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的縫隙打開往事（組詩）

 

牧之（布依族）

 

窗外沉默的風

 

紛飛的麻雀，銜丟了故鄉的草籽

故鄉的風，在異鄉的窗外沉默

那南飛的雁陣，和漂泊的游子

沒有寄出給故鄉的回信

突如其來的暴風卻埋葬了回故鄉的路

給祖先的冥錢也沒有燃盡

只有搬家的螞蟻們

守住了故鄉的秘密……

 

故鄉的風，搖動心旌的沉默

紙上的飛雪，雕塑著游子的鄉愁

遠方的河，開始封凍

兩岸的鳥鳴，被風的喧囂埋葬

不為人知的縫隙，裸露塵世間的苦難

銹跡斑斑的時間，沒有停留

那些在異鄉熟睡的游子

依然塵埃滿身

 

關于死亡的消息，從故鄉而來

而故鄉的風仍在異鄉的窗外沉默

剛剛開始的冬天，在落葉里

掩蓋了來自故鄉的消息

而聲勢浩大的狂風，和歲月的風刃

在一段有影無蹤的路上

與長亭外祖先踽踽獨行的背影

給故鄉風雪里的旋渦，送行……

 

木屋聽雨

 

近一點，再近一點

和悄然落下的枯葉一起

揮手告別慌張的陽雀

一場雨，在木屋之外

如一樹新葉，和鳥鳴

又回到早春的枝頭……

 

我在木屋聽雨

想留下一縷悄無聲息的月光

突然想起穿行鬧市的人

毫無征兆地遠離塵煙

讓所有的心事和欲念和枯草

在一場雪里撲面而來

 

木屋聽雨

我在虛構一場雪和一個人

在荒蕪里，在裂縫中

在逝去先人散碎的眼神里

和雪花虛晃的影子

布滿不為人知的秘密

 

近一點，再近一點

我木屋外的雨開始五彩斑斕

那聲勢浩大的秋風心事重重

我只有，在落葉的離殤里

獨自，與不再回頭的背影

拋下無盡的冬天……

 

我要寫逝去的秋風

 

我開始擔心最后一片落葉

會在一場秋風里

成為眾叛親離的孤影

比如，在深夜的深淵里

比如，在欲理還亂的塵世里

 

我開始寫逝去的落葉

就會想起燎原的春風

就像一棵枯樹上

剛飛走的喜鵲

會不會拒絕

荒誕而又未知的命運……

 

我想拒絕殘陽的落幕

想留住逝去的秋天

獨守野渡里剛剛靠岸的小船

而被流云遮蔽的一縷陽光

正在和乍暖還寒的秋風

頂著無奈的面龐

暗中祈禱，秋風逝去

我，必須醒著

 

寫一寫中年

 

半生的疼痛

只有天知地知

一旦秘密泄露

漫天飛舞的時光

就會在越來越寒冷的靈魂里

陷入了一場逃離不了的漩渦

 

形如枯草的欲念

在日漸老去的沉默里

假設著經歷的一個個苦難

一些若有若無的盎然綠意

在一步步靠近離別的回首

一如新芽與露水

回眸，飛雪迎春到

 

用一些美好的詞修改中年的痛

一夜之間封凍的湖泊

和上一個季節留下的迷失孤影

在路的盡頭，和半生的隱痛

演繹著風平浪靜或離合悲歡

 

風的記憶

 

留下陳舊的往事

和稻草人交換歲月的滄桑

在青苔的低語里

與糾纏不清的雨霧

看一片葉子

被飛雪拒絕

 

更多的消息隨風刮來

關窗、靠岸、揮別、拒絕……

都會無濟于事

而池塘中的殘荷

已和先知水暖的鴨們

悟透了歲月秘而不宣的冷靜……

 

隨風而來的小船

在渡口，糾纏時光的夢境

不約而至的紛飛大雪

隱逸時光出逃的方式

把葉落離殤幻化成歲月之刀

讓沉默在綿延不絕的田壟上

揮刀斷水，舉杯消愁

 

與自己和解

 

和自己我們幾乎無話不說

從餐碟到天氣、大地、江河、命運……

以及收起的欲念

和沉默、隱忍、荒蕪、悲喜……

在敞開的時間里，抽離左腳

看一只雄鷹迎頭沖進云里

 

用一句萬物皆空守住歲月的秘密

正在落地的雪花和時間的塵埃

提醒我們，和自己和解

那些在年輪里丟掉的失去的不舍

都會以沉默的方式

在秋風落葉中皈依晨鐘暮鼓

 

像河流一樣深入我們的生活

與膽戰心驚的懸崖對峙

那些忙碌的影子

那些心驚的瞬間

都會在縱橫交錯的人海里

放下，迎面而來的滿目皓潔

 

在風的縫隙打開往事

 

我們身后的影子不斷重疊

立在樹梢的春光

有花香紛至沓來

我們隨手翻閱冬天的往事

一股風的憂傷

有生銹的月光

銜來墜落的歲月

 

風還是原來的風

往事已不是原來的往事

已經衰老的父母

如漸瘦的縷縷炊煙

讓我們奔波沉浮的身影

和異鄉不斷溢出的鳥鳴

在決堤的春天

樸素地走著

 

我們與往事踽踽獨行

一滴透明的露珠

在光的激流里

向大地交出我們的背影

故鄉的老樹和稻谷

在流水的倒影里

等風與雨攜手走天涯

 

面對落日

 

在古驛道，我們匍匐下來

鳥鳴和寺廟的鐘聲

褪去隱匿在風中的佛語滄桑

我們開始揮淚告別

不肯凋零的桃花

 

面對落日

霞光開始穿針引線

我們在海枯石爛中泅渡風聲鳥語

而故鄉沒有挪步的老槐樹

和風中走散的鄉愁與游子

在等飛雪迎春到

 

落日在風中漂泊

風把星星吹到海角天涯

我們孤懸在歲月的縫隙里

等蒼山的云再低下來

然后，在落光葉子的枯樹下

折疊擱淺的歲月

捧起受傷的時光

 

山中落雪

 

在山中，雪，借風勢飛揚

而雪地的荒寂，和年輪的滄桑

有我們詩歌的溫度

在沉默的雪夜里

掀開被大雪掩埋的來路

 

千山中，鳥已經飛絕

別驚動夢雪的旅人

時光與雪交錯的瞬間

一陣風，在犬吠中

為離別的憂傷留下

比深夜更深的深山

讓一棵樹，隱匿春天的消息

 

雪，在山中沉默

夜歸人和蒼茫

無聲地穿越雪夜 

我們佇立在古道中祈禱

飛揚的雪花，會不會

在我們走投無路時

仍保持神秘不宣的寂靜……

 

想起螞蟻搬家

 

搬不走的是滄桑的一抹晚霞

和我們已經斑白的頭發

螞蟻搬家時，飄起的裊裊炊煙

在故鄉的羊腸小道和紅塵的野渡

折下了一枝憂傷的柳條

等一場瑞雪不約而來

 

我們看螞蟻翻山越嶺

看我們少年時玩耍的荒坡

總有一絲驚詫在樹丫間

在逝去的童真里

吐出一段不堪回首的故事

編織著故鄉老宅的夢幻

 

看螞蟻們淡然地搬家

大槐樹上的鳥們心無旁騖

重回故鄉的人在時光的流逝中

捧不住祖先落滿塵埃的傳說

只有凝視老屋空棄的馬鞍

獨自埋葬馬蹄聲碎中的風風雨雨

 

歲月的倒影

 

提一壺老酒

與歲月的倒影對飲

流浪的靈魂在風雨中趕路

重返渡口的旅人

在落日里接住了

世間的冷暖悲喜

讓廢棄的船帆

在歲月的河流里與一場風

深藏生與死的密碼

 

除夕的香火

在歲月的倒影里彳亍

時光里的黃連有舊疾若隱若現

夢境的邊緣與世間的離別

演繹著風云煙雨的涅槃

深山中茫然的綿羊

在寂然中悟透了空山的空

 

歲月的倒影從樹丫跌落

曠野里的一堆篝火

是另一種火焰在燃燒

狗吠與狼嚎相互驗證

漫漫長夜里的陷阱與傷痕

如何在寺院的晨鐘暮鼓中

追回失落不安的靈魂

 

歲月的倒影里

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如醉方醒

燈火闌珊處

像倦鳥一樣歸巢的游子

在車輛和行人中陡生悲涼

而一束霞光傾瀉下來

紅塵盡頭處的牽掛

依然是海角天涯

 

與一朵梅花耳語

 

繞過時光的掠影

人間的漏洞和光怪陸離

卷起似水流年的波光瀲滟

歲月的沉重在我們的談笑間

追憶流轉的往事

日月與星辰和故鄉的云

讓漂泊在外的游子

抓緊風的衣袖

 

我們與一朵梅花耳語

聽一聽風從故鄉來的聲音

一遍遍地想故鄉的山高水長

一遍遍地悟故鄉的云淡風輕

之后，和水中的圓月

潛入游子的思鄉里

在翻山越嶺中

喚醒游子不斷輪回的思念

 

在祖先走過的驛道上

一朵梅花撩撥了我們心中的柔軟

難以抑制的人間悲歡離合

在一聲春雷中依次打開

人間春色，鳥語花香

直到歲月的濤聲耀眼而至

隨著清風搖曳一樹的鳥語

  

牧之（本名韋光榜）布依族、貴州貞豐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詩人協會副主席，文學雙月刊《萬峰湖》執行主編。   

有各類文學作品在《十月》《詩刊》《民族文學》《北京文學》《人民日報》等全國各地報刊發表。

曾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十四屆中國人口文化獎，貴州第二屆專業文藝獎等。

著有《魂系高原》《心靈的遙望》《紙上人間》《風在拐彎處》《牧之詩歌選》《盤江魂》《盤江魂——牧之詩歌精品集》等14余部文學專著。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