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草原上干凈的歷史（外九首）

 

作者：顏亮

 

一段草原上干凈的歷史

 

一段草原上干凈的歷史，

有時寫滿微微傾斜地人間煙火;

與雨雪結伴的拉薩河，

沒有辜負過凜冽的寒風、刺目的光照和

在山水間，撿了一背簍故事的牛羊。

在塵世中過慣了平靜日暮的身魂，

仿佛總是怕驚擾傍晚入城的茶馬胡商，

下弦的月亮照耀了多久神的領地，

眷顧了多少人的夢想。

不驚不擾的幾百年，可以覆蓋萬象的慈悲，

總留給俗人闖入的修飾和縫隙，

依山傍水，活在一場突降的折痕中，

一度發生的真相，都經過黑暗中繼承的勇敢，

住到天地締造的院落中，

目光如豆，在不經意錯過的瑣碎光景中，

干凈麻利的淬煉出一飲而盡的平庸與誠實。

 

硬起心腸的時候就值得尊重

 

硬起心腸的時候就值得尊重，

歌很短，但記憶很長，

一輩子平庸至極，

卻在下午坐看風起，

他十五，夜望月，

我三十喝幾杯起落。

假如我是神，

我會讓世間如愿以償，

草原上被萬物理解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你與牛羊陷落天地，

開頭是祖父牽著你的手，

生命是你散碎的銀兩。

見識過一頭牛的死亡，

自少年起，你便照顧南坡的光景，

駐足觀望了一眼黏住的云朵風向，

而我在拉薩選擇喂養的魂魄，

在誠實的時刻——晨昏——出神，

只吃了一碗星光煙火。

 

拖拉山神

 

阿媽說拖拉的山是神

年輕的腮邊是情郎的美酒

有著古怪的脾氣 黑色的衣裳

我少年時 從大塊大塊的綠色中醒來

相信每個人都要飽經滄桑

于是念過多少經文

草地就有多少綠色

那些云朵下的福祉是轉世的宿命

幾經輾轉

在離我越來越遠的河流和雪山

我聽見喇嘛在幫助一棵樹

在草原上吝嗇是一種罪孽

輪回從來是年青的山神

而我們是等待青草的牛羊

秩序紛繁卻也從未錯亂

 

草原歌手

 

草原上到處都是優質的歌手

他們的嗓子塞滿了云朵與天空

他們是自己的萬水千山 是自己的王

那些在光影中染裹的善舞靈魂

腳掌長著青草與格桑花

呼吸著自己和王的國

我曾無數次

懷揣著甜膩的夢

在一個叫草原的院子

誤入一場露骨的風月

卻終究像一只羊

被巨大的綠色捕獲

光陰從我頭頂飛過的時候

我已經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無法聲張的春天

我必須說出:我選擇風馬與卓瑪

我埋在篝火旁的骨頭

閃閃發光

渴望長出黃金的嗓子

占據草原的器官

和燃燒的花朵一起

粉碎我擲地有聲的傷疤

 

善知識

 

牛羊是草原上的善知識

經幡是萬物生長的班智達

那些愛著的事物總是輪回

在不過灰塵大的小千世界

走過十二個月

走過執著抑或割舍

一直在抵達勝義

卻從未到達慈悲

草原天亮以前

我們只是眾生

在各色建筑上添磚加瓦

在一路迷執中增長計謀

信仰的重量那么遠

總是經歷所以善良結網的稱重

而我的草原 神靈卻鋪在金色的山坡上

樸素的接受索求

比如:天亮以后 這里豐滿水草

這里種滿云朵 所有奧義的道場

不曾增減 從未空無

 

情人

 

我擁有的草木山石是唯一的情人

我是過客 明月千里的牧場

奔子欄不遠 角瑪寺很近

如何致敬那些不死地江水

如何算計到達的長度

如果秋色三分 一分城市

一分草原 一分孤獨

雨就是季節的犄角 每走一步

從此后世 再無爭休

一場雪 一旦竊取時間的籌碼

羊的眼睛 就會偷偷布陣 攻于心計

這個早晨 聽一個女子講一場不可原諒的遭遇

骨縫里生長出煙火

神賜的口信中說:只有一場燃燒 換來白茫茫地干凈

 

很多年前

 

從古城走的那天早上 幕色清冷

那些響起的犬吠聲坐滿整個巨大的冬天

被神靈圈養 孤獨在石頭上的十二座白塔

在經幡的吟唱下 熱愛信仰

城池卻在獨自飲酒 在難以分辯中

奢望星星照亮雪山和馬

五百年前 這里曾有身穿氆氌的輝煌

在神的石桌上 寫下王的詩句

在堅固的夜色中 擁有受難與幸福

我無法在王城 尋找下落不明的夢想

卻在王城的木樓上 擁有我 擲地有聲的教義

 

草原

 

我在桑科草原的腹地

擁有大多大多的云

我在云朵下種牛馬和象征富足的羊

等待身著氆氌的喇嘛經過

搖轉經輪 刻下神秘的伏藏經文

然后轉身 微笑 守護來路不明的煙火

那七盞酥油燈 在我生命中綻放

如同兒時匍匐 控制我身體的大地

我在草原腹地的湖邊筑巢

口中喃呢信仰 熄滅彼此爭斗的影子

 

騎馬

 

草原的光陰走的生慢，

沒有牛羊客死鄉途。

我愛過所以我騎馬，

天地不因種下慈悲就安全。

穿過種植夜的大地 依然探出馬刀，

虛構悲傷不已的靈魂和事件。

有一個時刻:消失的山崗很遠，

我是胸懷情種的矮人，

渴望高大，四季流轉。

經營遼闊的牧場，孤獨就越走越長。

于是一只羊溜進的水草，

充滿秋天的智慧。

整個未來，

我只看到稚嫩的新生，

嚴肅異常的骨頭。

 

爬上

 

你爬上云朵采摘的陽光

在山程水驛間 脫去時間

搖搖晃晃 擺弄年青的光線

天上的神捎來口信

地上的人就從此孤單

你說見過的為何蒼涼如水

如愿以償的細細熱愛

總可以一路唱回草原

于是我寫詩 你經過

大地的腳踝處

墜落四月的黃昏

滿樹的紅山果 依附了慈悲為懷

高處的天空胸腔寬廣

從故鄉到異鄉

得了草木的芳齡

贏了江水的芳心

 

　　顏亮：1983年1月出生，男，甘肅蘭州人，西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復旦大學傳播學博士后，西藏自治區評論家協會會員。目前出版作品集數部，曾在《詩刊》《詩選刊》《鴨綠江詩刊》《奔流》《中國詩歌》《敦煌詩刊》《西藏文學》等刊物發表眾多作品。

 

注：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