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健:小長詩選本
作者:陸健
伊麗莎白二世
一個名字不宜在很大的
聲音里開放,海洋接去
沙灘按樹枝的痕跡無任何
憂心,一種顏色從另一種顏色中
分離出來即呈對稱的位置
被多次重復的詞組數十年來
一回回拿掉舌苔之上溫馨
還給聽覺的是沁人心脾的
微響
霧氣臂挽著對河流的分解
殘雪正走失同溫度的恨別
進入一幀油畫拜會我們的共同祖先
一個世紀的人離生命深處稍遠
倫敦的道路鋪設在安全感上
白金漢宮的玻璃擦出白日
一扇你想到它或心思貼上
其他事情都可以的透明
這格林威治附近
周圍無數時間不事張揚
地拍打翅膀
南極冰川遙呈脆藍抽象又具體
月亮的晶瑩——顯然
濟慈的三頌略舉蒼白
華滋華斯的疏淡,哈姆雷特
的作者心事過重
叫作狄更斯的人已經很少了
我們和桑德林厄姆隔著些
樹木與談話的機會與由建筑
技巧重新安排的空間
大家是用過早餐的。太陽如同
鐫有獅子圖案的徽章
我們從中發現自己
孩子們的隊伍正橫穿街道
皮鞋的款式再重要也沒有
拒絕腳的仆人的角色,大片
的引擎停下來行注目禮
或許陛下的羅斯羅伊斯
轎車也在里面
以前沒人想到感激生產線的程序
由瓦特牛頓時代
更移的概念,散發著蒸汽
隱去若干圖騰依舊灼灼的群落
凝聚的東西稀釋為顆粒難覓
歐羅巴韌性稍遜東方
哲學家夢寐以求上帝睡眠
時枕上留下的頭屑紛紛不再
春天羞澀地爬滿金發女孩的手背
禁止人們做姜餅的皇帝
衣氅中的坎特伯雷主教
經卷,哥特式尖頂引起高空中
行走的精神注意,人們更關心
腳下的街衢門牌
故去者在高背椅的木紋里呻吟
他們的后代竭盡心智
只造就斷斷續續的語勢
我們為人作畫的企圖是對
形象破壞的企圖,如果取消
噤聲之令圣母要說如常人那般生育
我們有時發現鐘表停擺
是因為日子暗暗指向別的什么
不聞不見之花迪皮切卡
女王,我們該如何向你接近
在色調的相互抵滅里,在
噪雜的意象群中我們蒙塵的
心靈,諾查丹瑪斯的1999向黧黑
的鋒刃從容而來,你的微笑間
肯定否定并存的蘊含,兩次
大戰無傷始終如一的表情
夏天最后一日沿樹葉滴落色素
蝴蝶艱難閃動羽上的霜跡
夕陽的咳嗽飄入往昔帝國的瞳孔
最遠的和最近的銜接,仿佛
你站在危險的邊緣發表節日演說
滑下裙袍的星光,使土地渾然一體
當偉大這一詞匯重被擦拭呼吸
重新平穩,象征我們置身其內
與權杖的距離,獲得多半個生命
撒切爾夫人行屈膝禮一閃即過
握住今天骨骼即發放輝彩
逼亮皮膚與血肉
一棵植物繁茂既成的事物
大于所有形狀,纏繞它的
關系,手臂擺動的地方鐘愛葳蕤
朦朧之處微露堅硬的實在
玫瑰與石竹花香逾出宮墻
穆扎克旋律和憲法史的意味
管弦蒙恩勛章綬帶蒙恩紳士服
的鈕扣常新,泰晤士河船舶
的尾浪在紀元上留下掠痕
路途一似等待鵝毛筆的美文
白金漢宮、皮卡迪利、溫莎城堡
巴爾莫勒爾,皇家專列駛向
桑德林厄姆,1926是或者
不是伯利恒的選擇
候鳥飛遷頭戴遙遙在上的星辰
男人和女人都可以羨慕另一性別
神的昭示寫進自己的卜爻里
難以企及,又于人群中徘徊不去
是哪一次頷首,決定永遠的光輝
大麻和氫彈在靈光傳遞的
誤區出現,它們原已散布于往日
的空氣之間,通過人的機敏與
貪婪而成形,需要一張不可奪的面容
描繪種族的哭聲
因之公文在她書房前躊躇
了一下,因之不列顛居民
冬季的壁爐旁讀與體溫相同的詩
留方形須的古埃及長老
醬紫色東方埃塞俄比亞清晰
維多利亞時期僅一箭之地
血的淵藪,非科學之手可觸撫
的因果,三十八年前二月的
一個早晨宛若普普通通
世界上哪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四國放棄對德權利淺淺新聞
南美起火海灣傾斜大把貨幣上
的首腦神經衰弱UFO飛來撲朔
迷離的參照
時間從來沒感覺消化不良
開在金餐具中的花
純銀的禮物饋贈賓朋
天然珠寶是大地的腎結石
磨亮價值標準與欣賞趣味
每個人都應該具有的,我們
仰視,目光匯聚一個點上
從中看到自己在天空中的影像
我們向她接近并不同世俗的可親
之處脫離,天性中的嫉妒被自然
抑制,理解光潔與眾生結緣
我們終其一生成為一件飾物
的部分何等榮幸,成為塵土
至高無上,成為四匹馬拉的車
居于她頭頂的白色羽毛
園圃、蘭草、會移動的窗戶
守護日夜,拼寫最炫赫的句子
的文法。她加額的手
敬禮朝向我們。自卑和狷狂
都在同一時刻化解
紊亂尋到秩序,心境恰至
身體健康所需的程度
溫暖不僅來自太陽與火的垂顧
平和的綠葉般的光暈映出吉祥
誰在作著犧牲?作著犧牲為誰
在春夏秋冬的中央如同第五個
季節,在伊頓公學校巴比肯中心
維也納機場巴黎的凱旋門站立
當西印度的農夫搖動肥胖的身軀
驅趕她的小兒子和畜群,我們
呷進口咖啡加方糖舒適且慵懶
怯懦時她保持同一姿態站立
煙云匆匆支撐的力量有如神助
美麗慈善、智慧從容
未經拜倫描述的大海
是不真實的大海,無可更移
的顏面閱盡帝國興亡
除了廢墟,全被涂改完畢
可那干涸的世紀有所留存
我們偶爾也看到人類對自己的獻祭
哦濕潤的光環
向無量數心靈上娓娓碾軋
轍印中拯救艱難生長
來時音波不聞。難以想象
把這撫慰取去。戰爭是
我們族類的一只假眼
我們從災變的毀滅中延綿不息
夜色蒞臨之前一切均將接受
重新定義,有些是不變的樓廈雄偉
農夫走出茅屋時也還要相遇一次金黃
1990年秋,鄭州。見《瀚海潮》、《詩林》雜志
倉皇的向日葵
——文森特·凡高
阿爾,你總有什么地方不對
阿爾,你這從不鳴響的鐘
我,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來包圍你
你幽幽的景色排撻了這么久
是不是想把我捆綁
阿爾,你這世界上最大的可疑
我的紅胡子插進你的
虛無里。我的常識何在
我往東邊張望,你的奇跡
在西,我往左面轉身
你在右面袒露你的隱秘
我在你的無聲中昏倒
我的內在是一片空白
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一無所用
被有和無抓住了兩手
像洋蔥頭一樣裂開
它的翼衣,阿爾
你這個對著太陽撒尿的
孩子,如同圣哲
我的疼痛無邊涌蕩
天才是人類的疾病
我不是天才
我這被解剖和透視
揍得鼻青臉腫的家伙
一直在別人活剩下的生活
里活著,你的炎熱就升起荼毒
像博里納日礦工的憤怒
他們的不恭才是對我的信任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好
阿爾你燦爛的陽光就像耳光
被打得暈頭轉向的人
上帝也無能為力的人
我囁嚅著,我不正常
天下到處是會動的和
不會動的垃圾
饑餓圍困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這種感覺只有在西恩身上
才曾經有過,我撕碎自己
在她的高峰中宣告自由
是饑餓重新縫合我
被切開的房子,阿爾
我那時不知道有一塊危險
的蛋糕是你。還有我暗暗
否認的對布魯各的情感
我像被人間抓了兵差
打不過戰爭又殺不死自己
像被水泡脹的干渴的駱駝
背著一匹馬跟在隊伍后面
對父母感到莫名其妙
阿爾你燒我,石頭驚叫
燒我這火焰中的冰冷
你隆起的腹部,把我的心
擺在比雙眸更高的位置
仿佛一個罪犯,他的
流放地恰恰是他的家園
阿爾我不敢問你
世上要是沒有繪畫該怎么辦
米勒老爹他會把時間砸爛
繪畫,那對反映論的惶恐
天才是人類的醒著的傷口
阿爾,你這令人難以接受
的妖艷,不是病入膏肓者他不敢來
就像一束火焰不敢向
周圍的火焰呼救,眾多的火苗
像一群嬰兒手拉著手兒歡跳歌唱
阿爾,我把我的皮膚鋪在
地上,才能休息一會兒,阿爾
上帝也無法阻止你的燃燒
除了食物下面的火
全都燒著,黑夜的灰燼過去
火焰就把你再燒一遍
流水慌忙如不成熟的陰謀
向日葵熾燃,鳶尾花號啕
草和天空和布道臺燒焦
遠在異鄉的
削土豆的女人金光閃閃
克里斯廷像一尊對拯救絕望的神
你一把揪住我的畫筆
把我在頭頂搖轉拋向深淵
山坡的路比仇恨更濃烈
的愛深入記憶的實質里去
野獸們懸空,似智者的意淫
我這個永遠沒有床鋪的無賴
我這靠乞討別人的影子
度日的人,被憐憫追殺
不知道有沒有明日
比死亡更教人不敢睡眠
藝術家是群沒有用的人
藝術家是等待稱贊與榮譽的人
在褒貶中想著褻衣外褲
這是個無法談論的題目
而正常的人們是瘋子
阿爾啊,讓我什么都別想
我因吞飲了太多的陽光而
受苦,你太慷慨了
就不要再賜予讓我把自己
找到。 如果我能變作一千條蛇
我就爬滿你的路途,如果
我是個強盜我就永遠不老
如果我和你一樣寬大
我就毀滅在色彩中了
說古老的歐洲是平庸的歐洲
一千根鋼針扎我的頭顱
一萬只蜜蜂朝花心傾瀉精髓
修道院旁的花心
修女們也是有著臀部的
河流撕開了它的假面
爐灶著火,修女著火
一切真實的蒼白和清寂著火
我仆倒在壟溝
莊稼草木狂走不休
像饑餓在速度中饕餮奔跑
饑餓,懸掛在我對面的
一根腸子,饑餓
你這全世界吃得最肥胖的家伙
你這造就了窮人、帝王、使徒
的爪子,呻吟也是你的覬覦之物
仍然猛悍如貪婪
在離我太近的地方放射光彩
十二色的火焰,我對你
就像杯子對苦艾酒那么熟悉
你對我就像大片烏鴉壓向
一小塊麥田
我哭泣過,但眼淚似
破靴子那樣遮不住凍傷
的雙腳,阿爾,你激流四竄
我已是火熱一團
我像一支不整齊的軍隊
開進你的村莊,我像惡賊
要搶回原來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棕色的須發繚亂
在世人的道德里是魔鬼
我繪畫,用奪來的筆賒來的生命
我沒有明天我甚至聽到了
致命的喘息。星星旋轉著
成為比它自身大許多倍
的實在。粘稠的夜詭異
黑暗被阿爾的太陽
砍伐了一層又長出一層
在我的向日葵上磨亮牙齒
在我的向日葵的花盤
和花瓣上囂張
在我的向日葵的花蕊
上爆裂,把自己灼傷
把自己的碎片揚起
上帝是什么?誰也說不清
他自己又從來晦莫如深
上帝,如果沒有上帝
我們上升的靈魂早就被
天空駁回。上帝如果是
精神的,那么誰有幸見過
他可是
松柏,面包圈和我的向日葵
也許在一聲炸響那最后的
宣判中我才能見到自己
我的手作畫我的眼作畫
色調死在它自己的固執里
我的血液在阿爾的陽光中
見到線條和力量了
它的悲哀再不是摹仿的悲哀
受到生存怎樣的逼拷
人才能講出自己的故事
它們彼此呼吸勢均力敵
生生滅滅明搶暗予,躁動
和寧靜讓華冠和成功
高攀不上它的錯誤
我要收拾起自己像農人搶收莊稼
一個人最大的失敗
是承認自己的失敗。命運
你無法拒絕我對你的襲擊
阿爾,把我的耳朵割下給你
把我的聽覺摘下給你
我的眼睛咆哮
我的心把太陽咬掉一口
我的向日葵寒冷得發抖
在自己的燃燒中吞噬自己
它眾多的手惶惶舞蹈
四散奔逃。它潰敗,它凝重
向人群碾軋過去
它的光噴出穿透崇高的咒語
它覆滅了錢財和威儀和
保養得很好的時代
是我自制的一劑永劫不復的毒藥
它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1991年8月,鄭州。見1994年3期《十月》
勞倫斯與弗里達
那因愛而生的痛苦
是敏感到脆弱的痛苦
被肉體否定的絕對精神
花卉和天空通過露水
相互啜飲,以期等值
我們在不停的飛翔中
聆聽泥土
性愛如同健康,我們
目睹山峰與河流就
明了了歷史和清白
它像王權毋需軍隊的庇護
我們向它心懷敬意手持禮儀
項圈上的珠飾搖曳作響
夜晚微顫如少女的初次
沒有愛的情欲
是永不被點亮的蠟燭
下界櫻桃玉笛,經驗爬行
那些獵豹者躺在肉欲之中
享受潰爛,他們
永不能射殺空中的勇猛
弗里達,你看過去的世紀
仍把我們追逐不舍
未來年代在身后
離我們不遠處徘徊
我們飄遍仰望
因為哪一種企愿
田間的壟線禾苗不長
你看那邊的星球
正上演天使的戲劇
巖石蒼蒼,叢林不再盲目
花兒輕揚以注視它們
的目光為根,豐腴的胸部
自在地飛掠
他們的文化遠離我們
的知識,他們美妙的
閱讀中長出物質
他們后部糾纏,從容
如風交流,他們容光煥發
與春天接壤。時間經過
他們興奮得略略彎曲了
倏忽百載
把冰川和赤道變為溫床
這樣很好,勞倫斯
我們并不比過去孤獨
孤獨綢緞般光滑
你送我的這塊廉價寶石
上面有環形山,在我的
秀發間可曾璀璨而稍稍端正
我們還是不要遺棄
我們的地球,多少人像
一條爛魚,把自己扔進泥淖
城市的建立是人類不得
不犯的錯誤,如一頭吃水泥
和噪音的牛,喘著粗氣
愛情是美好的如指甲大小
人們托穩智性的時候
它朝著塵土,日子落下
似謠言與季候吹熟食物
自縊在南柯的女子器官發達
火車鉆進隧道,發出原始
崇拜的鳴叫,阿波羅神殿
的殘柱,被參觀券磨蝕
虛假的克星泯滅在
書本的縫隙里,弗里達
我記得你曾經傷心地哭泣
生命,在自己姓氏的鉛字上
灑下花瓣,玫瑰,這是生命
勞倫斯,我總想起你
靠著大樹寫作的情景
我的雙肩騰升綠霧
你沉思我就用靜默與你交談
你出神地望著東方我就銷化
那里有我少女時光的第一個笑聲
花圃中交尾怡然而昭然
大約是蝴蝶的道德與法律
淑女的酥胸絕非因此而崛起
高雅的紳士常常擔憂
你說我——這三個孩子的母親
——最純潔的處子
是可以率領一個軍團的將軍
為拯救才邀你作我的騎士
無需武器,榮耀終生
女人看去像男人,男人眼中
像女人的人為女子所鐘愛
淤泥漫溢,沼澤沒膝
弗里達
你這全英格蘭最出色的女人
你的含羞覆蓋了太多
你這現實的奢侈,上帝選擇
好了的,無法被自己埋沒
被我點燃
就將律令的絕望袒露無遺
律令,不能沒有的律令
與混亂和災難沖突
就像不能隨便挑揀自己
的墓地,人們的死
也要求助于條文的
婚姻使尷尬包涵了大眾
衣飾,合體的衣飾是感性的休息
是休息的虛偽,對環境尊重
但歌中的事物依舊離敗筆不遠
愛欲同死亡竟如此接近
勞倫斯,每個時代
都容納了幸福的具體
每座草棚都是眾神的棲息之地
最輝煌的創造,在
最迷醉的過程中完成
廉恥是身體內部長出的蓑衣
我們到處都發現
婦女的優勢,柔軟,普遍
像自然那樣氣息十足
被提煉的礦石,鐵,鉬
是男人,他的雄心和陰郁
險些被殺死
親人們在愛中交換敵視
法的光圈閃爍在你的輪廓
為什么男女之合孕蘊了奧秘
的大半,水、火,藝術之真
沿生命與驚厥之手顛躓而進
完善蜇居于滿足或屈服之中
忘不了萊西里的橄欖樹下
你站著接受夕陽的刺繡
抖落一身草莓木莓和堅果
大于眾人的破壞與建設
忘不了南美熾熱的雨前
草垛里的人死于巔峰之上
奶牛粗喘它龐大的乳房激射
更多人戴著元帥的帽子
失敗在灘涂
血液是人的第一個思想
思想是人的第二等智慧
我們相融
讓上帝在里面發言。一個人
是太冷了些,我們
是兩扇翅膀被鳥連接
是鷹,自然的權威
羽毛給了它天空又將它跟隨
它足下是世界,且置身世界之中
漚盡了男子的羞怯與女人的矜持
運動和寧靜,不停旋轉
形體的豐富如國家的昌盛
這是偉大的事實不容顛覆
人的身軀的哪一部位
是對我的教導?那不可見的
存在比所有的哲學重要
一次忘情的往返,捉住
時間的確認,令腐朽
如戰爭老去,拆除觀念
又像名詞抵御了形容的篡改
語言消逝,植物們都不說話
有一種液體從肌膚進入禽類
的睡眠和簡單的結構
波浪微微,被我們看見
像一個巨大的背影剛健有力
模糊了人間諸多的描繪
如撫摸之輕,記憶之牢固
如弗里達的手臂溫婉延伸
無數死去的人,繼續走動
那背對著我們的男子,抽著
碩大的意志很強的煙斗
這多么像城市,瞇著眼
淪入自我審美的飽和狀態
那背對著我們的女人
忙碌操作,居高臨下
這多么像繼母,又一遍
細數我們自由的小錢
阻止我們衷情的花瓣
大過一個早晨
我們身上的疾病
是祖先傳下來的忠告
與我們無意間的合作
這殘酷又溫柔的樂曲
事件的全部促成它的凋零枯萎
而罌粟的絢麗又怎能向人類負責
我們的樸素
像倫敦的早先的歲月
使她浮躁的心靈稍稍安慰
我們雙雙漫游這個永遠
貧窮的世界,噓氣如蘭
輕吟且舞,不給誰看
為內心的極度暗晦
和情不自禁的光明
我們驚悸、惶惑、困頓
胃部和大腦爭相疼痛
我們醫治自己,刀刃鋒利
弗里達,我對你的愛
尚未抵達無以復加的深度
因為缺少恨的力量
是不是恨,難以想象
它在愛中是寶劍的光芒
是向一座城堡的包抄
城中的糧食。相互粉碎
又交匯,從灰燼中站立起來
那足可以蔑視英雄的愛情
弗里達,你在我的推動下
如大海的波濤,你是我
胸中的一根尖刺,血液
朝它洶涌,快樂以絕望的
姿態顯現,美麗
撐開歷史的合圍
你升起又降下,跌入死亡之谷
我施酷刑于自己
是空中的一片花園
勞倫斯,為什么
遇到你之后我再不是自己
我步子太快了
早已揮別眾人
像一匹牝鹿被自己的蹄音
驚嚇,你就是恒久
走不到頭的沙漠
看我們的周圍白云繚繞
我們的身影遮住了
腳下的國度。我們逃離
逃離不了;我們升高
太空有限。未來世紀
在身后不遠的地方,猶豫著
將迎候它們接待不了的賓客
我們看見了它們
為它們心痛
1991年8月,鄭州
愛因斯坦的小提琴
存在這一嬰孩
沒有父親,沒有母親
卻是一切光和質量的來源
這對一把琴
是找不到曲譜的難度
使嘗試把握理由的族類
在自己的概念里縱然強大
于星象的掛圖中卻不敢僭稱微塵
所有民族
其合力只說出一朵花的虛妄
人群在千年的獲得里粗疏
而淡淡運行
一把琴,不在任何櫥窗里出售
從它緩緩如出生與殯葬的
歌謠間,城市列隊而進
村野像副調的曲式,背景
我們對明晰的表述只能姑妄聽之
一座屋宇容納不了
全部的兄弟,城市的定義
腸胃的需要衍生莊稼。就讓
掘地的掘地,懶惰且勤勞的人
發明機器,就讓科學和股票起落
想象力與冒險的暗夜交媾
把普遍的餐桌擦得锃亮
德國人愛因斯坦
瑞士人愛因斯坦,猶太人
或曰可以為自己選擇些什么
的動物,既不幸
又不乏人間的智慧
多少代以前,黃金開口
讓出日影月色和水土是
皮膚的詞源
所謂國籍是一派無稽之談
公式,水流
德謨克利特,黑格爾
以及海輪上的大胡子馬克思
一只彩蛋,一只正治療膽囊
那邊又犯了哮喘的地球
仁慈寬厚偕同暴力的危險
把左膀右臂叫作不同的世紀
渾身有異物爍爍發光
而最親愛的個體,我們
最容易為他所害,我們
談論一件事時它最為嚴重
我們只能克服
與我們同等的意義
琴弦之外,靜寂不動
讓溫善者猙獰者捋起胳膊
獻血,給人欲望,給人榮譽
和權利,最后拿去他的生命
文明之湖泛濫起來了
人變的魚鱉仰望人變的船舶
麥克斯韋握著電磁波兢走
歷法的心思,是智者的守候
在有限的聲波振蕩中生存的
人們,離不開日照又怕日照
的關懷太甚。笑在十一月的
最后一個星期四上午與下午
末月25日的虛構中。這歐幾里德
平面內的天地,立體
鈍角和銳角
人給人造成的傷害多么痛苦
我們需要一種充滿蛋白和血小板
的思想,大于常人又不瀆神的
力量凸現,彌漫在空氣里
無論閃綠巖雕的斯芬克斯
齊夫林王的金字塔
無論林奈或林肯
冉森教徒或約翰·彌爾頓
中世紀的城堡和民主主義
像一只網的網結
三色旗豎起之后,唐朝來臨
他們假若不是同時
對這1991年11月的一天表示
憤恨或首肯,他們就
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們注視著伊凡雷帝在他剛剛
落成的皇宮里發脾氣
羅馬元老院喋喋復喋喋
薄伽丘的人物兩刻鐘前向我們
借過面粉面具什么的,后墻外
拿破侖的興趣集中在一副棋盤上
蘇格拉底克倫威爾——我們鄰居
天才的戰爭誰也沒有戰勝過誰
倒是鋼鐵的日本仿佛離我們較遠
人類像一棵大樹嘩嘩作響
一切速度近乎靜止
懼怕時間單位
所有的真實,帶著虛幻的影子
無花果長成人像,枯枝炸裂
沖出舉著角架的鹿群
失去了部落的森林似一位虛君
花朵哭泣,是再度出嫁的女子
人坐在魚背上寫自己的史書
丈夫從妻子身上翻開祖先的舊帳
孩子們指著暴君說:暴君
暴君就東倒西歪
并非太陽的光彩,獨占了
我們天體的精神和意志
盡管屬種的差異,人和狗
顯露他們相異的部分。太陽質量
巨大,使周圍的時空彎曲
如雨滴從傘面上下滑
西西弗斯的上升運動
包括人性生長的軌道
像肘部,長城的萬里連綿
包括雄辯家、政客、奴隸
也不是從筆直的真理中一下子涌出
人有山岳之高
人有紙莎草之微,英雄的手臂
是千百人的脈管,風吹過林梢
我們自己出讓了成為英雄的條件
然后擁戴或詛咒他們
使其屠殺或帶領我們
使他變為空洞的市俗生活
英雄,馬群中成為騎手的那匹馬
被悠遠的鋒芒蜇疼的人
引人注目的技巧形式,神的指尖
除了廣袤什么都不能阻擋
除了他自身什么都無法戕害
英雄的徽章恰似傷口的形狀
英雄,英雄登高一呼
花朵們全都答應
價值重新發現人類
起著泡沫的大海把珠寶
吐在眾多岸上
鷹的翅膀受到保護
看,大地上有多少以英雄名之
的城市,多少雕像在破損的坩堝
中坍塌,勝利了的英雄蒙塵書架
失敗的圣賢,保存了我們的良知
虔誠,對生命的尊崇,對我們本質
中固有元素的懼怕,弓弦聲里
不可饒恕的是揮霍自由和誤讀
水似地流,穿過物質和意識形態
變調、走調、和諧,那些過程
人類偉美的事業,增加了土壤的
豐腴,時間的意愿,把冠冕
戴給一個人,又轉移到別人頭上
人類在巖石的中心歡欣快樂
火焰是怎樣表達它詩一樣的感情
個體的生存顯出荒謬,竊賊在
犬吠中低矮,王侯在禮贊中高大
是可比的事物,出自我們整體
善惡如瓷器鐵具的關系,被分散
了的英雄在睡眠中駐留太久
啊土地的焦灼,峰巒
是它掬捧而出的心臟
秋天是它成熟微笑的臉龐
土粒在舞蹈,以它們自己的步幅
江河在流淌,無為而無不為
英雄,這催開了春天的雷
盤踞于詩篇,獨特的樂段
明亮,躊躇潛能深處
這沙漠中的水,淡酒中的烈藥
業績為你縫制衣裝
平庸的白天,你又消滅不聞
直到再一次漆黑的浪潮英雄重演
星星和燈光相互予奪
浪潮退去,而英雄們留了下來
用蒼白的面目嘲弄無價值的白晝
無所事事是他們的用武之地
他們像我們腦后的眼睛
不理睬現實,怪誕顯露卓越
寶劍的光輝到銹漬里尋找休息
平庸的時代是英雄的機遇,他們
的榮譽剛在非洲冒頭,其丑陋
就撅起屁股在南非挨打
他們不遺余力衰老,要把衰老
排泄干凈,出汗、大便,討論
道德,對著賓客打一個噴嚏
玩玩陰謀詭計,像手淫
甚至作幾天人妖,又被
趕出來因為粗胖且不懂世界語
英雄們留了下來,在心臟的血
叫罵的時候,在他們醉倒之時
他們聽見樹木自身的鋸的聲音
聽見大片植被擁抱牲畜的成長
在貝多芬的交響樂中振奮
音符跳蕩的間歇噴薄欲出
印度民工杭喲杭喲在修泰姬陵
宗教裁判所配備給哥白尼刑柱
一列列火車把波蘭軍官送進
西伯利亞的深谷,達爾文想到
猿的問題正不無羞澀地咧咧嘴巴
牛頓的蘋果墜地,鐳的母親
億萬兒童發育的身體和飛揚的
天性,原罪論者對信仰質疑
廣義相對論面對存在的所有聯系
他們在何時何地都不停止工作
多少人為我們的幸福焚盡白發
其垠無限,其久永恒在何處
對英雄的期待是我們忍受的程度
英雄,你是走在眾多摹仿的手
前面的那個人,是把我們的私欲
組織成一個光明的那個人
在最能顯示高貴的鞍座上
化作火的第二、第三代子孫
麻痹或震醒同類,英雄
被頌揚或遭遺棄,向天庭展現
人的奇跡,與不再起義的斯巴
達克思,不再打仗的成吉思汗
不再傳教的馬丁·路德,不再
寫詩的荷爾德林不一較長短
英雄,無論歡笑和眼淚
百年已足夠。噢,英雄
水永遠從它自身中拔不出腳來
火燃燒知道它正在進行的是什么
和誕生與毀滅溝通。時間,土地
及人自救的方式。人類的漩渦
過去,現在,未來。小小的地球
人類的有限,可憎可愛
被更宏闊的事物注視,如一把琴
琴手已有些累了
但我還要為人類歌唱
1991年11月。見1998年1期《中國作家》
日內瓦的太陽
一、天上的城
那天上的城,遲遲
不肯降落人間,為什么
為什么?關于上帝與人子
也已討論了一千余年
這是人間的學問,解決不了
的事,在世世代代的仰望中
在仰望中,在高處
有沒有另一個時間概念
普照我們周身的是什么時候的光
這群山與城市之上,夜晚
是它的手心還是手背
我們代代年年,應該知道的更多
是否渺小已決定了我們的命運
宇宙沉墜在眾多眼底
我們由于只會感受,而忘了其它?
上天的靜默無語,是它永無錯誤
它若頷首,怕我們難以承受?
我們面對具體的事物只配有
片刻發呆? 思想、主義、體系
只是對部分的過于強調
我們把它夸大到荒謬的程度
由于仁慈上天才不曾震怒
二、自遙遠的足音
在群山,在城市之上的夜晚啊
眾人已睡去,在他們為自己
編織的床褥和操守上睡去
他們乏累了,這并非他們的過失
他們有發出哭啼的腸胃,在
城堡與閣樓一樣高的組織中勞動
讓重復消耗掉自己的一生
他們計算,謀劃得失
在自己賜予的榮譽里醉下
這一代代掀起的肉體的濤聲
他們乏累了
乏累是他們的美味佳肴
他們退化的耳朵,逐漸不聞
太空澄澈處飄來的樂曲
轉向臨近的偶像為之仆倒
如墮落的柏拉圖和他目迷五色
的弟子。第一次,人心靈大面積
的毀壞——在奧林匹斯山上
想象力,這濃妝艷抹的魔鬼
人的淫欲與狂妄的飛快的替代
熱病患者身下的火盆
擁抱人類享樂的天性,等同
朝自己的居室便溺,日內瓦
你早已不是一座潔凈的城
所有的哲學,是幫助人淪陷的
知識,它們沖淡仰望
人在信仰中才能飛升與開放
無論諾斯替派還是
奧古斯汀都曾經號啕頓首
那天上的城遲遲不肯降落人間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上帝說光是好的。光就普遍起來
他造了人必已預知蛇的狡詐
和人遮體的樹枝將丟棄
他知道人從未高過地上的塵土
他造了人讓他們遭百劫而
領取到圣水,他的恩澤才會
遍鋪一切以神性的光澤
那時的城市,將何等景狀
沒人敢妄議。那時的日內瓦
怎樣和諧安寧,是天父的安排
他的絕對意志如何傳導給你們
一個普通的傳教士——
約翰·加爾文
三、日內瓦的太陽
那位高盧來的《圣經》宣講員
到日內瓦來了。《基督教原理》
煌煌巨著,無與倫比
市政會成員們松一口氣
我們這些大眾群中的才子啊
內涵豐富,注意風度,用優雅
的姿態獲得權力和榮譽
把突出的事物接過來,傳遞下去
產生思想卻還不夠資格
那么就讓上帝作我們的朋友吧
人民安靜,我們的餐具是銀的
那外邦來的牧師到
圣皮埃爾大教堂來了
《圣經》必然是重寫了一次
我們這些祖居此地的公民
這與我們何干?這樣的事
由于奧義、闡釋太多,我們已
不知《圣經》究竟是些什么
我們只曉得:生產食品
建造房屋,就生活下去
哪一天都可以放心地說笑
耶和華允許過的,就是幸福
《教義問答手冊》頒發了
進入每一戶居民的客廳
新教規二十一款下達了
是精確、通俗的文筆
懺悔書——新的“十誡”
整齊肅穆的統一服裝
市政會搞什么鬼?
我們一排排被帶到長老面前
像小學生在教師那兒受罰挨訓
宣誓對教會服從恭敬。我們
這自由的阿萊芒街的公民
加爾文這家伙中的什么邪?
他的一紙空文能當作法律?
效忠舉手否則驅逐
對不存在的存在的森嚴維護
這會不會把我們也變成
一只罐子在火上焙烤?
……但他們有誰能進入
加爾文廣闊的頭腦?他們
制造鐘表,卻不懂時間和邏輯
四、城邦浮躁
每季度一次的“圣餐會”格外隆重
大廳四壁是傳教士星空般的回聲
加爾文的噪音,無比的純度,上達天聽
不合道德的人被拒于這聲音之外
人們聽過千百次祈禱,沒有哪次
比現在更虔誠,讓人覺得,人有
真實的部分,真實中包蘊著
自身的缺陷,像干渴
哥特式窗戶投進的光線照著
這音波是道道的血絲
這絕對的意志,市俗法規的基礎
不合主的選擇的被革出教門
剝奪公民權利,無論工匠或是王裔
或身居要職的人們
街道寂然,如果不是加爾文的聲音
在耳邊轟響,聽不到別的
如果不是新教徒和天主徒的
暗暗相互詆毀,如果不是被驅逐者
和他們家門的憤懣,市政官員的
嘟囔。匆匆的鳥兒悄悄地飛
加爾文,你這至高無上的牧師
你這獨一無二的人,我們順從你的
學說,還不夠么!怎么可以
如此漠視人間的眼淚?尊崇上帝
我們從沒有犧牲這么多。把不該
如此獲罪的人推向離鄉的道路
你這戴四角帽的黑白怪物
你這無妻無子的鰥夫
你膨脹的精神擠壓我們的意識
無立錐之地,莫非城垣傾圮
再沒有炊煙,才稱你的心愿?
你是什么人?不曾為城市添過
一磚一瓦,就擁有她的偉大
也不曾與豪門王族結親聯姻
上帝的光來自別處也無可非議
但他禮拜日也休息,不插足塵世的關系
而這里,市政長官在圣餐桌旁的座位
也越來越少了,用慣了車輦的我們
若離鄉路途更艱難更其漫長
上帝使者若不是我們的朋友我們
就不歡迎他,加爾文請走開走開
并非日內瓦不需要神的光榮
五、阿馬德在維滕貝格
我是阿馬德。我來
你們的城鎮避難。日內瓦
可怕的騷擾如瘟疫,人們像
一群災害中的牲畜,撕咬著
天空被踐踏入泥垢之中
加爾文先生離開了那里,帶走了他
的教規。人們丟失了事物的
標準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
對與錯,黑與白,靠擲骰子來判斷
沒有爭吵叫罵不成其為公共場所
商店玻璃被砸碎,聲音清脆
是人不對?窗戶不對?或者責任僅僅
在磚塊的飛行?或是上帝的磚石
應該受審?魔鬼是不是上帝物質
的部分?人活著到底為不為什么
公文取消了標題,沒有標點
也不分段落,人們把發燒當貨幣
搶劫當禮貌,沒生夠四個孩子
的官員不許進入市政大廳
有德性的人如何吞下這樣的空氣
星辰也不忍俯視下界。《圣經》
不會通過《基督教原理》這座橋
到我們同胞中來了,加爾文大師
我們愧望您腳后的塵埃
“原理”?請不要簡稱它“原理”吧
金聲玉振,劃時代的著作
將不停地照耀人類,不停照耀
宏偉像一座城,不沉的大陸
簡直不是一部人力能夠完成的書
要重新塑造集體,向上蒼貼近
它已成就了加爾文百煉之靈魂
大師,寫作,遣乏累去一邊閑坐
每天只吃一小片面包。他病弱
幾乎一陣微風就能吹倒,被天父
召回,永遠唾棄無可救藥的人們
我們多么向往一種嚴謹的社會
紅日在前,萬事有章可循
厭惡奢侈華靡,是阿馬德不肯回
故鄉巴黎而到這城鎮的原因
那香檳酒之城,美艷到病態的所在
用指甲油向世界矜夸
人們做夢自己睡在錢上
我們的家園是身神兩安的地方
太陽!這高出眾生的智慧
大師內部煥發的光焰
我們一世啜飲不盡他的思想
秩序,這生成于自然的事物
人群組織摹仿的對象
移的開山岳,使河川成為利益
除了上帝的創造,還能把它
解釋成什么?星座的編排運行
四季的輪換,播種與收獲
還有我們在健康中才能平衡
的身體。還有音樂。秩序是如此
神秘而簡單,我們失去它時
才從回憶中體驗到它的巨大恩典
可日內瓦如今是什么樣的城啊
沒有加爾文的城里
不會有公民阿馬德的生活
六、再度蒞臨之日
加爾文回到了日內瓦。加爾文
大師回到自縛在他面前的日內瓦
匍匐在地哀求不已的城
日內瓦民眾無法忍受來自自身
深處的孤獨與恐懼,他們要瘋了
差點燒了自己的家。他們銜悔抱恨
四輪馬車如祥云
加爾文大師從科納文門回來
加爾文和日內瓦,精神和形式
頭腦和它的四肢及被拈作城市
模樣的塵沙。市政官員不再相信
自己的高貴聰明
人民把思想打掃干凈
上帝開始來到這個城邦
沒有腐化,動亂,墮落和罪惡
的人寰是領袖的力量,他言出法隨
新的耶路撒冷將向這位消瘦的
生命看齊,羅馬教庭聞之萎縮
烏托邦不再是海市蜃樓幻影
全部的始終,智慧,正義在
《圣經》那里,“福音”在加爾文背后
這蒼穹指定的天下唯一的亮度
人們啊,除了服從,你們的存在
還有什么意義可言?
把一切的偶像從具體的構成中
取下,包括圣像,這凡人捏造的
帶凡人自我映照意味的褻瀆
廢黜鐘聲,鐘聲講述著金屬
滅絕娛樂和藝術——對教義的威脅
把路德留給人的所謂自身與自主
都拋進羅訥河流走,健康二字
就已超出了可允許的享受
(行為準則羅訥河邊的樹葉一樣多)
公民們,夜間的燭火不要吹滅
你們的門閂要安在門外面
隨時準備接受詢問與檢查
懺悔,把內心的隱秘和盤托出
此乃加爾文大師的勸告與訓練
不然你怎么可能得到拯救
要注意鄰居的言行,還有妻兒
你們不說,他們會替你們說出
不要穿紅戴綠迷人眼,婦女別穿
過短的裙子,發髻高盤實屬可惡
禁止飲酒,保持平穩的本性
走在街上目不斜視。高聲談笑
是在上帝面前的放肆
從今以后禁止所有的節日
有了敬畏,不是已經足夠了么
你們若受到懲罰那是上帝的懲罰
……
七、艾薩克在維滕貝格
我是艾薩克。您別吃驚
我是阿馬德,前年的您的房客
怎么在您面前我也自覺是有罪的
面對任何人仿佛我都罪孽深深
是加爾文大師不喜歡阿馬德這個
名字,就叫一萬人都叫艾薩克
其余的男人被稱作亞當。這些
從《圣經》里找的詞匯當然不錯
我們須像經典描述的那樣過日子
《福音書》里沒有日內瓦因此它
毀滅也不足惜
我到這兒,不為避亂
也不避加爾文大師。我不過
想離他遠些,為了更好地敬畏
早先以快樂著稱的南方民族
城邦的每一天都成喪期
人們除了臉不一樣別的都相同
密探比莊稼的顆粒都多
西班牙人塞維特斯因寫了
《三位一體的錯誤》而被處死
日內瓦啊,你的太陽發著寒光
在查佩爾高臺上塞維特斯
他額間涂了硫黃的樹葉燃燒
那向往神圣的魂魄成了
焦黑的殘物,那黑煙絕望地喊
上帝啊,這兄弟的睨墻之戰
日內瓦,人們那么熱愛的日內瓦
仿佛在貧瘠不毛里,驚惶地遙望
上帝,只望見了加爾文大師
黑色衣袍,無邊飄雪之暗夜
膝邊累累囚帽,點著或沒有點的
綠色蠟燭。拶刑,拉肢刑,斬首
多少人死去,更多人算著自己的時辰
塞維特斯不該死的,他從來
不是無神論者,還有奄奄一息
的卡斯特利奧,他只不過說
尋求真理和信仰的行為不是罪行
他只不過說,信仰是個人的選擇
上帝見到人由于信仰他而流了
多少血他也會流多少血
中世紀最慘烈的勇士塞維特斯
稍遜加爾文的學者卡斯特利奧
由于缺乏運作,由于善良而
易于消散,如天空下流云,沒能
澆開大地上的花,而灼痛了
歷史和書籍
秩序,我們的群體的依據與光明
人類向安寧溫馨浮游的河道
冰凌沖撞。大師啊,你是否把它舉得
過高,沖決了大眾的棲身之所
你驅動時代到達一個頂點,如
四面臨淵之山。日內瓦這棵大樹
禁不住落葉的秋天連續
那沒有能力把握玄遠、絕對的人
沒機會使一個組織更嚴密
或疏松的人,對人群或大師都
束手無措。只能依傍宗教又
呼喚寬容。大師你那統攝一切
的欲念,把你摧殘到認不出自己
的程度。你的艾薩克只求還他
阿馬德的名字,星期日喝杯紅酒
聽聽管風琴的悠揚。他在遠離
日內瓦的一座城里仍舊敬畏你
時而生出自責自愧的心情
八、仰望
群山之上,城市之上的夜晚啊
眾人已睡去,在蒼涼的目光
注視下睡去。在一個人的
襟懷中睡去。那目光仰望時熱烈
浸透著斯巴達式的堅韌。大師
他的城邦是史冊中的一個險句
他勤筆勉思,形容憔悴
大隱隱于朝的一位修士
上帝的光輝,是人的純粹
人類的一次上升運動
約翰·加爾文,十六世紀
最寒冷的地方
中心是熔巖,奔突狂妄
功績使細微的事物隱沒
荷蘭、法國、德國,半個世界
與時間永在的殉道者
他仰望天庭,神情熱烈
期待高處的城降落塵界
他把自己獻上,把日內瓦獻上
誰能明了他內心的痛苦
他當時的沉默
是我們今日的龐大帝國
我們今日的龐大帝國
正是他當時的沉默
1991年12月于鄭州。
(以上見諸臺灣詩之華出版社1992年10月版陸健詩集《日內瓦的太陽》)
安倍晉三之弈
大陸漂移。那襯托著棋盤的桌布
不停被撕拽,棋形陣發式扭曲
世界格局——
已雜亂皴皺不堪
是的,你我他——諸色人等
先手,后手,上下其手
手上是云,手心下雨
心機的魚唇,觸碰玄機的誘餌
卡斷,反制,棋勢浩渺
一代扯著一代的衣襟
妙招,昏招,敗招,看似漫不經心的
閑招,招招致命,或殞命
布子如撒豆成兵
打劫乃貼身肉搏。來去往還
廝殺,較力。有陣,無聲
政治家——面具銷售商的親戚
斗士,選手,裁判,中介,代理人
嘴角因演講而噙血,熔鑄
反芻鋼鐵的胃,獸醫學范疇內的
引力波和超大的肺活量
下場各異。林肯仰面倒斃;丘吉爾
怒目而視——攥緊點燃戰火的煙斗
瞧,那兩位不斷交換席位的總理總統
“嫁給國家”的樸槿惠
綠色素服,發夾給拿掉
企圖恢復鄰家小妹的無辜模樣
而詩人——還好,日本迄今
還沒人用詩篇來換取什么瑞典克朗——
則善于大戲謝幕之后、演員的扮相
歸零之后,裝模作樣彈奏序曲
首相官邸的臉,可以折疊60度角的
狙擊槍瞄準,射擊,擊中或擊殺
焦慮的海岸線勾勒額紋——
海洋國家的美體術,元首的整容良方
軟硬兼施,錙銖必較
時而筆頭打滑,篡改江山萬重
盡管反復強調,政黨的腳氣由來已久
流感的抗藥性,排異反應
由武士而幕府,而萬世一脈的天皇制
而維新,而國會,眾議院參議院,
鐮倉時期,奈良時期
人們臉上的亂碼
光明皇后曾氣沉丹田臨摹《樂毅論》
聞香而動,那櫻花像集團軍方陣
場效應強勁,攝魄,醉人亦可傷人
落英繁華,像戰后飲鴆自盡的
盛裝女子,死后全成為絕色
日本海上刮過的世紀的風
那荷蘭人舉起又放下的火繩槍械
扳機。佩里準將四艘燒柴油的
鐵皮戰艦,小笠原群島的最初立法
人類的律動,盲動,靜動交替
像蠻橫的鐵鏟把本島人的椅子
掀翻搗碎,大和民族只好站起身說話
僧面,佛面,泡面,面面俱到
不小心觸動那個連接霉運的插頭
吉野家的燈盞蹲守夜間
不期而遇的貨幣,用耐心支付
清酒,鹿兒島的燒酒,篝火蒸騰
跪式坐姿宛若陶俑,沿著斗笠的邊緣
投射的弧形視線,落點無不在當下
海峽中波濤如斷頸的被追殺的馬群
銜轡,瘋狂尋找自己的頭顱
恨煞某某年代的一個逗點
貿然踢開歷史的感嘆與呼號
豐田秀吉捂著胸口喊痛
亞洲的眉心擰緊像一個LOGO
代代本島人腸胃蠕動,早已
排盡祖先的膿血,成為
自行其是的異類,建立傳統
我是我臆想中的那個人
民眾是我意念中跟從的民眾
借夏目漱石的琶音回溯記憶
徐福從伊根村窄窄木牌上
舉著海鷗的旗幟蹣跚登岸
消失在本地種姓的密林小道
而你外祖父仿佛就在推拉門外面
那石碑靜穆,響徹戾天之聲
一盤足夠大的棋,長考,讀秒
布局,陷阱如彌天大謊
推杯換盞的榻榻米上
數十代人接龍,密語傳音
大將軍與天皇頻頻對接暗號
坡山式屋頂,隱蔽野心、野性
死士的華蓋,巨大飄檐伸長翼展
民族的筋脈以島為鏈,串起榮譽和稻米
祖先,靈牌,吉田先生和
麥克阿瑟玩過的游戲
條款,匯率,廣場協議
泄漏或不泄露的核電站
要改變我就像要把一個日本人
翻譯成一個美國人那樣荒謬
靖國神社,男子們前仆后繼
朝著自己的虛位躬身
強勢,弱勢。消長與變化
合約即合謀。盟誓,天枰傾斜
陽謀,陰謀。攤開的手,攥緊
拳頭的手。實力,讓你痛或者
讓你癢的外來文化。國勢,國威
終歸是目擊道存。GDP,生活品質
國民素質。拉網小調的網眼間
君之代的男低音波動起伏
一個國家的國旗后面,它
未知的宿命逐漸彰顯,熾熱,張揚
百年韜略隱藏于一盒牛奶的濃淡
形狀、色彩各異的產品說明書
和食品檢驗證細節的田畝
在身受地震警報聲轟炸
普通民眾有序撤離的表情中
在對憲法、準則的闡釋過程
沖浪板壓低海洋的脊背
崇尚美的國度已式微
那不斷給自己放血的民族
將孱弱傾圮,吸食霧霾的鴉片
約翰與亞伯拉罕之間不會有勝者
櫻花也不會笑在梅花的影子下面
更毋須在意那喝湯喝出聲音來的酋長
壽司的經濟學將戰勝粗糙的
熱狗,和原始工藝的烤鴨經濟學
俳句也比絕句速度更快
比穿燕尾服的十四行更堅硬
決絕,適應變化。如忍者低吟
假寐,哀物之情正像言辭的刀柄
八字眉的騎單車的村山;抿嘴的小泉
在煙霧中陣陣咳嗽的田中角榮
心思縝密、辣手摧花的佐藤榮作
佐之以在萬元大鈔上
不斷書寫價值的福澤諭吉
首相是行走在西裝里的猛獸
雖然也用慈愛的目光遠望
神戶村邊勾小指的青年男女.
但他拎拎衣領,千帆競發
他手臂揚起,戰機從腋下穿越
跳樓不是美學,而切腹有點像?
那站在灶臺上的人,另一個
站在東池袋公園樓頂護欄外面
誰的遺言更牽動視聽?
與鄰為善,亙古誰見?
以德為寶,懦夫的借口
和別人的肚臍眉目傳情——
各國政要相互攻訐的試卷早已破題
圖書館里《海國兵談》的借閱量
所幸不少于馬漢海權論的借閱量
哦珍珠港;哦呂宋島硫磺島
億人玉碎計劃的報表上駛過
因禍得福的船舶。長崎、廣島之災
華盛頓浮腫病的開始
國家——最極端的個人主義者
所謂末世中的唯一覺知
放眼明日,誰戰無不勝,不戰而勝?
仁德的世紀之后乃強力世紀
草原終是狼的草原而非獅子的草原
黑和白,物質世界的原色
深淵和天堂的顛倒的比喻
戰爭早已用和平的方式開始
棋手的左肩和右肩都是懸崖
瞳仁里裝滿這世界給與的
篤定、殘暴、欺詐和善良
肉食的鴿子低語,鷹凖的視力
即使所有人都相信世界是安全的
他的表情像唐招提寺的庭院
日照充足,笑意比兩頰更寬
我也不會讓武器離我太遠
時間之殤,櫻花鋒利
花道、香道、書道、劍道、茶道
空手道。大道若無,攻其不備或
后發制人。術謂之道,是謂神道
堅信男人的缽卷比領帶重要
東山魁夷的白馬從宣紙中
跳脫出來成為斑斕猛虎。伊豆舞女
脫下和服就任披堅執銳的防衛大臣
緊迫感,執行力,是安倍字典里
粗筆描畫的詞匯。把膽魄交給腰刀
在自己的血液里裸游
那毒藥我喝下多少刻度,才能
既像咖啡那般提神,展示紳士風度
又不至于五臟衰竭,很快死掉?
我的普世價值是,人民云淡風輕
世界像從面前跑過的芻狗
奧古斯丁的唇齒威力,軟皮封面的
《圣經》,因為他的雄辯而改變
教義。這地球,終將歿于
科技的突進還是教派的仇殺?
黑匣子,钚的存量
驚天的秘密珠胎暗結
星條旗,你的飄揚曾揉皺過
富士山的時區。我,我的繼任者
陪一些腹議給你的歡愉和哭泣
印度計算機工廠,硅谷的臉書
物質,潛物質,數碼,射線,云計算
量子力學,仿生人,類星體,光子
加速器,都在聰明一休的僧衣里埋伏
曼哈頓銀行家忙于為漏洞百出的
國事剔牙。誰是不壞真身?
時間在膨脹還是收縮?
奧巴馬已經向天皇彎腰敬禮
《源氏物語》縫隙間早透出天光
稚嫩亞洲、中年貴婦般臃腫的歐洲
已不足為慮。名列第一的三菱生產線
也是坦克生產線,派拉蒙的
《攻殼機動隊》用的是
士郎正宗的劇本,準航母已經
恢復戰前番號。一個種族
想有尊嚴地走進明天,下個驛站
多種預案,有去無回的勇氣
讓百萬人的抗議來認同,讓
本島沉沒預警的擔憂來伴奏
在馬里亞納海溝上翻筋斗
練習跳水。棋手榜上誰去誰留?
《時代周刊》上的頻頻微笑終將
被遺忘從中間碎裂。被折斷的筆
咔地一聲——它的命運
明天,人們不知道安倍晉三是誰
現在他一擺手,內閣大臣們兩旁落座
2017年2---4月。見2017年3期《中華風》)
大吻·馬車馱來的星座
記憶會在時間之流的某個節點開裂
成空洞,歷史紛然葬身或顯露其中
光陰潤滑、完整無礙,時光的裸體
在帝王和正義之間拿不準選擇誰
處女座路易十四。精細、果敢的
既不禿頭也不口吃的路易十四
他的面部噴灑出一片花雨。乃何征兆?
一輛不尋常的馬車也許
只是為謠言準備的?
中國詩云:“車轔轔,馬蕭蕭
行人弓箭各在腰。”虎背熊腰?
小蠻腰,肯定過于女性化了
他們在各自的劇本里扮演角色
我們則活在另外一段劇情中
極盡奢華,舉世聞名。路易十四
花錢買地,隆重造就凡爾賽宮。邀請
各大貴族集中居住。居住與居心
在他鋒利的笑紋里。圈養。豢養
美食,歌舞。從此他們陌生了
自己領地的事宜,以相互攀比
諂媚國王為要務,為得寵的榮耀
整個法蘭西的陽光盡數歸攏在
路易十四王冠上。賽納河溢彩流金
堪稱曠世奇跡的享樂原則開始通行
然其時也,他瞅瞅與他一米五幾的
身高和諧的白皙雙手。抖抖,嗅嗅
肩佩給自我增添底氣的綬帶,扶扶劍柄
朝關押蒙面騎士的暗室走去
乾卦第一:“見龍在天,利見大人。”
此時大吻——這君權神授之物,從
太和殿頂部倒映于雍正瞳人
壓迫眼球的大吻。赫赫皇威
從它嘴里淌下口諭或恩惠
故宮的烏鴉——陰陽家還是智者?
正一粒粒啄破京城的燈火
光明的太陽王,當然有自詡成分
時而也行黑暗之事,椅子上的他
和靠墻站立的他相持如兩軍交戰
誰也不需要今天的我們作為第三方
童年一幕,夾竹桃和金魚草匆匆閃過
強盜忽然撩開年幼國王的帳篷,生發了
讓考古學家或有窺視欲者數百年
爭持不下的猛料——此時,他們
目光有金屬的殺伐錚鳴,不對稱的對壘
被腐蝕的日夜。 “彼何人斯?
其心孔艱……彼何人斯?其為飄風。”
胤禛17歲那個夏季被托夢,沒來由地
身體顫抖,熱燒不退,他當朝問政的
13年,每天在用文言文復制那個夢境
大吻在黑暗中,在故宮的
九千多間房屋頂上痙攣般斜穿亂竄
白日竟若無其事地回到原有的位置
大內,大位,大統。他無法容忍的
一個詞叫大而無當。他17歲已然
成為皇帝。與人對弈,與自己開撕
如今的日復一日都在復盤,都是重演
那位父親般的馬扎然主教
——紅披風總遮蔽掉一些教義。當年
將他馱來的馬車由主教的鞭梢指引
在投石黨切齒痛恨的牙床下,這仿佛
貍貓換太子得來王位?告訴我
這世界,合法性道德性從何得見?
受捆綁的超人難道可以被稱為超人?
皇帝理政事務結束,正步從乾清宮
沿奏折鋪陳的臺階進養心殿。后堂的
畫像——康熙下顎比生前更長
眉角愈低垂。拜倒。今天他又像抄寫工
一樣朱批16小時,像個用功學生
抬頭的剎那,燭影里皇阿媽的人中
似乎被鐫刻出一道黑線。跌臥,起坐
沙漏無聲。大吻正將朔日的月亮銜起
大吻,以“吞脊獸”為別名進入辭典
不怒自威的法器,身披絕對的傲慢
噬食其它所有名詞。它偶爾遙望西方
那廂的君主,是否也守護軟肋,為
繼承權問題掩掩蓋蓋涂涂抹抹?
路易十四權杖搗響地板:囚禁?血脈?
蒙特斯潘侯爵夫人旋舞著曖昧
曖昧就是使瘡疤長成蓓蕾。格拉斯
小鎮鮮花泡制的香水二百年后
將與一個國家的美名走得同樣遠
她發絲如琴弦,輕輕彈撥,法國醉倒
時尚風靡。史實與記憶全漂白
書上不停說她的妖冶風騷,其實
羨慕她的其他女子有的是。汁水豐盈
眼前這位超出國王體重30%的少婦
作撒嬌狀,小女兒狀。撒嬌和優雅
的比例真難為她調配得恰到好處
他掩鼻嗤笑:因為可怕的傳染病
該國君竟至于四十年從不洗澡——
路易十四蜷縮在一顆葡萄里
只要有足夠的憋悶,一句咒語就能
成為勃艮第、歐塞爾或庫蘭熱的紅酒
被詛咒最多的君主,“逆取守順”
中國史上被潑了最多臟水的皇冠
回想兒時,皇子每天聽五更梆子聲
跟著白紗燈一溜來到隆宗門讀書
讀一遍“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讀十遍《商君書》。陰晴變幻
他們中有的將加冕皇帝,有的
將被陛下所殺
紅松鼠在等待橡子由綠色變棕色。吃
鳥兒一樣大的孔雀蛾,炫耀斑斕。性
兒時情景時常來訪,蒙住他假寐的臉
奧,廷臣——那位領口總是束太緊的
戈羅克男爵來報。燕麥、蘋果、栗子
和干草的收獲,路易十四的注意力
被《時尚信使報》一則新聞吸引
3千萬以前的海豹人,夜晚褪去皮毛
混跡于人群,云云
這種發杈的思維在他已經常態
但凡只有浪漫能夠突出時代的亮點
只有幽默是國王餅中的幸運蠶豆
直到網絡與鐵的電磁手臂連接
但凡自由最終無法占有人類,幸福還需
神來擔保。在歐羅巴某處,唐·吉訶德
已經開始舉矛大戰風車,他所等待的
塞萬提斯卻年幼剛剛含上奶嘴
世上的人啊,總想以小搏大。當然
人間確有些不需償還的借貸。比如
金錢、權力、美女、桂冠。看你手氣
何世之時,有人從這胸腔把我的心臟
取走?帶血一看,是他自己的拳頭?
但是它們到人群中來做什么?國王
大膽假設,“我就是那個海豹人首領?”
其間是否也能抽象出一種真理?
路易十四經典造型:卷曲直垂及肩
的假發。告知人們:男士不戴假發
罔稱男士。但他的高跟鞋,拄手杖
以芭蕾舞姿站立——讓多數男士氣lei
芭蕾,這超現實的,介乎人神之間的
行走方式。如果不被人類醒悟得知
那就是我輩的失職。其衍生出的
邏輯學:旋轉者看不清自己的后背
若認識胤禛,他會用莫里哀
流傳甚廣的詩句連同笑意奉送
“這種克制在全世界看來都是殘忍
這種克制比最高的道德還要蠻橫。”
國王挾一只雄雞站到法蘭西屋頂
他無暇顧及之后是否引來一片倒掌
后者正在和田玉制的四扇屏前觀賞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
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復沓之美啊
首尾回環卻并非重復,團團轉的審美
既非本質,亦非虛無。他空握的
拳心藏著一場不知向誰而去的風暴
雙膝跪地和單膝下跪有何不同?
答曰:單膝觸地表示低人一等
有條件臣服,起身也更快些
雙膝跪拜不啻“五體投地”的
引言,前綴,序曲。君與天齊
且雙膝跪地有利平衡身體
將軍與謀臣、爵位。賜予、提拔
將臣屬的姓名出身、軍功報來
但凡奏折舉薦,將被推薦者姓名
籍貫、生辰八字一同呈上
萬物相生相克,蒼茫如晦
所以未識先信,迷信總是靠得住
但皇帝的八字屬于最高國家機密
除了那個整天都不說話的小太監
——否則,他的嘴巴會被
灌進水銀,起碼當成痰盂溺器
偉大的政治藝術家都和戰爭相關
甚至和任性有關。哈布斯堡家族
那些從女人裙褶間呼嘯而出的士兵
也和我的龍騎兵對陣?西班牙如何?
荷蘭?或東張西望的英國?
當今最威武的姿態——路易十四
在侍奉他穿衣的近臣面前擺出“沖殺”
的造型,嚇得對面的五官挪位,精美的
自由女神臺鐘停擺。那時30歲的國王
瞧不上其他所有年歲的國王
巴黎最好的畫家正為他的紅色鞋跟
畫飾物。他在舞臺叱詫風云已十幾個年頭
這位古今歷史中最喜歡登臺獻藝,進入
虛擬世界的君王。他干咳兩聲,合乎韻律
他從床前走向門口,如走臺步
他勤于政,中外無出其右者。是帝皇
又是尚書、侍郎、巡撫、督察史
“康熙皇帝身后走動著的遺詔”
一種責任感箍緊了他的腦袋。史書中
他被康熙乾隆兩個手段高明的胖子
夾在中間很難受,被大吻所窺視
路易十四信奉:法國人是生來要被人
尊重、羨慕的,后來一一被歲月證明
我坐龍廷,天意如此
我登王位,一切是最好的安排
他私下藏著一枚單簧管的芯片
間雜歌劇與小調;他出生就已老去
比世紀公元還龍鐘。腳下發軟
他太忙,沒功夫笑。溫和仁厚
——間或也跑到他表情上停留
他寬大的袖口,隨時虎狼齊出
啊噫,鄰國某君,父王情婦所生
容貌酷肖乃父,但歪頭簽發敕令的
神態絕對抄襲了那女人的丈夫
二人基因和諧造就。也還能將就
他夢見:屋脊上的獸首睜一只閉一只眼
他驚醒:大軍從崇文門出征恐非祥瑞
路易十四手握山的哲學,至于哪座山?
哪座高就哪座吧。橫斷面哲學,立竿見影
當下、墻、斷崖垂直、“到此一游”的
理念?雍正“上善若水”、縱向的
歷史觀,因為不知哪條渡船平穩安全
由此言必稱皇阿媽與先祖庇佑
法國藍色,你盡管海藍;中國黃色
你盡管土地與皮膚的顏色
一方落日如薰,一方朝霞似火
輪轉。有時四方一片大雨滂沱
一個國王在刀尖上行走;一個皇帝
飲鴆如酒連稱快意。一個感覺
天下人都不知道我多么痛楚
一個要讓天下人羨慕我的得意洋洋
我引頸而歌,沿美女的乳溝品酒
我服食丹藥,苦寒不盡,梅花無香
我精究勤求循道而行,自矜己德
愛打嘴炮的廷臣多語談笑。星象師
觀測若干年后有杰出人物死相不雅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可疑意識形態
王者為上。如何比喻?腦袋,四肢
心肺肝脾,腹部,直到頭發腳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沃野廣廈,宮闕
軍營,墳頭和糧倉——老鼠為自己
蓋的房子——但是不要提老鼠
老鼠已經被碩鼠敗壞了名譽
玉璽在紫檀木匣中發出驚叫
權杖倚靠著榻邊丈量歐羅巴土地
古希臘寓言里的格桑想把大海喝干
東方的精衛忙于填海。他們男女
有別,福慧雙修。被一雙手壓低的
海洋在戲弄荷蘭的龐大艦隊
埃及的沙漠上太陽自己曬著自己
就像羊吃了咖啡豆般興奮,蹦蹦
跳跳。咖啡一詞源于希臘語
——力量與激情。因此希臘之神
精力旺盛總是發情;東方圣哲
白髯飄拂,仙風道骨。龍體已欠安
我箭囊精美,厚牛皮打制鑲嵌
幽幽泛光的銅邊;其實滑膛槍與
卡賓槍各有各的打法,都是玩具上戰場
他腹上的春意正點燃臍下三寸火焰
當然凡爾賽宮很多房間都安裝了
暗門。洗白白的玉體,雙目含春
他以平等略低的姿態侍奉了她
然后那以金線織成花邊、裝飾
價值1400萬法郎的金剛石
的衣服去接見外國使臣,大談
法克蘭貴族的人種優勢。眾星捧月
路易十四衣飾上的滾邊,如銀便士
的軋花邊緣,它們滾著滾著
一直滾成了現代人出行的輪胎
像推杯換盞那么不消停,尼德蘭
洛林、佛郎斯孔泰、沙勒羅瓦
戰戰停停,為了浪費紙張而簽和約
惜乎哉,自古足夠遼闊的國土
才成就足夠偉大的君王
令禁海運,民守其田。然則
“歷年戶部庫銀虧空數百萬兩
朕在藩邸,知之甚悉。”
那些拉鋸似的爭奪,你來我往
就像貴族人家玩的桌球,敵對雙方
總是用同一個白球擊球
而戛然而止多半是各退半步的結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此。”
臣工照章去做;你等皆可便宜行事
——國王飛快草書自己的名字
登基前夜,十四阿哥的帥旗曾漫卷
他莫測的命運朝紫禁城狂奔,身后
年羹堯那聲冷笑比他的馬跑得還快
大肚囊國王,山鶉、乳鴿、蒼鷹都到
餐盤中來,帶著天空的味道。鮭魚
鱈魚、鱒魚和鰨魚帶來大海的問候
這叫萬物皆備于我。現代醫學認為
他餐后應該把腸胃摘出來洗涮一遍
那東方君主不食魚類,這是他的身體
和王朝敗落的原因之一
雍正享用晚餐:燕窩鴨,火熏片脘子
白菜雞翅、燒鹿肉,鍋塌雞絲
一百道菜肴擺得像內陸國家的版圖
御膳房大廚生猛又精細,能在宮女
光潔的背上展示他無與倫比的刀工
國王笑稱北中國的家畜準備暴動了
前來御廚報到的鴨子們大叫冤枉
他那皺褶密布的唯我獨尊。密立儲君
國之大策。密折制度,黃絹朱筆
哦天主,哦守護神雅典娜
玫瑰紅靈石,氤氳霧氣
巴士底獄,1789年的血腥味尚未吹來
伏爾泰歌功頌德的評價準備開筆
當國王真是快活差事;大不易啊
——欽天監選定的吉日雕造了
《為君難》寶印。一位可愛的
德國鄰居黑格爾先生說,“國家是
行走在人間的上帝。”后人敬仰之余
還附帶送他一副近視眼鏡
朕即國家。在我之后哪怕它洪水滔天
孤心惴惴:祖先與愛新覺羅子孫之間
內肅權貴,不避親疏。外立綱常
頤和園的道士們用自己的睪丸
燒丹煉汞。槐花香味還在
盡職地輕揉嬪妃懷春的季節
此刻的國王正瞇眼望著金漆彩繪的
天花板,此刻那掀起戰爭的颶風減弱
再弱,重新回到敷著薄粉的蝴蝶翅膀上
他考慮午休后換一件怎樣的新款外套
爆裂視聽,引萬國服裝界一片驚嘆
雍正就近拿起茶晶眼鏡垂聽稟報
是用一生清算昨日。還是為
看清今日,勤勞一生——
除了他,誰還能稱得上殫精竭慮?
后世的日本人稱許的“希世仁君”?
他們一個對水中倒影頗驚奇;
一個對鏡中的自己七分滿意。
他的頭頂是歐洲的夏夜
他仰首太息,與誰遙遙不遇?
路易十四哭泣一聲,胤禛正大笑
路易十四剛開始在拉瓦莉埃爾溝股間
進行有結果或無結果的運作
雍正的兒子弘歷馬上要在紫光照耀下
躊躇滿志地出生。他們面對面
也注定不肯相識。他們背靠背萬歲
“乘馬斑如,泣血漣如。”
——正應了“屯卦第三——
震下 坎上·上六”。恐有禍事臨門
卯時:早上五點到七點,圣上未歇息
國王養生:從口津與咀嚼肌開始
生猛,饕餮。雍正延壽:節食
龜吸法,吐納天地精氣。藥膳
丹丸。奈不得急火攻心,血涌于喉
扁鵲《難經》,葛洪《肘后備急方》
《黃帝內經》在這57歲的病龍面前
折疊,暗淡。殿內燈盞搖曳,昏黃
熄滅。融入月的冰盤,一張臉蒼白
后人無從得見。帝薨。史書簡略
留下另一位王者茫然無助孤獨
有種對遙遠事物的莫名擔憂——
雖然不知所憂何事,所憂何人
2018—2019年3月。見《江南詩》雜志2020年4期
地球人皮卡德夢見兩個別的星球
皮卡德先生在做夢
請不要打攪他
也不要在他的夢里亂寫亂畫
其實,夢幻之船非皮卡德所愿
并非不合他所愿。他來到A星球
他不知該怎么稱呼這新奇的地方
姑且稱之A星球
英法德意——四個語種的
打頭字母,那個“A”
敢自矜夸和諧、完美的采邑?
果然不凡,鋪排著甫一相見
你便為之折服的那種美妙
各式建筑,非凡創意,臺階
一路綴著琶音。當然,春草發芽
也有淡黃、姜黃之清淺。瞬間
枝葉繁茂,果實斑斕頎長或渾圓
想讓西瓜長成四方形也能
在網絡終端立等可取
貧困與奢侈封存于博物館專柜
哦,計算機稍稍添加設置
——無關乎想像力——
鬣狗兩只耳朵就變成兩朵花
大象的鼻子如吸塵器
幫助鱷魚清理脊背,捎帶按摩
周游世界?手提電話般方便
3D打印,按鍵即穿過山嶺腹部
浮出河面,替代飛行。OK
魚們像企鵝沿著湖邊走來走去
皮卡德滿心驚喜一一嘗試
何時我的地球能致于此?
懷揣好奇皮卡德來到B星球
喜好探險,確是皮卡德先生
家族的血脈,秉持的傳統
B星球漆黑無邊,像被
一個亡靈喊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黑。他腳步遲緩
踝部糾纏枯藤,連接
陣陣向下的吸力。磁場
碎片,不含絲毫水分的
堆積物,人骨摻雜核反應堆里
飄出的殘渣,風也停息
干癟的曾經的活體,仿佛
都被掛上腳手架。一枚
鐵圖章要加蓋在他額頭上
輻射,惡臭之氣。印有
世界地圖的西裝外套上
陸地的圖案已模糊不清
海洋的藍色魚鱗般剝落
皮卡德看見那巴掌大的
蜘蛛網——哦,理性之思
不知被誰柔柔彈奏了一下
換來萬物噤聲。上帝
繼續不說話。也許上帝
還在分辨自己是誰的上帝
皮卡德返至A星球——
由歌聲接引,不知名的電樂器
不知名稱的回旋曲,“我們
與世界已經和解。已經和解。”
副歌比較尖銳——
“你為什么不。你為什么不!”
他像被一只鼠標點中了眉心
和解的可能?皮卡德的論文
《科學技術發展程度控制論》
還沒搞完,毋寧說整個人類
尚未完稿;《民眾的部落式思維
和政治家的英雄主義情結》
剛剛使用過366個標點符號
媒體譏笑,想涉足霍金
都望而卻步的難題?皮卡德
夢中有夢。在夢的毛邊上
不知道滑倒了誰
在A星球,國家界樁的拔除
并非越境士兵非法作為
信仰陪同一封郵件跚跚來
所有人扮相俊男或靚女
合乎黃金比例如馬夸特面具
昨天早上,一只鶇鳥
自臥室窗外飛過,它并不想
進化得更快成為一只中國鳳凰
對撞機粒子對撞的縫隙
訝異中他又到B星球,而
流星雨是誰的大披肩猛地一甩
比暗物質更暗。土地老態龍鐘
隱約崩塌的城市輪廓
不祥的預感從背后拍打他
一頭老鼠是僅存的活物
應該稱之為碩果,吻部
翻找食物磨成犀牛狀
此時A星球全體人民用午餐
金屬棒一點,草地上支起桌子
刀叉自行擺好,大家開始
波浪狀的饕餮動作
感覺不雅,淑女遂改用蘭花指
皮卡德的消化系統盡管良好
他想,幸虧我們地球不提倡這樣
然而A星球所有人遇到皮卡德
都很友善,像一個成人
面對孩童的那種慈祥的友善
送他一只耳塞,于是乎他
聽懂了烏龜和兔子的竊竊私語
狐貍的心思也能猜個大半
A星球的人身高比地球人矮
手腳短小,體重略輕。假如
不停消減體重,若干年后
他們是否會飄離出星座?
說話間,皮卡德覺得自己
衣衫也寬松不少。糟糕
回到家,太太可能誤認為
我是我們大兒子的弟弟
A星球形狀各異的顯示屏
都打出“蘋果并不妨礙香蕉
他人也不妨礙我”的字幕
挺有意思。但是什么意思?
難道已經發明出——抵御
河外星系智能生物的武器?
在“極致”自助咖啡店
皮卡德點鍵取一杯名為
“牛頓比愛因斯坦更重要”
的奶茶。這奶茶,一會兒
跑到他左手一會兒跑到右手里
皮卡德被告知,他一位朋友
也在這晦暗之天體受苦
——果真在此。地下室
那尊勇士造像,眼窩敞開著
深淵,他青筋畢露的拳頭
要把整個世界攥得緊緊的
像一個巨大的“B”。仿佛
連血水都不讓遺落一滴
造像底座上鐫刻跋扈的字跡
可內容,怕只有他們自己能懂
那些群氓,那些懦弱者
面臨毀滅號啕抹淚,恨不得
在自己胸口挖個洞,自己
腦袋鉆進去。唯有此人堪稱勇士
把逃出生天,當作羞恥
一種不知名的花卉稱作能源
人們憑借星辰的光亮發電
沒有星星時將自己改裝為鋰電池
作為被保護動物的一只蒼蠅
驅趕著一群作為二類保護動物的
野豬。妻子假裝生病
兌換丈夫的十五分鐘撫愛
其實撫不撫愛無關痛癢
機器狗不失時機地嬌嗔幾聲
上帝被分為基督的上帝
宇宙最初推動力的上帝
淪陷也許就在這二者中間的
狹窄地帶發生,發生
而目光極限處,藍黑粘稠的
海水翻滾。那曾經的
貪婪之火,那所謂的
智慧之光,這星球的敗象
誰是點燃引擎之人?
他不合時宜地記起一句諺語
那研究一塊補丁的形而上價值的
和研究火球核心部位的寒冷的
未必是仇敵
也許宇宙間失事飛機的
黑匣子盡數落在此處?
皮卡德的地球上
新德里腋下的核彈正灌注燃料
滿腦子神話故事的安卡拉首腦
嘶叫連連。白宮領袖用口水
和戰機覆蓋所有利益目標上空
一段和平,受到兩次戰爭的
夾擊、挾持如同人質
眾人紛紛到叔本華的書中去
犯同一個錯誤,將其部分字母
再三放大,衍變為罪惡
B星球,B星球所有這些事
何時發生?皮卡德先生
迷蒙。眼前游來一條
巨碩的翻車魚——分明是我們
地球上的寓言般的存在。還有
輕盈的蝴蝶的雙翼翩翩扇動
無論在哪,“先生”這個詞
總是灰色的不太安全的一個詞
“雞犬之聲相聞”。小國寡民
宜居之愿景。比雞犬之聲
先期到達的卻是坦克和炮火
啊,這藥水瓶中匍匐的長者
抬起他的滿臉絕望,嘴唇翕動
尚未合攏。皮卡德也跪下來
替他做完這最后一次懺悔
他聽到的天音——
“下面一層灰燼:失敗者;
勝利者是上面的這層灰燼”
而A星球云計算不慎
觸動并項程序,人們晨起
發現父親和兒子、母親和女兒
一模一樣,相互復制,甚至
泄露了他們數百年前的容貌
連忙緊急制動,恢復昨天格式
偽稱——受15億光年前
某恒星橢圓星斑偏移影響
想起地球科學家孜孜試驗的
“腦機接口”芯片,皮卡德
在心里打了個大大的“叉”
一位絕世少女目送秋波,如
狄亞娜或者東方的嫦娥。細瞧
敢情是個多毛男子的女性版
熟練打開胸腔如拉開抽屜
理順七葷八素的內臟,迎面
向皮卡德示意要求愛愛
皮卡德捂住心肝奪路而逃
而地球上大國小國的邊境線
犬牙交錯,像蠻不講理
那樣的不整齊。和平——
瓦罐跟著鐵鍋一道旅行
科學破了羊水,將產下誰?
基因的蓄意更改已開始
種族將蛻變,將滅亡。武器
樂此不疲升級。人們把自己
和其他同類裝進一個大口袋中
自己打個死結,正滾下懸崖
驚恐得伸直脖子、揪緊
自己衣衫下擺的皮卡德先生
拜A星球、B星球所賜
已不知自己為何物
缺口——恰似某種獸類咽喉
的缺口。皮卡德摳出喉嚨里
形形色色的虛假
他從B星球倒立墜下
A星球的美,破綻在
“A”的頂端,皮卡德
被頂回夢境之外——他注冊了
身份信息的地球上
但警笛隨即圍緊了他的庭院
他起身,雙手抱頭
彎腰走出他的房子
他仿佛跌入了另一個夢境
2019年4月—10月。見2019年2期《詩林》
戴口罩的動物們
廚師躺臥的病床似乎陡然沉陷
似乎預示著一種人說的大限將至
胸部起伏,喘,額頭像被驢子
踹了一腳,難以忍受的疼痛熾熱——
據說動物們習慣用牙齒接受
獵物最后的遺言。輪到我了。他想
光線較暗,動物們黑壓壓擠上前來
影影綽綽晃動。他想,黃鶴樓
入口、門窗,廡廊,所有呼吸通風之孔竅
是否已包裹嚴密?大家要避免打噴嚏
病毒能在空中懸浮多時,也許不是謠言
此刻他聽見排風扇似的一聲暴喝
報上家門,籍貫,出生地、職業
住址,身份證號碼聯系電話
他卻一時沒記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至于嗎?我大半生營生
即是操刀弄斧,鬼神莫敢近身
庖丁解牛的名號絕非浪得虛名
他甚至猛然扯下自己的N95
卻見動物們紛紛然戴上口罩——
原來它們也怕傳染人類的頑疾
——虛偽,貪婪,窮奢極欲
依舊影影綽綽,動物們穿著天然的
夜色防護服,眼圈與眸子亮度大小不一
試想本廚師刀工精湛,小的們往往
從餐盤邊四散奔逃。見到所有活物
他習慣先看人家脖子部位。正對面一頭
動物問,“你偷覷長頸鹿是何居心?”
不知道對面是否有朱鹮,它如果
戴口罩會是怎樣的別致?呵呵
——我簡直文不對題,就像玳瑁
伸出爪子撓著狒狒的后腦勺想問題
他用人類才有的幽默感嘟囔一句
天下大道,好生之德
天下之物,凡不可再生者
均當珍視。但凡饕餮之徒,無不以
萬千生物作人質,人人可誅之是也
我切,沒承想它們也懂點文言文哎
廚師轉念:的確,動物也曾與人類
有過共生無大礙時光。人類
對自然有過也許是虛與委蛇的禮敬
我東方大國開發腦洞,想象龍、鳳
——集天下敬畏崇拜之大成。但是
當狼與人的存活比例達到1比10萬
甚至1比20萬,是否伊索寓言等等
丑化虎豹豺狼的典籍應當重寫?
將你的齷齪心思收起。小眼睛的棕熊
言道:由于服膺造物的旨意,我們
忍辱負重,以表示對生物食物鏈
等級的遵從,將部分生存權出讓
以換取整體存活繁衍的權利。但如今
天下不義,逼迫我等退無可退
瀕臨滅絕。殊為可恨也
廚師平緩心跳,稍稍分辨出
遠東虎、長鼻猴、豹貓、麋鹿
幾只海獅海豹步態蹣跚,和若干
不知名獸類的外形輪廓,與鳥類魚類
的各色聲音交錯。動物們
歷數遭受人類食肉寢皮的罪行
廚師喃喃:難道非要無視人類和動物
有著不同的邏輯和道義?
原始部落人們,滿足自己口腹之欲
獸皮蔽體意在取暖護身尚可理解
但江洋大盜、皇帝盤踞在虎皮寶座
頤指氣使的行為絕難容忍。動物的
一部分馴化為家畜、家禽,任憑驅遣
將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公理視若無睹
我們準備投票決定是否將它們
在動物界除名——比如狗、雞鴨之流
動物界的民主哦,可是狗和雞鴨們的
自由選擇權呢?他卻婉轉回應:坦白講
人類是曾多次出現過群體性墮落
“我們來看大象——釋迦的坐騎
與世無爭的曠世英雄,長牙折斷
在游覽區獻媚乞食像個小丑“——
妻子的碟片一張張在他的記憶里回放
馬呢?今天horse怎么沒到現場?
將忠誠與辛勞悉數奉獻的駿馬
在屠宰場被分割成碎塊,只有
馬頭琴為它悲歌。青藏高原的雪豹
缺席?它說它早已喪失了面對人類
哪怕是某個人類個體的勇氣
廚師低頭,他從不殺馬,并且經他
烹制的菜肴多數非他享用
你們不也是同類相殘?裹腹之食
我們動物嚙取其它屬種動物時
僅僅受食欲支配。啃食草木
我們的確聽到了喊疼的聲音
我們的法度是知恩圖報,老病之時
自當成為別的同類的食物,或肥料
我們切割草木,使其獲得繁茂滋生
為天道所喜卻不為人道所容
聽說你等正研究一種新型快餐食品
使乘客離開機場前拆掉飛機
每人帶走一塊當作熏雞吃掉
板凳用巧克力原料制作,這樣
大家都樂意聚會開會?的確有人
在微信里說過。這是一個可恥的創意
人類貌似頭腦發達,腸胃如大道寬衢
無所不能,除了怕星星太硬硌碎牙齒
他記得確有作家寫過,處女星指著
白羊座琢磨口感。鬣狗與哪些人的
咬合力相對接近。然而我以前竟沒想到
廚師是與危險如此相鄰的職業。這時
他的口腔充滿蔥姜和大蒜的味道
我們的武器不僅是牙齒與指爪
反抗!反抗!動物們齊聲叫喊
口蹄疫、禽流感、瘋牛病
將斗牛場上無聊挑逗的紅披風
后面的斗牛士穿胸刺死。我們
瘦骨嶙峋的北極熊嗅出危險氣息
我們擱淺在海灘的鯨魚反轉肚皮
動物積憤難平。反抗!反抗!
一頭小獸要撲過來撕咬我
被身旁的家長輕輕按住,一只怪鳥
像閃電像飛鏢又像抹了毒液的剃刀
其實血濺當場、命隕此地也算死得其所
他摸摸,自己的額角已經不再發熱
不咳嗽,能夠挺直腰板了。當然
我并非是代表了人類的從容就義
動物們的反抗,驚醒過睡去許久
的寫過《鼠疫》的法國人加繆
驚醒過發生黑死病的歐洲大陸
加繆當然是站在人類立場喋喋說話
這本書廚師沒讀過。但切爾諾貝利
僅是意外?731部隊的行為
已經并非隱喻而是血淋淋的實證
這些事他知道卻將之置之腦后
動物們戳到人類的軟肋:恐懼、自私
相互不信任,仇殺,滅絕。愚蠢的冒險
涉險。到處是斯文掩蓋的險惡江湖
因為利益,親友相握的手臂會瞬間變作
兩條相互纏斗的蝰蛇,張著大口——
這樣比喻真是辱沒了蝰蛇
廚師被深深觸動,腦部神經幾乎繃斷
仁慈的動物,相比之下我唯有懺悔
祈禱與祝愿。你們的概念中
只有本能與錯誤,沒有罪行與陰謀
白暨豚控訴,我世代在長江生存
無憂歡暢,清涼的水,取之不盡的食糧
沒料到無辜滅絕于自己家中。悲乎?
說完它的尾巴猛擊水花斃命。這可愛的
生靈讓他想起自己的孩子。首次得見
卻如此收場。廚師愧疚,淚水盈眶
我們知道人類早已暗暗積攢出
掌控整個地球之力。我們也已經
開始準備做絕望的抵抗。鼠類家族
果子貍、非洲果蝠、中華菊頭蝠
嘶喊著病毒,病毒。升級,升級
包括被稱作世界跳高冠軍的跳蚤
枕戈待旦,似有手握一擊必殺的利器
冠狀病毒,這次讓人們手忙腳亂
如喪考妣之后,還會面不改色自稱贏家
中規中矩給白衣天使再戴一朵紅花
有意無意把災難的過程一步步
推演為狂歡。并非不可能啊
而天下之病,何藥可治?
你們的機會并不如想象的多。野豬
說這話時,狐貍保留存疑意見
別以為火神山、雷神山無可冒犯
災難不喜歡任何堅不可摧的城池
我想說人類是愿意改悔的動物
他聽不出這是哪位的聲音
急促,和鳴。喜鵲與烏鴉,神的
同一根羽毛,飄落她的視域里
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未來時
將是人類痛苦的眼淚——肯定句
江河干涸,土地龜裂,生物滅絕
斑馬一樣黑白條紋耀眼分明的事理
竟由藏羚羊如此柔和地講出。指認著
今天的我們有著身為人類的不幸
隔離。檢測。注射。救治
的字眼重新回到他的意識
潮起潮落。此刻他寧肯信服那些藥片
針劑中同時熔鑄進和退兩種力量
此消彼長,不遑相讓或握手言和
只有善良的人們才能得到拯救。而
動物們老幼相攜,為末日掩面哭泣
城市大街上,正月是個殘忍的季節
人們細碎小步四下張望。不時停下
在口罩后面嗅嗅周圍可疑的空氣
千百醫護汗水流淌,映照太陽的溫暖
而今天廚師的故事最終成為懸念
不知他能否在頻頻回顧中轉圜
回到醫院的天花板下,接受
同類的關愛。不知天佑何人?
今后他重操舊業,還是雙手合十
將那殺戮之心永不再用?
2020年1月28—30日。見2020年3期《中國作家》
東坡穿越
憑什么蘇東坡可以穿越?因為
他是蘇東坡。因為他的書法
亂石壓蛤蟆體。掀翻石頭,坐在
蛤蟆背上縱身一跳,進入時光隧道
“乘風歸去”。你若是他,或許也行
我能穿越到宋朝。鄙人何人?因為
我是東坡一篇以逗號結尾的短文
說完這比喻我把自己嚇了一跳
其實我叫西坡,冷不丁
報上家門,怕人家接受不了
在一片狐疑聲中,我脫身而走
在這僅可兩人側身而過的甬道
我舉薦東坡到我們大學任教
校長詫異:這位先生什么職稱?
進士?學歷不對稱啊。課本中
選他作品足矣,至于其本人
另請高就。我忙,要陪部委的科長
有個叫佛印的和尚翻翻白眼,念一聲
阿彌陀佛。蘇東坡被破格錄用
因為教育部科長,卻是蘇子由后裔
東坡教授古代詩詞,大江東去,云云
女生對“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感興趣
“小喬初嫁了”,男生表示憤憤不平
他們的共識:這位經常出沒于文學史
內外的老冬烘,之乎者也成癖
中山裝不大合身,名士風度卻非
《百家講壇》上的名師派頭
他的一肚皮不合時宜倒比較新潮
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的季節
我潛入宋朝地界,來在京畿之地
農人將《詩經》精耕細作,撩起衣襟
頻頻擦汗。但凡遇見驚艷美女
比如“淡抹濃妝總相宜”的羅敷
雖則情動于色,畢竟止乎于禮
背誦一下柳下惠,便無其他動作
首善之區是也。我捂著心口四下瞧
那邊胡須稀疏的縣令與賊人交流案情
幾個衙役無聊地靠墻昏昏欲睡
此時蘇東坡來在長安街,危乎高哉
巨型建筑千姿百態,敢情應了那
“橫看成嶺側成峰”語句。危乎低乎
人頭攢動,不知該怎樣形容。百業千行
盡可祥察品類之盛。他坐公交瀏覽
忒快就過去了。共八站。8、8公里
其實說17、6華里也未嘗不可
國際標準?偏見甚深的也常稱標準
馬車呢,帶棚或不帶棚子的?sorry
馬車跟駱駝祥子的駱駝出城去了
我換一雙方口布鞋,進入汴京宋城
大街,宮殿鱗次櫛比,像極了橫店
影視城、無錫影視城里的包羅萬象
石板鋪路,滿世界寬口大袖扇動微風
百姓從容不迫,熟人相見而揖
相別目送,修養表情皆君子風
不似今日,禮節太多,嫌耽誤功夫
唐裝宋服,惜乎實用性稍差一點
假如打鐵打仗就不方便。女子
嘉言懿行,對杯水主義并不干渴
明火執仗的三妻四妾卻很過分
我隱隱生出現代人類的自豪感覺
東坡為什么蒞臨我們世紀?
當然是想看適宜是否合乎他的肚皮
這世間最可貴的是質疑能力
這世間的每個所謂道理,四周都
環伺著大堆別的道理,難以辯駁地
否定它消磨它跟它過不去。相克相生
同時也是比天還大的積弊。西坡我
勸道:紳士講話,音量不要過大。此刻
我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大宋社區
訝異:古人的大袖能裝如此多貨色
蔡京等等原來把那奇珍異寶藏這里
完全不必保險箱、銀行卡、密碼鎖
我發現了宋朝最不好的地方
東坡參觀軍事博物館,民族之情大增
酒酣胸膽一般,血脈賁張如公瑾當年
文思涌動,想在西林寺那般題壁
奧,溫馨提示:不得胡寫亂畫
回住處他抓過電腦瘋狂打字
行文,作詩,回車鍵噼啪爆響
誓把自己流傳久遠的詞章重新寫過
哎喲糟糕,忙半天忘了插電源了
我發現宋朝最不好的地方是GDP
居然不遑多讓占全球總量30%有余
使得別的大國傷了自尊別過臉去
財富堆積如山岳,貨幣往來如潮汐
立馬選些人才,設立紀委或督察機構
我拜會賢達,來在翰林院干休所
大相國寺旁邊。王安石戚戚道
用新桃換老朽的舊符?其他人等包括
章惇,表情流露古怪:小哥何方神圣?
有何貴干?通關文牒呢?讓人忐忑
我叫“滿腦子匪夷所思”——這時候
自報“西坡”,不是等著挨罵嗎——是
朋友“一肚皮不合時宜”先生引薦來此
小哥我和幾位大佬討論問題切中肯綮
比如,各位以博聞強記名世,那么
哥倫布,哥白尼是誰?哥倫比亞
哥斯達黎加在哪個區域?發揮余熱
政協工作仰仗諸位提高效率。向古羅馬
元老們學習,幸好來得及。你們的子孫
比如我輩,對前賢有相當的敬意、預期
諸公和顏悅色許多,司馬光大人也借我
他的信史之筆,教我寫《資治通鑒》續集
據說子瞻同志穿越之后腦洞大開
嗯哼?不知道德文章可再精進?
東坡忙于重撰弱冠時的《刑賞忠厚論》
他將三峽大壩的修整草圖改了撕掉
撕了再改,最后放棄——豈可方納圓鑿
以修蘇堤的經驗成為羈絆?朝廷
哦如今叫政府了,掌嘴——應關注
21世紀醫學革新,中醫尚須解決
草藥問題,其實是土壤污染的燃眉之急
《本草綱目》作醫學博士的必讀書目
同時我發現了趙家的第二個失誤
皇族及社會精英集體精神自殘,忍把
帝都換了淺斟低唱,就像一群女子
愛將畫眉斗短長,結果國祚并不比
那唯美的錦雞尾巴更漂亮。科技興國
怎么解釋都不懂呢?還搖頭晃腦
難道智庫里只擺放著《百家姓》
《幼學瓊林》和幾紙干巴巴的奏折?
在這無論怎么評價都難免
以偏概全的時代,東坡每天有新發現
每天有新興奮點,比如大小官吏
不分品級一律刷屏為公仆名號
真乃進步是歟!歷史上所有的官職
除了贗品,即為魚餌。還有
多數國人亦步亦趨,把貝多芬大調曲式
彈奏成小調。法蘭西對巴黎鐵塔的認可
也許只是習慣或眼鏡框起了作用
愛因斯坦對天體物理學是喜愛還是無奈?
東坡呈上新寫的《念奴嬌。大江東去》
有關部門回復:長江環境已大有改觀
謹防思維路徑偏差,污染的舊賬不宜再提
東坡悻悻自嘲:既然咱一肚皮什么什么
那么臉皮也要相應地糙厚。我說,作罷
咱盡力了。東坡說,呵呵,交遞不行投遞
我考察勾欄瓦肆。品著剩茶的說書人
個個忠臣良將,三皇五帝在他們的嘴巴上
打斗,手腳勤快。雜耍藝人表演背著手
用一根筷子喝粥的技能,兜售大力丸
我喟嘆,何不揣些銀子到英國、意大利
看看弗洛倫薩、喬叟、但丁在干嘛
一會兒你們會仰頭望見,新中國咱們
國字號大飛機銜著時間穿過你的視域
這個了不起的時代也并非無瑕完美
一次開會,東坡想起那則視頻——
某富婆橫臥電視機前,揉著
腹部的贅肉呻吟,“春江水暖鴨先知”唄
某企業征文,要求詩壇大咖無限度
贊美公司尤其是董事長尤先富先生
多情早生華發。酬金優渥,典禮隆重
爛污!東坡拍腿怒道,有辱斯文!之后
忙起立向會議室道歉。主任大度言道
坐下,姑且忘掉你那杭州通判的身份
還有,西坡,注意聽文件精神
會后還要分組討論。其實剛才我也
怒不可遏,想拍,可是沒找著大腿
看來,這西坡的年景收成,天意就是
遜于東坡,不應有恨,不全怪風水
我和東坡發生過一次友善的爭吵
“評價人,重在察乎其德。”“或許——
然而比如高俅,聘他作男足隊長
那一字馬腳尖定球技術,就連科比
——錯了,他是籃球球星——就連
梅西、C羅都驚呆住。破網得分硬道理。”
東坡的奇談怪論不甚了了,時而
似泉眼那叫一個不擇地而出,比如
“我唯一的優點,就是敏于發現
別人的缺點。而本人何如?像
公案里說的——鎮江大蘿卜頭。“
我能舉出聯合國和發達經濟體的
十大不負責任現象。此象非彼象
我觀測到天象紛亂,地球會出大事
眼下學界更需提倡“不合時宜”理念
重新點擊、掃描文化、主義、尤其是
比螃蟹爪還多的思潮流派。哲學
美學無一不是其相關科目。不合時宜
是復雜群體中個體基本的認知倫理
一個讓很多人不舒服的人活到現在
并非易事。黃州惠州,尤其儋州
其實荔枝也不是想吃就吃的,我剛嘗
三顆,已撞見哲宗陰晴莫測的一瞥
在北京,他每周過一天宋朝的生活
王弗不在,自制紅燒肉,不過要
請鄰居幫忙打開煤氣灶。偶爾點外賣
每日一餐《寒食帖》中的簡陋飯菜
關于養生,他寫了篇科普文字
篇幅為“前后赤壁賦”相加那么長
刊登于某月某日《環球時報》第17版
奉勸天下所有肝火郁積之人,尤請
飲些綠茶、小酒——購買防偽產品
“一尊還酹江月”就省了吧
我認為他這千年前的保守派未免過激
他指出我步子緩慢還沒跟上節氣時令
看來他穿越至22世紀的籌劃、實施
我沒力氣、沒資格再作幫忙也添亂的
書童了。不曉得他在那兒將是否快樂
能否與心儀已久的霍金先生相遇
東坡說悲哀——我以蘇軾碎片的形式
走動于現世。用心不專,誤打莽撞
像初作文者主題模糊,缺乏中心思想
應把脈民族進步的總體走向,融入世界
低調而自強。比如,小企業、制造業
IT白領創業維艱,政策如何給優惠?
科級以上干部每月需向主管上司
遞交三頁A4紙的批評建議,否則
停職待崗。守土有責,再別動不動
就拿“此事古難全”說事,搪塞,逃避
我說我要執笏犯顏進諫,除了出產
像剛保養過的勞斯萊斯車身一般
光滑的綢緞,你宋家天子去校場
快快用袖口把岳鵬舉的槍尖擦亮
OK!君子一言,擊掌約定:穿越
——時不我待
臨行之夜,東坡聽罷朝云的小曲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告知,“我又要上朝,21世紀之朝。”
臨行之晨,我“一樹梨花壓海棠”
禮畢,向內人徐徐曰:趁周末假期
“此行再往宋朝,大抵去去即回。”
2018——2020年2月。見《中國詩人》2020年3期
常營路口,清晨
從夜的深度到清晨的淺白
是所有人的成就。不得不有的成就
走出家門關乎每個人的前程
腳步匆匆,踢踏之聲
這人生途中偶然組成的隊伍
借助欲望之力,以勞動的方式
給他人,給這城市送上禮品
她做完每日必修課,畫淡妝
他理好半小時前用過的根器
洗漱,驅動大腦的摩天輪
她往正北,甲殼蟲拉著車輪顛簸
目標朝向留學舊金山的兒子
緊加油門。她想佩帶著新買的
項鏈,閃亮在畢業典禮前排
而三五位志愿者在后面車上
要到北極村舉牌聚齊,撿垃圾
給地球掃出一塊潔凈之地
常營路口人群,像大堆文字
涌動著,展開有序無序之美
撥手機聲音,說話、發牢騷
的聲音。有人對生活說“是”
“還行”;有人說“糟”
“或者”;有的支支吾吾
一架航班正在云中的時刻表上經過
皇冠受擠,跳不出車位
急得她盤起的頭發螺旋上升
慶豐店,包子香味豆漿味
拼力升騰擰成麻花。心臟假如
有吻部,孔洞都朝向自我需求
紅燈,斑馬線。報到,打卡
有人跺腳有人拍大腿,綠燈
相向而行者穿插而過,沖在前的是
頭頂著傷疤一樣的房租的外賣小哥
這一刻咬合剛才的一刻,腳跟腳
前面的人妨礙我也溫暖著我
包括那個腳底彈力十足的
大學畢業生,他出門時間
總像上課鈴聲那么準
只是領帶系的有點別扭
萬象新天一扇半敞的
窗戶,居家大媽從嗓子里拖拽出
幾縷京戲。恒春老年公寓前
他大爺數著過往車牌尾號
希望遇見的“8”多過昨天
這一帶交通事故就少發生
那白領電腦包中的蘋果
脆生生把時間咬下一小口
小男孩書包內,堯在打架舜在
打架。秦始皇朱元璋沒誰不打架
出租車的相聲節目里關公戰秦瓊
常見的歷史多動癥。哈姆雷特
的問題已解決了一小半,也許
有個納米機器人多年后等著他
更年期般的報刊亭,時尚
彎下腰咳,明星的胸脯越露越多
她們的乳房愛唱歌
路西,西諾口腔,揚州修腳
歐尚,卡夫卡小區的拘謹
蹩腳地模仿小說中的城堡
錦湖樓盤搔首弄姿地端坐在
高價位上。其他的已經都不重要
喜鵲比昨天更大或者更老
往西直行,大悅城、羅馬家園
溪流、支流,股市似地持續匯入
往西十數里,反復沖刷藍島的人海
一波一波享受高潮。這被眾人越踩
越寬的路,推得歲月紛紛避讓
朝陽門習慣性地對開著揖客
大會堂捧著成捆的提案沒覺得累
博物館常為歷史涂抹紅藥水
地球忙于丈量自己出不出軌
日子高低——深淺,收入——
鏈接鍵盤。路線,眼線,射線
實線虛線,細線粗線,褲線上方
掛著時常喊餓的肝腸脾胃腎
往東,首都副中心。副中心
即非中心。天街高于人間
叫賣概念。優衣庫的秋裝冬裝
佩帶精美標簽,隨時準備
抱緊昂貴或低廉的肉體
無聊或興奮,堆滿華聯超市
購物筐通向收款臺,利潤
忙于竊笑,銀行卡的芯片里
蟄伏著一位捉襟見肘的數學家
“知道啊,汽油又漲?”
“嫦娥沒嫁八戒真后悔
瞧這豬肉價”。前面誰回頭
甩來一句:常講怪話的可乘坐
488或639路公交向南,去
民航醫院治療口臭或心肌炎
華瑞大廈笑意盈盈,在額頭
扎緊醒目的招商橫幅
早教中心墻上的陰影
隨著太陽升高稍嫌自卑地滑落
大家目不斜視,又不得不間或
看兩眼他人。規則把提醒
翻譯成鳴笛。汽車變道如
合理跨界,晚間再抱著
滿負荷的疲憊 ,歡喜或催款單
回歸自己的星宿。像拍孩子入睡
那樣拍自己入睡
在客戶面前碎步疾行的人
在鄰居門前貓眼中倒立的人
生活是一口鍋,烤熟披薩或山芋
或把自己烤熟。誰在腦回中
迷失了自我?而奇跡將在下一刻
呼喚誰的名字?
十字路口,轉圜,抉擇
你還可以向它打拱許愿
路是一片手掌是一條鞭子
驅趕你托舉你,什么時候
人民幣上的人物
會走下來和自己握手?
端著晃蕩蕩的熱飲的手
向老板鞠躬時好像不經意
按住自己領口的手
點擊按鈕送火箭點火升空
的手。行走改變基因
掌紋隱藏密碼,季節與收成
被彎曲的手指勾引或牽引
今天,千萬別讀到一首拖沓的
令人生厭的詩。今天,抖音將
繼續倒賣媒體平臺的分泌物
快車道,超車道,人行道
尤其那位步幅一長一短的
跛行者,未來是福是禍
都要當作享受,使勁朝前拱啊
對他,通向黃渠地鐵站的
磚石路比整個秋天還漫長
無數由命運看穿的面相
被自我修繕,改變。此番出門
或痛悔一世,或幸運一生
前去,同去,沿著視線去往該去
想去或不該去卻不能不去的所在
我看見那個埋首趕路的矮瘦男子
乍一抬頭,竟是滿臉的淚水
見《上海文學》2020年6期
佛山祖廟
祖廟居于佛山。在禪城人的簇擁
與揖拜之中,在遠行人心里
出于必然,出于血的溫度,和
突如其來的對自己的不信任
祖廟,一座心形建筑。東方大運
及紡車、麻繩,尖底甕,及其它
物象的拼圖,帝王平民之合謀
出發之地。一種疏離也可比同
一種親近。比同致敬,應答
問候的往還傳遞,相互依存
佛山的佛如四散在地的碎銀子
彼此證明或不證明。帝祚孱弱時
也妥妥躲在它內室暫避風寒。比同
記憶的倔強。站立是堅持,傾圮
倒下是它的另一種,一種假寐
比同海浪,一排排把自己推到更遠
天雷地火之記載,脫褪衣裝,像
把自己全身皮膚都脫了個干凈
風中飄蕩的紙片,是誰的命?
這重新整飭的牌樓,閱盡人間,和
人間的注視——早春或凜冽的時令
瞥過我的來意時已略顯疲倦
子孫其實也沒那么要緊——
這話別輕易出口。紫霄宮闕
一個我進門另一個我正好出來
德是一種善。死有時也是
祖先趕在我前面
他們不斷老去,在兒孫身上
重新發育他們的聲音與肉體
春風忽然被吉祥樹摸了一下頭
關懷來得綿長,或突兀,如剝蝕
如驚嚇。手心遭到戒尺或
不明器械的輕拍或重擊,季節紅腫
今天恰逢童子開筆的日子,筆帽
遮雨之帽,官帽,心思的密道
康有為、梁啟超在墻邊的書上讀過石凳
筆洗、印鑒。溫良和頑劣,孝子和家賊
我行囊中的鍵盤敲打自己的姓氏
西樵山,古代的爐灶不停燒灼著
古代柴草。肉食者與食草動物之間
的消漲,關系曖昧。動態的我在一個
動態的石磨中旋轉旅程和機票
我也曾砌起北宋年間祖廟的
第一塊磚,不然就是第二塊
臺階。秩序的界面。眾多的膝蓋
朝向你,有的跪有的不跪,有的
跪與不跪之間的姿勢。誰將四肢
放大為四季?五行在天,歸位
五官、五臟、五體、五經
靈應祠碑文的基因選擇性陳述
孔學在年輕的腦回中翻檢。前世
誰在你我的前方,放了銅鼎、夜視鏡
放了一枚祈望升值的比特幣?
光陰照亮的勞動,雙手,抱拳或
自己和自己掰手腕。犁鋤中的鐵
和斧鉞中的鐵,誰是誰的兄長?
誰是英雄和銹漬?抓住黃帝或
蚩尤的要害?敕命,州府之命?
族群的密碼或乞討的帶豁邊的碗?
屋脊上的才藝。誰在危險的刀刃上
舞蹈,忘了衣襟上鈕扣般的災年?
被藝術抽象——三十種兵器列陣
大堂氣象森嚴,所以瑞獸祥瑞。天空
校準羅盤,陽宅的風水。套院。閨房
隔間的木雕、磚雕、瓷雕空隙中的風
屋脊唯美,開啟心竅的創造動機
泥胎還原出昔日的曠野,田里插滿
秧苗和小腿。豆莢烤出敦厚味道
他們中的誰保留了原色?在南粵之南?
一種意念中的吉祥托向云端
訓詁學與直接現實的邊界。燕山
雪花,冷月上滴落一隊遺精般的潰兵
戰爭——和平時代仙界玩膩的游戲
史學是關公和華雄之間的一杯水酒
廟堂與江湖,啟智鐘前,紅頂和綠帽
在興衰中互證,相互豎大拇指
錯愕,那一刻穿透我單薄的身體
殿試上的筆走龍蛇,算盤珠旁
打滾的謀略大師。阿公抱著的
帶官窯標記的瓷瓶摔碎于途間
阿婆放開小腳成大腳,同命運賽跑
主道寬敞,失神的小徑給騷客借去
打結為饑腸和愁腸。萬福臺邊
生角與丑角生殖同一部戲劇
《薛剛反唐》落幕,《唐明皇月游》的
鑼聲已響。臺下的我冒領臺上的我
像誤解一部存在主義的評書
歲月合圍,它們那光芒的髭鬚
由后人滋養,黃飛鴻號令門前的
鐵獅子舞動。李小龍的拳頭已經發芽
我的祖先,躲閃在一門技藝身后
打造房屋和棺木。扁鵲和《易經》
相互診脈。枇杷香甜,一只番薯
表皮上的墳墓訇然裂開。被供奉的
水神,由于江河的速度,大地飛向半空
我的視線也曾向西越過巴蜀、中亞
仰觀一種文化的偉大,同時看見
維納斯的美麗,她的斷臂是主語
人民的手指間,星光隱隱作痛
一條桑蠶正為理想拉絲織布
祖廟,你的駝峰與斗拱,俯瞰
錦香池中,兩條魚互噙對方尾部
正午時分誰又敢斗膽狂言
這豎著的旗桿,是虛無在飄揚?
把你那隱秘的力量遞給我,通過
凝視,冥想,只能心會的數字
那電擊的蠻力。饑渴的龍鱗
比東方的廣袤更真實可把握
我們對于自己距離太遠
我和世界隔著記憶和一些遺忘
終是同樣的余火,還是灰燼?
光明無需寬恕?我到此,鞠躬禮謝
我埋藏的無法取兌的金飾
未知和明日。吐納。取舍。而你
回歸漢字,或幾個單詞聚攏天下
我一拜:尋根,歸屬,皈依
再拜:贖身,辭別。相忘,相念
誰的車輦已從天邊隆隆駛過?
2019年初——2020年8月,佛山,北京。
※佛山祖廟,位于廣東佛山市禪城區,北宋年間(1078-1085)始建,后人屢有修繕擴充,現為一座體系完整、結構嚴謹、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廟宇建筑。占地3萬多平米,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被譽為“東方民間藝術之宮”。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