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時光里虛度（外十二首）

 

作者：牧之（布依族）

 

在自己的時光里虛度

 

打碎歲月與時光，千年的舊事盡在咫尺

我在自己的時光里虛度，數著

那些透明的哀傷，恍惚中

許多老無所依的魂魄，一如海浪

一波一波地離開雜草、塵世、滄桑……

之后，與舊物一起心生哽咽

 

落日開始豪放，我在觀音寺前，向佛問路

而風，在我面前放倒墓地。老人托夢說

流浪的人兒，內心要有自己的雪山

留下空曠與安靜，看春天如何懷著憂傷

而我，卻看到逝去的奶奶與父親

正在神龕之上慈祥地端坐

他們的眼睛在小心翼翼地看我

 

那些浩瀚與悲壯，愛著，恨著，

不斷在尋找，不斷在回望

直到時光的虛度在孤獨中赴死

而危險就像黑夜無所不在……

 

紅塵的華燈在漫延，那些關于故土的銘記

仿若刀尖上的光陰，在黃昏下

藏著茂盛的竹林，編織卑微低下與高風亮節

回味月光下的皎潔、寧靜與遼闊

 

塵世的門敞開著，也在關閉著，而我

不斷往自己的身體，填滿萬物的一言不發

將祖先與過去的心事寫在紙上

與天空，與云朵，與草木，與山川，

與春風,一起在自己的時光里虛度

 

握住歲月的鋒刃

 

面對生死，我們找不到福祿山的命脈

而虛度的時光在一個更大的暗箱里等著我們

一支墓前的燃燭潛伏著，像歲月的刀刃

切割著日子各自的生活與容貌，而我們的

生命與愛情卻踏著荷塘的月色悄然離開了

 

記憶的夏天，我們開始在天地間參禪悟道

時光漫長，忽明忽暗，塵埃與我們在紅塵

如曇花留下瞬間的無限，盛滿思念和淚水

等月光普渡，眺望歲月把陽光舞成水袖

 

曠野無風，墓志銘里有今生來世圍坐

我們握住歲月的鋒刃，那些溫馴的羊群

開始哀嚎，而風卻漫不經心吹來寒意

我們內心的孤獨，遠在他鄉看炊煙裊裊

 

不戀塵土，不看浮云，只等秋風起

我們便學會在歲月的烈酒里臥底

看墻壁的時鐘，與翻飛的蝴蝶在草地間

隨一場春雨等浮生蛻變或輪回，在塵世

等暗藏的鳥鳴和擱淺的云朵一起若隱若現

 

而我們，寬恕青春的無知與前世的罪過后

不為香火簇擁，只為在歲月的盡頭處

撿回自己的乳名，與古道的憂傷一起，回鄉

 

風在拐彎處

 

沿著螢之光，種植風塵，風在拐彎處

我們身在河之西，遠離霞光和雨水

牛蹄里泊著的一汪清水，有一片新綠

與藤蔓纏繞，南飛的雁陣在我們的心空

故意裂開一道時間的傷口，而窗外的風

卻在遙遠的蒼茫里，如水淡然

 

在風塵里禪定，時光上的霜凝有月光逼人

心境之外，靈與肉在歲月的影子里合二為一

落在地上的桑葉，掙扎著嫩芽和花朵

與一陣陣拐彎的風揉進我們的血脈

轉眼，又是杏花春雨的江南姍姍而來

 

冬天來臨時，抓一把風慰藉紅塵

那些封塵多年的疼痛，帶著刺的尖銳

和卑微、殘酷、隱忍、不屈一起

與滾落的石頭，在歲月的風雪里左沖右突

之后，回歸到一條河流和風的拐彎處

不為花的絢爛，不為稻的清香

 

紅塵書

 

低頭，俯身，與時光在紅塵里逆流

北風是空洞的，熟悉的寒冷，有我們

卷起的喘息，和歲月并排呼嘯著

懷念那些擁愛情入懷的月夜，之后

深陷紅塵里的生活，與不幸、痛苦

握手言和，趁星星尚未清醒，趕路

 

喧囂的紅塵上，一群螞蟻正在搬家

紅塵邊，我們悄然臨窗而坐，傾聽

風雨雨聲如何消失在荒蕪的故園

逃離自己的影子，共剪的西窗燭

被塵世的心思遺忘在凋零的表情上

而光陰順著我們的路影，不忍離別

 

退一步，窗前獨坐的故人，有糾結

引煙雨在秋池的蓮花上彈盡霧嵐

浮萍暗涌著禪意和青燈的顫栗

一如遙不可及卻又互相惦記著

直到秋風掠過紅塵，泅渡異鄉月

世界的虛幻便蓋住紅塵的光陰

和我們一起，等百年之后的

燈火燎原，星光閃現

 

我們的舊名字落入塵埃，而舊時光

在洞穿旅人的心房，遠山空泛著

在時光的渡口，被遠去的故事重復

我們翻黃的照片，布滿下落不明的詞語

攜一蓑煙雨姍姍而來，拐彎，再拐彎

我們便在心里，邊刪除，邊書寫

自己所剩無幾的時光和歲月

 

上善若水

 

我與黃昏，在回鄉的路上偶遇紅塵如山

心的瑤池飛起魚的漣漪，疊成塵世的禪意

煙雨與星光還在懵懂未醒，

歲月的光芒已懸壺濟世，而大風

頂著漫漶的春秋之心，走在積水之上

與歲月一起布道，與周游的李白一起行吟

那個旅途中在異鄉喝酒的人，

還在與時光面壁而坐

 

紅塵的俗事已經不再返回，陽光也依然

埋伏在臨街的窗臺，雨巷的民謠也所剩無幾

石板路的雨水卻幻化成了歲月的

浩渺煙波，與時光一起，上善若水

 

我們不再左顧右盼，或者像風一樣

處江湖之遠，抖掉身上的塵埃，

如同向晚的霞光,抓住那些漸離故土的人們

和他們一起渡過淚水的鄉愁,而此刻

我只要眨一下眼睛，心里放著的石頭

還是無法落地，無法隨波逐流

 

雨巷

 

無需佛光的點化，歲月搬來的

鳥語、花香、陽光、雨露

隨雨巷拂去的塵埃，與秋雨的飛濺和漫流

叩響臨街的門環，路過的回眸忘記了奔跑

窗欞依附的窗臺也走出靈魂瞬間的委婉

置身雨巷的某一段暗示，

傾聽風雨過后的緘默

 

比雨巷持久的機緣或暗喻，會不會

有浪漫無法詮釋的愛恨情仇，

與故鄉的女子臨河而泣，那些

長短不一的詩句攪動著飄飄衣袂

而雨巷的盡頭，有騷客正與月光把酒言歡

 

獨自抵達未知經緯的雨巷，目光皈依塵埃

漫溢的沉寂觸動云朵和溪水，融進雨巷里

怦然心動的那抹回眸，留給時光空白的姿態

風把答案給了拂動的桃樹，揉碎的花瓣

搖晃著沁出的紅暈，讓雨巷的鳥鳴遼闊悠遠

 

走出雨巷，總有一些詞語懸而未決

風趕著腳步，同云共舞，抱緊時間

我的目光停留在雨巷滑過的一抹新綠

直穿四季輪回的時光，與墻角的梅

淘盡日子的虛空，之后和燈火在雨巷闌珊

 

在江邊

 

晚風在江邊漸行漸遠

魚的江湖

布滿或明或暗的歲月漩渦

 

我們在江邊，夜的傷口

正泛著白晝的喧囂，而山鷹

已飛臨懸崖，和不期而至的暴雨

一起用禪定的姿態

擺渡時光里的遼遠和空曠

 

現在，有波浪踏進春風

我們在江邊一次不經意的顫栗

將船夫滄桑的悲與喜、苦與痛

交給四起的江霧，讓生與死

和在水一方的伊人

擄去我們漂泊在天涯的心跳

 

在江邊，落日的余輝抽身隱退

我們在遠離和回歸之間

江中的險灘

欲說還休的濤聲依然如故

而時光之外，東去的江風正疾

我們只有，在山崖迎風眺望

遠方之外的遠方

之后，與同是天涯的旅人

在江的彼岸，渡月的陰晴圓缺

 

在童年的時光里看雪花飄

 

月光輕敲我們在異鄉的窗欞

童年時光里的那片雪花

便有西風瘦馬,在古道邊

從黃昏到黎明

穿透我們內心的蒼茫

和路的遙遠

 

在故鄉童年的雪花里回首

我們努力站成一棵迎風的大樹

背著月光在異鄉行走

和歲月的百轉千回一起

在時急時緩的暮鼓晨鐘里

在喧囂塵世的俗山俗水中

看天空，如何留下大雁的劃痕

 

空山新雨，風吹稻浪

旅途中吹簫的旅人

拒絕了我們回鄉的邀請

我們便在雪中和孩子談起故鄉

年邁的父母，屋檐下的鳥窩

和村口那充滿神奇傳說的老水井

直到歸鳥隱入暮色

直到我們和蕓蕓眾生一起

選擇漂泊，卻放不下童年的鄉愁

 

浣紗女

 

背后的目光，有別離的憂傷

一些往事落在石頭上，河里有孤單的漣漪

日暮蒼山，不再遙望一個人的黎明

 

岸邊的兩只蝴蝶，要去看森林的小溪水

李白的月亮便在浣紗女的眼眸里失眠

愛情鳥滑過的痕跡，有憔悴淡泊成幽香

 

一朵睡蓮，有夢渡浣紗女驚鴻的一瞥

月在銀河，搖動春雨純凈的禪境

雁南飛，在舊歸途，沒有了煙云靠近

 

云繞開雨，不為重溫舊夢，風悄然著

不戀紅塵，而歲月的另一個背影

與浣紗女一起，在夕照的清唱里纏綿

 

舊時光姍姍來遲

 

隔著秋風冬雨，春風度過玉門關

唱晚的漁舟，與舊時光卻姍姍而來

 

一滴雨離開樹丫，不為綠肥紅瘦

霞光一照，季節的鮮潤，有綠意飛翔

 

穿過夜色，與一棵草對視，舊時光

有經幡遠走他鄉，日月的滄桑夢有陽關

 

風吹瘦旅人的背影，雁鳴淡泊成一縷馨香

一只螞蟻找到了歸途，枯葉滿地，有愛重生

 

疲憊和喧囂與驚蟄夢醒夜里，舊時光不舊

一只鳥在逆光飛翔，人面桃花被春風點贊

 

一縷月魂，與桃花煮酒，折疊起朝思暮想

帶著時光趕路的旅人，與風臨水而眠

 

一朵睡蓮，夜訪山鳥，月光與云煙靠近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沉浮，與夕照漸行漸遠

 

與云巖書

 

一陣秋風掠過祖先們的骨縫，月光懸壺

在陽明祠，那些讓人敬畏、向往的經句

與遼闊和塵世在一起，讀云巖的青山、流水

把一方藍天和彩霞留住，任晨鐘暮鼓綿延

如云朵一樣緩慢，鳥聲一樣吉祥

 

推開夕陽，一片落葉著地的聲音

源于高原，深沉、悠遠，暗藏著陽明的玄機

穿越時間與空間，凝望歷史的煙塵

在陽明的心學里待嫁春風，之后

交出歲月的悠閑、恬靜、斑斕……

 

在云巖，我們聆聽時光的流淌，輪回的心事

像鳥兒回到枝頭，與我們的靈魂相遇

而窗外的光影斑駁，山雨也欲來，那些

紅塵里的愛恨情仇便在東山把佛經禪理嚼碎

避開塵世，洗心革面，以云與巖的名義

完成我們內心對知行合一的仰望和敬畏

 

在扶風山上，經年的風聲還在流傳

我們懷抱飲醉的月光回家，

跪拜和祈禱依然擁擠

而蕓蕓眾生們正在曲折向上的旅途中，

歲月溫暖,時光便以緘默在扶風寺

守住秘密，入定，入神，入化

 

此刻，我們必須靜默，

把秋天的空曠還給金黃的山脊

把陽明祠的石頭緊緊地抱在懷里，

把圣潔的光陰還給塵世的華美與滄桑，

留下良辰美景,在我們禮佛三拜之后，

扶風寺的弦外之音,為我們找到了

人生成與敗、榮與辱最樸素的答案

之后，用我們的凡心

迎接雪花從遙遠的歲月歸來

 

而此時此刻，紅塵里的第一縷晨光閃現

它們的美，固執，熱烈，豪放，耀眼……

 

自己的背影

 

站在自己的背影里，那些破碎的時光

卻能把你劈成兩半，一半在路上迷茫彳亍

一半在塵世的縫隙里掙扎，而遠方的雪

正在深夜里敲門，不動聲色

 

黎明的哀愁被風喚醒，與我們的影子撞壞

人間的風塵就地歸隱，沒有驚動春風的遠遁

杯盞在手，月光還是在我們的背影里走丟

沿著楸樹的葉脈，暮色提前涌進樹梢的鳥巢

 

孤獨在自己的背影里茫然，歲月卻在暮色里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只有借蒼穹的胸膛

與遠道而來的風雪，一起洶涌著澎湃著

時光一轉身，黃昏便在我們的手指間

像燭淚欲落未落，而我們的背影

正坐在落葉里，等暮色蒼茫

 

依山而眠

 

雨，半夜匆忙趕來，我們正在

依山而眠，一只打碎的酒盅

在我們轉眸時，漫溢錯過的花期

 

偶然之門，打坐的花朵被經文帶走

樹影和風在走動，被水聲疊起

濤聲，拂去我們漫游的心潮

 

把荷風高舉，云，不動聲色地嬗變

舊時光，如同傾巢而出的螞蟻

乘我們熟睡之時，它們坐行亦禪

 

滿山紛繁的花事，有理還亂的漣漪

把孤單的背影搖曳，落日的手印里

七月的洪水，被風扯斷有接起

 

散落在我們記憶里麥穗，卸下風塵

我們把目光留在花枝上，扯出夜的經緯

在異鄉，便被天邊的殘月，戳得心疼

 

　　作者簡介：牧之（本名韋光榜）布依族、貴州貞豐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詩人協會副主席，文學雙月刊《萬峰湖》執行主編。有各類文學作品在《十月》《詩刊》《民族文學》《北京文學》《人民日報》等全國各地報刊發表。曾獲 “韶峰杯”“李賀杯”“美文天下”等全國散文詩歌大賽一等獎，第十四屆中國人口文化獎，貴州第二屆專業文藝獎等。著有《《心靈的遙望》《紙上人間》《風在拐彎處》《牧之詩歌選》《盤江魂》等十余部文學專著。

 

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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