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的深淵（外九首）

 

作者：康若文琴

 

藍的深淵，沒有一朵云負累

只有雪歇上東山

 

碉樓之上，群山之上

絲線傾斜而下

云落上腰帶，一朵朵光暈

云，落入谷底

三九，會隨梭磨河流走

留下長長的影子

 

織花腰帶

一人，一雙手，自我對抗

 

有時，云會織滿天空

河水發(fā)暗，云亂墜

隨即，那些云，一步步

被勸回天空

 

你說，就算東山頂上等待的殘雪

一動不動，已經(jīng)十年

倦了，千絲萬縷，指向流云

把天空還給天空

讓云自由自在

 

曼扎

 

覺姆坐進大殿角落

左肩太陽高懸，躬身月亮低垂

背后生出土墻

 

她仔細用凈水擦拭出發(fā)的路

一幀幀回放一生，只用了四個定格

就走到了生命的最高處

然后，頃刻坍塌

 

她在左邊誦經(jīng)

青稞染綠河風，萬物生，村莊躁動

她說，大雪是留給萬物的被子

海子是留給大地的眼淚

 

她一遍遍演繹不同的一生

同樣的開始，同樣的結(jié)局

隔著塵埃，在右邊，我風塵仆仆

 

曼扎內(nèi)，火焰和海水相安無事

都來自遠古

她假設(shè)沒有真正的死亡

出生只是一次次出發(fā)

每一輪回，她都放下些許塵埃

 

一點，一點點

然后，她大步走進塵埃

 

空杯

 

曠野的空杯

一半裝褐色草原，一頭板寸

一半裝藍天，少許白云

天空始終緊抱大地

大地一腳踏空

 

那些牛羊，那些花草

還有那些色彩

他們都害怕被隱匿

 

河曲馬追趕時間，牦牛待在原地

傳說它們會相遇

河流擔心日漸消瘦

河床擔心翻轉(zhuǎn)干癟的口袋

露出一灘鵝卵石

隱藏垂釣者的秘密

 

天地空曠，如巨大的空杯

有草籽，魚卵，有珠胎暗結(jié)

有蟄伏地下的旱獺，冬眠的蛇

 

對拜

 

炊煙是對拜的草

草下是有名字的房

和沒有名字的人

 

太陽一現(xiàn)身

地上鋪滿黃金

天空大地一對拜

生養(yǎng)萬物

 

就像月光下的對拜

漠漠中，不分彼此

 

就像，有草牽手

有人轉(zhuǎn)身，天上落下雨

地上長出五谷

 

就像有我，才有你

才有了那么多姓名

才有了草一樣遍地的炊煙

 

牧人

 

落入寂靜深處的人

牦牛一樣發(fā)呆

一遍遍，反芻過往

騎一匹快馬

左邊指向風去的遠方

右邊連著現(xiàn)在

困了，枕著羊群睡覺

云中沒有掛礙

 

風撿走他的腳印

草撿走馬的腳印

讓語言休息，牧人遇見自己

 

草根躲開草原鼠的圍獵，如同

草原鼠避開鷹來自高處的伏擊

如同，沖破語言的圍困

 

人的天敵不是別人

風中盡是他的聲音

 

星星跌跌撞撞，跌入白晝的深淵

到夜晚再也藏不住自己的腳印

發(fā)出些許寒光

星星在天空躲來躲去

是在躲避自己嗎

 

給花披上袈裟

 

叭的一聲，像輕輕翻動書頁

窗外的格桑花開了

微風數(shù)著自己的花瓣

 

于無聲處

她竟然忘了

哪一年，格桑花開

他說過，99朵

像雨滴滑落華麗的袍子

 

那年，夜夜想拉住云中的手

一伸手，總被黎明阻斷

 

于無聲處

她沒聽見花開的叫聲

自顧自地念誦，給花披上袈裟

剎那，花盈滿后院

與箱底的花衣服無關(guān)

夜雨，微涼

 

核桃說

 

穿上綠襖，綠葉下打坐

風流過葉面

無聲，希聲

風一動

風槁枯，枯葉翻飛

 

木雕的鎧甲

誰來，曲徑通幽

需要心細如發(fā)

 

風去，和我渾然一體

穿上隱身衣，薄如蟬翼

 

必須頷首，必須低眉

誰說風中有水聲

誰說水色如月色

有形，無形

讓人惦記

 

密語

 

春天在這里下車

把桃花攪成棉花糖

一團團，頂上枯枝

蟄伏一冬的山披上糖衣

 

風一抿，桃花就化

隨即，大地分娩，生出萬物

 

雪悄悄溜下山頂，密語

天空捎來桃花箋

雨滴，這天地間的念珠

誰在用心跳捻來捻去，捻去捻來

 

卓瑪走入雨中，不再看雨滴

就和鋤頭柄一起包了漿

 

春天進進出出，默不作聲

恐怕早忘了一茬一茬的卓瑪

只留下有嚼勁的風

 

初雪，一場葬禮

 

云落在凍土上，像大地的羽毛

遮蔽萬物

大地小心翼翼，托著天空

天地彎曲得閃閃發(fā)光

 

你終于緘默，大地就是大地

從不因人們的哭泣而不敞開懷抱

雪地裸露足跡，一段黃土

或婉轉(zhuǎn)，或泥濘

 

路，從不停止奔跑

火塘的焰光，紅紅的萬花筒

天地彎曲成渾圓的玻璃球

你高聲打著招呼，大地就是大地

從不因你的啼哭而不敞開懷抱

 

靜默的天地，如含飴糖，將萬物放在舌尖

慢慢舔舐，一如既往

萬物何曾抵擋得住，何況是你

 

陽光下，雪氣升騰，凍土開始松動

大地小心翼翼，托著萬物

我們在等待，一場葬禮，一次出生

 

春天是件明亮的樂器

 

春天是件明亮的樂器

最先吹響枯枝

鳥窩像五線譜上的音符

起起落落

 

我從沒見過鳥

鳥窩和鳥糞，一上一下

讓我確信，鳥在民間

 

鳥飛出飛回，跳上跳下

忙碌的音符

也許是三只，隔壁住著親戚

跟我家一樣

也許，我走得遠一點

一走好幾十年

音符，決定五線譜的長度

 

鳥住得再高，也沒影響我俯瞰

也沒影響我相信

春天是明亮的

風雨是明亮的

鳥也喜歡，這只振翅的樂器

 

　　作者簡介：

　　康若文琴，藏族，出生于四川省馬爾康市。1991年開始發(fā)表詩歌、散文，作品散見于全國各級報刊，作品入選多種文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詩集《康若文琴的詩》《馬爾康 馬爾康》等，《康若文琴的詩》榮獲第六屆“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品獎”。

 

注：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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