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健:他物質。他精神
作者:陸健
九月廿三日上午的黃昏
太陽,感動了我的
是用這樣的方式和我們
交流,在我們眼睛里
放進兩塊可以相互呼應的
淡藍色翡翠
低頭,樹影剛描了眉
孔雀的尾翎
地上鋪滿聲音
三百年尤肯光顧,一瞥
一樁心事如今了卻
馬蹄踏在石板上清晰
四十一度角,琴鍵遠去
是奇觀又是偶像的疵點
太陽的側面無語展現
月輪放入光盤
時間亮出最后的底牌
觀測卡無所不在揚起
幾只胃略覺不適
幾位高士步入千古
幾場風雪隨之跫來
人,錯位了,必須
攥緊這一刻
站在一旁看看自己
有夢氤氳,手指一節節
飛去,與一個迢遙相握
傻瓜才呆在沒有門的房子里
昨天夜里,大家
都用一個預告洗頭
海洋色調的平靜
是新近調配成的哲學
這樣才真實
誰不覺得此一時自己
比以往更為真實
撥響了我的情愫
不可改變的印象
用歷史也難以說服
這四分鐘,如同童貞
空氣呈固體狀
任液態的人流動
知道
什么能夠更移
什么億萬斯年
大小全無二致
你我不有區別
之外處之外繁星點點
如一個喑啞的葬禮
把自己擺上祭壇
后退幾步,躬身
黃昏每天上午從此經過
今天他不幸
滑倒了
倒下得很充分又很從容
九點五十二分,他
拂拂一塵不染的衣袍
似有所戀,似無牽掛
緩緩離開——鄭州
這個城市從此簡簡單單
注:1987年9月23日9時49分日環食,與地面呈41°角,持續約4分鐘,為三百年一次之奇觀
1987年9月26日
前提
冬天在季節的
作業本上
畫了許多傾斜的十字架
一張演算紙
差點把我的頭砸破
驛站里我驚恐的表情
下馬離鞍,我打了幾個響鼻
來到它面前自它腋下鉆出
它對我很滿意讓我
隨便去舔草
我就打定主意偷走它的月亮
月亮說太好了太好了
這事需在白天進行,進行
之前先賄賂給火柴幾根蠟燭
1987年
迫近水的地方
綠色的窗簾
挽起,輕輕挽起
發髻,垂掛在這兒
這兒曾經有人跳下去
足跡喂給大海
大海是藍的
還是藍的,仍舊在藍
礁石,完成了佝僂
礁石一回頭綠色發髻昏過去
1989年4月27日
牛的深度
一頭牛很安全
兩頭牛
只要不挨得太近便無可挑剔
三頭牛成群
它們互不干涉地為草灘理發
向著云彩的夾層
它們唱
公認音量適中的歌
草灘泛出黃緞子般的光澤
沒有牧童
牧鞭如風干的鷹掛在棚舍門后
這時草灘表面發生了
驢子的叫喊,短
一聲長一聲,平移著,深沉有力
牛靜下來,憨厚地
各自抬起一臉的猶疑
繼而狡黠一笑
那聲音來自它們中間
那聲音出自一只牛角
尖尖的,虬曲如盤的
牛角飄下山坡
一件事它們對誰也不說
1989年8月17日
咱們的幸福生活
二十一世紀的道德已經失去了高山的崔巍
傳統像一只舊船,甲板、槳櫓破碎
點燃成火,也冷了最后的茶炊
話語權是用大眾的衣領圍圈起來
縫制成的頻頻更換的漱口杯
離岸已遠,往事難追
咱們的幸福生活,就這樣被拖下水
你白我也白,你黑咱也黑。誰都別說誰
你拉我就推,你填咱就堆。誰都別怪誰
曰官、曰民、曰匪,指的是舊社會
上帝墮落;法律犯罪,是后現代審美
花拳秀腿,不賺不賠,慚愧慚愧
咱們的幸福生活,就是我把你拖下水
你把我拖下水,咱們把大家
大家把咱們-——全都拖下水
2004年10月5日
快快原來叫慢慢
鄰居小孩
快快原來叫慢慢
他出生的時候是難產
到這世上來是那么的不情愿
他五歲才會說話
三十歲才長成十八歲的樣子
他半夜出房門小解
怎么都尿不出來
凍得直打哆嗦
回去一摸冰涼,原來
早就尿床上了
他的笑開在臉上半天還沒
散去——原來一臉昨天的笑
他曾試圖刺殺某位大國總統
結果子彈飛的太慢
把那位繼任總統打死了
他第一次進城看見紅綠燈
問:誰躲在那么高的地方?
綠燈亮了,可是
他剛抬腿就是紅燈
別人的走就是他的跑
他的半分鐘,是別人的一秒
人為什么無法長壽
就是心跳太快
世界太快了
樹葉把季節削得一片一片
他第一次用蠟筆畫草地
才畫了三根草,就到了秋天
2005年11月
撐油紙傘的諾貝爾先生
諾貝爾先生被寄予的厚望
足足有支票本那么厚一沓
文學老年、藝壇新秀
烏泱烏泱,眼巴巴瞅著惦記
在家里受壓迫,勾頭耷腦的
單位上受排擠讓秒殺的
隨時可能被請喝茶的;名門后裔
從小明志懸梁刺股,他以為
非如何不可便可以如何的
但凡別人蟾宮折桂,不是翻墻
就是飆車進入——斯德哥爾摩
怎不叫人恨得牙根癢癢。哼哼
千呼萬喚,并非那玩炸藥的
白胡子,而是他的大口袋
典禮國王出席,給燕尾服
包裹得半松不緊的貴族,政要
全球的目光都隨之放電
小小你局長、主編算啥?
往大處說頂多是個小腳趾
天生我才。我抱著一臺電腦
能爬飛機背上去。你看我
在人群中金雞獨立,姿態駭俗
聽說諾貝爾先生,生前露臺邊
放著一把道光年間的油紙傘
我就去蘇州買來一支
每天打開又收攏,收攏又打開
然而天氣預報就是不下雨
瑞典學院,你們為我存放的
那些亮閃閃的克朗,一定
別有閃失哈——重要的事情
說三遍。我在我小鎮街角
手搭涼棚,先眺望一下匯率
需要走心的事忒多,關于
良知、謙卑,關于讀
《瓦爾登湖》的體會。以至
寫作是什么東東常常忘了
人間大道,無非自我感覺
我把眉頭擰成個大疙瘩
那得消耗多少智慧啊
理想主義的激情,真準
昨天夢見諾貝爾先生
拍拍我肩膀,頗含深意
照耀著今日的晴空萬里
這每年的十月份都是
要命的煎熬啊!唉,害人的
撐油紙傘的諾貝爾先生
2019年5月21日
崔永元
很想給這些分行的句子
起一個詩意滿滿的題目
今天是詩人節
其實修辭學幫不上忙
最妥帖的標題是他的名字
與某位淵文博識的朋友談起
你們北大,也主要
以誤人子弟為己任啊。比如
入學率和成才率?鐵肩擔道義?
和北廣——就是今天的中傳一樣
現象極人物,你抬舉了一位
又一位,步出紅樓
滿天下搖動玳瑁扣的袖口
我說到崔永元,你只癟了癟嘴
仿佛在對面,那壞壞的笑容里
朝這邊投來含義復雜的一瞥
小崔在哪?他的失眠是否仍舊
使得夜晚那么漫長?
他的標志性的笑和語調
繼續給這個失重的世界打包?
我在我和他——共同的校園里
一號教學樓前,那個
拇指高挑的石雕旁徘徊
永元。“元”是第一,是開始
——沒有退路的開始
“元”不是“遠”。“永遠”這個詞
突然把同學們的心揪得緊緊的
一切皆有可能。但你眼睛里的
善良和狡黠一定不能被取走
一定不能被取走
你會從我們目光的堅定中
認出你自己
太久沒消息了。那些人躲閃幾下
又現身,晃動水晶杯里的人頭馬
但愿你的失眠癥稍稍輕些
圖書館的圖書把自己讀出聲
核桃林的核桃被風啃著它的青澀
白楊樹在校歌中使勁給自己拍巴掌
2019年6月6日
蓓蕾狀病毒
大家都這樣了。還奢望寫一首
無可挑剔的詩多么不合時宜
惶惶不可終日,似乎是定數
我查查《黃帝內經》。隔七八年
來一次,雖然并非好主意,卻
只能認命。睜大眼望著自己能否
見到明日黃昏的人,豎起耳朵
一聲咳嗽絆倒一個勇士。盜賊
此時最想做的,是把自己身體里
的病毒盜走。破折號的病毒
蓓蕾狀的病毒,視覺上殘酷到
足以讓馬其頓方陣丟盔卸甲的美感
奔跑的、逃跑的、人們粘著
泥土的鞋子沒能追趕得上的病毒
高超音速飛機無法追上的短跑
或長跑名將。他不停下,終點線就
沒有意義。他說,我毫無興趣
與一向自命不凡的諸位有所交集
我是這星球上比人類更早的客人
她說,我有我的生存權。如同你
它說,慌慌張的人們啊,你是誰?
大亨與流水線上的工人要算算賬
看誰欠債更多,誰的價值是負數
對于我們,那第三人稱的病毒
它們對自己可是慣用第一人稱的
人稱和對錯一樣,是個偽命題?
顯微鏡下才肯露出面目,人們視力弱
寬恕人類吧。病毒生活的妥妥的
它有時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
指責是弱者的專利。強者忙顧不上
章魚用整個身體呼吸。想知道真相
永遠需要你多活一刻鐘。黑手黨和
拆白黨。你熨得平展展的燕尾服
后背上的風雨飄搖。昨夜生死之戰
勝出的是我?另一支球隊?或僅僅
是那只被踢得鼻青臉腫的皮球?
現實,達爾文和霍金彼此的問候?
以前與未來,都可以成為2020年初
的一天。發現,發布。成功和恥辱
誰的胳膊更粗?更堅挺?黃金,美元
石油,多巴胺?帝國榮光像疊皺了
的床單一樣給放進櫥柜?永恒
是思想的事情,肉體可不聽那一套
過于流暢的詩歌遮蔽詩歌
括弧像購物筐把行為概括了進去
被涂改的臉。他看見一個自己倒下
又一個自己掙扎的不堪之狀。所謂
榮譽的冠冕還在喂養一代人的野心
天地大慈悲心。咀嚼的動作
有時突然停止一下,老者的額紋
輻射在嬰兒面部。腸胃的哭鬧,如
樂隊的新手練習著意識形態的銅號
真理是除此之外的選擇性遺忘
馬爾薩斯出現在闃無一人的廣場
一陣腥風從中世紀刮來。萬人災難
早餐的洋蔥頭和預言?以往的死者
四處穿行。實驗針劑培養鋒利的
見習護士。某某音樂大廳為椅子
為燈光演奏。蠱惑。胡言催生亂語
他們責怪活著的人動了他們的細軟
天空剛濯足,雄鹿的角枝體驗疼痛
舞干戚的刑天的威武再次出現
口罩,防護服。人類在行動中
有什么冒犯了他們肺部、肝部的
城池,他們的等等要緊部位
還沒學會和病毒和諧共處。地球
頭上的虱子。理性工具。反邏輯
國情咨文。被倒過來宣讀的
救世主張。石油定價權。英雄主義
的夢想,比金帳國、奧斯曼帝國
膨脹的夢大的多。股票正上漲呢
也有熔斷,切香腸般地切入
這次冠狀病毒放馬過來,也并非
趁亂掠陣。歲月拉下臉。一千位
科學家圍繞一個危險的沉默敵手
提出厚厚一摞讓步條件。疽癰
創面。身體亮燈的部位。中醫
所說的炎癥。冰川的并發癥
潛能,其實活著已純粹僥幸
維生素,延緩衰老的阿司匹林
2020年開端,人類與冠狀病毒
能否算作一個階段性命運共同體?
對化妝術和美容業的批評
實驗室。中東交火,認死理的
準星,隨意閃亮的將星。大官
和器官,樹葉和肺葉,果實和硬塊
這次大瓦罐不幸只能裝到小瓦罐里
人和病毒,很難說是哪個方程式
入侵了哪個方程式。變異。代際
誰是乞丐?誰的帽子里竄出蜥蜴?
舉起的手多過投票的手。誰在禱告?
誰以善良的名義領取賞金?信仰的
頭顱,布滿街道的便帽。明天是
不穩定詞。抗體如電子車票
除了寂滅,別的基本都吧唧著嘴
嘗試過了。繪畫在墻上發表演講
海里的鯊魚,你不懂而已。一把
尺子,從這邊開始丈量是自由
主義,從另一側開始是極端主義
烏龜背著水井它自己渴死
北美、西歐,印堂發亮的政客
眼珠轉動輪盤。或者大神,巫師
或者強盜,船頭的旗幟上飄揚著
鋸齒。膚色,種族,來自不同星球?
名詞爬滿修飾語的銹漬。贊美與問候
更適宜短句式。一些人的心臟和
下體同時緊縮抽搐。思維脈絡
斷裂式。分餐制。啞劇。撕紙的
聲音,撕毀支票和撕毀債務的企圖
朝前走同時朝后走,時間是筷子
的彎折,湯勺磕擊湯盆中豬腿骨的
聲音。音樂怕了它自己。恐懼中
透露出的希望的秧苗——草色
遙看近卻無。誰的力量顯露
好像鯨魚露一下脊背?福音書安撫
圣經里的末日審判,每天。每天
可是,容我把面前的晚餐吃完
把嘴角的湯汁擦擦干凈。不掉一個
飯粒,在這饑餓的地圖上
2020年5—7月
忽然
忽然在你的睫毛上。一眨眼
它飛起來——我說的不是犀牛
它肥壯的臀部轉動也不是
忽然是詩學之一種,不能過長
哪怕稍微有點長
一個字破裂為偏旁部首
橫七豎八的字母
它重新被組合已過了若干世紀
那位皇儲忽然倒在地上。一只
意大利皮鞋的精致絆響了火藥引擎
和平鴿的口喙與稻穗連接的部分
忽然的槍響,第二次世界大戰
就不需要理由了,比忽然更短
爆破音,倉促,甚至見不到尾部
用納米計量。一次變臉接著下一次
所有的預案,瞬間交給瓦解
微信點發的霎那。20倍、更多倍音速
病毒出現。細菌調侃顯微鏡
突發的呼救抵達唇線之前
事物和其他事物撇清了關系
神仙的蓮花指比劃著街道
恐龍從化石中掙脫出肉體
烏鴉提著燈籠給夜行者照亮
董事長的勃起閃了閃綠光
生物個體,生的時刻與死的時刻
它們的所有過程都不是
科學與反科學圍繞同一個圓桌
靈感,你想抓住它的那意念
和別的意念互換了名號
文章的前一句和后一句話的
連接處被大量遺忘充滿
忽然,和什么都不是忽然
2020年7月10日
彼得的禮拜日
守林人的兒子彼得
明天要開學了。他要寫
假期的最后一篇作文
斷斷續續傳來——父親
在隔壁木屋里的祈禱聲
寫自己的真實想法?老師
教導過。但真實是什么呢?
墻上掛著一幅地圖
猛一看,地圖像花花綠綠的
草地。再猛一看
地圖像一張布滿癬疥的獸皮
彼得的真實想法:到火星生活
沒有夜晚,白日挨著白日
游戲的時間不受限制
棕熊改了騷擾人類的壞脾氣
一按電鈕,病毒四散奔逃
他還沒想好,是自己去
還是帶了鎮上的卓婭
和她臉上的雀斑一起
他的手持續忙碌在
復雜的儀器和操縱桿上
這樣,他愛咬指甲的老毛病
也沒有機會再犯。
2020年7月20日
大阪小說
小說是小人物的言談。小說
是坊間的閑言碎語。除了
以休閑散淡為業的人們,誰聽?
(我是個懷疑論者的中國學人)
據傳這小說曾被不經意封存
——幕府時代的檀紙酣睡
兩個陶罐對口合閉。它在廣島的
稻田、長崎水邊埋沒,幸運躲過
核彈爆炸的灰燼,輾轉流落
(故弄玄虛?酷炫?賣萌?
它命中注定的流傳所為何人?)
東亞大陸像簸箕簸谷糠那般
面朝大海,列島無根漂泊
海面凸起的條片狀陸地。宿命?
暗示火山爆發般難以測定的
諸多可能的結局?問句?只有問句
(歷史地理,有時被如此粗暴地
簡約,筆者頗含憤憤不平之意)
主人公在攀登文字的山巖,那山巖
陡峭到足以將人的五官與常識削成平面
模糊不清的臉。那人行走,途徑
古埃及、希臘城邦、弗洛倫薩,馬德里
柏拉圖與孔子典藏,雙輪馬車,鞭梢
指著所謂賢者智慧的面具。我在
那些早熟的宮廷內扮演過侏儒和小丑
(插圖:一個猙獰骷髏的旗面
世紀們,紛紛然從那空洞中穿過)
蒸汽機起初沒什么,相比它后來的
不可一世。計算機,精密儀器,光刻機
一納米和一光年也許同樣遠。強權
黃金。貶值于債務債權轉換中的貨幣
(文中夾雜像是量子糾纏、量子疊加
的若干公式,類似外星的字符)
哲學由康德的星空到中產階級趣味
共和體?民主制?NO!美利堅
匆匆過客的角色已無懸念。正手反手
雅利安人的機會也不再有。民族輝煌
上天賜予一次已是福分。土象星座
與海王星正形成吉兇交替的漂移的夾角
風,微風走著走著走成颶風。走成無
美感?或許?(想象。認知。猶疑
在此,作者與筆下人物發生了齟齬)
那戴缽卷的男人,穿和服的男人
在火山巖屑上眺望,用海嘯日日淋浴
試把命運像旗桿那樣握在手里
天空破裂,魚群兇險。除了馬里亞納
海溝,仍有無數海溝饑渴蟄伏大洋深處
是否伊豆舞女因此手腳輕慢
表情略略呆滯有所思想?危機感的
波浪將不斷拍死優越感的波浪?
喇叭口狀的火山口嘶啞,噴吹著殘霞
(S=logW。神秘的公式?民族的
選項?為什么下面加了著重號?)
我在唐朝最好的時代學習了長安
倫敦華盛頓暴漲之力量——汲取
我的血脈已輸入足夠生長。資源之爭
宗教的仇殺最終圖窮匕首見。種族屠戮
生化戰爭,基因突變?世界肌無力,誰來
扶穩她的身軀?腐敗的大地,烏合之眾
讓人信與不信都感覺一場慘敗的信仰?
剿滅時而等同拯救?誰徒然翻著眼白
翻不完黑夜?情義無價,無價就是不值錢
關公的青龍偃月刀也做不了三國的
開顱手術。問號如戟,曾砍倒無數人
(作者的敘述語氣愈加強硬。慢
將成為快,輕航母將升級為超航母)
那斜體字寫道:不遠了。要來的終須來
我的陶罐,我深淵般的書寫,只有我
全部的血液才能為它贖身顯形,必將曝出
眾人的罪惡與顫抖。和我有緣的讀者
人類啊你在何處的危險中平安?
數億年,幾多文明自戕隕毀?排著隊
彳亍而行。盡是些找不到出路、沒出息的
文明形態。今日之高貴且卑賤的地球生物
能否延續?能否比以前稍稍出息一點——
比小腳趾還小的一點?(這詭異之作
居然完稿于——我染疴歿滅的2044年)
2020年7月底至8月初
今天的放射性
今天的放射性,四下里放光
過去,未來,都壓迫神經
影響我們的體溫和和嗅覺
包羅萬象日月行天。就說詩歌吧
唐詩和劉慈欣《三體》中的人物
行藏,都因著我們的好惡發生扭曲
對前輩賢達,態度務必好一點
謙卑點啊。你批評陶淵明、王安石
花間派,先把他的書多讀些個
你能發言,他已經沉默
終已歸隱,屬于弱勢群體
面向未來,我們的自信就
瘦小了不少。抗壓乃必備素質
包括槽牙的咬合力。熵的問題
光和射線的強度,虛幻問題
電子游戲中的超強想象力
拎高我們的審慎,和
胖體型的求知欲
否則很被動,要臉紅的。我的
第六感——上中學的我的二兒子
時而投來的不屑的一瞥。意思是
不就寫過幾首詩么?有什么用?
這讓我心里難受
卻也像落枕似地,有口難辯
一首詩歌,無可撼動
成群的詩人,一觸即潰
2020年8月28日
散漫
那只鳥為什么
要含著一口糖水呼喚另一只?
像小火燉肉般的古老愛情
這事真難堪。在大醫院附近
找個車位似的,那么讓人難堪
其實隔壁就是永遠
關鍵在于你無法進門
像拉車一樣在拉著小提琴的
那男孩,是我。現在是我的兒子
那小伙在跑步
似乎前面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的前方也許在他的身后
有的競賽好比左手握住右手的
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
看起來用力,其實未見什么功效
豬腰中間部位,不規則形狀的
白色脂肪——如思想
思和想真的是兩個詞
甚至兩回事
想象力過于洶涌或暴烈時
是否該給它加上道德的轡頭?
星星的乳頭越來越少,越來越遠
時間的嬰兒,哲學家
都在持續生產饑餓感
路易十四曾經給康熙寫信
不知康熙近期簽收沒有
孝莊皇太后是從多大歲數
開始照著斯琴高娃的模樣來長
才長成了電影明星的樣子呢?
“公平即正義”。我拜訪1971年的
約翰。羅爾斯。我能否把當年
15歲的那個我射下馬來?
鄰居后墻下,一只貓在聽雨
幾片梧桐樹葉交織在頭上
屋內的人在談論藝術
他(它)們隔著好幾個世紀呢
被隱藏得最好的是什么也沒有
2020年9月26日
在奧菲莉亞的軀體上
——致張清華
一百五十年前蘭波給我們看過。奧菲莉亞
盛開一朵躺著的巨大百合花。她的體溫
不斷展開,傳來。松弛。淺睡,備孕的姿態
裙擺褶皺連接國與國邊界,思想的鴻溝
此時太陽像一根食指,有著飽滿的指肚
黃道十二宮。星斗合圍,那些光芒的髭鬚
音樂聽音樂如聽呼救。無用之想象
經過玉簪花的風勤快地剝開晚春的最后顆粒
少年捉住雷霆把它囚禁在書名號內,然后
將其放生。花卉。草坪壓迫著精裝的廢話
歸來的燕子剪裁詩句。國家的臉面。善惡
精神的接骨術。瓦片與坩堝。時代的血
真相殘酷,人類勉強承受。智者梟首
人民選擇階段性失明。故去的壯士殘廢四肢
十九世紀是那個上衣口袋插著鋼筆的男人
流浪家中。一盤菜肴和兩幅刀叉賭著好運
山川河流。騎士與戰馬交換頭顱。兵器
遮擋戰爭也遮擋和平。相對論在自己的
火焰里洗手。蜻蜓的復眼醞釀蒸汽機車
計算機生活。個體光亮。樹洞凝視著掏空
的概念,鳥喙把閃電按死在地上。新世紀
將少談是與否。多說拜托。或許。可能
不確定性接通生命科學。印刷。復制
未來指南。網絡覆蓋。時間的工作臺上
人頭滾滾。富人用過多的貨幣壓迫自己
前所未有的場域,被前人用舊的這世界
物質的圖景琳瑯滿目。自然的律令
平衡之法典。量子力學。幾何學。契約
冒險。自由的兩面。隔著柵欄的無限
奧菲莉亞,她的乳峰遙遙相對,美艷無雙
她的下部是滔滔大海,托載著我們潮起潮落
她躺在她的長紗巾中漂浮,像一朵大百合花
※※末句引自蘭波《奧菲莉亞》中詩句。
2020年11月9日
影子人
中醫院。病房走廊
她從墻壁上走下來
是她的影子走下來
她一個人。偶爾
她的高大的丈夫陪著
她是不久前離開的
護工在整理她的病床
給別人用。倚靠著走廊
的墻壁。她的懇求的
眼神遞給每一個人
大夫,男大夫,女大夫
病友,和她們的家屬
端著注射器像端著瞄準器
走向靶向目標的護士
她的帶著討好的眼神
希望有誰把她留下來
別人的善意能讓她好一點
不相干的人的微笑
能給一個瀕危的人續命
她朝自己身體內部
又縮了縮。她以前
也常常寬慰別人的
痊愈的人也會真誠地謝謝她
那天她什么時候回了老家?
大家全記不起來了
從那之后走廊的燈暗了不少
她的影子不時從墻上走下來
2021年12月30日
三維空間
窗外響動大作
警車男低音,鼻音較重
偶爾高調抒情。救護車
拖出長腔,像要把床單
不停地抻平。救火車的嗓音
如同火花亂閃,亂咬行人鞋底
它們全都安靜不動了
在另一個城市的版面,頁面上
同樣是道路兩側的邊線
像平行的兩個世紀
同樣的大街,同樣的人流上方
不一樣的大街的天花板
警車中有人著火
110在撥120的電話
120在打119
119也是警察還在找警察
警車像龜頭
像匍匐前進中的熱烙鐵
暫時,他們都噤聲不語。不動
窗外。生活。意義
平面的事物活動起來
在千里之外
再一次被復制
他們之間,誰是誰的救贖?
2022年1月16日
高音區的青葉菜
用一整個樂隊來歌唱——青葉菜
是應該的,必須的,緊迫的
節目單上寫滿了青葉菜
墩實實的冬儲大白菜
脆生生的芹菜,薺菜,韭菜
被稱為紅嘴綠鸚哥的菠菜
讓人兩眼放光的油菜,啊
小提琴,中提琴,大管,三角鐵
鋼琴,定音鼓,圓號,雙簧管
男中音渾厚——丹田底氣足
驅動暗流般的女低音實不多見
高音如陽光般明亮,明媚
能把陰天擦成晴天一般
生命的吁喊誰能嫌它過分?
述說,執著而低沉。堅持
已經許久。喉嚨結繭。人們
也不能只對著綠色的窗簾發呆
青葉菜,距離中的青葉菜
疫情對我們不停進行定點爆破
季節騎著一匹綠馬
頻頻轉彎。兩腿間涼颼颼的
我們已經生疏的長笛
又來在枕上、來夢中橫吹
田壟里的青綠,收割正是時候
一根扁擔就能挑起的青葉菜
一輛農用三輪就能拉進城里的
青葉菜,美麗青葉菜
維生素,胡蘿卜素,維他命
我愿用最粗糙的糧食和它搭配
別人的燭光晚餐,咱的腸胃不羨慕
我家孩子看圖識字的年歲
我要先教他認識蔬菜,再讓他
把各種蔬菜的名稱加上著重號
樓上樓下,有哭聲,有求助
有呼喚——青葉菜。不是
蟲子在菜葉上開過會的青葉菜
不是刺刀、彈片切削過的青葉菜
不是被有毒針劑注射過的青葉菜
萬物齊鳴,輕輕伴唱
男聲。女聲。童聲。混聲
夾雜問詢,吆喝,對話,焦灼
希望與失望——都顯得缺乏營養
擬聲。電視中的公告——大家
祝那位帶來好消息的主持人更漂亮
門鈴還沒響。解封的門鈴
百靈鳥一樣的門鈴
青葉菜。笑容里的青山綠水
被我們一再重復的——高音區里
綠蔥蔥、蓬勃的青葉菜。有菜心
沒有菜心的青葉菜,都是好菜
在這老氣橫秋的春天,我們
——和青葉菜
2022年4月27日,欣賞線上“彩虹合唱《綠葉菜里有什么》”音樂節目之后寫。
大事件
昨晚一個聲音啄破了
我的睡眠
“你們地球人太不把人當人了
把別人不當人也不把自己當人
到底你們屬于低等生物”
我急得頭發都豎了起來
還沒來及反駁。他又說
“看看你們這個破地球,整個
就是一個不圓不方的
鳥蛋在亂飛”
罵誰啊?我可是地球的好
公民呢。豈容別的家伙多嘴?
“地球如果哪天從蛋殼里
孵出來,怕你們承受不起”
我心里恨恨地補充——
“到時候看不把你拆成一堆
電子零件。再高端也沒用”
這時候我醒了
我左右瞅瞅,看誰不當別人
是人也不當自己是人了?
我上下瞧瞧,我們的地球
怎么就被看成一個
不成熟的、臟兮兮的鳥蛋
還亂飛?
2022年5月21日
悔意
人老了。總覺得
對大家還有一個虧欠
跑去大街上
看看這邊。看看那邊
忽然一陣沖動
抱住面前的人,喊著
“總算找到你了”
結果不是被罵流氓
就是神經病
忽然一陣沖動
不是被揍得鼻青臉腫
就是被推個遠遠的跟頭
搞得自家孩子覺得
很沒臉見人,向學校檢討
我在家茶飯不思
守在防盜窗里面——
這是多么悲傷的一首詩啊
我這一生,值不值得過?
2022年6月6日
站在沒有的立場上
沒有不是一塊撂荒的地
沒有不是一個花生剝開殼
里面空的
“沒有”是一個人的名字
沒有是工地的一條
凌亂的身影
他搬磚,砌墻,什么都干
沒有的老板有錢
沒有的老婆有病
他的手指被焊槍、烈日
擊傷了,化了膿
沒有從信訪處倒退著離開
在家門口給村長堵個正著
他的手機彈窗了
他沒交罰款
他屋里屋外急得哭了起來
運糧的農用車噴著煙
正經過饑餓
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
猛烈地搖晃
2022年6月9日
北京阿堅
我叫阿堅
你叫阿堅
他叫阿堅
我說的是我
你說的是他
他說的是你
北京阿堅,北京阿堅
每天都寫詩
寫字,寫筆劃
北京阿堅是上過大學的
別人把別人都寫盡了
我寫我自己
每天寫,每月的阿堅
都被裝訂成一本集子
當然是由自己出版
(想到這兒阿堅有點得意)
由朋友出版,由打字機出版
從一個朋友手中
到一些朋友案頭
可能也有個別郵件失落
掉到河里由魚蝦讀
魚蝦怎么也自稱起阿堅來了
阿堅不知道自己寫了多少詩
就像長城數不清自己多少磚
漢字是寫不完的,如墻角的
蜘蛛,具有著繁殖力
如床下盆里的臟衣裳
洗了還會有。只要阿堅在
阿堅的桌子凳子在
冬天很少點燃的爐子在
就有一些會隱身術的思緒
爬上他的頭發,就有
門背后的酒瓶不斷更新空空
詩不該割開就別分行好不好
再要比喻就到屋外去尋——
枝上的鳥不是昨天那一只
可惜北京的樹已經很少了
阿堅啊阿堅
你的書不多
卻稍多于商人的情婦和妻子
父母的家不遠
卻遙若恍若另一個世紀
你聽周末的媽媽話音又一次響起來
(這句子長得就像跑道)
阿堅啊,弟弟馬上要結婚了
你不能老這么下去
家里也不是住不下
阿堅笑了,從不和母親頂嘴
的阿堅笑了
是山東老家的那種笑
溫和但結實。阿堅高大
那笑凌空而下
落入母親的淚眼
(母親還沒提及以前他
自己改名叫阿堅的茬兒呢)
看來媽媽和我同樣無藥可救
媽媽?這語音讓人想起長長的
睡眠,如此悅耳遠勝于“母親”
為什么要加引號?為什么
世間事,要么不學就會
不會的你怎么教他也不懂
這時不頂嘴的阿堅肚子餓了
早飯上個禮拜曾經吃過
父母還不到中飯的時候
阿堅從冰箱找到食品櫥
然后就被自己的影子送回小屋
媽媽沒說完的舊話不可能
坐電車到這里來個續集
床頭上女孩站了一排,在照片上
黑白的女孩可不比她們自己漂亮
照片上的女孩已經一個個長大
想必顧不得照相的男孩子
也不能被她們拉下不長
女孩說阿堅叔叔我們想你
想地(別字,那又有什么)
心里好痛好痛
你一個人老了就到我們鄉下來吧
在我們家養老我們
天天見你就不再想你
(真感動得我不敢再活下去)
這些女孩冒冒失失這么快就已
成人,把我一下子推進三十多歲
昨天她們還隨我看莊稼放羊
嬉鬧的聲音河水般清澈讓河水聽
她們喊著藏好了讓我去尋
羊角辮翹在吃草的羊兒的
脊背上面,我跳著哎呀
這只白羊怎么多了只黑犄角
她們就跑走了高興得哈哈大笑
她們認真地問著星星怎么睡覺
男人和女人誰叫他們不一樣
她們出神或者玩耍的時候
大地安靜,人類屏住呼吸
夕陽不敢落下。她們不愿回家
一個拽一個的衣襟前面的拖住阿堅
可惜她們都快要長大成人
阿堅啊你怎么又陷入瞎想
自己是個老人,策杖白發在風中
背對城市于一望無際處
被綠色包圍,聽禾苗們大聲說話
阿堅啊,阿堅阿堅
朋友們從來是不敲門的
沒人細究們和門以及虛無的關系
阿堅今天老婆走了咱們喝點兒
然后壘壘長城吧
好久沒見你還這么自在逍遙
就像一朵穿褲子的云
阿堅的心于是不再在街上
無目的昏昏地走,他的小屋
多少朋友良緣喜事在此成就
他們作對成雙添人口
阿堅哥們兒的小屋依舊
阿堅于是不常在街上昏昏走
歡欣是集體行為對應關關雎鳩
人還要單獨面對自己舉杯時
酒也汩汩溫情又不將人驚動
如慊慊君子,哲學像是
酒瓶水具的形式供人使用
販衣的女子你從武漢來
阿堅永不會講出她的姓名
白天奔波在京都的通衢小巷
(五顏六色的衣服像
個體宣言又像人的異物)
夜里傾倒于阿堅的體魄和
嗓音。阿堅你真夠味
阿堅你要有個工作有個名份
寫了那么多詩還不能換個官做
阿堅我心疼你我也要跟個
有職業有房子的男人去了
還有些姑娘匆匆來又去得匆忙
誰說阿堅沒有過工作阿堅教書
卻端的教不會學生怎么做人
和別人不一樣卻并非與人作對
上下高低好壞全憑心身兩安
阿堅阿堅你怎么了
或者說別人怎么回事
阿堅說結婚也行不結亦可
長城那么多磚不缺這一塊磚
開門是清風關門是寧靜
加上越積越多時間的竹簍
里卻總不見少的年齡
內心是一輩子說不明的天空
天熱了能到海濱去的都到
海濱去了,去不了海濱的人
在咒罵資產階級談太陽的黑斑
阿堅祝福他們愿看到他們
都擁有自己渴望的機遇
就把阿堅留在城里吧再留個
別太丑的姑娘也行
那時阿堅就會騎上他破舊的單車
駛遍全城的街道大叫阿堅阿堅
阿堅你是樹木樓梯、櫥窗里不知
季節的模特兒一瓶未開啟的自足
的飲料凸肚笑永恒和速朽么你敢
中天的日頭沖著他的領子狂吠幾聲
阿堅拿到稿費之后就籌劃旅行
不用籌劃,幾件衣服面包榨菜
和一只睡袋,這睡袋是阿堅丟
了五十元錢從舊貨攤上撿來的
朋友羨慕死了睡袋睡袋是阿堅
的媳婦乖乖從不和人賭氣
阿堅去過青海在牧馬人的帳篷
里享受過不損害他人的樂事
內蒙的河邊咀嚼甘甜的草根
柔美甚于人間眮體的細沙從他
指縫中投入它們短暫脫離過的
土地,不知多少回了
阿堅在長城
長城啊長城燕山群龍亂臥
(龍的產生充分顯示了中國人
的藝術智慧和嚇唬自己的本領)
京門鎖鑰說明危險迫近
長城長城你是歲月疊砌
孟姜女哭成的你是雄壯千古
權充作好漢,阿堅在長城上
并非有意地就壓痛了孫子的兵書
阿堅沿著長城往北往北
跟著長城走向山海關走向大海
這時阿堅就像長城頸上
一顆三十七度的汗粒
風把他的喘息和牙齒當作口琴吹
誰可以證明秦始皇不是膽小之輩
長城向著天堂地獄哪里都不通
它不會否認什么了我們就稱它
文化吧,凡我們解釋不了的就
往它身上堆,反正大的過失
任何人都可以免去責任,朋友們
誰不是右手大左手小活得太累
不是先邁左腿就是先邁右腿
我且將一顆頭顱置于深夜
聽我以前忽略的長城漫漫
你探首于海是忍者的
號啕還是狂飲,長城長城
你究竟是什么
問號剛剛畫完天色已發白
這時我多想有一個孩子
牽著他走動于自然的風雨
昨晚我夢見他,他就溺濕了
我的脖頸,于是就長大
他的童年給了我太多的幸福
阿堅阿堅,阿堅在長城上
大聲呼叫,那個也叫阿堅的孩子
也同樣呼喚向蒼天
阿堅的喊聲弱下去了他又
回到城市他一個人的屋子
阿堅生病的時候大家全都健康起來
阿堅病的時候尤其想去
長城上走走,阿堅強壯時才會
想到物質的轉換和死
也許別人都是阿堅只有阿堅
找不到回家的形象和血液
有沒有阿堅太陽仍舊高于
地球莊稼多于思想這就挺美
1991年6月。刊載于1995年《大家》雜志
非詩(節選)
非詩者,比眾人快半拍
比詩歌慢半拍。非主流。無主題
算了,不說這些沒用的
對了,有用的都不用說
我們面前的虛空,是物質的
也是精神的。時間茫茫無際
空間恢弘。恢也恢了弘也弘了
為表示對一頭大蒜的尊重
我也曾不斷否認自己的渺小
王冠鑄造之前,眾人匍匐。我們
低頭是饑餓抬頭有星辰
王冠耀眼卻樸素,金屬的王冠
羼雜雜質,只有非詩才是詩歌
地球是一只飛翔的鳥蛋
或者詩歌什么都不是
我乃無數個細胞組團,抱團
和激素的容器。分子,原子,質子
量子,精子,卵子,分蘗
螞蟻們的積極人生。樹懶
一群盲目的獅子被趕進夸克
醫院的神經科,哲學家束手無措的地方
眼科,畫家的盲區。天文學把宇宙
的圖紙摘下來,幾個邊邊角角
最終于一日三餐中得到安頓
假如只是半個耶穌,那么他就是神
完整的耶穌不是。神不要求人
一定如何做。笛卡爾家的圍墻
屋頂,和這個世界都是數字在排隊
顯微鏡下,人只是細胞的團伙
在欲求和自戀中泡澡,吸收營養液
人動作著,勞作,作愛——細胞團滾動著
美學的本質屬性是顧左右而言它
所有人得的是同一種病
認知的臉盤倒是想和宇宙一樣大
談到宇宙,要小點聲,要心存
敬意。世界的紛紜雜亂只有
兩條路走,進入腦回或腸道
薛定諤的貓:死即活著
智者把腳伸向第二只鞋子時
發現里面的許多未可知
國王和他的率土之濱,國王
坩堝般的龍椅,漂浮著
知識作為先生,伴著他
輕輕拍打著他莫須有的翅膀
誰在我們思維中點燃火種?
畢達格拉斯伸向火焰的手也許
指向真理的一種痛感。基線漂移
綜合癥?千軍萬馬經過歲月的耳廓
神出現了。神出現得恰是時候
四肢瘦弱的人,簡單的人,齊頌阿門
神是天父,神是安拉,佛陀
國王選擇了離他最近的那一位
常識則幸運地選了最仁慈的那一位
信仰出現。謙卑出現。牛頓出現
不介意吧?你發間的流螢也不介意
——它們是昆蟲中的駿馬,類乎
非詩和一只飛翔的鳥蛋。對詩歌
滿眼失望。國王和知識也很失望
讓步于非詩,讓我看到
非詩有一種自豪、起碼是自得
我這六十年,有五十九年在發呆
只能是它了,非詩,所有藝術
都是對藝術的不靠譜的指望
每一篇文章都只在論證文章末尾的句號
天下有土雞泥犬,有一堆人的爛攤子
從腳下的土壤直接進入拿破侖時代
是可行的,沒想到斯蒂芬皇后的頭上
長出角來。善發育過快,會出問題
而美容易變質,久遠的秘密總是
在準備說話時被戴上嚼子
國王向左轉——英明,向右轉——
昏庸。他的站立和坐下一事無成
知識在街邊遇見他曾經的妻子
他問蘇格拉底太太脾氣好些了吧?
西蒙娜·德·波伏瓦又忘了做早餐
她在寫一本不做早餐之必要性的書
賢淑或妥協的女人是文中漏掉的女人
顯微鏡表明,你我只是氨基酸的合成
聰明如柏拉圖也是,他在他之后
成為非他,成為它。在他之前也是
假如細胞學早些發現人類,理想國肯定
是小心翼翼的學問,以免成為希臘
或者晚于希臘的倫敦的笑話
幼稚與冒進是一只飛翔的鳥蛋
但是不能不這么做啊,超距感應
腸道思維,秘籍,過渡求知
大于人類的可能。智慧的狐貍在
抽象與具象之間轉圜著尖尖的下巴
我們的已知使我們作對了三成
作錯了六成。還有一成不便于說清
樹上的幾根樹枝飛起來被稱作鳥
意義的左臉寫著日期,右臉寫著
那個日期應該被忘卻。陣發式不適感
獵豹和獾丈量土地的尺寸不同
它們能做同一道演算式嗎?
我的細胞組團如此,與別人的組團
相互發聲,假裝不知道對方
華麗或襤褸的衣衫包裹著什么
涂改液上的漫畫。汽車在信號燈上
行使。面點師揉面時不小心
揉進了一些芝麻粒似的寓言,創世故事
曼佗羅咒語,邀請,眼影。腸胃中的
脈管和姓氏,曹操孫權劉備圍著三國
吃著火鍋中的卡路里
聽診器在軟管的支持下,把患者身體里
游走的疾病像穩操勝券一樣拿出來
咳血而亡的作者在一本薄冊子里壞死
半個下午茶的功夫就被他隔壁的孩子讀完了
你說讓年齡超過一百歲的人怎么活?
恐懼剎那來襲,意識已成碎片
地幔中的貯存慢慢流失,海底密謀突變
用經驗來闡釋存在的表象,我很慚愧
不可知。不可問。是為大。天網恢恢
無人不在其間,蜘蛛在彈撥自己的肚皮
將來大家怕要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尼采的武斷。深夜的一道弧形方程式
宇宙和地球的關系。一行詩從中間撕開
植入半部魔幻小說。專家太瘦由于偏食
他父親lin 起他像一只兔子lin 起了地球
被一只烏鴉問候,你的早安成為黑色
喜鵲跳到他眼皮上好運都不光顧他
維吉爾之后的詩人,加起來
包括但丁、歌德——比不過一個維吉爾
有耶穌的歐洲,好過沒有耶穌的歐洲
用演講作殿堂立柱的雅典學者
東方哲學,繞來繞去,不過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倒過來讀就相對清楚了。無先于有
地球是在宇宙能量大爆發時產生
相當于在宇宙的一個冷顫中產生的
所謂發明,只是偶爾看見
真相偶爾像女人一樣初次分開雙腿
法律條文越細密,越證明
人對自己無計可施,所有戲劇的結尾
皆是對開頭的充分不信任
知識又在昏昏欲睡的國王旁邊
唱兒歌。巨大的物質的
龜背上的文身,數學的紋路
雁群怪異的拼接圖案的叫聲
誰在空中控制了它們的腹腔共鳴?
萬物唯有自救。短暫的天堂
是瞬間的他自己。只有《道德經》
和《農事詩》中的人物有過短暫的
安適歲月,佛的蓮花指攏住什么
又要祛除些什么?
我們在愛人對面,收不到她的信件
其他星球生物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離開地表的靈魂們在旋渦中
終有一天由于某人的惡搞,大家玩完
這不是詩,藝術也開始有所知覺——
否定式。機械,高端,素手的痛哭
讓外星人按照我們的樣子長?
假如看到我們20世紀的成績單
蒙娜麗莎再也笑不出來
或——發出鵝笑也不是不可能
外星人在城鄉的臥室窗外偷覷人類交媾
奧古斯汀,他的一個拉丁文字母
被抻長為龐大而實用的學術體系
用一個更大的補丁來補補丁
神啊,神其實是物質,巨大的磁場
網狀。我們指肚上的斗狀
神甫只是像瀉藥那樣起提醒、提神作用
教堂多年來每每做的有些過分之處
人需要喂養,神需要喂養,地球需要喂養
良好的道德與公平的法律
美學與人種的不等式
取代神——雖然不是神說的
卻是被允許的,來自我們內心
戰爭的未完成性和不確定性
明天和意外,大概率是意外先來
人腦中的國王——尊重自己
外化為一種儀式感
這樣做國王當然高興。而知識
有時候高興有時候不高興
昨晚你夢見了法蘭西斯坦
德意志斯坦。他們接著推倒了
北歐的城墻。加拿大并入美利堅
阿富汗大佛倒了,其他佛沒倒
也倒了,騰起塵煙與嗤笑
屁股著了火的基督徒滿世界亂跑
時間概念未必在我們的知識
邏輯范圍內。是物質、速度在一起
攪拌。宗教,那些神的二傳手一而再
再而三地傳球傳到觀眾席上
圣賢兩頰上的深淵,升起笑意
本雅明批評過的時代
我們已乘著電氣機車沖過去
福科的社會學與哈耶克——
在著作時他的大腦的突然放電
哭墻邊的時間很慢,圣地的倫理
這世上無比貴重的建筑。然而三位
如果一體,人們會憑空搞出很多位
血淚滴漏,真理是時針上懸掛的烈士
寫在菩提樹葉上的經典
只有閑暇能夠稱量黃金
二者協調,貓鼬踩扁虎豹的想像力
上帝會對一堆堆的細胞感興趣?
使徒們念著語法的時候,字跡不見了
疾病。速度。大腦中的海馬體
幸福感都來自身邊,來自他人
都是不期而遇、順手得來
能量與速度,我的被自己借用的名姓
射電暴。脈沖星。九個等級的文明
人類在底層怪異叫喊。康德望見的
石頭,霍金的忠告幾乎被有意忽略
蝴蝶從三維天地退化到毛毛蟲的一維
學者們對人類族群歷史的重寫
連恐龍都驚訝地張大嘴巴
你能想象最終是一條
安了芯片的鯊魚統治地球嗎?
還是一條短信消息在統治?
你環顧亞洲,歐洲,非洲和美洲
我說的是——不是國王或權威。那些
不停地修繕國王的知識和危險。綠卡
護照,務工證,購物小票,偽造印章
哈佛大學不肯發布的研究成果才準確
藝術放下一個小包袱,背上一個大的
國家用邊界把人民圈養在里面,用
比生產糧食更快的速度生產藥品與核彈
“切了腦白質的人的智力”
國會的味道像一大鍋卷心菜只放了
一小撮鹽。被我們詛咒的病毒
得到一種花樣滑冰似的批評
呻吟的形狀,咔嚓的聲音
頭埋在水里的鴨子的腳掌的選舉權
葉芝說,再也保不住中心——指人群
相對論很快,生活的細節很悠閑
人類為利益排成長隊,排成問號
女童把國界當作皮筋來跳
“小國寡民”的作者血壓正常
心率均衡。那次機器人加工廠
告訴我對自己的懷疑有多么不夠
人們關系的常態是前言不搭后語
只有敗壞如我的人還在用感嘆號
互聯網,一瓢思想的水潑向大海
那鳥是一只妙手,收起時化為蓮花
剛剛在對談空間與本質的玄學家
瞅冷子相互咯吱了一下
巫師的念誦中祖先古老的恐懼爬來
我們忍耐自己還能忍耐多久?
宮女注意到路過的皇帝低頭背書
他的根器上閃著幽藍的火苗
圣旨是生者一道尊貴的遺言。正義
敗給闡釋,它標配的表情堆滿山岡
哦,是那只被圍困的幼稚的鳥兒在飛
還是那只莫名的不知就里的蛋殼在飛?
一個巨大的善之獸,其凹陷處惡在閃光
一個四百斤的胖子溺水,一個
二百斤的人拉著他的胳膊,想救起他
一個多金的流浪的國王,和
時而富貴時而乞討的知識與智慧
黏性文明和切割文明。超音速
會飛的汽車。會做愛、能生育的機器人
電子郵件。黑客外星文明
蜜蜂人。硅人。無人機。四維空間?
碳基生命。硅基生命。新聞。號外
謠言。牛排,叉燒包,樟茶鴨
印度手抓飯,姜黃粉,俄羅斯大列巴
他沒抓住事物的把柄,空氣的皮毛?
西西弗斯的蠻力試圖得到恢復
你不是你,他是他自己的他者
一根筷子下面的寬闊河流
一柄勺子舀起的世界名曲
無論把狐貍抽象為聰明還是
狡詐都是愚蠢的。誰在把自己的腳
背在自己肩上?鮮血殺死刀子
榮譽在某個刻度上煌煌閃耀
在360個刻度上榮譽就慌了神
人類最該做的,把每天當作末日
生活會撞倒怎樣的繁榮?佛忙壞了
寺門外累倒一只光芒萬丈的豬
它咧嘴哂笑,連累了慵懶和勤勞
一塊結結巴巴的糖。自然的唇齒冰涼
甜蜜的矛盾:海風中乳房似的兩只椰子
相互碰撞。錦繡文章中一位三流詩人
被二流詩人的一個比喻壓得喘不過氣來
春風里香噴噴的油,和尚在梳頭
短暫的時間從內心飛快掏出自己的所有
世紀的臉上飄飛著沒落的詞句
天下溢美的語言,羞愧不敢抬頭
我對自己說:你完了。這還不算
無論詩和非詩都救不起今日的下午
我在一間虛構的房子里,啞然失語
2022年1---6月初稿,9月初修改。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