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醫院和壞人
作者:陸健
牙醫武大夫
武大夫當然姓武
武裝到牙齒的武
是我們中間的重要人物
他總說,牙齒重要啊
和我的職業同等重要
我敢說不重要嗎?現在
我的下巴正攥在他的手心里
但是,他沒說
是長在嘴里重要?還是
放在他的彎盤里重要
我閉上眼,想山頂洞人
把牙齒穿起來掛在脖子間裝飾
周口店,離我家可不遠
他閉上眼,也能看出來
你掉了幾顆牙,或者
有沒有義齒
他喜歡給人看病
到了癡迷的程度
不是為了受表揚,賠錢也干
他見了人家的牙,就想拔
“拔了就好了,牙不痛
頭也就不痛了。世上就沒有
煩心的事了。拔了你的牙
我就安全了
“——先生,最后
這句話可不是說給你聽的。”
2004年
醫院和壞人
口腔醫院的十一層大樓
對準了——咱北京一千萬人口
最正常不過了。我們是以“口”
來計算人的數量的
比如男人、女人;好人、壞人
大家一定要從這兒出門
一定要發出美妙的聲音
我說,“醫生,我這個壞人”
醫生藏在口罩后面禮貌地糾正我
“你這個——病人”
我私下想,進了這大門的人
不是這兒壞了就是那兒壞了
不是骨頭壞了,就是肉壞了
說壞人難道污蔑誰了嗎?
但挨了批評,必須接受意見
這是我多年的處世經驗
我點頭無數,點到腦袋麻木
我指著頭部:“這兒不舒服”
“那兒有病?上神經科呀
你這個壞人——說錯了
你這個病人,一定不要別有用心”
2004年12月15日
四方步
我一貫很規矩,邁
和所有人一樣的步
子,標準的步幅,手,認真擺
動
我正正衣領——以防系錯鈕扣
我咳嗽一聲,聽聽周圍空氣的反映
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忘了是誰的教導
我三碗不過崗,四世同堂
五十步笑百步
七竅生煙、六親不認
別胡思亂想,這是大街上
我過了很多馬路口。左轉的標志
右轉的標志,都是保護安全的標志
“P”字的牌牌腦袋大了一點
但也很可愛
我瞧后面有沒有車,沒減速
我望前頭有沒有人,要我躲
人行道靠近大樓,窗臺上
擺著花盆,它可別掉下來
砸我腦袋也開花朵
但也別離車道太近,違犯交通
規則。或者
交通規則違犯我
2006月3月16日
鮮花的花和老眼昏花的花
嗨,又是這兩個寶貝兒
我這個當教師的,總被他們
作業里的錯別字絆得踉踉蹌蹌
你把唐太宗弄到宋朝當皇帝
你說:蘇東坡寫了《西廂記》
那王實甫忙了一輩子忙的是什么?
那女生,捏著吸管喝豆漿
呲溜呲溜像唱歌;那男孩
一只肉包子把腮幫子脹得像足球
我干咳幾聲,教室逐漸安靜
逐漸地,我落下病根
一翻開書本就干咳不止
那男孩女孩的早餐,改作酸酸乳
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
他們的學習成績無一例外
不是你倒數第一,就是我倒數第一
她的爸爸曾在我們操場慈祥地
巡視兩千名教工列隊走過
他的媽媽曾慷慨地愿意資助
或者把整個學校買下來
有一半男生對她極為暗戀
三分之二女生認定他就是白馬王子
50%加67%哎呀呀
117%的學生字跡越來越潦草了
抬起頭伸伸脖子我已經老眼昏花
2007年7月23日
身世
和朋友一起來訪的
陌生人。乍一見我
異常吃驚的樣子
“你真的不是老家
俺隔壁的李哥啊?”
我憑什么是你什么李哥?
他握我手,捏捏我手心手指
要找一個接頭暗號似的
我說,“你家鄉沒去過啊
連我父親那一代也沒人去過”
他咂咂嘴,“像,真像
那可是少見的好人吶”
我連忙點頭,很感謝那位李哥
以我的名義埋首鄉間
一直在做善事
“不過李哥死了十年了。可惜”
這次我更是驚掉了下巴
他看看我左臉,又轉到一邊
看右臉。“興許別人傳錯了呢?”
我半晌沒回過神來
我終于明白,我是
掛著別人的一張臉
在這個城市活了那么些年
2017年10月28日
售票員大姐
公交車玻璃窗上的大字——
“今天3月27日已消毒”
真是不簡單,把今天都消毒了
我看看天,敢情還是有霧霾
突然想起來,今天是26號
怎么把明天給消了呢?
明天有沒有毒還不知道啊
售票員動作麻利,唰唰
把“7”擦去,順手添上了“5”字
就這樣今天又回到昨天去了
2017年11月13日
每個人
每個人的死亡都讓我死去一次
每個活著的人都召喚我
重新活過來
那病毒從口鼻
從我熱愛世界的眼睛里蠻橫侵入
洗腦,抓噬我的肉體
我的細胞赤手空拳相搏
我抵抗的能量,我的免疫力
盡管由細小到看不見的細胞組成
親近的朋友遠遠招一招手
陌生人匆匆而過,隔著厚厚的口罩
已把這世上的危情了了會意
2020年2月11日
路過
從超市滾梯上來
見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漬。他擦
濕痕依序排列,像簡單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筆劃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開了
他擦,時間的陰影。他擦
太陽昏黃,光斑搖著他的臉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續搓動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還在
2020年3月25日
每天,那條魚
那條魚躺在案板上
我刮鱗,剖腹,清洗,上鍋蒸
好像還是它
第二天又來在案板上
好像昨晚已將
一堆殘渣般的自己粘合,縫合
它大口大口喘氣
穿好波光粼粼的新衣,忍痛
回到河里
現在,它就這樣定定躺著,望著
蔥花,姜蒜,還有一杯土酒
2020年4月22日
有思想的貓
小灰別是一只有思想的貓吧?
這對它可不好
太太在廚房喊,小灰
你是不是又爬桌子了?
小灰跳下來,但只降落在
椅子上,挺直脖頸
頑強地盯著那幾塊豬骨頭
它想,為什么我只能
用桌下的瓷盒,你們
卻霸占鋪著條紋布的餐桌?
我一定要忍餓,等你
收拾完亂七八糟的灶臺?
四樓韓阿姨說,我們家二哈
堅決拒絕剩飯。要沖它吠幾聲
一定比它的聲音更壓制,才聽話
難不成把我們也當成了狗?
小灰沒出過門。它不懂
“人”的概念。并且它也同樣
不服氣。歪著頭,覺得
我們三口的“喵”聲很沒教養
我們呆笨地用兩條腿走路
并且我太太
連漂亮的胡子都長不出來
2020年4月24日
周末生活
太太觀賞電腦的亞洲電影
兒子在手機上瀏覽歐洲科技
干脆,我捧起一本寫美洲的書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
把世界抱著,把世界狠狠地愛著
屋子很安靜,天氣也晴好
中午了,誰也不抬頭
誰也不提做飯的事。就這樣愛著
好像要比一比耐力,比比
亞洲,歐洲,美洲
誰最能抗住餓
2020年5月11日
我的火你的水,我的水你的火
火的恩情和敵意
水的損害和滋養
從父母來,從來處來,純屬意外
你的火以風的形體翩然出現
腳踝如秋天
檞樹下,你的那日你的火
幽暗了下午,地平線
扯動水面夕陽,它進退失據
你的水我的火匯聚為
鏡子與影像的重合
一隊兵馬清空一個單音詞
的內部然后驅逐了自己
你的性別城池緊閉
我的火從懷中掏出初次的花卉
一米一粟,柵欄瓦解了冬
它的驚慌,饑餓的頭頂憂傷明亮
偶然的、必然的礦藏
你的火煮開你的水
冰雪的中心溫暖,恰如其分
眼淚與甘甜。水火的混合
拆開,“淡”如水流陪伴火堆
無辜而潤燥適度,比拯救更威武
我和世界隔著一層水火共謀的皮膚
水紋的尖銳抵住這一刻的命門
火把驚叫寫在瀑布的臉上
黑白琴鍵,交接處溢出光陰
水與火纏繞糾結
你右眼的疼痛看見我左手的頹敗
欲望退潮,退位。生活在暗處教我
財富墜入絕望,并不比貧窮更慢
九月的清涼剝開一朵蓮花的宗教感
你的自足,我的無數個
真實得好像沒發生過
你我的擁抱,像愛情
相互撲了個空。就如
我們的執著,不知其所
就如我的不期待讀者的寫作
2020年5月21日
隔壁兜兜
兜兜昨晚做了個夢
剛起床,天就黑了。窗前
迷迷糊糊的流星滑下去
空氣中飄著魚眼
很多國家的食品柜里擺著節日
竟然沒一個不是兒童節
高樓長得像褲子
腰帶上插滿旗子
每個班的數學課代表——
銀行家,最賣萌。4加4
老師讓它等于幾它就等于幾
男人女人攀比新玩具
瞅準機會,大個子
就搶鄰桌的零食
那只背著花朵亂跑的鳥
在扯風箏。云彩在叫
街道上的人,真多
他們穿過房間
有的領到兩顆糖,有的三顆
有的領到一張糖紙,包著晚安
2020年5月26日
虛擬婚姻
很多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
那么意料到的是否就不發生呢?
2120年,我青春英邁
準備拼足力氣談一次戀愛
當然那時候,不少人網絡婚姻了
她皓首明目,編程設計般的
善解人意。我們就緊鑼密鼓
過起了從未謀面的婚姻生活
感覺像如膠似漆的伴侶一樣
不過在網上。異性之間的親密
動作,無非這個那個不及物動詞
抖音,直播,感官主義的她
通過伽利略程序,表達更肉欲
使我儒家道家的含蓄有所不適
但繁衍后代,在契約條款之內
對方說,生個天下頂漂亮的
我說,凡帶個“頂”字,都
比較可疑。還是普普通通踏實
對方說,生聰慧的。我說
人類太聰明才把自己整成這樣
每個人都細瘦成了一條信息
像拖著長長尾巴的綠豆芽
夫妻見面,全免。荷爾蒙順著神經
集中在指尖——點擊。急速頻率
乃至于兩點之間的直線
都不是直達,都像歪曲
彬彬有禮的吵鬧無休無止。一次
忍不住罵了娘。當然,罵娘和
罵計算機沒什么區別。我想想
還是太不紳士,就刪掉臟話。鼠標
點錯了位置,黑屏。就這樣不小心
把自己這個人從地球上刪除了
2020年7月11日
我的遠方的美路
一張照片,把我帶到薩德伯里
普通的庭院。美路,我三歲的孫女
正在看電視。圓圓大眼睛,目光
直溜溜的,好像大氣都不出
她的哥哥恩昊也入了神,右手
舉起,還沒來及舉到最高位置
食指略略彎曲成問號,神情專注
好像面臨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又好像疑惑,“世界咋這樣呢?”
兄妹倆完全沒注意他們的爺爺
就站在窗戶外面,站在歲月里
美路,我還從未抱過的孫女美路
對電視里的情景一臉愕然。她的
愕然廣闊無邊,使我淚流滿面
2020年9月16日
我像贖罪一樣寫著
一天晚飯,只喝了半杯酒
餐桌收拾一半,我手攥抹布
忽然大哭起來。事后才知道
那是真正的嚎啕,兩眼空洞
我喊著,為什么我
欠了那么多?讓我如何償還?
我如此失敗,只能用文字
這種偽幣作虛假的報答?
我的懺悔沒有人聽
高叫。鄰居的電視降低了音量
十四歲的小兒子逃到樓上
太太瞠目結舌,絲毫不敢勸阻
而平日臨睡前常把丈夫孩子
訓到灰頭土臉,才覺得
天下太平。她說我的神態
完全是瀕死前的絕望
我對兒子關于男人的教導
一下子雪崩。接下來
三天沒和家里人說話
2020年10月10日
凌晨三點
凌晨三點,醒來
窗簾縫隙擠進夜的微光
一只眼睛悄然顯形
隱約在迎頭的門框上方
從未見過的鷹隼、虎豹之眼
卻肯定出自人類。并無饑餓狀
一只接續一只。驚悚中
帶黑線的臉的側面
自行其是。也許僅是途經此地
本邦客?外邦大哥?混血那位
帶幾根冰雕的胡子。尖銳
一張臉牽引另一張
一張推彈開另一張。加速度
神色漠然,寒氣砭骨。有的
余光一瞥,看我像看一張人皮
其它的直接將四周視若無物
2020年11月13日
觀影:某部國外警匪片
她這么漂亮,為什么
非要潛入黑屋子去呢?
開動足夠的聰明,也許情報
像在家接聽一個陌生電話那么不復雜
除此,那只貓也許有別的辦法
她那么漂亮,像鮮花
一朵花開著,開著,開成了她
現在想回到花里去,回不去了
她嗅到了危險
她拎著鞋子像拎著自己的性命在跑
警察設了埋伏
警察長出了滿身探測器
警察想抓誰,即便是好人
都逃不脫,更別說壞人了
2020年11月13日
想起母親的一個動作
想起母親的一個動作。擦灶臺的動作
一日三餐,做完飯,把灶臺擦得
纖塵不染。讓她飯后再清理。不肯
大半生很快就過去了
四個子女早已跑開
跑進自己的生活
想起母親,想起三十年前
我摔傷破相那次,回老家養
臉上結痂,不能撓。臨睡前
母親用打背包的布袋條捆住我雙手
那天晚上,母親輕輕抱住我的頭
許久沒吱聲,像是好不容易
把我從人群中搶回來一會兒
母親伏在灶臺上擦拭的動作
有著宿命般的耐心。一遍遍
一年年。直到她臨走那天
她和我,和所有事物劃清了界限
2021年2月14日
想起他小時候,那次
十二年前。那時他兩歲半——
我的小兒子,特別喜歡奔跑
像是有很多好東西在前面等他
那次跟媽媽散步,見到我,甩著小手
飛奔而來。我相信孩子都是會飛翔的
我相信腳面之上就是天空
草尖上的露珠也是天空上的珍珠
我的小兒子飛奔而來。他摔了一跤
扭動著——爬起來,繼續跑
我像往常那樣蹲下。他撲進我的懷里
他說,我摔倒了。爸爸我沒哭
我站起身,像是跟著他一起
飛高了些。我擦擦他眼角的淚
我和他在空中緊緊地擁抱
2021年3月3日
吳中所見
云的白,天的空
裹著泥腥味的稻谷。等等
丹頂鶴額上那一抹自由主義的紅
2021年10月4日
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鳥?
真還不怎么知道呢
抬抬指爪,轉轉脖頸
梳梳羽毛,怎么都看不清
畫眉鳥。報喜鳥。雌性激素太多
雌鸚鵡因為諂媚雄鸚鵡
才發明出虎皮鸚鵡這個詞
嘟嘟囔囔的老孔雀,抻抻尾巴
把落葉打掃得很干凈
風把白天引領到夜
有點虛脫的唿哨
把夜推進白天。成排的樹影
在光照中成為柵欄
季節去星星周邊找蟲子吃
那只發出
像被門縫夾了一下的叫聲的
又是一只什么鳥呢?
2021年11月21日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淵
早起曬被褥
把夜的皮屑拍掉
我的影子從晾衣繩上頹然而落
我要把“我”從今天里摳下來
讓你們和他們布滿大街
遠處的山水寄情于自己
波濤用頭顱走路
天鵝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劃過
望著天鵝眼中的淡定
你就知道高孤的那顆星
白日里待在什么地方
她想說,誰的膝蓋
都不比別人的肩膀高
巨石有時比羽毛輕
年邁者伸出的手掌間
瘋長著熱烈的草
他雖然沒抓住什么
卻在期待著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點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淵
2021年12月5日
審讀研究生論文
天擦黑。越擦越黑
是大概率的事
我喜歡黎明,把黑
一塊塊擦掉,大放天光
窗外的寒氣和屋內的暖氣
僵持在玻璃上
開燈。我視力不好
戴上老花鏡。學生論文
厚厚一沓。我翻動著紙頁
翻動著手心手背
一群詞,簇擁著一個詞
一群詞,圍毆著一個詞
2021年12月27日
喜劇之夜
我的兒子在彈琴
他的手指是春天在忙碌
詩一般的聲音,思無邪的聲音
日子也和琴鍵一樣白
可是公主在發情
我們家的貓——那個公主
在發情,全不顧血統,風度
她的叫聲像脖子一樣直
她的胯部,豁出命地往上翹
簡直讓世上所有的貴族蒙羞
我的兒子才十五歲
我的兒子連愛麗絲
都還沒愛過。他還
沒有遇到這么大的破壞性
貓已經成年。她的青春
她的決堤的激情
完全不把公主的身份當回事
可是夜里誰到哪里去
捉來一位王子?
她的激情快要累積成憤怒了
我沖她晃晃拳頭,像個
無奈的暴君,坐回椅子上
2021年12月30日
這些天是哪些天
這邊是核酸,那邊是奧密克戎
站位都挺好。可我
半天沒明白我在哪里呢?
不少店鋪忽然給貼了封條
喉嚨就像深不見底的通道
那里面有誰的GDP啊?
很多釘子躲在鐵里不出來
一雙鞋子不需要腳自己跑起來
我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嗎?
2022年6月1日
心里伸出一只手
人老了。總覺得
對大家還有一個虧欠
跑去大街上
看看這邊。看看那邊
忽然一陣沖動
抱住面前的人,喊著
“總算找到你了”
結果不是被罵流氓
就是神經病
忽然一陣沖動
不是被揍得鼻青臉腫
就是被推個遠遠的跟頭
搞得自家孩子覺得
很沒臉見人,向學校檢討
我在家茶飯不思
守在防盜窗里面——
這是多么悲傷的一首詩啊
我這一生,值不值得過?
2022年6月6日
編織的日子
晨起。做早飯。給太太撿來的
貓——比一條蠶大不了多少的
奶貓,用注射器喂牛奶
微信堆積上來——
那頭陷入非洲泥潭的幼象
被好心人救出;換作水蜜桃
一樣糖水欲滴的祝福語
湖南梁爾源先生新作10首
《當包子餡無限趨于零》
是呢,該怎么辦?
頓巴斯,俄軍烏軍互相
挨對方揍。王國維之死
哲學的頭上起了膿包
四合木是目睹過恐龍的植物
常掐大拇指一側穴位可通宿便
我想把這些信息歸類
——這些亂發胡茬一般的東西
日元狂泄;厲害了我的國
唐山打人者的保護傘
在城樓看風景的風景還多不多?
買一送一,超市打折
揮淚促銷,近似于腰斬
我想把這細碎頭發般的
信息編織,編成一條
四海升平的油亮大辮子
鄰居們每天在官宣在
小道消息里患了神經官能癥
把錢從這個銀行取出來
存入另一個銀行。四下張望
我兒時喜歡的那個
一邊捋辮捎一邊唱歌的大姐姐
一上花轎她就凋謝了
一下花轎她的臉就隱沒于夜色中
2022年6月16日
無風的風景
夜晚啊。方窗形的橢圓形的
都行,啊夜晚
視力盡處,空渺的銀河顯得很擁擠
中子。質子。量子還有什么子
對撞。渦流。星星雨等等
物質和精神的盡情演繹
和我隔著眺望,隔著無法企及
隔著一場萬家燈火的大餐
不斷重新開始的肉身,百年
兩滴卡布奇諾,掉落在
關于老子的一本書上
我在道德經上
做了一件不道德的事
2022年7月24日
我的人生是個案件
一直以為,太不可靠了
每個人都是有嫌疑的。偽裝
做不好自己,才去扮演別人
提出問題時候左臉被打
右臉腫了起來。眉毛一高一低
活了66年沒死,我在等一個人
還是要看到落在地上的硬幣自己翻身?
那次逾墻而走。那次
抽掉別人的凳子使他摔跟頭
少女的傷口周邊叢生亂草
在一只饅頭和一塊肉之間選擇
我看了父親一眼然后
在心里磨亮了刀子。還有一些
在出汗的小腿上搓出的泥一樣的
想法。眼淚與強酸泡不爛的
我的心啊我心里的垃圾
我的案子別人都說破了破了
它們只在我的卷宗里懸而未決
2022年7月24日
美發店里的水族箱
如果我們人類的生活,像這只
造型雅致的水族箱就好了。充足的
食物,光照度,充氧器,背景圖
我們將像魚兒一樣感恩造物
紅箭游得比快還快,剛猛
燕魚,淑女般對鏡擺弄花裙
可我忽然發現,原先童話般的
碧綠的水草間,那些魚苗——
針尖似的亮點,明顯減掉不少
天色似乎也暗了下來
原來紅箭、燕魚一張一合的紅唇
是誘惑也是陰謀——它通向腸道
也開啟了魚苗們的不歸之路
幸福祥和并非全部,并非真相
半埋在細紗中的螺殼,與生命中的
它自己也已經相忘于江湖
我像一個剛剃了平頭的上帝
湊近了再看。想看到一個美麗的
世界。它卻彌漫著魚群的慌亂
和死亡的性感
我的愜意,并不總多于魚兒的愜意
魚兒的危險,也不總少于我的危險
2022年7月26日
被服務的滋味
我問檢測人員,你們是不是
核子華曦的呀?答曰非也
哦,那你們辛苦,為人民服務啦
“人家核子華曦,30多個子公司
遍布華夏,幾乎為全國人民服務
夠讓我們這些小實驗室
羨慕得脖子都直了”
咋不羨慕唉?
我懂得,為人民服務是一樁
穩賺不賠的好買賣。沒看他們
大廈,油光锃亮的牌子
數錢數到手抽筋
你不讓服務都不行。前些天
物業用大喇叭把業主們
紛紛趕下樓,喊著
醫療機構服務——到社區啦
喊話的大媽胖得像一座銀行
拖腔長長的,細細的,像利息
2022年12月1日
對門的學問
學問尿床了。學問又尿床了
學問幾十歲的人了,還尿
一年年,一天天。帶著快感
從不缺席——尿床
你讓學問怎么辦?
你讓對門的我們怎么辦?
2022年12月2日三稿
路邊拾遺
紅磚鋪的人行道
給梧桐樹根頂起。凹凸不平
一個孩子在跑,趔趔趄趄
他的前途,旁人都說好
他茫然不知,凍得小臉通紅
鼻涕眼淚水汪汪
揮舞小手,像歡呼又像求救
他要表達,卻缺乏詞匯
——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來世
我還沒離開,他已經到來
2022年12月7日
胡言亂語
——寫在CA1445航班的清潔袋上
我正把一堆詩句裝進清潔袋
鄰座小伙說,人們
為什么選擇這樣的生活呢?
這我哪曉得?我惦記的事
都標準化的。他又說
“看那條飛在天上的魚”
我嚇一跳,定神——
見到航班電視節目里
一條魚在廚師手中扭腰
“魚頭被劈開兩半。廚師幫它
實現了左眼看見右眼的意愿”
我的腦袋想鉆進清潔袋里
不出來
他穿著醫院病號服圖案的襯衣
說去昆明參加父親的婚禮
“絕對沒問題”他喃喃自語
“這飛機要把明天的一朵云
選作它的目的地”
2023年10月23日,北京—昆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