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死亡談天(二十六首)
作者:陸健
最后的沈從文
都習慣用眼淚賄賂瀕沒者
而
濡濕的魂靈無力購置船票了
索它回去
難道我可以拒絕
它的主人慈愛的手么
薄薄絲線維系
我的自行其是如縷
以它最大限度的慷慨之景觀
斜栽的日光開始了啟示般的漩渦
安靜從這里升高
所存色素將自漸枯的枝頭做起
環(huán)繞著
褐點橢圓即行封口
鐘愛了我半生的服飾也不再侵擾我
1988年7月23日。
聞施光南逝世
一個字音我們不敢靠近
完美的東西令人擔心
脆弱的存在讓人忍不住
去扶,去痛恨時間
誰來挽救我們的聽覺
誰使嘈雜自慚而回避
來諦聽我們,曲子遠了
明亮翻了個身,轉(zhuǎn)過面龐
少女頸上垂至雙乳間的是音樂
晶瑩禁不住破碎的維護
圍繞著眼睛的葉片
顫抖,一片湖被封閉
他的琴蓋上飄滿寂靜
1990年5月14日。
農(nóng)民工李小四
農(nóng)民工李小四,去山西挖煤
捎信說要探家,忙壞了小小四他媽
又是梳頭,又是洗臉,肥皂用了半拉
頭晌等沒回,后晌等沒回
一直等了三天帶拐彎
小小四念白
爹呀爹呀回來吧,扁食膿到鍋里啦
爹呀爹呀回來吧,大塊子肉熱了幾回啦
李小四不是不想家,煤窯老板結(jié)算
總是拖拖拉拉;他在途中上車下車直琢磨
一輩子見的錢也沒這么多
將來沒錢可咋過?磨磨幾幾
在鄭州西流湖的石頭底下藏一個存折
在南陽公園的大樹旁邊刨個坑
塞進一個存折;方城百貨大樓外面
墻跟的老鼠洞里塞一只飲料瓶子
又藏了點兒,然后
將一臉的春風,全給了老婆孩子
媳婦扯衣裳的錢,不算啥
半年的油鹽、醬醋,小意思
小小四的學(xué)費書本費又漲了
比孩子個子長得還快——
能嚇著旁人,嚇不著小小四他爹
行房之后媳婦說
“死糟頭!你一走半年
咱這是旱的旱個死;一回來
這幾天澇的澇個死”
她柔情似水,小四真的舒坦死
其實小四只舒坦到半死
離開家之后媳婦發(fā)現(xiàn)
小四天不明走的時候
又把給她的錢偷走了
把她哭得要死要活
“這個鉆監(jiān),這個校炮賊
叫俺這日子咋著往下過”
一個星期之后她從電視里看到
李小四下井的煤窯瓦斯爆炸
老板失蹤,工人無一逃脫
注:膿——脹爛。磨磨幾幾——磨磨蹭蹭,不情愿。鉆監(jiān)——鉆進監(jiān)獄,指罪犯。校炮賊——古代用來試炮的犯人。試炮:校炮。以上均為南陽方言。
2006年
我的父親
在公交車上被踩了一腳,剛得到
一句“對不起”,就讓那人
又踩了一腳仍然沒見他發(fā)火
——他是我的父親
在文革中背了幾百遍語錄,被批了
幾十次,被罰看守了五年單位大門
讓我蹲著陪他下了三年半象棋
別人越批官越大,唯他越批官越小
仍然埋頭工作的,是我的父親
同事開玩笑說,他對洛陽貢獻很大
包括把我母親從一個
見人臉就紅的北京姑娘
變成個愛說話的洛陽老太太
少不更事的我,心里窩火啊
漲工資讓了又讓,崗位競爭
退了又退。他在延安的老同學(xué)
都當部長了,他還是個正科級
“老陸是好人哩!”這句話
像很高的坡度,父親爬到
八十二歲,終于攀爬上去
追悼會照章辦理.有人抽泣
流下的淚水——四滴或者
三滴
2006年.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低頭,鞠躬。站著的我朝向
躺著的我。躺著的我流淚
站著的我早已沒有淚水
躺著的我將被移走
化作一縷直立的黑煙
白色的煙縷我豈敢奢望?
可是我的孩子還找不到
回家的路,沒人為他祈禱
我欠下的債將由誰來償還?
向死去的人彎腰是一種歉意——
將先行去往眾人將去的地方
向死去的人道歉因為生前
我們有牽手或角力的約定
如今我的身體沒了腿腳沒了
只剩下一雙伸向天空的手
兄弟,你死于病毒死于不甘
死于一個被自己刺破的夢
向你行禮就像朝我自己行禮
我沒忘記,我還虧欠著
和自己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
2020年2月10日。
陪伴母親
母親這會兒呼吸平穩(wěn)
兩天了。深夜
為驅(qū)趕勞累,我打開電視
電視里的人甩臂大步奔跑
田徑場像一個表盤
腳步的聲音狂踩著心跳的聲音
刺傷我眼睛的是那道
標志著榮譽、金錢的紅線
蓋在母親身上的薄被
蓋著一世的疲倦
她盡力了。作為醫(yī)生
她拖起多少病倒的人
幫他們站直身板,追逐幸福
作為母親,背著
拉著我們四個孩子一路走來
沒睡過安穩(wěn)覺
屏幕上的人拼搶著沖向終點
我在心里喊,慢一點。拜托
還是慢一點吧
母親的呼吸變得急促
啪地一聲。停電了
屋子黑了。夜被扼住了脖子
我不禁痛哭失聲
2020年4月23日。
泣送表哥王濤
從ICU被送出來。仿佛
從病危中已然解脫,超度。滿屋
滿院子的靜寂。從未有過的安詳
仍是你特有的總微微笑著的模樣
我知道妝容覆蓋了你滿身滿面的
土褐色。你胖胖的肚腹癟下去
像被舀干了水的坑洼。往事的
車輪曾經(jīng)碾壓。它在你肚腹上
占道,停留過。那鼓鼓的輪胎
2020年10月2日。
凌晨三點
凌晨三點,醒來
窗簾縫隙擠進夜的微光
一只眼睛悄然顯形
隱約在迎頭的門框上方
從未見過的鷹隼、虎豹之眼
卻肯定出自人類。并無饑餓狀
一只接續(xù)一只。驚悚中
帶黑線的臉的側(cè)面
自行其是。也許僅是途經(jīng)此地
本邦客?外邦大哥?混血那位
帶幾根冰雕的胡子。尖銳
一張臉牽引另一張
一張推彈開另一張。加速度
神色漠然,寒氣砭骨。有的
余光一瞥,看我像看一張人皮
其它的直接將四周視若無物
2020年11月13日。
地上的稻米,天上的星子
——感念袁隆平老人
如今你已倒下在
突然開裂的初夏
倒在因沉重而略略彎曲的豐收中
時間的一個醒目刻度
稻米的影子,覆蓋你身軀
父親般的——你在那兒
夜以繼日,撫平一茬茬歲月
蹲坐在田疇,跪伏在壟溝
像一塊泥土,隱身在廣闊的泥土之間
內(nèi)心貯滿強大的寧靜。你
直起腰,站起來想休息一會兒
的時候,你倒下了
夜,壓迫著雙肩,越來越低
白日,被一種力量持續(xù)擴放
天上的星子,地上的稻米
饑餓的版圖寬闊于稻米的版圖
在這世界,在黃皮膚
白皮膚、深色皮膚的人群里
那雙手合十包裹著生存的形狀
是心臟的形狀,谷倉的形狀
你蹲坐在稻禾中跪坐在稻禾中
是祝愿,是綿綿不絕的救贖無聲
你捧來的
使徒般的稻米,英雄般的稻米
拼力長高著,加持了你何等的信念?
這世上小也小不過、大也大不過的稻米
2021年5月24日。
送劉章先生回家
負重的詩
是砸中寂寞者的落石
在崎嶇的山道上
我們送你回家,從北京
赤水畔,渾河邊,從
石家莊的一張書桌旁
送你回燕山,你緊緊抱住
八十一年的燕山,霧靈山
一座山峰,就是一座詩歌的
凸起,突兀,是奇崛
被你溫良的心包裹
你的兄長、子侄、老妻
給你準備了溫暖的被褥
向東的眼淚,從一米八幾的高度
掉下來,砸痛了地面
你回到了叢山的懷抱
回到白云,羊群和花蕊的深處
回到最初的愛,回到
自己的詩句——被鄉(xiāng)音
打磨的詩句
今年的雨水尤其多
2021年9月19—20日。
悼念王綬青先生
從你八十歲起,我稱你為“您”
稱“王老師”。今天我愿重新稱您
為“你”,為綬青老兄
我知道這樣你可以走的
慢一些,回頭再和我們招招手
逝者的疆域大于生者的疆域
穿行你后背上的太白詩風
你前襟里的老杜熱腸
那邊的前賢均可得見
你吞吐大江的酒杯
激起我的淚花。你寬容憨厚的笑
淹死了多少人的小聰明
新鄉(xiāng)往北的北京,白云片片
它們傾斜,將墜落
落成中秋剛過的沁涼的雪
2021年9月24日,綬青先生逝世,聞之泣寫。
眉宇間的縉云山
——再贈天琳大姐
我又看見了你的笑
昨夜,我又看見了縉云山
向下降落也向上攀升的縉云山
伴著險灘,伴著金刀峽
和曾有的殺伐
一種唯你所有的
微微的笑,好像在緩解,在緩解
我不懂什么叫做勝敗
什么叫一切
只有西窗燭,只有詩篇
彌漫,聚焦,閃亮
在你眉宇間。好像在說
縉云山,你原諒詩人
原諒更多的人吧
樹上的枝條彎下身子
枝條遞出的果實
深深垂下頭顱
2021年10月24日。
你在前面等著我
昨晚夢見王鵬。他說
你在前面等著我
一位故去了兩年的朋友說
你在前面等著我
像是高中時候,放學(xué)了
他讓我到校門口等他
像是插隊時我倆結(jié)伴
去大隊部所在的村子買煙抽
后來他做生意,也曾來北京看我
昨晚夢里他反復(fù)重復(fù)多次
你在前面等我。你
先上車。你先走
一位故去了兩年的朋友
我微信問他兒子,你爸
前年哪天去世的?
那邊緩緩回復(fù):哦,忘了
我記得他一邊系鞋帶
一邊仰頭和我說話的模樣
他急匆匆趕來的步態(tài)
以及他焦慮的表情
一位故去了兩年的朋友
說,你在前面等我
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沒有做
我一定是慢吞吞拖著
沒做,后來就忘了
他說,你在前面等著我
2021年10月25日。
九十高處
——寫給楊子衡先生
你在高處的笑像一面旗子
在招展。我熟悉的笑
在你的皺紋里埋著歲月
歲月的起伏,陰影和光亮
回望,你的笑終于抹平了
往日所有的溝溝坎坎
這位六十歲學(xué)書法
八十歲踢毽子,九十大筆一開
寫書的老爺子
我叫了他四十年楊叔
他寫他的九十,八十,七十
寫到三十。把自己寫到返老還童
笑容是洛陽最燦爛的天氣
2021年11月13日。
在殯儀館等待一件事情的結(jié)束和一件事情的開始
——再憶笑星韓冰兄弟
在殯儀館等待一件事情的結(jié)束
等待——被遺像再看一眼
平常你總是笑瞇瞇樂呵呵地
讓我不開心都沒有理由
告別的鮮花快要開放音樂了
殯儀館的陽光也有補鈣作用
這里的圍墻比較高,當然
是怕更多人不經(jīng)預(yù)約涌入
我記得你說過生和死哪個
是一團黑哪個是一團光亮呢
有只喜鵲站在圍墻上瞅瞅里邊
又瞅瞅外邊,拿不定主意
人們豎起的衣領(lǐng)如刀片
切割著冷風
我等著你見我,互開玩笑
嘻嘻哈哈的你我哥兒倆
就要在黑暗明亮的抱團中告別
以后我要活的正經(jīng)一點
2021年12月3日。
給沒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寫信
你好啊上校先生。太久了
時間被你的名字磨平了
其他上校的名字,稀里嘩啦
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
退役金像輸液的吊瓶
滴滴,啦啦,像前列腺炎癥
不多時日,缺乏食物的
腸子也會和它一樣細
你等待的那信件,沒人
否認它的真實性,只是鎮(zhèn)上
說這話的人們眼神怪怪的
我猜想,寫信的人在煮石頭
他餓。除此之外他天生
比較慎重,遲遲難下筆。他
惜墨如金總不能說是過錯
那封信一定貼足了郵票
你的勛章形狀的郵票。但愿
你的未來也將像它,像
大塊兒面包似的美觀
你的黑發(fā)成了白發(fā),恰好
能突出迎接的儀式感
你的站姿標準,無瑕疵
你面無表情地把
軍人般站立的郵筒當成了自己
這沒準正是你上身和下身的
悲劇所在。不期而遇
馬爾克斯做了你的
昨天的鄰居,今天的鄰居
如今郵差與快馬,都給
電子信箱,微信活埋了
你也稍稍改變一下
付小費的接收方式
我把帽子,摘下又戴上
戴上又摘下。你是常常這樣
表示對朋友的情誼的
我心里的那塊石頭說
畢竟你不是另外一個上校
2021年12月20日。
影子人
中醫(yī)院。病房走廊
她從墻壁上走下來
是她的影子走下來
她一個人。偶爾
她的高大的丈夫陪著
她是不久前離開的
護工在整理她的病床
給別人用。倚靠著走廊
的墻壁。她的懇求的
眼神遞給每一個人
大夫,男大夫,女大夫
病友,和她們的家屬
端著注射器像端著瞄準器
走向靶向目標的護士
她的帶著討好的眼神
希望有誰把她留下來
別人的善意能讓她好一點
不相干的人的微笑
能給一個瀕危的人續(xù)命
她朝自己身體內(nèi)部
又縮了縮。她以前
也常常寬慰別人的
痊愈的人也會真誠地謝謝她
那天她什么時候回了老家?
大家全記不起來了
從那之后走廊的燈暗了不少
她的影子不時從墻上走下來
2021年12月30日。
最后一片葉子
——紀念鄭敏先生
在身邊人看來,我完全是
沒有原由地落淚
一束金黃的稻束。又如何?
人們說司空見慣
只要思維正常的人
都說司空見慣了
我親屬中唯一的一位
文學(xué)博士,她因為年輕
因為雙手浸在洗衣池中
而露出對新聞版角落
一則信息的短暫的懵懂
其余人繼續(xù)趕公交,讀手機
看抖音,或嗑瓜子
一束金黃的稻束,收斂了
她的光芒。這對她
或許只是休息
或許只是對我們的遺忘
可是對我的哭泣,竟是
失去母親一樣的悲劇
我不知道你活了102年
你等的是誰?
我不知道是誰
對你有過101次的訪問,許諾
讓你如此堅強,如此堅持
太多淚水了
百年來,一株寧少勿濫的
一株只肯長出九片葉子的梧桐
她的葉子在今天落盡了
2022年1月3日。
路邊拾遺
紅磚鋪的人行道
給梧桐樹根頂起。凹凸不平
一個孩子在跑,趔趔趄趄
他的前途,旁人都說好
他茫然不知,凍得小臉通紅
鼻涕眼淚水汪汪
揮舞小手,像歡呼又像求救
他要表達,卻缺乏詞匯
——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來世
我還沒離開,他已經(jīng)到來
2022年12月7日。
6病房3床
醫(yī)生垂下手說,我們盡力了
他是否說了——請節(jié)哀順變
沒人聽見
親屬尖銳的、野獸沖出牢籠般
的哭聲在空中沖撞
護士腳下,碎玻璃翻滾
為什么我
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流淚?
忽然,那尸體動了一下
霎時空氣凝固得像塊石頭
那尸體的脖頸,僵硬地
明顯抬高了一點
又像重新拋棄了自己一樣
躺平下去
雪白的墻,最后一次
倒映在他空洞無物的眼里
周圍站著的,都是多余的人
2024年4月12日。
在八寶山殯儀館竹廳送別詩友商澤軍
送別的倫理學(xué)意義之一
是為日后別人不辭勞苦地
送別自己所交的預(yù)付款
久疏問候的朋友在此重遇
彼此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從人生的對岸剛剛回來
不知道是否系好了舟船
死,將親人隔在
無法穿越的街道兩側(cè)
而仇人間的瓜葛
到另一個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去解決。雙方茶桌邊落座
杯子還沒端起,沖突就彌平了
這送別的庭院中
每個松枝上都系著一個亡魂
誰在高處誰在低處
已無計較的必要
喜鵲與烏鴉同時從嗓子里
把自己的聲音往外掏
松柏茂密啊,蓬勃的顏色
走出八寶山,再鞠一躬
向死亡致意就是向生命致意
2024年7月27日。
2024年12月26日午后
從來沒敢提過
幾乎六十年前
偶然
沙灘
正午
一個美麗的臀部
兩瓣
勝過絕世容顏
2024年12月26日。
老張新聞
李犁從沈陽來。說
昨晚我見到老張了
眾愕然
是他。那幾根長壽眉
都真切得很
原來老張沒死。怪不得
家屬不讓送行哦當初
奇怪,老張只張嘴,沒聲音
今天早上李犁驚醒
是個夢,一行一行的夢
老張轉(zhuǎn)身時丟下的那句話
卻清晰無比——
“五年前我,走得竟無后悔”
席間頗有寒意
不知誰的筷子掉在地上
2025年6月23日。
倉皇的向日葵
——文森特·凡高
阿爾,你總有什么地方不對
阿爾,你這從不鳴響的鐘
我,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來包圍你
你幽幽的景色排撻了這么久
是不是想把我捆綁
阿爾,你這世界上最大的可疑
我的紅胡子插進你的
虛無里。我的常識何在
我往東邊張望,你的奇跡
在西,我往左面轉(zhuǎn)身
你在右面袒露你的隱秘
我在你的無聲中昏倒
我的內(nèi)在是一片空白
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一無所用
被有和無抓住了兩手
像洋蔥頭一樣裂開
它的翼衣,阿爾
你這個對著太陽撒尿的
孩子,如同圣哲
我的疼痛無邊涌蕩
天才是人類的疾病
我不是天才
我這被解剖和透視
揍得鼻青臉腫的家伙
一直在別人活剩下的生活
里活著,你的炎熱就升起荼毒
像博里納日礦工的憤怒
他們的不恭才是對我的信任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好
阿爾你燦爛的陽光就像耳光
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人
上帝也無能為力的人
我囁嚅著,我不正常
天下到處是會動的和
不會動的垃圾
饑餓圍困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這種感覺只有在西恩身上
才曾經(jīng)有過,我撕碎自己
在她的高峰中宣告自由
是饑餓重新縫合我
被切開的房子,阿爾
我那時不知道有一塊危險
的蛋糕是你。還有我暗暗
否認的對布魯各的情感
我像被人間抓了兵差
打不過戰(zhàn)爭又殺不死自己
像被水泡脹的干渴的駱駝
背著一匹馬跟在隊伍后面
對父母感到莫名其妙
阿爾你燒我,石頭驚叫
燒我這火焰中的冰冷
你隆起的腹部,把我的心
擺在比雙眸更高的位置
仿佛一個罪犯,他的
流放地恰恰是他的家園
阿爾我不敢問你
世上要是沒有繪畫該怎么辦
米勒老爹他會把時間砸爛
繪畫,那對反映論的惶恐
天才是人類的醒著的傷口
阿爾,你這令人難以接受
的妖艷,不是病入膏肓者他不敢來
就像一束火焰不敢向
周圍的火焰呼救,眾多的火苗
像一群嬰兒手拉著手兒歡跳歌唱
阿爾,我把我的皮膚鋪在
地上,才能休息一會兒,阿爾
上帝也無法阻止你的燃燒
除了食物下面的火
全都燒著,黑夜的灰燼過去
火焰就把你再燒一遍
流水慌忙如不成熟的陰謀
向日葵熾燃,鳶尾花號啕
草和天空和布道臺燒焦
遠在異鄉(xiāng)的
削土豆的女人金光閃閃
克里斯廷像一尊對拯救絕望的神
你一把揪住我的畫筆
把我在頭頂搖轉(zhuǎn)拋向深淵
山坡的路比仇恨更濃烈
的愛深入記憶的實質(zhì)里去
野獸們懸空,似智者的意淫
我這個永遠沒有床鋪的無賴
我這靠乞討別人的影子
度日的人,被憐憫追殺
不知道有沒有明日
比死亡更教人不敢睡眠
藝術(shù)家是群沒有用的人
藝術(shù)家是等待稱贊與榮譽的人
在褒貶中想著褻衣外褲
這是個無法談?wù)摰念}目
而正常的人們是瘋子
阿爾啊,讓我什么都別想
我因吞飲了太多的陽光而
受苦,你太慷慨了
就不要再賜予讓我把自己
找到。 如果我能變作一千條蛇
我就爬滿你的路途,如果
我是個強盜我就永遠不老
如果我和你一樣寬大
我就毀滅在色彩中了
說古老的歐洲是平庸的歐洲
一千根鋼針扎我的頭顱
一萬只蜜蜂朝花心傾瀉精髓
修道院旁的花心
修女們也是有著臀部的
河流撕開了它的假面
爐灶著火,修女著火
一切真實的蒼白和清寂著火
我仆倒在壟溝
莊稼草木狂走不休
像饑餓在速度中饕餮奔跑
饑餓,懸掛在我對面的
一根腸子,饑餓
你這全世界吃得最肥胖的家伙
你這造就了窮人、帝王、使徒
的爪子,呻吟也是你的覬覦之物
仍然猛悍如貪婪
在離我太近的地方放射光彩
十二色的火焰,我對你
就像杯子對苦艾酒那么熟悉
你對我就像大片烏鴉壓向
一小塊麥田
我哭泣過,但眼淚似
破靴子那樣遮不住凍傷
的雙腳,阿爾,你激流四竄
我已是火熱一團
我像一支不整齊的軍隊
開進你的村莊,我像惡賊
要搶回原來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棕色的須發(fā)繚亂
在世人的道德里是魔鬼
我繪畫,用奪來的筆賒來的生命
我沒有明天我甚至聽到了
致命的喘息。星星旋轉(zhuǎn)著
成為比它自身大許多倍
的實在。粘稠的夜詭異
黑暗被阿爾的太陽
砍伐了一層又長出一層
在我的向日葵上磨亮牙齒
在我的向日葵的花盤
和花瓣上囂張
在我的向日葵的花蕊
上爆裂,把自己灼傷
把自己的碎片揚起
上帝是什么?誰也說不清
他自己又從來晦莫如深
上帝,如果沒有上帝
我們上升的靈魂早就被
天空駁回。上帝如果是
精神的,那么誰有幸見過
他可是
松柏,面包圈和我的向日葵
也許在一聲炸響那最后的
宣判中我才能見到自己
我的手作畫我的眼作畫
色調(diào)死在它自己的固執(zhí)里
我的血液在阿爾的陽光中
見到線條和力量了
它的悲哀再不是摹仿的悲哀
受到生存怎樣的逼拷
人才能講出自己的故事
它們彼此呼吸勢均力敵
生生滅滅明搶暗予,躁動
和寧靜讓華冠和成功
高攀不上它的錯誤
我要收拾起自己像農(nóng)人搶收莊稼
一個人最大的失敗
是承認自己的失敗。命運
你無法拒絕我對你的襲擊
阿爾,把我的耳朵割下給你
把我的聽覺摘下給你
我的眼睛咆哮
我的心把太陽咬掉一口
我的向日葵寒冷得發(fā)抖
在自己的燃燒中吞噬自己
它眾多的手惶惶舞蹈
四散奔逃。它潰敗,它凝重
向人群碾軋過去
它的光噴出穿透崇高的咒語
它覆滅了錢財和威儀和
保養(yǎng)得很好的時代
是我自制的一劑永劫不復(fù)的毒藥
它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1991年8月,鄭州。
太空中的1814400秒
——為3月8日馬航MH370客機失聯(lián)者而寫
海洋搖動 巨大 哭泣的身軀
腎臟 又一根 尖刺 疼痛
浮泛的金色碎片 陽光 艙門關(guān)閉
畫板上的玫瑰 成了海葵
心靈中 葳蕤花朵 被置換為
遺照
天空 美麗弧線 被掐斷
盲區(qū) 云彩 無應(yīng)答 239人
集體對大地沉默 機場指揮塔
斜目而視 或孤獨無助 叢生疑慮
北京醫(yī)院的少女護士 走廊上
停頓 腳步 臉煞白 抱著
自己一樣抱緊了手術(shù)包
產(chǎn)房里 一只沒來及蓋緊瓶塞
的奶瓶掉落 粉碎在地
養(yǎng)老院的庭院 一副老花鏡
再也看不清 降壓藥的說明書
運動場 一位鉛球手
舉不起鉛球 把自己投了出去
飛翔的軀體 一只白皙的手
一個
發(fā)往親朋的消失不見的郵件
一只白鴿 突然變成
撕扯羽毛的暴怒鷹準
一具鋼鐵的骷髏
在 MH370 的視域里
普京 正飲著克里米亞 這杯美酒
季莫申科強軍意識的拐杖
把地板砸得咚咚響
平度縣 縱火殺人案 力量
不對等的博弈 穆斯林姐妹會的
女子逐漸 “走上政治前臺”
母乳 血腥的味道 激素
基因的變奏 安倍—— 稍稍
安靜了一點 東張西望
斯諾登躲在莫斯科 不時
向白宮 放幾聲冷槍
與此 同樣能成為
一次 國家間大戰(zhàn)的理由
這架波音777
比射精的星星 還快
墜入大海 而不知情的
周立波 舌尖仍在火焰上舞蹈
一座電腦 里的飛行模擬 平臺
他的婚姻
像波濤翻滾的印度洋
傳聞 扎哈里的愛情缺少一個懷抱
沙阿楠市富人區(qū) 別墅的
遮光板 打開又推上 遮掩的
是臥室還是政治
AAIB應(yīng)急反應(yīng) Inmarsat摸索底牌
還有些 軍用衛(wèi)星
做著只有他們自己 才明白
的事情 飛行器 此時 密集的光束
對準宇宙懷里
——地球 這只燙手山芋
二十多國 心懷異志的驅(qū)逐艦 登陸艦
井岡山號 雪龍?zhí)?nbsp; 和起了各種
好聽名字的 艦艇 軍機
探索儀 拖曳式聲波定位儀
搜尋 拍照 辨認
吉隆坡太子世貿(mào)中心 降下的半旗
蒙住 舌頭打卷的馬航官員
從馬六甲海峽 到
泰國灣 到安達曼群島
卡爾尼科巴群島
到珀斯的風 南印度洋的漩渦
早先區(qū)域 現(xiàn)在區(qū)域
“怒吼的南緯40度”
探索燈照射 光電取證系統(tǒng)
多普勒效應(yīng)理論
新聞大廳的胸腔 被竊走的心臟
囁嚅的鼻音 唇齒 浮泛泡沫
飛機畫出的弧度 掄出的胳膊
打了誰的耳光
飛機折返的勾拳 擊碎了
脆弱的道義 失聯(lián)的親屬
五內(nèi)俱焚 痛不欲生
麗都飯店 像醫(yī)院的候診室
血液斷流 昏厥
擔架上 似乎縈繞著
——引擎轟鳴
青春的身體 幾周內(nèi)
長出老年的頭顱
愛欲 冷凍 春天飄零
陰謀不說話 知道真相的死者
語言 我們沒法翻譯
善良的心愿一再地 被嘲弄
事件 跟在被動語態(tài)的身后
開始喑啞
也許 賊亮的目光 早盯上了它
隱藏于林叢中的導(dǎo)彈 早就
不耐煩地 用一團火光
把它的殘骸摁緊在水底
一只鶴 被罪惡拔光羽毛
一輛瘋跑的列車 出軌
剎車失靈
發(fā)言人 領(lǐng)結(jié) 打成死結(jié)
高空中 大神 垂下頭顱
冒犯 分次批發(fā) 海鷗被稱作
疑似漂浮物 海鷗的名譽權(quán)
也被侵蝕 是誰正
摸著下巴 躲在一邊 暗暗發(fā)笑
信息 拎起人們的左耳 同時
準備好
下次拎起人們 右耳
信息嘴里 掉出鮮花也掉出毒蛇
鎂光燈下 發(fā)亮的前額
弱國首領(lǐng) 麥克風 捧著強者
指尖 或鞋尖 背書
機身斷裂 如屋頂遭受強拆的聲音
被打濕 颶風傾巢而下
驚恐 從囟門直貫而出
伸向氧氣罩的手 伸向
母親胸襟的手 放在《圣經(jīng)》
上的手 抓住了
一把海水 粘滑
字縫中溢出的淚 最小的乘客 嬰兒
天使 前一秒鐘 還在笑
執(zhí)拗的笑 沒能把
成人世界的癡頑 打敗
父母生涯中短暫的寄存者
死者的目光 枝條
迸出綠芽 出其不意 擰成春天
最后一絲栁哨
——那春天是沒有仇恨的
可是難道 人類的神經(jīng)只會
一而再 再而三地惡意發(fā)杈
人類只能用 更大的 犧牲
去祭奠犧牲
軌跡 那詭異的線條 竄出
人們的想象力 竄進謊言之網(wǎng)
罪惡 饕餮能量 知識
被用錯地方 的知識 渺小的知識
藍眼睛般藍 海面
比 黑眼鏡更絕望 水底
肺中 最后一點氧氣 留給魚兒吧
海底情侶 斷頸鴛鴦
身軀致命地摟抱著
黑匣子 聲漸微弱 也許
它能知道地球還剩多少燃油
對沖 磨損 氣流 高空四萬英尺
陡然下降 像墮落的自然引力
——我們的宿命 心肺壓力
意識空白 預(yù)謀 瞬間崩潰
法航 韓航的先例
國家 安全的定義 危險的概念——
一邊謹慎翼翼 呼吸短促 一邊
食欲增加 兩眼綠光
個體存亡 齷齪交易
“在我之后哪怕它洪水滔天”
盤旋 呼叫 討價還價 錙銖必較
239條性命 一盤菜 屠夫與廚師
飲料和雞奸 攪拌 飛機和心機
那收入腹中——不再垂下的起落架
鐵器時代 奎師那預(yù)言過 人的
五官 像五匹馬一起馳驅(qū)
蹄鐵托舉的肉欲
嗅覺靈敏 靈魂貪婪
消化力強 攫取的指爪
那些生者 比逝者死得更快
話筒 電源 現(xiàn)代名詞
古老的話語 射向利益靶心的箭
無恥的修辭 思想
假如 遙控器 在別人掌中
中國人 法國人 保羅。策蘭的同鄉(xiāng)
美國人 馬來西亞人 印尼人
經(jīng)過幼發(fā)拉底河 洗濯的
包頭巾的人 來自十七個族群
他們 相互打量 他們 在
最后生命中成為
同一個祖國的人
用手帕擦拭淚水的人
用袖口揩去淚水的人
任憑 淚水橫流的人
眼睛 紅腫著遙望 努力記住
臨死之時 面前最后一張臉孔
的人 那祈禱的人 我們
在悲傷中全成為親人
239支蠟燭 點燃 239種
不同的音色
為地球人祈禱 男聲 女聲 童聲
堅強的 恐懼的 平靜的 絕望的
也有個別——無奈的 悔恨的
急促的 悠長的 幾乎同一刻
就像我們愛他們一樣
他們同情 祝福我們
“那所有帶翅膀的
都會離天堂更近
那所有用腳走路的
都會離天堂更近”
那自由呼吸的人是幸福的啊
那在海面上赤腳打魚的人
也是幸福的
甚至 那百病纏身的人
無論總統(tǒng) 乞丐 只要有善良的心智
只要有粗淡的飲食
——這祈禱 從未有過的真切
觸摸我們耳膜
21個日夜 1814400次秒針 走動
光芒已經(jīng)行進了5443億多公里
它不停纏繞地球 無數(shù)周匝
無數(shù) 七彩的絲線
閃耀眼前 如琴弦
彈奏著圣樂般的曲調(diào) 平和康樂
卻也有 裂帛之聲
2014年3月29日凌晨寫于北京。
病妻
她說,她的影子離開了她
她說也許,她壓根沒有影子
病容是房間陰面雨天的竹簾
唰地放落。一張被撕下、揉皺的
隔日報紙。這個和我生活了20年
的女子,由于輸入1800CC血漿
我們彼此變成他人
急診。重危病患。“優(yōu)先處理”的
溫馨提示驚嘆號。掛號,量血壓
擔架車。體征。借過!勞駕!
白大褂碎步快走。眾人避之如瘟疫
菜青色,帶著春季凌厲的寒意
甚至幽怨,冷漠,甚至隱隱的敵視
我認識她,需要轉(zhuǎn)到她身后重新開始
兩頰寫滿病歷,用柔弱的方式
擊打我的本不堅強
我隱約知道是誰,以誰的名義
向她發(fā)動攻襲,噴血如霧狀
全血細胞分析。血凝一,血凝二
糖類抗原;頸椎核磁共振成像
——就是像鹿茸片那樣的橫斷面
經(jīng)顱多普勒血流圖;腦積液檢查
數(shù)不清的儀器在她各部位作密探狀
膠片上人的軀干越來越像動物
她倒下。直接膽紅素;她無辜
膽汁酸;谷丙轉(zhuǎn)氨酶
她無辜有罪的只能是我
從她傷口瀉出救護車撞人后腰的聲響
她說,我看見醫(yī)生揣著手術(shù)刀
在迎面人群中定定指著我
心跳,心肌,心律,心悸的呼吸機
突然雙目稍張開——她說
我夢見我被塞進一根軟軟的管子里
乳房里的硬塊像銀行兌換不了的
金幣。血小板總數(shù);血小板平均體積
——這位曾把病情像初戀
一樣藏起來的我太太
熒光法抗酸染色;血小板體積
分布寬度;正常與非正常值
崩壩般,疽癰的憤怒破壁而出
半輩子湊合,或曰茍合?;橐?/p>
您別論對錯,用胡辣湯勺去求邏輯
她快死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是愛她的
誰告訴我這些天是最和諧
還是最糟糕的日子?
急診科,搶救室,重癥監(jiān)護區(qū),家屬等候處
直梯,滾梯——其實它們之間都是句號
患者潮汐大動,難民般覆蓋通道,大廳
及其邊界。還有乘飛機、高鐵、汽車
電動車自行車、輪椅,還有被攙扶
被抬著裹著的顧客急吼吼要來報到
“這世界好人稀少”并非謬語
生病的人沒有什么不能淹沒
臨床那患者的丈夫有兩個名字
白天叫白天來,天黑叫晚上來
可是從來沒來。我太太說她
夢見她老公雙手被打圓孔的
東西粘住,擇都擇不干凈
我回答是把繳費單攥出了汗
醫(yī)院大樓七層,疾病拍拍胸脯
跟著上升。喧鬧而至的針劑、片劑
顆粒劑、混合劑,液體制品,穿刺
幾無例外——清一色英文標注
這密不透風的進口籬笆,圈不住哭
我太太說,意識局部麻醉?
意識不是完整的么?我麻醉后
覺得天地透亮。癲癇嫌疑?
癌變向肺部、腹部轉(zhuǎn)移?血色素太低?
腦袋意外放電可別引發(fā)地震
我說,結(jié)核分枝桿菌復(fù)合群屬于
和平主義人士;天門冬氨酸氨基轉(zhuǎn)移酶
是樂觀派。理想主義雖然幼稚
終歸不乏可愛。這正是幼稚的深度
她說深的感受像被不明身份者圍毆
她無法忘記那被擔架車推往后院
——是太平間吧——的老者
黃被單——黃袍加身,顯得尊榮
他為什么執(zhí)拗地給周圍投來
“咱們幣貨兩清”的一瞥?
想把世界搞明白,要注射安定
搶救室,重癥區(qū),復(fù)發(fā)情況
明細單制作精良像梯子。病歷,口罩
導(dǎo)尿管。流水線運營又叫一條龍服務(wù)
病危通知上親屬的簽名瑟瑟發(fā)抖
我膽子越來越小,像落單的年輕土匪
我是滾落到墻角的一粒六味地黃丸
言語的聲音順著衣襟往下溜爬
肝素鈉注射液;釓磺酸葡萄胺注射液
高端的,高貴的,教我想給太太
當飯吃的每種藥都是救命神丹吧
每個路過的醫(yī)護仿佛都是恩人
她說,我不小心進了曠野一樣的
大屋子。人們肚腹中發(fā)出藍色光線
幾把舊吉它。他們在拔春天的毛
他們指著一堆人形的腐肉
逼我辨認。我認不出,被追著捶打
她說,我看的真切,我家貓咪拱起脊背
變成了公交座位,哪個乘客的屁股
都可以壓扁它;淋巴細胞絕對值
一顆痦子綻開桃花;嗜堿粒細胞
百分比。一個巨人頭發(fā)著火
腋下跳出啾啾發(fā)情的幾只斑鳩
還有,前所未有的寧詳。在睡眠里
你退出了我。她臉紅一下
其實是我退出了肉體和靈性。她說
我再最后交代一遍后事吧
她說,我真想把兒子再生一回
手術(shù)后的她像一幢
被里外過渡裝修的老式建筑
各項指標,升降號。吸收,排異
那曾經(jīng)相互顧盼的驕傲乳房
僅剩其一,失去了溫存的對話鄰居
患者的“患”,“心”上的“串”
“正中那一筆,扎得我肝痛”
我的表情就是她病情的鏡子
于是匆匆抹兩把臉上的裂紋
她望著我,像躺著看病的人
羨慕坐著看病的人。這種羨慕
比地球上的異質(zhì)文明還要生疏
將來的文明無非靠樓市股市匯率
再次勃起,需要震動器,起搏器
興奮劑,穩(wěn)壓劑,牽引機
援助與戰(zhàn)爭,衛(wèi)星和空天軍演習
貨幣,加密。戰(zhàn)略家勾結(jié)投機分子
冷不丁兩個孩子亂碼操作鍵盤
大批經(jīng)濟學(xué)者跟著稻草人應(yīng)聲而倒
她說,我模糊記得你頭頂上長出
一只胳膊,急迫地想抓取名利
正巧是咱們戀愛時候
幸好我媽竟然沒挑剔什么
“是的”,我沒敢說出的是
除了那次,這些年我總被生活打臉
為什么上天總要懲罰我的無罪?
這輩子對所有女性的欠賬
篤定要打包還在這女人身上
免疫球蛋白G;免疫球蛋白A
免疫球蛋白M;前白蛋白PA
這么多排比句很累人的
診斷書英文字母排列很威武
就是所謂命運吧?屬相?星座?
命運像鱗片,從魚的身上刮下來
居然找不到理由喊疼
水合氯醛口服溶液
左乙拉西坦片;氯化鉀注射液
鹽酸利多卡因注射液,這么多
殘酷的名目擠在一個女人體內(nèi)享受盛宴
其中不乏大款品牌呢。不由不想象
那些對“幸?!钡脑忈?、推廣承諾
是否對人生的嘲弄?
我倒想回放一個扎小辮的女孩
紅頭繩,口誦民謠兒歌
牽著那些遺忘踢毽子
這城市今年連陰多雨
雨中行走的客官喪失了五官
日晷停運,行人過江之鯽啊
我日日在地鐵的直腸中往返
厚厚的胸背被擠薄成了照片
自慰般遙想清爽的河畔
一位古人蓬頭垢面長鋏歸來兮
把瀑布般的琴聲盡數(shù)卸載于水
神仙打架之間
我已被沖到下游很遠
急診科門框旁,喪子老嫗哭得
彎腰墜地。男人勸慰她,竟先自
大放悲聲。一位妹妹送姐姐就診
被告知她比姐姐更需要立馬住院
“錢不是問題。”“但,你是問題!
你,你先把你的舌頭收回去”
CT機,IUC,腦電圖,腦血流圖
基因突變,放化療,排異反應(yīng)
醫(yī)院綠意蔥蘢,但,草木們
不約而同戴著自然的人工假發(fā)套
醒來,兩眼空洞如學(xué)問,她
“又是一天?;钪娌恍野?/p>
還不如——就別醒了”
一句話嚇掉我僅存的半條小命
她說,來北京20年我不后悔
她說,嫁給你這個男人我沒退路
以前笑話別人隆胸、整容
素面朝天是王道?!叭f一真的
我活回來——北京還是蠻首都的”
咱就把半廢人活成個囫圇的好人吧
心存熱望,感念,咱把自己活成王府井
專家刀法高明,白云能救天空
再打個比方:四合院是義乳
堂屋是硅膠。咱都買,都租
都借,都要。活命過日子。哦雨點
這會兒雨小了就像窮親戚湊錢進了城
她不說了。她無語。昏睡
昏睡把我們隔開,遙不可及
許久,又許久,之后
她膀子動一下,像要
摸摸自己還在不在人世
在等——等我的手覆上她的手
2018年8月—9月,北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