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山不大(外11首)
作者:原上草
我的江山不大
我的江山不大,在亙古的石板坡
山脊上造房,半坡前筑院
前崖上走馬,鞍張坪殺架*
燈芯爆響的煙花,留存久遠的記憶
沙灣撐起的額頭,千年的龍頭沉思
我的江山不大,被十萬眾山層層圍困
清晨,雞鳴依舊,狗吠難聞,炊煙銷聲
匿跡,溝壩早不產豆類、小麥玉米
花椒林,已長滿防身的尖刺
粗大的雜樹站在田埂,揮動青白葉片
酥麻的空氣里,承載歲月風云
我的江山真的不大,舉目田疇山崖
穿谷的大河,像一道閃電,尋找出路
像極了我年少的輕狂,從不遮掩
一路跌撞,不知疲倦,恍惚已奔向暮年
注釋:*殺架,專指給騾馬捆綁馱垛。
一個人的邊塞
蝸居邊塞一隅,風統領著萬物
它甩響手中的牛皮鞭子,驅趕生靈
穿過人跡罕至的空曠牧野
所有枯黃的植物,都跪在風的宗教里
讓出一條彎曲的褐色阡陌
陽光和白云,陰霾和狂風交替出沒
它們沒有任何的內容和旨意
也沒有固定的方向無端吹拂
我只是領受著它們傳達的秘密神諭
我知道,我與青海湖只有一草之隔
那是一片藍色的湖泊
我只有讓它熄滅內心的火焰
讓這曠世的風暴,盡管在胸壁攀援
青海湖·金銀灘
青海湖歇斯底里地叮囑:五月的金銀灘
我的冰不融,你騷動的春心就先忍一忍
你要點燃牛糞的火焰,在酒碗中,讓男人們先等一等
在凜冽怒吼的狂風中,金露梅和銀露梅昂著金黃和銀白的頭顱
正在藍色的塵埃中隱現浮沉,她們已踏上了初夏的歸程
剛察:4月14日
轉過一道山梁,剛察
在轟鳴的罡風中,躲在沙柳叢中
這個傳說中斷骨取髓的族群,仍以游牧為生
羊群的眼淚,遺落于沙塵
正午的剛察,被一陣漫天的風雪尖叫著圍攏
我在街的拐彎處被瘋狂相擁
它在傾訴誰的痛苦?它在拷問誰的靈魂?
一個滿臉烏黑的拉煤司機,在墻角忽閃著雪白的眼仁
深夜,在訇訇訇的罡風中
我聽見隔壁一個女人要死要活的叫聲
一切要做的事情
清早起來,與窗外的大山久久對視
面對漸次濃純的綠,無需紅臉,尤其
雨后的景致,云霧將山的頭遮住
將樹木、田疇、人以及牲畜隱藏起來
往昔的鼎沸,被空氣打濕
喧囂的塵埃,落定
殘破的腦際,修葺
新的疆域遼闊幽靜,萬物共生
一切要做的事情,無需語言
無需,宏大的指令
無需將考究的鳥籠,懸掛庭院
所有的叫聲,在屋舍的高枝上飽含雨水
清冽的河水,從云霧深處的石縫間鉆出
有云的夢想,有霧的纏綿
一路被河床的沙石凈化、磨礪
伴著眾鳥的奏鳴,村野
以最低的成本,搭建高雅的舞臺
無需彩排,無需等級門票,無需張貼廣告
只需坐在門前的青石頭上,以及
樹蔭下或小小的場院,享受靜好
清早起來,與窗外的大山久久對視
眼底,有一股股清涼流淌
祥和的山川,此刻,就是祖國的模樣
寫給父親
遙遠的千禧之年
我屬鼠的父親六十有五
那年,冬天轉身離開之后
再沒回來
有時,我孤獨地思忖
甚至幻想,或許迷途走失了
或許走的太遠,沒有了盤纏
我常夢見他的背影縹緲單薄
在塵世無法沉沒的夕光中
像一團黑暈晃動,在我生命中
怎么也走不到路的
盡頭,我常聽見他的步履
在風雨雷電的交加中,敲擊著
人神共存的山野村道
他的新裝,飄成了布幡
他一手捶腰,一手壓頭頂的草帽
像狂風中秋天的
殘荷,倒映塵世的水深火熱
這些年,我的淚水迎風擦拭
這些年,我獨自貌似堅強
這些年,我在脆弱中疲于奔命
他走后,我成了頂天的
梁柱,獨挑屋檐,我苦熬
半輩子,積攢了滿身的傷痛
我的心一陣陣的難以把控
有時外表平靜而內心翻騰
有時內心平緩而外表痛苦
——我疏離故鄉,疏遠親朋
村中小兒早視我外鄉生人
——我牽掛老母,惦記外孫
歲月逼我,已站在秋天的路口
我癡癡地盯著落葉的回旋
這個冬天
天灰蒙低沉,沒想象的高闊蔚藍
飛雪在風中嘯叫,甩動白色帷幔
英雄林沖,正趕往草料場
命運的火光在舊廟里燃燒
我可否因嗜酒,也能逃過一劫
大地的青冰閃著青玉的光澤
你分不清歲月的陰陽兩面
我慢慢向繁復的塵世轉身
靜寂下來,內心就會正視茍活
檢索來路的盲從和正義
梳理內心的宗教
我有詩人的癡傻和認知
有尖酸、妄想以及頑固,有
內心柔軟的防線
我的誕生,是上帝對人性
的反復求證和解根
抉擇中,從未低下
這顆簡單的頭顱
這個冬天,飛雪安靜地飄落
它極力撫平山河、溝壑和痛苦
廟堂的火光,命運未卜
大河殤
清澈的大河,從池壩紅土道村
出發,穿越山澗及懸崖
像一首經年的謠曲
流向心里。多少年清影弄姿
童年的活水,自藍空而下
還歷返鄉,大山熟稔,不語
忍住疼痛,默然從內心掏出遺痕
河水不澈,沙石,這魔術的精靈
竟能點石成金,是誰
在魔術的舞臺上充當誘子
是誰較勁價值,又是誰在扭曲人性
湯湯河水,急于抱團奔跑
百步之后,誰能洗凈自己的清白
傾聽隱隱的風聲
這烈日把山川涂成疤痕
藍空的一疙瘩一疙瘩白云
遮不住萬物喉嚨里的煙火
那些楊樹、桑樹的葉片已等不到
深秋,以早熟的命運,脫離母體
有的姑且,以枯葉貼緊故鄉
花椒林黑油的葉片泛白了,椒果
睜著明丟丟的黑眼睛,死死張望
菜子割了,洋芋挖了,干渴的泥土里
藏不住一只艷麗的野雞
土地啊土地,你和農民一樣
忍辱負重,滾燙的泥土里又被
種下二茬秋天的玉米,種下毛豆
栽下一塊塊靠水養活的稻苗
大河越來越小,從上游排隊
搶水的人們,總是爭爭吵吵
像咽下了這燠熱的,空氣
推不動粘稠的灼熱,我的農民啊
在麥秸編織的草帽下,手握鐵鍬
用袖子擦額,用衣襟拭身,困頓的
雙眼望著深藍的天空,想那
一疙瘩一疙瘩靜止不動的
白云,立馬變成濃烏的黑云
然后,瞅著天空,讓云朵自亂陣腳
側耳傾聽隱隱的風聲,從遠處唿嘯
傾聽炸雷從吊草壩山頂滾落
然后不慌不忙,掮起鐵鍬,摘下草帽
走在竹子一樣的大雨里,雙眼泛綠
蟲草
——和西藏女詩人廖維的同題詩
一個人化成草隱于市
在眾生中尋找前世的靜謐
一只蟲變成草隱于雪山
在眾草中吸吮雪水的精氣
一棵草像蟲一樣詭異、蟄伏
它隱藏的羽翅中,飽含幸福
在雪山上沉睡,蟲草
夢見一群神秘的人轉山而來
階州:在38度驕陽之下
在38度驕陽之下,在石板村中
麻香的椒味彌漫田埂與村道
知了的聲帶,綿長起伏,像一根引線
一點一點,拉長了炎夏的時辰
椒農背上背斗、手提篩子和竹籠
以及自制的三角架梯、彎鉤的短繩
大清早就隱布在椒林之中
采摘高處的紅果,像長尾紅嘴藍鵲
在茂密的椒林枝叢,顯得稀缺而圣神
一爪爪椒果,在與驕陽分秒對峙
看誰在嚴酷的季節里,睜大黑亮的瞳孔
這些被排比句式的銳刺守護的椒果
從細碎的米黃色花朵,到青澀,再到
伸手采摘時,忍受銳刺冷不丁的
攻擊,椒油迅及注入刺眼,似鉆心
又疼又麻,椒果在墨綠的葉片間
總將自己的臉憋得通紅
從來不向人解釋——
自始至終,被歲月的圍困
別青海
群峰擁來,鑲嵌雪豹的斑紋,它們
藏起內心的江河,一路唿哨,窮追不舍
鐵軌沉默,被雪風浸泡的心靈
在一陣陣絞疼中,步步撤退
蒼涼的雪峰仍在高處閃耀,光芒
在雪水的鳴伴中,將歸途汪成一片夕陽
這個下午,以蒙太奇技法,演繹的形態
給予我厚重的靈魂及仁慈的祥光
從故鄉走向故鄉,又從故鄉走向故鄉
在半個世紀的碎念中,熱血與風雪為命
依如此刻,車窗外的連綿雪光陪至界點
沿途已穿越,較多的橋梁、隧道和明明暗暗
時光安恬,我已領受人間的恩賜和福報
作者簡介:
原上草,本名趙元文,甘肅武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就讀魯迅文學院高研班、中國文聯文藝研修院第八期視覺藝術班。先后在《人民日報》《文藝報》《詩刊》《民族文學》《中國文學》《詩選刊》《星星》《天津文學》《西藏文學》《飛天》《西北軍事文學》《青海湖》《時代文學》《黃河文學》《湖南文學》《貴州作家》《當代漢詩》《綠風》《草原》《綠洲》《詩江南》《當代詩人》《中國詩歌》、美國《新大陸漢語詩刊》、香港《中國文學》、菲律賓《世界日報》等數十家刊物發表文章,有詩作被翻譯成英文等語種,出版著作10余部。著有詩集《苦旅》《原上草詩選》《青藏詩旅》,評論集《鏡像——原上草文學評論集》、文藝隨筆集《精神的光焰——魯院筆記》等多部。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文聯第八屆委員。
(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