜蜜裝得滿滿”

 

糖罐不比野草莓，一生一大片

它需要一次邂逅

當你在叢林不經意觸到一藤蔓

并迅即聽到有叮當之聲

 

哦你就是碰著世上最美的事了

但你不要急于索得

而先低頭瞑目。慢慢

回味過往的那些苦，抑或

下面你將要消受到的甜

 

那感覺，會讓你有些急不可耐

也有點手足無措。于是

你猛然抬頭睜眼，哦那么多糖罐

因為心悸

在藤蔓上不停地晃動

 

那動，是倒掛著的

那動，鮮紅如幻覺在高處飛翔

那動，帶動另一種動

在糖罐子里

彈唱出絕美之樂章

 

　　伍小華：男，仡佬族，筆名人格等。貴州務川人，教師。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詩刊》《民族文學》《飛天》《詩選刊》《詩潮》《星星》《散文詩》《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出版詩集4部。詩集《在疼痛中打開》入選中國作家協會2020年度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注：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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