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素描（組詩十首）

 

作者：徐作仁

 

1、母親篤信，明天一定天時地利

 

這鬼天，院子里裝滿風聲

連檐頭的蒿草、窗邊的爬壁藤

也把風聲越搖越冷清

 

你從手指上，掐下鳥影

掐下內心深處的四言八句

與門檻落塵，細數線頭、煙頭和日頭

 

把眼睛甩給窄徑

認取欲芽未芽的桑樹作親戚

用一句招呼，活絡自己

 

有好水從昨天流過來

有好花在拐角開出香味

你不算陳芝麻爛谷子，只算黃歷

 

用閑不住的手抓一把篤信

母親，你用過的鋤頭要再用兩次

明天一定天時地利

 

2、偏東雨，淋透半個陳年

 

竹梢子把偏東雨甩進檐口

一件汗岑岑的往事，一笸籮針線

被打了兩個跌撞、三個恓惶

 

莊稼不種了

日子空缺了幸福與勞累

老屋用一臉皺紋，守著五月

 

聳聳鼻子，有好多金色的麥香

鉆進了心子尖尖

一壩麥子，在故事里急待搶雨

 

這龜兒子雨，淋透了半個陳年

讓搬運時光的黑螞蟻

亂了一米心腸

 

你蹶進門檻，抖了抖自己

至于小板凳上的嘆息

等雨停，好生收撿

 

3、老爹不敢再往老處老了

 

放牛的日子，斑駁在一架失修的枷檔上

那老實巴交的哞叫

那憨里憨氣的反芻樣子

和一把黑鐮刀極其相似

銹蝕在低矮的老檐之下

 

牛糞雀悻悻出走之后，村子小了

放牛坪空出一大片無人心疼的牛草

它們卯足勁，長壯腰身

企待粗礪的牛蹄踩出幸福的尖叫

企待牛蹄凼溢出臊味很重的水光

 

眼睛里的村莊磣疼了心尖

手上的硬繭又一次發癢

誰說一輩不管二輩的事

老爹呸出一口瘀痰

朝自己，喊了兩句農謠

 

掐斷往事，磕滅煙鍋

把鐮刀鋤頭磨亮一點

把枷檔收拾好

等那些好家伙回村

老爹不敢再往老處老了

 

4、在一幀畫里，我恪守農民

 

鳥聲如誦，輕羽把村莊一頁一頁打開

樸素的好句子和著平平仄仄韻律

發芽的發芽、拔節的拔節、抱崽的抱崽

把土地的春天嫵媚起來

 

陽光如彩筆，在田間地頭勾勒橫撇豎捺

隨便一筆，盡現幾幀好畫

粗胳膊男人、大腳板女人、黃牛和白羊

讓村莊的故事好看起來

 

站在山卯，我是虔誠的聽眾

麥苗的綠、菜花的黃

一大段農謠讓我如雷貫耳

打開自己，長成一莖小穗、一蕊小花、一爿小詞

我守本分地押入農歷的尾韻

 

躬身田間，我是純粹的土著

額頭的汗、衣上的漬、腳桿的泥一下子勤奮

我和我的鋤頭、勁頭

在一支歌里，遵從良訓

在一幀畫里，恪守農民

 

5、三月，南瓜葉剛好托起一珠太陽

 

柳風一絲不茍，拂過三月

兩只白鴨帶著小溪

帶著一灣方言的淺唱，拐過籬柵

 

豌豆花開得很干凈

有一蝶薄翼，把院子開開合合

把好心情合合開開

 

遵從歷法、俗世和家譜

一些本分的親戚，在自已的位置

顯得格外大方

 

譬如斜檐把炊煙高舉起來

譬如柴扉把香味敞亮出來

譬如一件藍衫，藍得好看

 

用一瓢勤快給園子澆早水

白菜翠綠、藤菜水嫩、莧菜新鮮

南瓜葉剛好托起一珠太陽

 

母親，你與白發一起直起身板

你沒有捶你的腰間盤

母親，你的今天就是春天

 

6、今天，鳥鳴多么良善

 

今天，天氣很好，鳥鳴良善

適宜把鋤把稍稍拄著

小小地發一會兒呆

適宜用眼睛，或者內心

記取一翅膀地垅田坎

 

鳥鳴良善，用方言

替你把一些好聽的名字喊回村莊

葫豆角己經隨小春飽滿

包谷葉子扭起迎大春的秧歌

胖了的是茄子海椒

 

前腳稍踞，后腳使力

你用你的一個甲子侍弄日子

鳥鳴良善，撩起你的花發

像努力生長的好花

開在春天的土地上

 

汗水就要出來吹風了

母親和母親的老伙計們

在陽光之下，在自己的位置上

樣子坦然、蔚然、欣然

而鳥鳴，多么良善

 

7、看春風

 

輕啟柴門，把門環上吊著的鳥鳴

請進堂屋，請到神龕那一柱香上

用祖先愛聽的口風，稟告春天

屋頂那匹亮瓦知根知底

斜下一縷陽光，氤氳成瑞氣

讓一屋子陳年，挺直腰身歆享春風

 

好日子開始敞亮，收拾好眼睛

收拾好老繭和渾身冒出來憨勁

站在干檐口，喜看款款行走的春風

這戴一簪紫花的鄉妹子

在籬邊葫豆苗上，抿嘴抿嘴的

占了農歷的彩頭

 

大野復蘇，農業健康

勞動慣了的春風十二分勤勞

把麥垅扶順，把菜畦搖香

給李樹桃樹妝上春衣裳

春風腰身一扭，稼禾、柴院、鄉村

春意盎然，春色錦繡

 

8、春風，把我讀成田園雜興

 

誰說春風不識字

在那一畝三分，信手拈來

都是好詞好句

孟浩然的桑麻、王維的竹枝

讓春風唇吻輕啟

恰恰入韻

 

春風的語調十分鄉村

在茅檐上吟胖兩朵炊煙

在柴門口讀圓一聲犬吠

用四言八句中的樸素節拍

把一綹花發，把農具和季節

誦成絕版經典

 

站在老井臺

我和我的小名、我的城市外衣

被水光清潔三次

春風興致勃勃，把我

讀進尾聯的平仄里，讓我

還是原來那首田園雜興

 

9、希望看到一個割豬草的老人

 

從日記里的那條小路走回兔兒坪

坐在歇過我身子與憧憬的石頭上，把自己再次擦亮

希望看到一個割豬草的老人

看到她瘦手上的幾痕草斑

看到她魚尾皺里有柴灰，像痣一樣

希望看到她朝我瞄一眼責備，朝我瞥一目怨艾

山雀子就叼著她咳嗽的骨頭或喘息的咸味

飛成一翅膀五月的村莊

 

善意的風，把善意又一次吹給我

把割豬草的人衣服上的豬食味道吹給我

我的氣喘就平息下來

我攥得很緊的好日子就再次把我圍繞

我要從那滿呈笑意的灶火上，從微微酸餿的鐵鍋里

親近大白豬的肥膘，親近母親的言語和光芒

 

兔兒坪，我已經解開了行囊

請把那個割豬草人變幻出來

請讓她把我的小名，割成她愛了一輩子的豬草

 

10、回家，重溫春天與鋤頭

 

終于坐在那一砣石頭上

坐在兔兒坪的天光鳥語中間

從懷里掏出春天

掏出一節原創的桃花水

洇濕腳背上的紅塵和苦難

 

穿陰丹布衫的人，在掏洗水聲

你被這不是贗品的水聲映得透明

從她那認真而樸實的姿勢里

你把愛過一萬遍的柴院再愛一次

你的愛像那幾把菠菜，沒有轉基因

 

從敞開的小門，一擔大木桶

用實在腳步邁出你記憶猶新的故事

他一只手臂上凸著陽光，一只褲腳上綰著春風

你內心的緊張又稍稍緊了一下

你的手，好像又把鋤頭握穩

 

是的，你一眼就認出了那把鋤頭

那把掛在檐下的鋤頭，在日記里锃亮你的鋤頭

老實巴交的樣子，在鄉下

在你帶自己回村的時候

不讓你憐憫，只讓你篤定，讓你攥緊自己

 

　　聲明 這組詩純屬本人原創。授權平臺發表。允許 引用轉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