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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克：向里面飛 | 詩集選讀
沙克，書寫者，言語者。60后，生于皖南，居住南京。經歷于多家媒體雜志編職，高校兼職教授，北大訪問學者，政府、教育及文藝機構顧問等。現從業于文藝研究、文藝編輯及文藝協會。出版詩歌、散文、小說和文藝評論等20部著作。曾獲若干全國性文學獎和文藝評論獎。
向里面飛
沙克
春色剛剛淡去
半空迷蒙，梅雨將至
蔥色蔓延著，江流河流稍疾
大船小舟行東駛西
沿岸的樓舍紅白交錯儲存了
一春的勤奮和期許
橘子樹和葡萄藤的枝葉間
呈現掛果之甜
手機訊息在槐花的零落中浮起細節
仿佛玻璃被潑了一層水
透進來的景象，稍許晃動，不事喧嘩
瓢蟲、榆樹、飛鳥
及疾患初愈的人各自生息
孤寂，隱忍，被芬苾的笑顏稀解
迷蒙的天氣格外柔和
帶來綢布摩擦皮膚的濕熱
臥岸的鐵牛脊背黑亮
與牧童與吃草的水牛交互親近
間或，陽光與云穿插繡彩
大片大片的麥田直往心頭灌漿
電廠的冷卻塔呼出水汽
高鐵軌道掠過市民、村民的肩側
春色剛剛淡去，風光漸漸濃郁
世態轉暖，戶內聲樂委婉
傳向有土有情處。一切自然物不持立場
不對無根的枯萎發表見解
大野外的溫潤之身
默默地，施放著轉季所得的恩惠
沙克風光攝影：登臨桌山
石頭：語境
池塘的石頭
青蛙蹲在上面
河流的石頭
青腳鷸蹲在上面
湖泊的石頭
社區蹲在上面
海洋的石頭
城邦蹲在上面
石頭：塊石，礁石，島，大陸
高出水域
人間蹲在上面
石頭的底盤
活在水底的淤泥下不露臉
寫起來筆劃少
吐出來都是牙根、釘子
石頭踩著地核的泉眼
孕育幾多素質心眼好的種族
同時飼養青蛙、青腳鷸、社區和城邦
一只不想的鳥
轉眼間
我看到稀疏的風在深谷里飄流
與石壁碰撞，反彈，回蕩
從側面的一個缺口幽亮地飛出去
我看到一種俯沖
自由落體，觸碰地面卷起浪花
什么都沒實現
我還看到一種轉動、翻旋在手表的機芯里進行
戴表人的五體松動得厲害
心已破裂
轉眼間
我又看到火焰在一滴水中躥動
冒出云和汽的形態，幻如智慧、能耐、預言
迷失為寬厚、深遠，不過是他文字的十分之一
文字不過是他動作的十分之一
動作是他不想的千分之一
不想，不決生死
最后我看到風、云、煙、灰、目光的彌散
眼眶里虛無了東亞的山巒和腳
流行語，新詞匯里不切命運的夢
——稀疏而無度的臉，被他的爪子捏碎
一只不想的鳥
成了心臟的凈重
閉上眼
在我的手指上收斂了翅膀
從來也不想
要么飛成無形
沙克風光攝影：光明的動物性
光陰的果實
用泥，水，光，血
來儲存分秒
在身體拔節的時刻
注入利息
種植晝夜的人
只能是我的睡眠很少的祖母
她的青春
否定歲月增長
責任心的果實中
找不到野蠻
看不到存在主義的花哨標題
在販賣存在感
延續幾代的水井
含了救贖的眼神和思慮
地上的長了有多高
多蓬勃
地下的扎了就有多深
多蔓延
我的本
在祖母的閃電發鬏間
兌成電子器官
感恩
無親無故的光
像徽產徽物透進木窗
我接受
素不相識的土
把微塵蒙到我身上
處在混沌狀
有時順當有時踉蹌
進，還是退
不在天意在人心
我記住
眼角掛著悲憫和悔意的人
一切道德、感情的來往
互化為氧氣
我感恩
一切顯而易見的徽風徽俗
處處存在
與我發生關系
沙克風光攝影：太平洋岸邊的美國女孩
氣流往下沖
氣流
沖進中央大道
從上往下爆米花似地炸開密集的腦袋
把汽車尾氣和人體氣味
沖散
回升到頂空
一波波氣流
從上往下飛旋沖擊
沖進每一戶的門窗和墻體
把電器之熱，餿腐之味，無畏的私心
沖散
回升到頂空
其他街區也一樣
氣流沖擊、滌蕩，匯成濁流進入
下水道
一只山水盆景
轉過很多地方轉過很多手
避開氣流，未受染指，品貌清新
天地有感
施予人間惠風和暢
內在
青銅，無視刀鋮之寒
白銀，無視杯盞之安
逝者不得重生
生者還想從頭再來
黃金的臉，無視名譽之亮
大勢裹身
無視貴賤來歷
別問青銅去了哪里
別問白銀去了哪里
別問黃金罩著夢鄉去了哪里
無視時代的迷惘
別問為什么拿大象也換不回清明
它的體質遠遠小于體積
小于一個乳酸菌
脆弱，吹彈可破之世
代際含糊，無視峰谷的顯隱
拿信心喚人心
個中的細胞質在守托未來的底
——且別再問
沙克風光攝影：橡樹鎮的記憶
如人類
田野里挖到一根骨頭
……叮滿了一個村子的螞蟻
鋤頭顫栗著，空著肚子
離開了，走幾步，忍不住轉回頭
骨頭，螞蟻，不在了
鋤頭倒下去，流淚：
“多么饑餓、可憐、貪婪”
淚跡沒干。一個村子的螞蟻叮上來
……鋤頭不在了
夜雪
窗簾動了，外框發白
被角掛拉下來
夢，下床
披著心光出門
問天：
一夜間
會下來幾個雪人
屋子小，不宜留宿
夢沒回來
去找樹根下的另一個夢商量
把擔憂，轉移到哪里
沙克風光攝影：吳哥窟的手勢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允許
人與一切事物互容
日常從容恬淡，思想無瑕
潛意識中，水流清澈，光色炫麗
眼角析出的熟字是：對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拿出
人人想要的東西
疊收進腦袋的溝溝廻廻
等，想，拼……耗過了半輩子
怠誤多少的人事機遇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安置
下半生的生活希望
低潮的時候把問號改成省略號
不在胸口劃十字
不想去叫一聲天堂和上帝
這一句話是：人生多美好……
那是我不懂事時
與自己打賭投下的籌碼
太多的人被哄暈
我忙著寫作不屈服的失敗書
還沒到確認輸贏的時候
清澈
羽狀的復葉多清澈
一串串的，柔荑花序看過去多清澈
透視一棵楓楊樹后面的
一座山的玻璃肚子
那里邊什么都沒有多清澈
山背后的更多山、峭壁
與下坡、海洋多清澈……我的眼力
把層疊的物和貌抽象出來
為了
投向海溝所掩隱的少數部落
那里奉行歷史主義
生活古樸，小如鯨躍，大如海嘯
為活在數字化中的我所敬仰
遠望，自審
省略掉身體里重要的和不重要的
把負重和積習稀釋蒸發
因為
我要迫使我的眼睛清澈
以一棵楓楊樹為參照
關顧世界，反思現實，活成真我
山水、人心、面相清澈如流
這才是我的餐食，時代
沙克風光攝影：靜默的911紀念碑
望不盡
使針眼開闊
使水滴浩蕩
使跌打的奔突的和爬行的飛越的
修成君子內能
曲線求直，逆水過境
二十四節氣有天荒地老的可然率
手腕的脈動脖頸的脈動源于一腔生機
暗物質，在天淵
高光體，在街區
望不盡的相遇中自有吉星高照
必然更生，必然復興
大者自大
小者自小
大小互生才是真大真小
望不盡曲折之最
使萬馬奔騰歸入針眼
使萬物澎湃息于水滴之隱
琴瑟收起，久違的詞典被打開
安寧，休止……接應另一種征象到來
望不盡瑞雪庇佑多少疆域
《向里面飛》，沙克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京東書店:
淘寶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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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