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多斯草原(組詩九首)
作者:曾凡華
魅 力
——參觀鄂爾多斯“伊利”奶廠有感
在這片白色的建筑群里
我終于領悟了何為白色魅力……
不是哈達那種白
也不是云彩那種白
更不是蒙古騍馬的那種白
這種白 無比鋒利
具有一種攪動人心的風儀
參觀現代化了的伊利奶廠
我才明白
“白”不該與“窮”搭配為成語
這里的白 已與貧困劃界
成為了營養科學的代名詞
光芒四射
輻射到整個世界
整個世界 都要喝這白色的奶
而“伊利”只獨此一家
產能擴大再擴大
而奶的源頭是牛
牛奶的有限與無限
取決于“伊利”的人
取決于伊利人的頭腦與科學
于是 乳牛的奶
源源不絕
將這種別樣的白
烙印在了世人心田……
燈 花
——謁成吉思汗陵有感
成陵祭壇上那盞燃了幾百年的酥油燈
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籠罩著
一如前世的黑暗
為英烈的閃電所驅散
隱隱綽綽里
我看見有匹白馬在飛
飛的動作很自如 也很自在
在這凜冽而又充滿情意的殿壇上
總之 是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宗教哲學存在……
白馬非馬 騎者橫掃了歐亞
裊裊青煙里
我看見有流沙樣的馬隊與流沙樣的條陣
在拓展自己的疆界
我看見北歐那美不勝收的山間
聳立著的蒙式公主殿
殿角的風鈴 清越如鶴鳴
有一種大國風范……
眼下 青燈如炷 往事如煙
歷歷往事全都在壁畫里一一呈現
即使進入風燭殘年
殘年之風燭
仍能燭照世事萬象 哀樂人間
且將所有的愛恨情仇統統放下
放不下的只剩這炸開的酥油燈花
燈花熒熒如豆
如豆的燈花
點綴了萬里江山 巍巍華廈
或許
謁陵者的感受不盡相同
而我
總覺得有一股英雄之氣
在胸腔里久久回旋……
行走于鄂爾多斯高原
秘葬點遍尋不見
成陵給了我以寄托以慰安
讓我的心變得年輕而強健
此刻 只要圓睜開我的雙眼
望一望遠處的世界
在這片草的王國里
擘畫一個和睦團結的大圈
生生死死
死死生生
守護著它 眷愛著它
一如這世代相傳的守陵者
培育的酥油燈花
常開不謝
直至永遠……
天 葬
——與康巴什牧人談死生
子夜 在康巴什帳幕
與老牧人德利克阿爸談死生
話題雖沉重
卻談得酣暢淋漓
無一絲半點兒恐懼
談及遙遠又神秘的葬儀
攪亂了我的心緒
對于自然崇拜的古老遺存
竟產生了向往與認定……
盡管當地的實施者
是狼而非鷹
都是還大自然一個干凈
赤條條來去
不留痕跡
生不帶來 死不帶去
契合了生態科學的輪回定律
自此 我打定主意
作一頭草原老狼
帶著半饑餓狀態在鄂爾多斯草原上游弋
擺脫都市的喧囂之苦
電詐之欺
放棄雍容與富貴
同甜甜的狐獨與淡淡的蒼涼結侶
直至生命的盡頭
用類似于天葬的方式
回饋大自然
回饋這片最后賜予我關愛的土地
這彌滿了青草芳芬
散發著奶香酒醇
棄絕了私欲貪婪 虛偽矯情的土地
這擁有著坦蕩遼曠 富饒豐沛
舉步能跑馬 抬頭能頂天
站著不彎腰 躺下無噩夢的
包納萬象的土地……
不要告別 不要花圈
也不要眼淚和哭泣
只須放下身段 鉆進充滿青春氣息的草窠里
來一次堂而皇之的
干凈利落的
華麗變生……
軍 馬
——阿爾山寫生
這匹上過陣掛過花立過戰功的老軍馬
此刻 正在阿爾山的山南
咀嚼它最后的風華
已然泛黃的草 有些苦澀有些粗糙
它費力地咀嚼著 咀嚼著
品賞歲月留給它來日無多的
甜酸抑或苦辣……
世事紛紜如麻
過往的榮辱與悲歡已流水般遠去
近在眼前的
只有這褪去了鮮艷色澤的秋草
以及為數不多的幾戶草原人家
人家有人家要過的日子
時不時趕來關顧
是作為愛的一種表達……
人心不古
世風變化
唯有不變的是心中那面旗幟
永日永夜地催人奮發
總是告誡自己
莫要為老不尊
盡量別去回顧那些馳騁疆場的壯舉
炫耀肌肉是兒馬子的事
作為一匹退了役的老軍馬
只須低頭吃自己那份夜草
享一份員外之福
即使偶爾感到幾絲落寞
也是情之所致
皆可以平常心對待它
使其安之若素 靖明而豁達
只是倏忽之間 從草莽深處傳出的角號之聲
會令其興奮不已
渾身血脈賁張 鬃發迎風飄灑
那高高昂起的頭顱
又現昔日雄風
如蟄伏已久的將軍 重披盔甲
那不羈的眼神里
蘊含一種高士之氣
可以睥睨一切
笑傲天下……
駝 隊
——唱給草原綠化隊的歌
準格爾草原欲雨的天穹
實在是不能壓得再低 再離譜
再低就會碰著我的馬背
蓋住我一世的清白和風骨
從鄂托克前旗吹過來的風
也不能再強勁
否則
牛羊就進入不了古典的畫面
運樹苗的駝隊
就會亂了方寸
找不著“盈盈一水間”的那種感覺
作為人類文明的發祥地
黃河峽谷里的河套人 心悅誠服
草原風光 他們才風光
草原枯槁 他們也枯槁
人文歷史的曲線
從生態審美角度難以判定
而駝隊作為流動的色塊
斑駁而多變故
雖說牛馬衘尾 水草豐美絕倫
荒原狼仍在叢藪中蟄伏
請那位“乃日”傳承者合拳學兔子叫吧
引出美麗的狐貍駐足
彎弓射雕的日子雖然不再
盤腿于綠草地
聽“乃日”歌吟
也是人世間的另一種超度……
血 脈
——觀阿爾寨石窯壁畫
拔地而起的阿爾寨石窯
死死護佑著阿爾巴斯蘇木東北部這片草原
為的是延續那條血脈
面對開鑿于北魏的佛教密乘壁畫
我們無須禮佛與祭祀
刀光劍影氣壯山河的悲壯場景
凝固于祇尺之間
寺廟宮苑 氈帳排樓
寬銀幕一般展示在我們面前
滾滾歷史煙云之中
各民族大一統的盛世圖
在八百年后再次重現
作為成吉思汗大軍征討西夏的前沿指揮部
“去征唐兀 以夫人也遂從行”
何況七尺男兒
更要虔誠以待……
北地草原多風
畫派的神韻卻滲透其里
外來文化多桀
精義卻濃縮其間
西夏的風情
中原的文明
融會貫通于蒙古民族的血液之中
于是
阿爾寨壁畫便作為歷史縮影
留下了一份滄桑
如同綿綿不絕的香火
將蒙古民族性格中最深層次的美
點燃……
引 渡
——看一匹陷入泥淖的野馬脫困
眼瞧著這匹失足于沼澤而落難的野馬
即將在泥淖里活生生死去
我的心為之顫栗
這匹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野馬
正遙望著遠去的馬群背影
空自悲鳴……
茫然四顧這海一般遼闊的大草原
它身陷絕境
一種命運的戲弄感緾繞著它 令它悲催……
就在它已然放棄生的欲念
走向死亡邊緣的當口
它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驚蟄之聲
這迅疾如驟雨 狂暴如雷霆的天籟
是馬蹄擊打大地的交響
是海潮沖撞礁石的轟鳴……
原來是馬群回來了
它喜出望外 有了生的希冀
馬群并未靠近 只在外圍繞圈而奔騰
這種力的激勵
是對生命的昭示與喚醒
也是對死亡的抵御和抗爭
集體無意識的善行
有如神的引渡與救急
使沼澤里的野馬得以心理治療與慰藉
在團體力量的帶動下
身陷泥淖的野馬 奮然躍起
舉生命之力跳出陷阱 回歸朝夕與共的馬群……
大 河
——寫于“蒙晉秦”三省交匯處的黃河水滸
我站立于“雞鳴三省”的黃河岸邊
臨近秋杪 江風如咽
而腳下這條周期性泛濫的河
顯得曠遠荒寒
千百年來
這“常覆三軍”的古戰場
雄風依然 殺氣也依然
無定河邊
西夏軍的白骨堆積如山
永樂之戰
宋神宗所部全軍覆滅
赫連臺畔的兗兗諸公 情何以堪
遼闊的北地邊境有毛烏素沙漠
羌笛吹落了關山之月
日落時節
所有的活物都會照見
只有沙棗駱馱刺 被黃昏掩埋
薩日倫花 黃紅兩色
在九月的草原 放肆搖曳
其實 九月的草原還不是真正的秋天
真正的秋天是銅質鎏金的大器皿
裝著內蒙古整個大地和藍天……
接 生
——記一位草原助產士
老額吉接生回來的時候
弦月也有點暈眩
善良如佛的她有如佛般的善良
全蘇木嘎察的狗都不咬她
她是伊金霍洛草原的助產士
接生草原未來的牧人
看見母親產后第一縷微笑
聽見嬰兒第一聲嘹亮啼哭
接生者總是雙手合十
心靜如佛……
其實 助產士是個快要入土的老婦
自身已享受不到生兒育女的幸福
荒誔歲月褫奪去了她的青春
接生成了她一世的營生
都說助產士是神的圣徒
何人能解她內心的酸楚
當鮮活的嬰兒在貧寒中冷卻
她的心如結了冰似的疼……
現如今 巡回醫療接生車溫暖如春
能讓每一個小生命安然降臨
那一聲聲雄雞樣的啼鳴
帶給她以無限的歡欣……
鴻雁飛到南方
總要回頭叫幾聲
何況人這萬物之靈
進入暮年的她
仍在為草原接生
草原不死
她的接生就不會停頓
為草原
她接了一輩子生
我相信
她即將要去的天堂
也是會一片綠茵……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