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燕河系列（十四首）

 

作者：徐作仁

 

1，打燕河系列：打燕河

 

地里回來，光膀子的男人們

會坐進打燕河里

河水清淺，淹不過他們的肚臍

 

城里人喜歡讓太陽曬背

他們把打燕河澆在背上

黎黑的背肩，被怕陽光刺痛

 

心情好時，他們也享受夕陽

女人的柔手一樣，摸著舒坦

摸著，話里話外沒有一個“累”

 

某個男人會光影里猛然起身

精赤條條，健碩、雄性

逗出一河恣意的笑聲

 

他們也有悲哀，也有嘆息

缺錢欠收奉親育兒，河水是藥

泡著泡著就有了回甜

 

2023.11.29

 

2、打燕河系列：搓衣石

 

水鴉雀輕輕一叫

打燕河水就流得平平順順

搓衣石板就斜得清清閑閑

 

兔兒坪的女人，把黑衣搓白

把日子搓出微曛的泥味汗味

搗衣時，歡喜與悲傷交替成韻

 

她們把散在額前的黑發一攏

細臉就有了皺紋、歲月

衣物一擰，河水點點滴滴

一滴就是一件大事、小事

 

搓衣石上，水鴉雀把尾巴

翹一下放一下，放一下翹一下

一個故事剛開場就收尾

一個故事才收尾又開場

 

一別經年呵

搓衣石還在，打燕河還流

誰己經走了

誰的搓衣聲，不是贗品

 

2023.11.29

 

3、打燕河系列：淘萵筍

 

淘菜人，胖嘟嘟的蹲在水邊

袖子一撈，聲音就跳進水里

聲音紅活圓實

 

淘菜人把萵筍浸在水里

打燕河就把她印在天上

河水微漾，她的心情微漾

 

她恨那個不打信回來的人

她想那個不打信回來的人

牙齒咬響，心尖尖發毛

 

水鴉雀不明事理，用叫聲

叼一條小蝦停在菖蒲上

淘菜的人，收好日子

 

一匹萵筍葉開了小差

順——水——流——去

搶了一點蛙鳴，兩朵夕光

 

2023.11.30

 

4、打燕河系列：石菖蒲

 

打燕河邊，石菖蒲

站姿憨樸

 

就著淺水，就著幾塊石頭

石菖蒲是正兒八經的村姑

不招搖，也不害羞

 

生是賤命，長得平常

早上與清水一起自清

暮晚舉幾點蛙聲獨憐

 

五月五，誰把它懸掛泥墻

誰從古書找來了藥方

鄉下郎中，不須扮相

 

青春何必多年，在水邊

石菖蒲長著長著就老了

 

2023.12.1

 

5、打燕河系列：兔兒坪

 

沒有走過南，也沒有闖過北

打燕河，一個蹩腳小裁縫

把兔兒坪剪裁成兩半塊

 

稻田房舍在南，柴山墳塋在北

日升日落，月隱月現

祖先與后人，咫尺相望

 

十五的糍粑香，思舊念老

先圍著柴院周匝一遍

再飄上北山，叩頭跪拜

 

清明的紙幡，經夕陽點化

映到水的南岸，映到干檐口

抽葉子煙的人，眼生祭吊

 

水鴉雀，從誰家桑巔飛起

一會歇于青瓦

一會停在碑碣

 

2023.12.2

 

6、打燕河系列：水鴉雀

 

一聲鳴叫，撕開兔兒坪的寂靜

一聲鳴叫，像旗幡

插遍兔兒坪的垰垰角角

 

流了百年的水流得清淺

水鴉雀兀立著，兀立著

沒有小魚小蝦入夢

 

水鴉雀踩在菖蒲上

水鴉雀的無聊與菖蒲無關

誰的噓聲，躲于滄桑

 

水鴉雀收拾好叫聲

把尾巴放低一點，再放低一點

打燕河又流走了一些時間

 

2023.12.2

 

7、打燕河系列：小黃狗

 

也許是黃兒八代，或者十世

小黃狗蜷縮在門檻石邊

門檻石越來越矮

小黃狗越來越瘦

 

近處桑巔，沒有蘆花雞的打鳴

遠處河邊，沒有黑水牛的飲水

一眼是荒疏，一眼是蒼茫

小黃狗，不敢把尾巴搖圓

 

銜一根拐杖放在門檻上

小黃狗，等一位白發扶穩柴門

等一雙蒼眼開出兩朵好花

等她錯誤，叫一聲“黃兒”

 

時間把企望瞇縫著，瞇縫著

小黃狗打開耳竅，聽取天籟

有腳步聲從山路歸來

打燕河的水，笑得隨便

 

2023.12.3

 

8、打燕河系列：蘆花雞

 

站在矮檐下，蘆花雞

不敢司晨

 

桑枝折斷，故事走失

翅膀一扇，只是落葉與空寂

只有冷風掃過檐階

 

這是一股躥過兔兒坪的風

招搖的樣子像毛狗

誰家的雞仔，藏好瘦身

 

一個老婦，孑孓獨立

她手里抓了一把糠殼

她在喚取誰的名字

 

墳地排坐高處，一只黑鴉

叫聲黢黑

 

2023.12.3

 

9、打燕河系到：野麻地

 

在野麻地，兔兒坪的風手巧

翻手灰白，覆手青綠*

人行走旁邊，也會學習野麻

輕輕飄逸起來

 

早晨與暮晚，會有音樂會開場

1234、啾啾、喳喳——

地麻雀們，麻桿上站著、吊著

參加打燕河水悠悠的合唱

 

六月剝麻呵，六月剝麻

誰的巧手用麻刀輕輕一拉

細長柔軟的青絲掛在陽光下

筆直不彎的麻桿泡進淺水里

 

誰用一根麻繩拴緊游子與家

誰歸來行囊沉重（或者空空）

天色向晚，誰打起一根麻桿火

照亮彎路，照亮內心的渴盼

 

2023.12.4

 

*注：麻葉有兩面，正面青綠色，背面灰白色。麻桿抽線可搓麻繩。干麻桿可用來點火照明。

 

10、打燕河系列：土地廟

 

村頭黃葛樹下，土地廟前

誰敬的香火，熄了

 

那年，誰重修了土地廟的盒龕

誰給土地爺披了紅綢

黃葛頷首，擁戴慈目善睞

 

那年，風很調雨很順

土地廟香火鼎盛，龕前

敬有幾束麥穗，有幾根包谷棒

 

壯勞力修城里的高樓大廈去了

老邁的人，把土地越盤越窄

把稼禾越種越稀

 

黃葛樹年年落葉，而此刻

土地爺的眼睛，落葉成暡

 

2023.12.4

 

11、打燕河系列：老鴉山

 

黃昏模棱兩可，山路也模棱兩可

飛鳥銜落一天的疲勞

老鴉山一樣壓在瘦背莢上

你挪一步，背莢就重一斤

 

在一堆潦草的暮云中間

芭茅搖蕩著你頭上的白

葎草牽拉著你衣上的黑

一條窄路，拐出崎嶇與陡峭

 

灰瞳中的柴房炊煙不舉

那招搖的手，被凍在某個土堆

你摳去一只山苕的泥皮

用咔嘣響聲給自己添一把力氣

 

收好打杵*，再次把老鴉山

聳上背，聳成血的脹、骨的硬

老爸，你攥緊日子

要把山路走成回家的道衢

 

2023.12.7

 

注：打杵，用來撐住瘦背夾歇氣的木制工具。

 

12、打燕河系列：石埡口

 

北風擁擠在石埡口

十二月對天空與大地

對禿山與衰草，圍追堵截

 

扛著鋤頭和自己

老爸擠過風聲，擠過

埡口上站得盛威的產寒

 

風硬，石頭硬，瘦土硬

誰取走三月的花期

誰遺棄秋天的骨架

 

只須用半聲咳嗽

朝石埡口打一個響聲

天就由青轉藍，地就由青變翠

 

老爸，你點的麥子正在萌芽

擠在一堆北毛風中間

老爸，一身都是春天

 

2023.12.8

 

13、打燕河系列：尖角田

 

打燕河的水聲拐彎過來

白鷺的叫聲也拐彎過來

涮洗尖角田干裂的腳丫

 

三月，栽秧人遺失在誰的鏡像

嫩生生的秧子軟禁于何處

一整塊尖角田，沒有天光水光

 

白鷺停在干田中央

一樣的小雨，別樣的企盼

誰盜走了生動的動作與身姿

 

洗不到泥腳的水聲不再瀲滟

在體內喊一些熟悉的名字

誰像這塊老田，眼睛綠了青了

 

2023.12.9

 

14、打燕河系列：干谷草

 

十二月，北風瘋了

下墜的速度快過鳥叫的速度

鳥銜落的干谷草被風拽跑

 

柴院邊那一垛干谷草

今年未添靳新草

去年的身板，有病懨懨的枯瘦

 

裸枝無巢，冬天不由翅膀

窄門把方言護一半露一半

矮墻漏洞百出

 

那人手頭綰了一把干谷草

木楞片刻，站在風中

風吹著他的頭發和衣裳

 

2023.12.10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