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師

 

作者：陸健

 

為旭宇先生文人畫作配詩八首

 

旭宇（1940--）河北人。著名詩人、書法家。八十歲開始習畫，頗得宋元神韻，獲得巨大成就。曾任第三、四屆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筆者的書法授業恩師。

 

《放目》

 

登高，一覽天下

天下無非土地、空氣和水

天下此刻黛色。人行走山水間

在光陰中往還

 

意識，與人群

同一時間來到世上

 

無非道路，道理，道德

物質與精神

謂之道。大道

 

《小山有題》

 

擱橋相望，擱江相望

擱友誼大街

與當年的宮闕而望

 

依稀，那眼中的一泓秋水

山崔嵬，壁立千尺

是直指昊天的手掌

 

你我相望，如恭迎，如揖別

 

《窗含西嶺》

 

獨坐窗前，身如子美

白鷺飛進白云，黃鸝隱入黃昏

家國事，興亡事，古今相似

 

面前景色來自內心景色

千秋雪在青山外

萬里船，駛向東吳之繁華

之途中，而心早已到達

 

《樂水》

 

水自恰。魚自閑。人自得

得浩淼之水。透明的水中

魚如穿空而過

 

有一壺酒——溫熱的酒

在紅泥小火爐上

有一只船從宋朝漂來

 

《古柏》

 

古柏激蕩

畫家著宋服，步入畫中

 

古柏如龍，如怪力亂神

虬曲，掙扎狀，呼號狀

向世界釋放出自己

要轉身把自己抓住

 

凝固的一刻，高烈度的時間

 

畫家的八十二個歲月里

不能沒有這棵柏樹

 

《快雪時晴》

 

冬日，遠山悠然

樹木瘦硬了不少

太陽在畫幅的邊緣

被弧線切割，還剩下多半個

 

旭宇和倪瓚

把筆伸進同一方硯臺

準備書寫

 

幾許暖意來臨

我老師——旭宇先生

——詩人運思迅疾

 

旅舍屋頂，雪正融化

只剩薄薄一層

倪瓚那邊，依舊雪意正濃

 

《松山讀書圖》

 

你若能想象，你就會讀出

那本書。讀出松濤的聲音

看清一排排繁體字。讀出

山石，草亭與詩意，濃淡適宜

圖形精湛。它們從書中

被平移入畫面。青綠，嫣紅

還有幾行題款矗立如懸崖

 

《舟行出峽圖》

 

無論激流，還是沖淡

都是水。都是水

 

水利萬物而不爭

它推動你我的舟船，向前

 

從峽谷的胸襟涌出

經過了崎嶇不平的心路

 

聞說華發可以鎮痛

撫慰一生。聞說廟堂在高處

險要之處

 

聞說浩浩江水

只是畫師腕下的幾根線條

 

2023年10月，北京。

 

天梯五十步

 

葉建新（1958--）著名畫家，陶瓷藝術家，教育家。中國陶瓷藝術設計大師。2008年，筆者為建新兄“新寫意山水”畫集配制小詩50首，名《天梯五十步》。時值其50歲。

 

三，

人為欲所苦

畫為形所困

根基，固之

凝滯，破之

嵐氣飄繞使由之

千姿萬態一峰出

愛之敬之摩之寫之

相看不厭信有知

 

六，

觀畫者，你從這

山脈的逶迤之處看上去

游人啊，你從這

筆墨厚重之處登上去

從畫家的第一筆的

延長線上

于煙波浩渺處

觸摸思想之火

好像那天梯

已從上面拋下來

 

十一，

大山大氣象

大山大氣魄

大山大手筆

無語之言，無字之書

在大山面前

我作個小人又何妨？

 

十二，

氣息、氣勢、氣韻

天風浪浪

哪一片息壤是我的家鄉

尊嚴、莊嚴、威嚴

自足而完滿

大氣，有時卻在細節里

 

二十一，

初以為——

主山自為環抱，忽然間

賓主朝拱

不是小斧劈

不是折帶皴，與

荷葉皴法也無關系

也許是先賢

懷古

大江無語流在遠處

 

二十五，

對稱，穩固

只有規則突然變得傾斜

色彩涌進更深的

色彩中去，最黑的地方

是內心的光明

巖石猶如刀劈斧砍

天空朗朗，一聲鳥鳴

化作你的名字在天幕上面

 

二十六，

融匯千家技法

面對一張白紙

面對白紙就像面對昊天

帶著慰藉，帶著絕望

等待冥冥之中的靈犀一點

這一筆緩緩而出如孵卵

那一筆疾躥而來如射精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

只有畫家置身事外

 

二十八，

提上去，筆提上去

墨提上去

皴擦點染勾，一提之中

提上去，手臂的力量

心里的火，所謂丹田之氣

數十年的所聞所見

有愛的火星和悲傷的洪水

 

三十八，

筆尖所到之處

拋下了墨

也許是墨拒絕了筆

成為它自己

成為與作者無關的

一種存在

落款，有時也是認錯啊

有時作者的確是無辜的

 

四十一，

我把胸中的哪座山峰

移過來，送給你的眼睛？

它如何聳立？那些山巒

峭拔，或者平緩

或與它比肩而立，或與它連綿？

筆觸粗細，色調明暗

叢叢的樹，生在什么位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山的生長，筆筆是懸念

 

四十二，

水從山上流下來

但有誰看見

水向山頂游上去？

像魚一樣游

狼毫般細軟的水

毛發般纖柔的水

向山上游，多么頑強

又從山上縱身跳下

多么勇敢

 

四十四，

人很小，人只能

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山

看不到的，難以理解的

都交給尺幅的外面

神啊，我們仰望你

你的廣闊無邊

但是神真不走運

又被我們畫成了

類乎人的摸樣

 

2012年寫于北京。

 

感謝一雙眼睛

——為姚風先生攝影集《看見》配詩

 

姚風（1958--）澳門大學教授，著名詩人、翻譯家。攝影集《看見》，收錄其在國內外拍攝圖片91幅，2022年11月澳門1844攝影藝術空間出版。

 

《和鳥兒一起醒來》（里約熱內盧）

 

一只水鳥，拉動整個沙灘

江山，沙渚，叢樹，都跟著它走

向鏡框的左側走。一對男女

與它背道而行。他們談愛情

談人生。談吞吞吐吐的風

 

這幅圖景被一種力量撕成了兩半

 

《老無所依》（里斯本）

 

一頂細塑料條編織的軟帽

促使他成為一位現實主義者

網格繃緊的黑上衣，給了他

固定，踏實的生活

他的眼神里有面包，沒有敵人

他在他濃密的胡鬚里感覺溫暖

 

《并不是所有的空椅子都意味著缺席》（澳門）

 

四把椅子自己坐著自己

我很想知道，它們的往事

——就是背面，是什么樣子

 

兩把椅子隨即轉過了身

這一轉，用了五十年，也許六十年

 

墻被剛剛洗刷，卻依然是舊的

驚心動魄已變成稀松平常

一扇窗子掩緊胸懷，緘默

另一扇稍稍開張，仍是無語

 

《只要我們在一起，這座城市就是我們的》（佛羅倫薩）

 

被阿爾諾河分割的歷史

歷史的佛羅倫薩。佛羅倫薩的

建筑。建筑中的美第奇家族

那家族的美學。在美學的

間歇中的米開朗基羅

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喂養過的

這一對真切的鴿子。我寧愿相信

今日佛羅倫薩的和平的穹頂

是由這兩只鴿子建造而成

 

《卡夫卡的暮色》（布拉格）

 

被遠方遞過來的樓房，路燈，梧桐樹

被遠方遞過來的冬天

兩個人面對面，隔著相互不理解

一只犬正被稱作狗，望著前面的哲學發呆

被拉長的影子里慢慢涌出布拉格的暮色

卡夫卡正成為另一個卡夫卡

 

《無神論者與與有神論者》（澳門）

 

無神論者在畫一位牧師

牧師望著無神論者好像要看

他的眉心處有沒有神

畫至牧師胸口時無神論者

畫了個十字——我是說他

放下筆，在自己前襟畫了個十字

畫作完成，無神論者

和有神論者互換了位置

 

《從那里到那里》（珠海）

 

從那里到那里

從未知到不確定

與你同行的人

皆是面目各異的上帝

在前往的過程中，請系好安全帶

 

《思無涯》（珠海）

 

一些被偶然揉動的隱約

云的瓔珞與嵐氣的銜接

不經意的瞬間敗給久遠

樹影的斑駁托起一匹透明的馬

所謂事物的騎手，只是一些傻話

 

《合唱團最后沉默了》（澳門）

 

指揮鞠躬。他用無言

告訴聽眾：只能這樣了，同胞們

 

指揮低頭。合唱隊員們

望向他，或不望向他

 

指揮致敬，向著另一個世界

所有人在一霎那，成為亡靈

 

結伴于無窮盡的寂靜

他們的衣裝愈黑，臉色愈蒼白

 

2022年12月27日。

 

劉以林的鋼筆畫

 

劉以林（1955--）安徽人。藝術家，作家，周游世界5年，現居北京之北山中21年。有原創雕塑、油畫、鋼筆畫、國畫等大量作品，國內建有多家雕塑園區，美術作品2016年2月從法國開始進行世界巡展，2018年洛杉磯第四屆“中國國家展”的主推藝術家，2019年邁阿密巴塞爾藝術周中國展區主推藝術家。為《讀書》插圖十年。

 

無邊無際的白。不世出之才俊

 

我說，“堪稱一個劉以林王國”

他說，“非也。我和其他生物一樣

只是世界的一件產品”

 

作品的自若，它的與昊空

的相互給予

這種所有戰爭都追不上的和平

 

一張白紙。動感十足的安靜

要么有，要么沒有

幸運的是——有了

美在其間獲得自由與滿足

 

（小小篇幅。隨意的勾勒

自得。自恰。自足

溫暖可親不孤單。尺幅與尺幅

和諧為一個完整的

帶花邊的世界——

《鋼筆畫系列1》）

 

“點與線的組合

一切都仿佛輕而易舉”

“它們原來就在那兒

我必須聽從那至高無上的指令”

 

——這世道太缺乏愛了

得道、得恩寵的人啊

你去把它們找出來

 

“它的呆萌中的大聰明

好像要把我們的來世喚醒”

“它無辜地望著讀者

在它眼里我們可能只是一件玩具”

 

指令，卻以勸諭的口吻傳達

化作天賜，化作百年稀缺的靈感

 

人間的星宿。和人間并轡而行的人

并非破壁而出。他工作。放松

東方精神的高度與姿態——

 

那種天外的神秘告知我們

它的微笑，饋贈給我們的禮物

 

（在速度中飛翔。人體幾條線

幾個黑點，色塊。雪峰——

母親連綿的乳房。太陽

三個太陽。它頭發旁邊的

三個小癟三——

《自由式滑雪·大跳臺》）

 

不排它，非對抗。它接受，涵納

文化以一種能量涌動

使它成為異型的茍日新的它自己

 

似雪天的訪客。搦筆等待

獵物只是獵人自己

他將在此與另一個自我相遇

“在藝術的廖闊面前

我唯有請求原諒我的狹隘”

 

（弧線是時間，兩根平行線

顯示一段空間。眼睛跟在

鼻子后面。腿腳如飄帶

在時間之外，在空間之外

——《越野滑雪》）

 

懷抱滿滿的輝煌，輝煌周邊的暗影

深淺，有邊界。如普通人的

一次戀愛，一場子宮里的急雨

 

脫落出心臟發出的光亮

仿佛地球上，去往另一星球的

路途中的生物

意外成為美好的邂逅

 

（一只鳥在一條弧線上獲得動力

精煉的筆觸。它的腦袋和肚腹

被速度打磨成橢圓

細細的喙如同繡花針

它前方的給愜意留出的空白

考驗著我們的抽象能力

——《莫名》）

 

安詳。鳥獸魚蟲越來越

顯示其無害

同氣相求的一面，如同

只剩下人類是被惡念浸染

攜帶著病毒的猛虎

   

（整體像一只公雞。變形

變得更悅人眼目的公雞。黎明

是它的眼睛。它的一部分

如菩薩的手，翹著拇指

下面的部分似一只精巧的腳

它要離開我們的視線

離開我們的蹩腳定義——

《無題》）

 

線條走動。它從上天的意念中

獲得權力。疾緩相互成全

在神的從樹梢到根部的目光里

被牽引的線索，摸索，跳動

蜿蜒盤旋或大開大合

 

去到它得其所以的位置

它在認知的霧靄中露出英明

 

（兩匹幼馬，背對背誰也

不理誰。它們是兩只雛鳥

近距離對視，以為對方是自己

腳下的金子，像真理一樣

隨意堆放的石子。不如一些草

草里蠕動著一些蟲子

——《莫名》）

 

“我似乎聽到畫面上傳來的

輕輕的啊的一聲”

 

佛家的朗照，道家的門楣

那雙勞動的手隱藏著

“不是內心干凈的修行者

此事斷不可為”

 

（這一刻，地球脫去山與湖海

脫去走獸的皮毛、牙齒

脫去人的衣衫，魚的鱗片

只留下豐饒顯露尷尬的簡單

——《鋼筆畫系列2》）

 

真相原來一直離我們這么近

磁場，召喚的力量

我們在接近真理的時候

按了暫停鍵，還是加速鍵？

還是——

逃走是這世間唯一的真理？

 

這里，這物象的叢林

丑陋、罪惡，紛紛落敗

在道義上壓根沒有存身之處

 

（羅盤。下面鋪開密密的臺階

——精確的文字無計登頂的那種

兩側，寥寥幾筆，兩個小和尚

打坐，各自存有心思。像兩只

小鴨子。扁嘴。像是兩種

不同的方法論——《無題》）

 

從善的缺口進入

或者，我們直接就是美

從植物的莖稈里誕生？

我們的德行常常處于淺睡狀態

無疑地球是位大方之家

 

無數量的圖畫，好像開啟了

我們從未見過的人間

溫暖，驚奇

它們好像比我們更愛我們

 

2024年11月，寫于北京崇德堂博物館—常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