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慶國詩選

 

作者：白慶國

 

我知道我的思想是怎樣岔開的

 

這真的不怨我

一場風吹著吹著

突然對我發起了攻擊

令我防不勝防

它的細膩、溫柔、啟示統統不見

徹底改變了我對它的信任

我不再盲目

我好像醒了一樣

重新認識了它的眉目，它的臉

以前從它的喉嚨發出的聲音

可以用裝腔作勢來命名

它是那么善于裝

而我一生討厭裝

 

我喜歡水

水一生都在沉淀自己

而小毛不喜歡水的沉靜

它總愿意把水攪混

它說只有把水攪混才能摸到魚

它不知道我對魚不感興趣

 

站在房頂上

 

沒事的時候

我愿意站在房頂上觀望

 

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東西

因為是俯視

就有了平時沒有過的感受

比如看見院子里一角

有個閃光的東西

而平時經過那里根本沒看見什么

它這么閃亮

于是我就猜測

是不是先人留下的寶貝

深藏于泥土

被雨水沖刷后顯影

 

我急忙下房走過去

那里什么也沒有

我又重新上房確認

那里確實在閃光

 

于是又下房

這次目不斜視一直盯著亮點走過去

原來是混在土里的一粒沙

 

一只鷹

 

一只鷹不讓我靠近

我一直羨慕它的飛翔

以及飛翔時的雄壯

那種無法說出的壯美激蕩著我的胸膛

 

它休息時，我想靠得近一點

有與它對話的念頭

 

可是它不讓我靠近

它不知道我敬畏它

它逼視的目光凝視了我一眼

就起飛了

 

麥粒為什么是金黃的

 

這永久的秘密誰也說不出

麥粒是金黃的

它在前面

在我們的眼前

沒有炫耀

 

麥粒不知道自己是金黃的

一直生活在低處

與一只螞蟻對話

與一只螞蟻并行

想看看螞蟻的家

 

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

麥粒是最好的

在麥粒旁睡覺的人是好的

螞蟻是好的

彎下腰觀看螞蟻的人也是好的

 

我的愉快在羊圈里

 

每割下一把青草

我都會想到羊吃草的樣子

 

美麗的下午時光

我把滿滿一筐青草

倒在料槽

那些羊急遽地圍攏在一起

愉快地吃起來

因為沒有擁擠

沒有爭搶

它們就很愉快

哦，原來愉快是這樣形成的

 

我看著它們吃草，咀嚼的聲音此起彼伏

愉快感持續增加

 

一個下午的安靜時光里

我的愉快在羊圈里

 

我喜歡

 

村莊里破碎的聲音

它們毫無規矩

該響起時就猛地響一聲

后就無聲息

 

糧食裝進口袋的聲音

一只正在忙碌的布谷

突然受到驚嚇

猛然飛起離開的聲音

 

一只小耗子的尾巴被卡住時

刺耳的吱叫聲

 

一匹馬飲水時

悄然的一個噴嚏

 

舅舅突然把拐杖甩遠

卻沒有擊中那只偷食的黑狗

 

這些平常的聲音

沒有任何詩意

但我卻喜歡

 

一個太陽，一片土地

 

多么好啊世界

一個太陽，一片土地

就足夠我們一輩子享用

 

就能讓我們有一輩子也吃不完的糧食

就能讓我們把腰彎得更低

我們每一天都在土地上做客

為了感激

死后我們就留在土里

 

我們種樹是為了抬高土地的目光

種花是為了引來蝴蝶蜜蜂

它們都是我們的好鄰居

有舞可觀，有蜜可甜

 

土地最講誠信

我們流下汗水

土地給我們留下果實

我們留下笑容

土地給我們留下一方燦爛

 

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

像我們的富親戚

撒下金光如銀幣

有時我們像葵花

站在大地上微笑

有時像蚯蚓

在大地上尋找明天的音符

 

每一座莊園都是交響的舞臺

 

在鄉下時間好像捆著草繩

喂豬，喂狗，喂牛

看它們吃食也很有趣

陶醉于食物中的樂趣

讓它們放棄了野性

有著孩子般的向往和期待

從來沒有對生活有過高于一條凳子的奢望

孩子們在院子里跑來跑去

有足夠的陽光夠他們揮霍

一座院子就是一場交響樂的舞臺

偶爾的一聲狗吠就是樂章里的一次響板

春季里的一次牛叫

就是樂章里的一次長號低吟

而我有自己的角色

點豆收豆每一腳

都精準地踏在時間的鼓點上

有時候也凌亂，沒有了章法

豬竄出了柵欄

牛驚跑了

狗跑到了鄰居家

最小的兒子鬧情緒

 

面對一匹站立的馬

 

它以為我也有鞭子

它看我的目光總是屈服

微弱，沒有奔馳時的晶亮

凝視它久了

它就會主動輕搖一下頭顱

好像頭顱上有一只蒼蠅

其實頭顱上什么也沒有

只有我的目光

 

后來我的目光也微弱下來

我不知對一匹馬說什么

說了也許它也聽不明白

此時我應該流淚

 

我確實沒有忍住

忽然想到了父親

我轉身跑掉

不讓馬看到我眼里的淚水

 

天黑以后

 

不知誰燃起了一堆大火

在村莊的邊緣

田野的黑被大火

燒了個洞

那些煙火順著洞口

竄上去

大火旁有一個黑影

不停地添柴

讓人擔心大火會燒著他

村莊在身后靜默不語

它最近的一家門楣

被火光照亮

忽亮中看見門楣上鑲著

財源滾滾來

五個醬紅大字

 

電桿，麻雀

 

冬季

沒有了莊稼

那些麻雀就站在了電桿上

瑟瑟地冷風吹著

麻雀的羽毛也隨風抖動著

我去田野取土塊

也被風吹得冰冷

抬頭看見麻雀

站在電桿上無所事事

好像比我還冷

我對著麻雀自嘲地笑了

麻雀沒有笑

而是一臉正經   

 

兩只灰喜鵲以愛的速度飛

 

空曠的田野多么適合愛情

兩只灰喜鵲以愛的速度

在田野里飛

 

輕喚著對方的名字

一前一后

任何一根樹枝

都可以棲落

棲落之后

并排著安棲

從渾濁的目光中

看得出是一對老夫妻

歷經生活的風雨

一輩子看慣了天空的風云

知道彈弓的無情

但它們還是過得謹慎

意外會隨時發生

 

我喜歡看它們在天空里飛

飛得悠然，坦然

一前一后

雄喜鵲永遠在雌喜鵲后面

 

快樂是藏在心里的

 

朋友們約我去看海

我說有昏眩癥

除去播撒種子，我還給花朵培植泥土

有時把蚯蚓引導出來曬曬陽光

給蟋蟀伴唱

 

我時常一個人去林地散步

那里有鳥鳴叫，我還不知道其中一只鳥的名字

有時它故意把一截枯枝啄得很響

有時我看一枚樹葉

從枝頭飄落

 

有人說我的生活太單調了

他們不知道我的快樂

快樂藏在心里了

 

現在我故意躲閃他們

在電話中編織瞎話

 

此刻我就站在一只羊身邊

看它吃草，飲水

它有條不紊的樣子

我還沒有

看它的肚子一會兒一會兒膨脹起來

我伸手撫摸它的皮毛

光滑、柔軟

 

整個下午它一直沒有厭煩我

 

不知什么原因

 

昨天棲息過喜鵲的那根枝

今天空著

它等了一上午

下午放棄了

沒有一只鳥路過

它的心情我理解

我有過類似的失望和空

沒有嗤笑

相反暗中我還給它鼓勁

我渴望它盡早從焦躁中跳出來

冬天一來

麻煩的事情也隨之而來了

不適，嫉妒，期盼，有時恨

一個短如棒球棒的棍棍竟容納了一個世界

我應該告訴它

來的事物與去的事物一樣多

 

石頭之詩（節選）

 

1

 

我利用了它

但它始終不知道我的企圖

盡管它在無數的石頭中間

在有著八百米主峰的下面

被藥草圍攏

 

我敲擊它

像任何一塊石頭一樣平靜

我的到來給它帶來了不安

現在是秋天

它的表情開始沮喪

但我能從它斑駁的表面

敲出一段蟋蟀的時光

 

能在一塊石頭里

看見秋天的人

是純粹的農民

它徹底向我低頭了

 

2

 

那么多的石頭

漫山遍野

它們構成了這個世界的重美

 

青草從石縫里長出來

好像長在石頭上

山羊站在石頭上

啃食著青草

那么多的山羊

好像石頭站在石頭上

一上午，我沒有見到牧羊人

不知他躺在哪里睡著了

 

我們的村莊就在山腳下

一塊大的石頭上

從這里看過去

仿佛就在青草中

那里是石頭的樂園

石碾、石磙、石墩、石門

在某一天，那些石頭會快樂地歌唱

 

3

 

所有的山都是石頭

在這里

沒有一塊能變成水

有一年這里干枯

所有的石頭都無言

我幫它們找水

找了一年也沒有找到

我不是山里人

找不到最近的水源

 

山里人居住在山腳下

他們不到山上來

他們踩在石頭上

就像我們踩在土地上

 

6

 

石頭滾動了

一邊滾動

一邊發出聲音

聲音很大

居住在山里的人都聽見了

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了很久

直到太陽落山聲音才平靜下來

可是我們都記住了那天下午

石頭滾動的聲音

宏大，經久，不息

 

作者簡介：

自慶國：農民詩人，1964年生于河北新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詩探索》《詩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詩選刊》《星星》《中國詩歌》《河北文學》《山東文學》等刊發作品數百首；組詩《白慶國的詩》獲《中國作家》首屆郭沫若詩歌獎；組詩《干凈的村莊》獲河北省第十二屆文藝振興獎；出版詩集《微甜》，散文集《鄉村底色》。

 

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