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滋味（組詩）

 

作者：陳波來

 

菠蘿蜜記

 

只有在海天遼闊的南方

一枚水果才會有如此龐大的想象

 

如此沉重的肉身

我把叢林幽暗、雨水浩瀚的熱帶搬進去

把整個海天遼闊的南方

搬進去。我搬進去的還有

所有的晴天，所有的渴望、焦慮和苦澀

剩下一丁點空間，我把海峽對岸

遠山遠水的故鄉，搬了進去

 

菠蘿蜜，就是這樣

越來越龐大而甜蜜的

 

楊梅記

 

那種纖管密織的深紅仿若陷阱

經驗的背叛，也可以是

一場口舌迷失

 

第一口意外之酸，至今

咬著記憶，讓人信了

人世有突然呲出的牙齒

 

但對那時驚悚

忘性見風就長，滿腦殼

奔跑的還是甜蜜

 

至今想著它就是甜軟的，就是

我要它時，它把自已

融化了，再給我

 

枇杷記

 

一年中有些天

是留給枇杷的，于是它

使勁香，空氣中

絲絲甜膩，沒日沒夜

就那些天

 

一生中有些記憶

是留給枇杷的，年輕的

那一棵，果實鼓脹

掠過淺色的確良

一樣的風

 

護園人鳥似地斜睨

多少年了

他還在掃

飄墜的香息和葉子

那葉子，有琵琶之形

 

檸檬記

 

如果剿殺雨滴的熱度持續高漲

我就想逃往

山中的故鄉。山中清涼一日

世上三年清涼，惟故鄉已無片瓦

如果被追逐的雨滴無處久留， 我就想逃往

城郊的檸檬地，擇一枝安身，擇一果

埋下全部塊壘，如籽粒進入安靜的象牙色

熱帶及其焦灼的海潮聲變得

粘滯又細碎，果實卻一直青綠、飽滿

散發秘密的幽香：不想成熟，不要

沒有商量的甜與和解。如果你此時路過

我會從木葉間喚你一聲

我想的是不是很酸？我說的是不是

很酸？如果你在城中

貌似小資的生活過于甜膩，其實需要

一個青檸檬。或者是

一個青檸檬要我來告訴你

如果灼熱的人世已容不下一滴清涼的雨

那就需要用一種酸滋味，喚起我們

口舌生津，以此自我唼喋干涸之命

 

蓮霧記

 

當你想摘一個蓮霧果

五、六個蓮霧果就落了下來

 

成熟太久了。成熟也是一門技藝

不止時間和糖，還需要耐心與省斂

 

當世界認同一枚果實

它粉白的肉身變為紫紅

 

空氣在變甜，矮小的矚望

感觸到枝頭上的迢遞，而飽蘸熱淚

 

海潮越過遮天蔽地的椰林

在成熟的蓮霧果里找到回聲

 

現在我們在碩果低垂的蓮霧樹下

手足無措，在滾落遍地的蓮霧果中間

 

當你想不再摘一個蓮霧果

一大片成熟的蓮霧果還是落了下來

 

荔枝記

 

它埋著白玉，水晶，蜜蠟……一個盛世的

名聲，豐美的身影過于香艷

幽晦的井，閃爍著禍水

 

雨來，加深了古荔枝樹上的苔跡

接近它的腳步變得細碎

一架舊竹梯搭上云頭，順著雨絲攀爬

向最豐美的一枝

探手，就是千百年的波光流轉

作為國家的滋味，豈止馬蹄

它甚至在語言中被飛傳，遙遠的

異邦也傳頌著litchi，原汁原味

這樣的飛傳與保鮮，比一個妃子的笑

似乎多了些坦蕩的遐想和自豪感

不用去猜想五月的驛路上，累倒多少人馬

會有怎樣的竹筒或容器

怎樣的冰鎮，讓一點滋味快抵長安城

它從荔枝到litchi，像是一點點

剝開自己，呈現味覺的寶藏

比一萬個遷罪于一個美人的馬嵬坡

更粗暴，更酣暢淋漓

 

…… 但是，還得憑籍馬蹄和飄飛的白綾

媚俗地鋪陳它的銷魂之美

像一場雨，再次洗亮虬枝上更隱秘的苔跡

一個盛世自稱因它嘗到了苦頭

它仍然持守一個盛世的

名聲：至甘，至美

 

木瓜記

 

小南風送來一夜豪雨，木瓜

更肥碩了一些，各自向頂上的冠葉擠近了一些

而木瓜樹的母干顯得更纖細，趔趄于陽光

帶來的暈眩。像打開的傘

但是飛不動

太多來自內部的負擔，把它拉回地面

天已經藍得很低，又被膨脹的木瓜蹭得青綠

木瓜各自肥碩，沒大沒小

像一些沒心沒肝的家伙

擠成又一茬，有了

各自飛離的姿式

 

成熟季，熱帶海岸線再次在體內潰裂

木瓜迎刄打開自己。有人在千里外

也分明看見它

懷揣那么多離散的親人

 

芒果記

 

守護好金黃的果肉，不容隱藏的酸味謀反

甜的國度，風里吹著異香與詩句

不容異質的粗纖維有任何一場私會

 

守護好順口的絲滑感，陽光

要有摩挲的極致，消解種種砂礫與骨頭

果熟的時節，過路的人吐氣如蘭

 

最好自己也沉緬其中，忘掉與生俱來的

使命與儀式。作為生命種子的果核

被裹壓得越來越小——越菲薄越蒙贊譽

 

而一口滋味里，有一座龐大的

熱帶叢林，有著多變的斑斕，枯枝落地的

聲音：一個國度被顛覆得汁水淋漓

 

　　個人簡介：

　　陳波來：居海南海口，律師，已出詩集多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海南省文學院首批創作項目簽約作家。

 

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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