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寫下您童年（外二首）

 

作者：史映紅

 

讓我寫下您童年

 

爸，您離開我們已半年

要告訴您

彼時冷徹骨髓

此刻艷陽高照

前天您很敬重、并多次教育我們的典范

袁隆平院士逝世了

他貢獻非凡

慈悲善良，與您一樣

應該能遇見

希望您與他品茗聊天

共敘家國

緬懷袁老的詩像雪花

飄飛在浩大中國

爸，沒人給您寫詩

即便我是笨拙的詩人

不是不寫，一直覺得

詩歌的輕

怎能承載您的重

 

還有，不是不寫

咋寫啊

八十年歲月

您謹小慎微

不曾拿人一根線，始終

把自己放在蚯蚓的位置

仍屢受強人呵斥、排擠

我數次看到

您只能默默走開

 

但又不能不寫

那咱隨便聊吧

您生于1942年1月18日

焦土漫卷，烽火沖天

年輕的奶奶營養不良

可能您看母親太累太餓

不忍以命相拼

提前來到世界

讓您一生孱弱

 

不足月的您在苦寒季節

沒奶水，沒糧食

沒野菜，沒窗戶紙

沒柴禾，甚至沒太陽

只有呼嘯的寒風和漫漫長夜

您有氣無力地哭

也許世間的氣沒受夠，餓沒受夠

累沒受夠，痛沒受夠

執拗活下來

還沒嘗到奶水的味道

剛滿一歲

二叔呱呱墜地

 

稍大，您已幫奶奶照顧二叔

瘦骨嶙峋

頭比身子重

一生如此

懂事的您挎著小籃子，尾巴一樣

跟爺爺割草、拾洋芋、撿麥穗

用一生的羅圈腿

跑馬家隊伍、跑生活

放驢放羊放牛

還是高出您半頭的二叔的勤務兵

動作稍慢、或有情緒

就迎來一頓拳腳

 

七歲時

您用夠得著最低樹葉的頭

迎來嶄新太陽

太陽換了

日子依然艱難

冬天依舊酷寒

您跟村里幾個大孩子上學

麻桿般的羅圈腿

緊緊跟著

生怕落在漆黑夜里

被暗夜掠走

 

鄰村私塾，現在叫學校

課間休息

您打開籃子吃干糧

發現您奶奶裝的大窩窩頭

已被二叔偷梁換柱

您捧著生命般的小窩窩頭

慢慢吃完，反復舔了手指

太陽回家

您有氣無力地回來

找二叔理論

又迎來一頓拳腳

 

不說了，說說后來吧

約十年前，我給您在縣城買了房

困頓一生的糧食已不缺

糾結一生的衣服已夠穿

在安放靈魂時

想讓您陪我久些

再久些

更久些

給您買了名貴中草藥健康產品

您認真服用

像小時候上學

像每天新聞聯播一樣準時

您也想陪我們久些

再久些

更久些

 

卻終于走了

走在三九寒天

殘雪漫卷

我們敗給了宿命

徹骨的寒

像您來時的寒

冷到措手不及

留下悲痛欲絕的母親

和78歲的年齡

小腳，步履蹣跚

白發，迎風招展

還有身懶、嘴饞

諸多未竟心愿

 

母親后來說

 

那次接到軍校錄取通知書

把所有物品寄回去

匆忙中竟未附只言片語

母親后來說：

“收到兩個大包裹，你爹撫摸著東西，

舊軍裝、書籍”

母親說：“翻找的時候，他兩手顫抖，

臉煞白煞黃，瘆得慌呢”

軍裝經度和緯度

一摞書的輕重和氣息

都在哪里

 

那年應征入伍

軍列滾滾，西行漫漫

緊張有序

輾轉車站機場

與史家山

漸行漸遠

母親后來說：“你走后幾天，你爹不吃不喝

哭了好幾回”

還說：“他一直念叨，西藏苦著呢，

我娃咋能承受？這一走

啥時候才回來？”

聚少離多，雪域茫茫

我哪里知道

 

從軍二十余年，步履匆匆

心在工作

人在邊疆

常忘家中老小

母親后來說：“多年來，你爹為讓你安心，

啥事都說好，不好也好”

 

爸，如您所言：“一切都好”

外債賬目，嘲諷欺凌

都不想了，管好自己吧

品茶、看書、睡覺

向陽的地方

小草葳蕤，松柏蒼翠

輕輕搖擺

肯定是您

向眾生致意

 

難忘那句話

 

半年了，爸，已半年了

半年來，我是沒父親的孩子

或者說

是喊爹無人應答的孩子

茫茫人海

我很孤單

很后悔半年前把您下葬

您知道，以前我不孤獨

您謙卑真誠，思利及人

我感同身受

我上進倔強、永不服輸

您貼心理解

 

還是兩個月前

我從千里之外回去看您

燒百日紙

咱族群的墳地，松柏蒼翠，新草如漆

可您墳頭還是新土

像巨大的饅頭

如果您以草的方式招手，該有多好

沒有，一點沒有

我等了很久

失望離開

回到浮世，忍受孤獨

 

那是2018年春

您重感冒引發高燒、肺氣腫、冠心病

咱惶恐地收拾住院物品

我攙您出門時

您緩慢轉身

對六神無主的母親說

“唉，如果我回不來，你以后可咋辦啊！”

我淚水滂沱

看不到臺階

 

爸，也許為了與您走過60年的母親

她的白發、衰老

身懶、嘴饞

咱同仇敵愾，經歷轉院

轉科室等風波

苦熬二十多天

虛弱地回了家

 

爸，告訴您母親很好

只是您離開半個月時

由于寒冷悲傷，大病一場

在您常去的醫院住了十多天

現由大嫂照顧

每天抄經、念佛、想您

名貴中草藥健康產品與以前一樣

從未中斷

零花錢比我多

隨時能拿出數千

 

還告訴您

我會加倍愛母親

對您的愛

您對老伴的愛

我對母親的愛

層層疊疊、堆堆垛垛

挨擠在一起

像石榴的雙臂

 

　　作者簡介：

　　史映紅：男，70后，甘肅省莊浪縣人，筆名桑雪，藏族名崗日羅布。在西藏部隊服役21年。曾在《文藝報》《詩刊》《解放軍報》《青年文學》等發表各類作品1000余篇；出版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傳記文學《吉鴻昌：恨不抗日死》；評論集正在出版中；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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