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阿堅

 

作者：陸健

 

我叫阿堅

你叫阿堅

他叫阿堅

 

我說的是我

你說的是他

他說的是你

 

北京阿堅，北京阿堅

 

每天都寫詩

寫字，寫筆劃

北京阿堅是上過大學的

別人把別人都寫盡了

我寫我自己

 

每天寫，每月的阿堅

都被裝訂成一本集子

當然是由自己出版

（想到這兒阿堅有點得意）

 

由朋友出版，由打字機出版

從一個朋友手中

到一些朋友案頭

可能也有個別郵件失落

掉到河里由魚蝦讀

魚蝦怎么也自稱起阿堅來了

 

阿堅不知道自己寫了多少詩

就像長城數不清自己多少磚

漢字是寫不完的，如墻角的

蜘蛛，具有著繁殖力

如床下盆里的臟衣裳

洗了還會有。只要阿堅在

阿堅的桌子凳子在

冬天很少點燃的爐子在

就有一些會隱身術的思緒

爬上他的頭發，就有

門背后的酒瓶不斷更新空空

詩不該割開就別分行好不好

再要比喻就到屋外去尋——

枝上的鳥不是昨天那一只

可惜北京的樹已經很少了

阿堅啊阿堅

 

你的書不多

卻稍多于商人的情婦和妻子

父母的家不遠

卻遙若恍若另一個世紀

你聽周末的媽媽話音又一次響起來

（這句子長得就像跑道）

阿堅啊，弟弟馬上要結婚了

你不能老這么下去

家里也不是住不下

 

阿堅笑了，從不和母親頂嘴

的阿堅笑了

是山東老家的那種笑

溫和但結實。阿堅高大

那笑凌空而下

落入母親的淚眼

（母親還沒提及以前他

自己改名叫阿堅的茬兒呢）

 

看來媽媽和我同樣無藥可救

媽媽？這語音讓人想起長長的

睡眠，如此悅耳遠勝于“母親”

為什么要加引號？為什么

世間事，要么不學就會

不會的你怎么教他也不懂

 

這時不頂嘴的阿堅肚子餓了

早飯上個禮拜曾經吃過

父母還不到中飯的時候

阿堅從冰箱找到食品櫥

然后就被自己的影子送回小屋

媽媽沒說完的舊話不可能

坐電車到這里來個續集

 

床頭上女孩站了一排，在照片上

黑白的女孩可不比她們自己漂亮

照片上的女孩已經一個個長大

想必顧不得照相的男孩子

也不能被她們拉下不長

 

女孩說阿堅叔叔我們想你

想地（別字，那又有什么）

心里好痛好痛

你一個人老了就到我們鄉下來吧

在我們家養老我們

天天見你就不再想你

（真感動得我不敢再活下去）

 

這些女孩冒冒失失這么快就已

成人，把我一下子推進三十多歲

昨天她們還隨我看莊稼放羊

嬉鬧的聲音河水般清澈讓河水聽

 

她們喊著藏好了讓我去尋

羊角辮翹在吃草的羊兒的

脊背上面，我跳著哎呀

這只白羊怎么多了只黑犄角

她們就跑走了高興得哈哈大笑

 

她們認真地問著星星怎么睡覺

男人和女人誰叫他們不一樣

她們出神或者玩耍的時候

大地安靜，人類屏住呼吸

夕陽不敢落下。她們不愿回家

一個拽一個的衣襟前面的拖住阿堅

可惜她們都快要長大成人

 

阿堅啊你怎么又陷入瞎想

自己是個老人，策杖白發在風中

背對城市于一望無際處

被綠色包圍，聽禾苗們大聲說話

阿堅啊，阿堅阿堅

 

朋友們從來是不敲門的

沒人細究們和門以及虛無的關系

阿堅今天老婆走了咱們喝點兒

然后壘壘長城吧

好久沒見你還這么自在逍遙

就像一朵穿褲子的云

 

阿堅的心于是不再在街上

無目的昏昏地走，他的小屋

多少朋友良緣喜事在此成就

他們作對成雙添人口

阿堅哥們兒的小屋依舊

 

阿堅于是不常在街上昏昏走

歡欣是集體行為對應關關雎鳩

人還要單獨面對自己舉杯時

酒也汩汩溫情又不將人驚動

如慊慊君子，哲學像是

酒瓶水具的形式供人使用

 

販衣的女子你從武漢來

阿堅永不會講出她的姓名

白天奔波在京都的通衢小巷

（五顏六色的衣服像

個體宣言又像人的異物）

夜里傾倒于阿堅的體魄和

嗓音。阿堅你真夠味

阿堅你要有個工作有個名份

寫了那么多詩還不能換個官做

阿堅我心疼你我也要跟個

有職業有房子的男人去了

還有些姑娘匆匆來又去得匆忙

 

誰說阿堅沒有過工作阿堅教書

卻端的教不會學生怎么做人

和別人不一樣卻并非與人作對

上下高低好壞全憑心身兩安

阿堅阿堅你怎么了

或者說別人怎么回事

 

阿堅說結婚也行不結亦可

長城那么多磚不缺這一塊磚

開門是清風關門是寧靜

加上越積越多時間的竹簍

里卻總不見少的年齡

內心是一輩子說不明的天空

 

天熱了能到海濱去的都到

海濱去了，去不了海濱的人

在咒罵資產階級談太陽的黑斑

阿堅祝福他們愿看到他們

都擁有自己渴望的機遇

就把阿堅留在城里吧再留個

別太丑的姑娘也行

 

那時阿堅就會騎上他破舊的單車

駛遍全城的街道大叫阿堅阿堅

阿堅你是樹木樓梯、櫥窗里不知

季節的模特兒一瓶未開啟的自足

的飲料凸肚笑永恒和速朽么你敢

中天的日頭沖著他的領子狂吠幾聲

 

阿堅拿到稿費之后就籌劃旅行

不用籌劃，幾件衣服面包榨菜

和一只睡袋，這睡袋是阿堅丟

了五十元錢從舊貨攤上撿來的

朋友羨慕死了睡袋睡袋是阿堅

的媳婦乖乖從不和人賭氣

 

阿堅去過青海在牧馬人的帳篷

里享受過不損害他人的樂事

內蒙的河邊咀嚼甘甜的草根

柔美甚于人間眮體的細沙從他

指縫中投入它們短暫脫離過的

土地，不知多少回了

阿堅在長城

 

長城啊長城燕山群龍亂臥

（龍的產生充分顯示了中國人

的藝術智慧和嚇唬自己的本領）

京門鎖鑰說明危險迫近

長城長城你是歲月疊砌

孟姜女哭成的你是雄壯千古

權充作好漢，阿堅在長城上

并非有意地就壓痛了孫子的兵書

 

阿堅沿著長城往北往北

跟著長城走向山海關走向大海

這時阿堅就像長城頸上

一顆三十七度的汗粒

風把他的喘息和牙齒當作口琴吹

 

誰可以證明秦始皇不是膽小之輩

長城向著天堂地獄哪里都不通

它不會否認什么了我們就稱它

文化吧，凡我們解釋不了的就

往它身上堆，反正大的過失

任何人都可以免去責任，朋友們

誰不是右手大左手小活得太累

不是先邁左腿就是先邁右腿

 

我且將一顆頭顱置于深夜

聽我以前忽略的長城漫漫

你探首于海是忍者的

號啕還是狂飲，長城長城

你究竟是什么

問號剛剛畫完天色已發白

 

這時我多想有一個孩子

牽著他走動于自然的風雨

昨晚我夢見他，他就溺濕了

我的脖頸，于是就長大

他的童年給了我太多的幸福

 

阿堅阿堅，阿堅在長城上

大聲呼叫，那個也叫阿堅的孩子

也同樣呼喚向蒼天

阿堅的喊聲弱下去了他又

回到城市他一個人的屋子

阿堅生病的時候大家全都健康起來

 

阿堅病的時候尤其想去

長城上走走，阿堅強壯時才會

想到物質的轉換和死

也許別人都是阿堅只有阿堅

找不到回家的形象和血液

有沒有阿堅太陽仍舊高于

地球莊稼多于思想這就挺美

 

1991年6月?？d于1995年1期《大家》雜志。

附：評論

在詩意的游走中探尋生命的本真

——評陸健<北京阿堅>

 

好友陸健兄的《北京阿堅》以其獨特的敘事視角和豐富的意象，為讀者展現了一個復雜而真實的人物形象，以及他所經歷的生活萬象與內心世界的掙扎。這首詩不僅僅是對一個個體的描繪，更是對一種生活態度、一種時代精神的深度挖掘。

 

詩歌開篇便以反復強調“阿堅”這個名字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存在感，仿佛要將這個名字深深烙印在讀者的腦海中。“北京阿堅，北京阿堅/每天都寫詩/寫字，寫筆劃”，簡單直接地勾勒出阿堅作為詩人的身份和日常活動，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沉浸在文字世界里的靈魂。阿堅對詩歌的執著與熱愛，使他的生活與創作緊密相連，詩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阿堅的詩歌創作似乎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由自己出版/由朋友出版，由打字機出版”，這種不拘一格的出版方式，既體現了阿堅對傳統出版模式的超脫，也反映出他對詩歌傳播的渴望并非完全基于功利，而更多的是出于內心的表達需求。他的詩作在朋友之間流傳，如同一種精神的紐帶，連接著彼此的心靈。

 

在詩中，阿堅對于自己創作的數量沒有明確的概念，他將漢字的無窮無盡與自己的創作欲望相類比，暗示了他內心的創造力如源泉般永不干涸。而“只要阿堅在/阿堅的桌子凳子在/冬天很少點燃的爐子在/就有一些會隱身術的思緒爬上他的頭發”，這一系列的描述生動地展現了阿堅創作的環境以及靈感的涌現，仿佛那些思緒具有了生命，主動地找上了阿堅。這種將抽象的思緒具象化的表現手法，增強了詩歌的感染力，讓讀者能夠深切感受到阿堅創作時的那種激情與沖動。

 

然而，阿堅的生活并非只有詩歌的浪漫與激情。“父母的家不遠/卻遙若恍若另一個世紀”，家庭的責任與期望與他的個人追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對他的關切與擔憂，“阿堅啊，弟弟馬上要結婚了/你不能老這么下去”，展現了傳統家庭觀念與阿堅自由不羈的生活方式之間的沖突。阿堅雖然笑對母親的嘮叨，但內心的無奈與矛盾也在這笑容中隱隱浮現。他對母親的溫和態度，體現了他對親情的尊重和珍惜，同時也反映出他在追求自我與滿足家庭期望之間的掙扎。

 

阿堅對過往時光的回憶，特別是與女孩們的相處經歷，充滿了純真與美好?！八齻兒爸睾昧俗屛胰?羊角辮翹在吃草的羊兒的脊背上面，我跳著/哎呀這只白羊怎么多了只黑犄角/她們就跑走了高興得哈哈大笑”，這些生動的場景描繪讓讀者仿佛置身于那個充滿歡聲笑語的童年時光。但隨著女孩們的長大，阿堅也不得不面對歲月的流逝和青春的消逝，這種無奈與感慨令人動容。

 

阿堅在朋友中的形象則是灑脫自在的?！芭笥褌儚膩硎遣磺瞄T的/沒人細究們和門以及虛無的關系/阿堅今天老婆走了咱們喝點兒/然后壘壘長城吧”，朋友間的隨意和親密，以及在困境中相互陪伴的情誼，為阿堅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溫暖的色彩。他們一起喝酒、聊天，暫時忘卻生活的煩惱，這種友情的存在成為了阿堅在孤獨世界中的支撐。

 

在面對愛情時，阿堅的經歷也是復雜多樣的。從武漢來的販衣女子對他的愛慕與離去，反映了現實生活中愛情的無常和物質與精神的沖突。阿堅雖然有著詩人的才情和魅力，但在現實的壓力面前，愛情也顯得脆弱而無奈。

 

阿堅的旅行經歷則是他對自由和探索的追求的體現。他去過青海、內蒙，在大自然中感受生命的美好與真諦?！皟让傻暮舆吘捉栏侍鸬牟莞?柔美甚于人間胴體的細沙從他指縫中投入它們短暫脫離過的土地/不知多少回了”，這些描寫展現了阿堅對自然的熱愛和對生活的積極態度。然而，即使在旅行中，阿堅也沒有停止對人生的思考，他在長城上的呼喊，既是對歷史的追問，也是對自我存在的探尋。

 

整首詩中，阿堅是一個多面的、立體的人物形象。他既是一個充滿激情的詩人，又是一個在家庭責任面前猶豫的兒子；既是一個擁有真摯友情的朋友，又是一個在愛情中經歷波折的男子；既是一個熱愛自然、追求自由的旅行者，又是一個在現實生活中不斷思考、掙扎的普通人。陸健通過細膩的筆觸和豐富的意象，將阿堅的內心世界和外在生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在時代洪流中努力堅守自我、追求夢想的靈魂。

 

《北京阿堅》這首詩在語言上具有獨特的魅力。陸健運用了簡潔而富有表現力的語言，將復雜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表達得淋漓盡致。詩中的比喻、擬人、象征等修辭手法的運用，如“漢字是寫不完的，如墻角的蜘蛛，具有著繁殖力/如床下盆里的臟衣裳洗了還會有”，使詩歌更加生動形象，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同時，詩歌的節奏和韻律也把握得恰到好處，讀起來朗朗上口，給人以美的享受。

 

從主題上看，這首詩探討了個體在社會、家庭、愛情、自然等多個層面的存在意義和價值。阿堅的經歷和思考反映了當代人在追求理想與面對現實之間的矛盾與困惑，以及對自由、真愛、自我實現的渴望。它不僅僅是對阿堅個人生活的記錄，更是對整個時代精神的一種寫照，引發了讀者對人生、對社會的深入思考。

 

總之，好友陸健兄的《北京阿堅》是一首充滿深度和內涵的詩歌。它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深刻的主題思想，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豐富多彩的人生畫卷，讓我們在阿堅的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讓我們對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作者簡介：粵哥（原名：梁錦），曾用名：臨工，粵人，走車，無奈，1966年，廣東化州人?；ǔ浅霭嫔绯霭嬖娂堆劬υ趦A聽》；主辦了世界華文詩歌臨工獎等多次獎項。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